提 要: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礎上,重新考證《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部分內(nèi)容的地理位置,還進一步解釋了《山經(jīng)》作者的信息來源以及《山經(jīng)》作者選擇這些地理實體記載的原因?!段鞔味?jīng)》分為東西不相連兩段,這兩段和《西次四經(jīng)》、《西山經(jīng)》首篇剛好連為一個圍繞關中平原的山環(huán),正好是秦國的邊疆天險。依據(jù)《西次三經(jīng)》能詳細、準確地描寫出一直到帕米爾高原的西域地理,因為秦人很早就征服了西北諸民族,所以熟悉西域地理。
關鍵詞:《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秦國
《山海經(jīng)》是一部極為重要的地理學著作,但是長期以來,由于其研究難度較大,又有很多內(nèi)容被誤解為小說,所以其史學的重要性被學界低估。很多學者沒有深入研究《山海經(jīng)》,雖然把《山海經(jīng)》和《禹貢》并列,但是往往更推重《禹貢》。其實譚其驤先生在詳細研究之后,早已明確指出:《山海經(jīng)》地域要比《禹貢》大得多,記載也比《禹貢》詳密。1雖然《山海經(jīng)》的內(nèi)容比《禹貢》豐富數(shù)倍,但是關于《山海經(jīng)》的研究尚不及《禹貢》研究之九牛一毛!如果說古代人重視《禹貢》還有《尚書》的特殊性,那么今人仍然忽視《山海經(jīng)》就不太應該了。所以我們更應該推進《山海經(jīng)》的研究,尤其要注意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使用新材料和新方法。關于《山海經(jīng)》地理的研究史,筆者曾經(jīng)在關于《山經(jīng)》的《南山經(jīng)》、《西次三經(jīng)》、《東山經(jīng)》等篇的專文中有所回顧,2不再重復。本文是繼上述三文之后的又一篇,專門補釋《山經(jīng)#8226;西山經(jīng)》地理。
一、《西山經(jīng)》地理
《西山經(jīng)》首篇為今秦嶺山脈,從華山西迤約至西傾山。除第11山時山及其所出逐水外,3畢、譚已經(jīng)考證清楚,這里不再贅述。畢沅已經(jīng)指出,《水經(jīng)注》把渭河北岸的支流橫水河當作漆水是錯誤的,漆水應該是《水經(jīng)注》中長安西面的柒渠,4則第10山在西安西南。上古音,逐為定母覺部,竹為端母覺部,竹、逐疊韻,端、定旁紐,讀音極近,逐水得名于“竹水”,即今周至縣竹峪河,時山在今周至縣西部(主峰一腳踏三縣,海拔2823米)。當時的關中還有很多竹林《水經(jīng)注》卷十八《渭水中》說:“芒水又北逕盩厔縣之竹圃中?!睏钍鼐窗矗骸啊妒酚?8226;貨殖傳》:渭川千畝竹?!稘h志》:秦有鄠、杜竹林?!堕L安志》引《晉地道記》:司竹都尉治鄠縣,其園周百里,以供國用。合之漢詔稱盩厔芒竹,蓋自盩厔東連鄠、杜,皆古司竹地,此句但敘芒水逕竹圃,乃因漢詔為說耳。《隋志》:盩厔縣有司竹園?!对椭尽罚簣@在縣東十五里?!跺居钣洝罚诳h東二十里。”1古代的竹圃很大,中心區(qū)在盩厔(治今周至縣東)、鄠縣(治今戶縣)之間。
第11山南山出丹水,即今眉縣紅河,紅河與丹水同義,故南山為太白山。第12山大時山出涔水,北流入渭,出清水,南流入漢水。畢沅讀作“泰畤”,據(jù)此釋大時山為太白山。時山和大時山相連,名字上應是同源,若大時山解釋為“泰畤”,那么時山怎么解釋呢?所以大時山為太白山無誤,但其是否因“泰畤”得名則不能確證。
第14山嶓冢山(在今甘肅天水市或甘谷縣南部)出漢水,即今西漢水,出囂水,北流入湯水,據(jù)《水經(jīng)#8226;渭水注》,湯水即《西次四經(jīng)》洋水(今天水市耤河)。第15山天帝山從名稱上看應該是座極高山,可能是今武山縣南部的太皇山(海拔3112米)。
第16山皋涂山應在今岷縣東部,第17山黃山可能是今岷縣、漳縣嶺羅山(海拔3346米),出盼水西流注入赤水,畢沅曰:“或說盼水即耿谷水,形相近,字之偽耳。耿水東北入赤谷水,在盩厔縣,亦山之南麓也。然山在渭北,水在渭東,疑非是?!惫⑺斎徊皇桥嗡笳咭呀?jīng)在嶓冢山西邊了,怎么可能又回到盩厔縣(今周至縣)去呢?譚其驤先生認為赤水是“一條無可指實,僅見于傳說的發(fā)源昆侖山東南流的大水”。今按:赤水是通名,古書所見西北地區(qū)有多個赤水。昆侖發(fā)源的赤水為今印度恒河,詳見拙文《〈山海經(jīng)〉昆侖山位置新考》。但是這里的赤水是今洮河支流,黃盛璋先生曾辨別過洮河、黃河邊上的兩個赤水城,前者在今甘肅省岷縣東北,見于《魏書#8226;地形志下》河州臨洮郡;后者在今青海省共和、興??h東,見于《隋書#8226;地理志》河源郡等。2又《新唐書》卷二一六下《吐蕃傳下》云:“三山中高而四下,曰紫山,直大羊同國。古所謂昆侖者也,虜曰悶摩黎山,東距長安五千里。河源其間,流澄緩下,稍合眾流,色赤,行益遠,它水并注則濁。”岑仲勉先生據(jù)此,認為《漢書#8226;西域傳》婼羌鄰近的“大種赤水羌”在河源郡的赤水附近。3黃山和嶓冢山僅隔兩個山,所以這里的赤水一定是洮河或其支流。
《西次二經(jīng)》首山鈐山疑即《禹貢》“導岍及歧,至于荊山,逾于河”的荊山,今陜西大荔縣南。次山泰冒山出浴水,東流注于河,畢沅認為浴水為洛水(今陜西北洛河)之誤。其實這里的浴河不可能是今北洛河,因為《西次四經(jīng)》里記載洛水(今北洛河)出自白于山(詳見下文)。這里的浴水很可能是洽水的形訛,洽水在今陜西合陽縣東部洽川鎮(zhèn),即《水經(jīng)#8226;河水注》的郃水,總之浴水在今合陽縣、韓城市一帶。第3山數(shù)歷山為今寶雞縣北的吳山,楚水為今金陵河,見于《水經(jīng)注#8226;渭水》。第4山高山出涇水,為今六盤山。第6山龍首山出苕水,東南流注于涇水,畢沅釋芮水為源出今陜西隴縣和甘肅華亭縣交界處山區(qū)、流至長武縣的黑河。其實芮水為源出今甘肅華亭縣西部隴山的汭河,苕水不一定是汭河,但肯定位于今平?jīng)龅貐^(qū)。
第8山鳥危山、第14山皇人山所出之水都是“西流注于赤水”。鳥危山離龍首山不遠,前一個赤水不可能是洮河,應是另外一條同名的河,后一個赤水是洮河或其支流。郭郛懷疑鳥危山所出鳥危水注入的赤水是黃河,4聯(lián)系上引《新唐書》所說黃河上游水赤,也有可能。但是即使先秦時期的中原人還很不熟悉黃河上游,也不太可能把黃河和其支流混淆,所以此處待考。
《西次四經(jīng)》前3山所出之河皆西注于洛水(今北洛河),首山陰山在漢代西河郡陰山縣(在今陜西宜川縣),即今黃龍山。
其北的勞山,畢注在保安縣(今陜西志丹縣)西,郭郛《山海經(jīng)注證》第205頁注為今延安、甘泉間的勞山,無論從位置還是從名稱看,后者更確切?!蹲x史方輿紀要》卷五七說甘泉縣勞山:“在縣北二十里,有大小二山,相傳宋狄青與夏人相拒,士卒疲困,嘗憩于此,因名?!碑敵鲇诤笕烁綍4松匠鋈跛?,畢沅說:“水即吃莫川也?!短藉居钣洝吩票0曹姡骸阅ㄔ谲姳币皇?,原出蕃部,吃莫川南流,在軍北四十里入洛。河不勝船筏?!钙浯鞯览铮衷撇粍俅?,即此經(jīng)弱水也。”吃莫川在今志丹縣,則勞山遠離陰山,與原文不合。其實弱水也是通名,凡是水力較弱的河流都可以稱弱水,不一定就是吃莫川。
第3山罷父山在勞山西,出洱水,《隋書#8226;地理志》弘化郡洛源縣:“有博水、洱水”,洛源縣地在今北洛河上游,罷父山在今甘泉、志丹、安塞縣交界處。罷父山,郝懿行校作罷谷山。1《元和郡縣圖志》卷三記載延州延昌縣(今安塞縣西北)有罷交鎮(zhèn),取城北罷交谷為名。2谷、交音、形皆近,疑罷父山和罷交谷有關?!端?jīng)注》卷四《河水四》說:“赤水出西北罷谷,東流謂之赤石川,東入于河。河水又南合蒲水,西則兩源并發(fā),俱導一山,出西河陰山縣?!边@個罷谷在今宜川縣西北,3距離陰山太近,距離申山太遠,又不在勞山之北,所以不是《山海經(jīng)》的罷父山。
第4山申山在罷父山北,出區(qū)水,據(jù)《水經(jīng)注#8226;河水》,區(qū)水為今延河,申山在今安塞縣西。第5山鳥山、第6山上申山、第7山諸次山、第8山號山自南向北,分別出辱水、湯水、諸次水、端水,都向東注入黃河。辱水為今清澗河,鳥山在今安塞縣東北。湯水在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第一冊中標為佳蘆河南面的一條小河(今佳縣閆家坪河),4因《中國歷史地圖集》的釋文至今尚未出版,所以不知其有何根據(jù)。王北辰認為端水是窟野河、禿尾河間的一條小河,諸次水是今禿尾河,而不是楊守敬、熊會貞考定的佳蘆河。5
第9山盂山出生水,據(jù)《水經(jīng)注》,生水為今無定河,則盂山為今吳起縣北的白于山。第10山白于山北出夾水注入生水,即今定邊縣八里河,其尾閭尖滅于沙漠,古代可以流入不遠的無定河上游支流紅柳河,山南出洛水(今北洛河),白于山為今白于山之西的定邊縣花鳳梁子(海拔1864米)。
白于山西北的申首山“冬夏有雪”,應是極高山,應是定邊縣南部魏梁山(海拔1907米),所出申水“出于其上,潛于其下”,郭郛《山海經(jīng)注證》第219頁認為這是指尾閭消失在沙漠中。申首山西的涇谷山出涇水,即今涇河上游環(huán)江,涇谷山為今定邊縣西的馬鞍山(海拔1875米)?!渡胶=?jīng)#8226;海內(nèi)東經(jīng)》所附一篇《水經(jīng)》為漢代之前著作,6其中第11條說:“涇水出長城北山,山在郁郅長垣北,入渭、戲北?!焙笫酪话阏J為涇河發(fā)源于六盤山,但在這里卻是另外一種說法。郁郅縣在今甘肅省慶陽市,長城(即長垣)為戰(zhàn)國秦長城,長城北山是個模糊的描述,因為長城以北是外族的領土了,或許是無名之地呢。不管怎樣,這里把涇河的支流馬蓮河(環(huán)江)定為涇河正源了,其實按照“唯遠為源”的原則,環(huán)江確實應該被定為涇河正源。有人認為涇谷山出涇谷水,為今天水縣東柯河。7其實《山海經(jīng)》原文明明說的是東南流的涇水,不是涇谷水。在《山海經(jīng)》里正確辨認的河流源頭,后世反而弄錯的,還不止這一個例子。比如《山海經(jīng)》所附的《水經(jīng)》說:“湘水出舜葬東南陬,西環(huán)之。入洞庭下。”湘水的真正源頭瀟水確實是出自傳說舜葬的九嶷山東南,向西環(huán)繞。海洋河因為和漓江上游通過靈渠溝通,地當要道,更加出名,后世受了《漢書#8226;地理志》和《水經(jīng)注》的誤導,把不是湘江正源的海洋河當成了湘江上游。8這個錯誤一直影響至今,這兩則例子使我們不得不佩服《山海經(jīng)》的作者。
《山海經(jīng)》這里提到申山、上申山、申首山、申水,無疑和滅亡西周的申國有關,從這些地名來看,申族應該活動在今安塞、榆林、定邊一帶。李峰先生在考察申國位置時,誤以為涇谷山在今甘肅省平?jīng)龅貐^(qū),又參考了王成組《中國地理學史》中不精確的《山海經(jīng)》地理示意圖,所以誤以為申國在今平?jīng)龅貐^(qū)北部。9
涇谷山之西的剛山出剛水北流入渭,其西部的剛山之尾出洛水北流入河,剛山在今寧夏鹽池縣南部,洛水是今苦水河,入渭可能為入河之訛,也有可能在寧夏有一條同名渭河。剛山之西的英題山出涴水,北注于陵羊澤,可能是黃河邊的沼澤。陵羊應即羚羊,羚羊因為活躍于山陵而得名,羚是后起的形聲字。涴水疑即烏水,讀音很近?!稘h書#8226;地理志》說:“烏氏,烏水出西,北入河。”烏水即今清水河,英題山是今六盤山。
第17山邽山為今天水縣鳳凰山(海拔1895米),濛水為今羅玉河,應由《西山經(jīng)》訛入,見于《水經(jīng)注#8226;渭水》。
最末的鳥鼠同穴山為今鳥鼠山,崦嵫山的原型似乎應該是焉支山(在今甘肅省山丹縣),但考慮到焉支(即胭肢、紅藍)一名可以作為通名,1所以也不能武斷地認為二者為一。此山又作弇茲山、弇州山,古人又把此山當成日落所在,看成最西的地名,《淮南子#8226;地形》的九州就把最西的州稱為弇州。2所以這里的崦嵫山不是山丹縣的焉支山,因為山丹縣和鳥鼠山距離太遠。《西次四經(jīng)》的崦嵫山只是放在最末象征西極之地,不是實指,《山經(jīng)》篇末多有此例,不再贅述。
《西次三經(jīng)》偏出西陲,又涉及到很多傳說地名,最為難考。首山崇吾山“在河之南”,則其位置有兩種可能,一在龍羊峽至蘭州段黃河之南,一在甘肅景泰至寧夏中寧段黃河之南。
次山長沙山,顧名思義山有沙漠。長沙山西北為不周山,《海經(jīng)#8226;大荒西經(jīng)》:“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不合,名曰不周,有兩黃獸守之。有水曰寒暑之水,水西有濕山,水東有幕山?!焙钪?,大概即今所謂季節(jié)河?!澳弧睘椤澳钡墓抛?,《史記》等書都把沙漠的漠寫作幕,不周山之東的幕山正對應長沙山。不周山之西為濕山,也與《山經(jīng)》吻合,《山經(jīng)》說不周山西北為密山,再西北為鐘山,“自密山至于鐘山,四百六十里,其間盡澤也,是多奇鳥、怪獸、奇魚,皆異物焉”。求諸實地,不周山、密山、鐘山為今阿爾金山脈。其東的長沙山應即羅布泊東南的庫母塔格,在維吾爾語中,庫母即沙,塔格即山,庫母塔格即沙山,庫母塔格是阿爾金山北麓的長條狀沙山,其西的沼澤在羅布泊至車爾臣河一帶。從長沙山到鐘山為西北向,但是實際是西南向,這是古人觀察錯誤,比如大夏(巴克特利亞)在中國正西,但是《史記#8226;大宛列傳》說張騫報告大夏在中國西南。密山和鐘山之間的沼澤不可能在今柴達木盆地,因為此盆地都是高原鹽湖,物種很少,而《山海經(jīng)》說二山間的沼澤物種很多。而車爾臣河和羅布泊在塔里木盆地東南,原來物種很多,包括已經(jīng)滅絕的新疆虎等。因為這里原來環(huán)境很好,所以先秦就有樓蘭、且末等小國。
畢沅說:“《漢書》云:趙地鐘岱,迫近胡寇。如淳曰:‘鐘所在未聞’。案:《北山經(jīng)》云:‘鐘山之神名曰燭陰’,《淮南子》云:‘燭龍在雁門北’,是知鐘山在雁門北?!端?jīng)注》:‘芒干水出塞外,南逕鐘山,山即陰山’是也。陰鐘聲相近,又《漢書》侯應曰:‘陰山東西千余里,則密山、泰器之山皆其連麓也。又高誘注《淮南子》云:‘鐘山,昆侖也’,以其連麓而在東北與?”畢沅對燭龍所在鐘山的考證是天衣無縫,但那是今內(nèi)蒙古的陰山,離昆侖山很遠,絕不可能混一。
泰器山出觀水,西流注于流沙,應該在今天新疆且末、民豐之間。觀水“多文鰩魚……常行西海,游于東海,以夜飛”,這并非幻想,西部內(nèi)流河尾閭往往匯為二湖,因上游相通,所以古人認為魚類可以往返,比如今甘肅弱水下游流入噶順諾爾、蘇古諾爾二湖。
槐江山出丘時水,北流注于泑水。丘時水疑為克里雅河,泑水疑為塔里木河,歷史上克里雅河能北流入塔里木河。3槐江山西南四百里為昆侖丘,正是今阿爾金山脈西南的今昆侖山,參見前揭拙文《〈山海經(jīng)〉昆侖山位置新考》。
從黃河到阿爾金山之間的祁連山并沒有遺漏,實際上錯在昆侖山之后。譚其驤先生業(yè)已指出昆侖山之后的積石山、三危山根據(jù)古書記載應該在昆侖山之東,三危在敦煌西,天山即祁連山,祁連即天?!稘h書#8226;霍去病傳》的祁連山,顏師古注說:“祁連山即天山也,匈奴呼天為祁連?!?林梅村先生指出這個詞匯是吐火羅語,不是匈奴語。5不過,顏師古可能也沒有錯,因為地名及很多詞匯在不同民族之間借用是很正常的。
昆侖山之后的第1山樂游山出桃水,西流注入稷澤,應是今和田敵區(qū)西部的皮山縣幾條流入沙漠的河流,因為和田河和葉爾羌河是向北注入塔里木河的,而桃水注入一個湖,所以在和田河和葉爾羌河之間。從樂游山“西水行四百里,(曰)[按:此字為衍字]流沙二百里,至于蠃母之山……其上多玉?!辟干綉撌墙袢~城縣西部的密爾岱山,此山海拔3665米,自古盛產(chǎn)和田玉,1《漢書#8226;西域傳》:“子合土地出玉石?!?從蠃母山“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苯袼矌鞝柛煽h有大同玉礦,則西王母在此附近。《史記#8226;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霍去病攻祁連山)獲五王、五王母……千騎將得王、王母各一人”。3顯然王母是通名,西王母可能最初指西部的一個王母,也是通名。祁連山有王母,西域也有,新疆尼雅遺址出土木簡有:“王母謹以瑯玕致問王”。4
從玉山“又西四百八十里,曰軒轅之丘,無草木,洵水出焉,南流注于黑水”,拙文《〈山海經(jīng)〉昆侖山位置新考》已經(jīng)考證出《西山經(jīng)》的黑水是噴赤河,這里的黑水實為噴赤河的上游瓦罕河,則洵水源出今塔吉克斯坦境內(nèi)。軒轅丘和洵水已經(jīng)在帕米爾高原,因為是極高的雪山,所以說無草木。軒轅山不知是漢語地名還是當?shù)孛褡逭Z言地名,因為漢語里險峻之地也叫轘轅,比如《管子#8226;地圖》說:“凡兵主者,必先審知地圖。轘轅之險,濫車之水,名山、通谷、經(jīng)川、陵陸、丘阜之所在?!鞭S轅、軒轅相通。《大荒西經(jīng)》:“有軒轅之國,江山之南棲為吉,不壽者乃八百歲。”軒轅國很可能就在軒轅山附近,所謂不壽者乃八百歲,就是說那里的人到八百歲還不死。這不是純粹的神話,而有事實根據(jù),阿富汗東部和我國接壤的瓦罕走廊是著名的長壽地區(qū),當今如此,上古時期可能也是這樣。可惜本篇除長沙山——昆侖山一段確切無誤外,前后山川錯亂難考。
二、《西山經(jīng)》和戰(zhàn)國形勢
在筆者先前發(fā)表的兩篇《山經(jīng)》地理考證文章中,都不僅考證地理實體的位置,還進一步解釋了《山經(jīng)》的作者的信息來源以及《山經(jīng)》作者選擇這些地理實體記載的原因,本文也要解釋在西北地區(qū)的眾多山水中,《山經(jīng)》作者為何選擇某些山水而非其他山水以及各篇山川地域劃分的原因。
《西山經(jīng)》所記述的地域都在秦國范圍內(nèi),相較東方六國,秦國人占盡了地利了優(yōu)勢。實際上,戰(zhàn)國早期的秦國形勢并不像后來那樣固若金湯,《史記#8226;秦本紀》記載秦孝公下令國中曰:
昔我繆公自岐雍之間,修德行武,東平晉亂,以河為界,西霸戎翟,廣地千里,天子致伯,諸侯畢賀,為后世開業(yè),甚光美。會往者厲﹑躁﹑簡公﹑出子之不寧,國家內(nèi)憂,未遑外事,三晉攻奪我先君河西地,諸侯卑秦,丑莫大焉。獻公即位,鎮(zhèn)撫邊境,徙治櫟陽,且欲東伐,復繆公之故地,修繆公之政令。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5
秦國一度喪失黃河之險,頗令秦人頭疼。而楚懷王時曾經(jīng)突襲親秦國至藍田,那時漢中是楚地,6可見秦嶺也是秦人關注的重要天險。
《西次二經(jīng)》開頭兩山在渭、洛下游,第三山突然飛躍到隴山,實在是讓人費解,中間的渭河谷地北緣有很多高山,為什么全被忽略了呢?聯(lián)系到《西次四經(jīng)》的位置,我們就不難想到原由是這樣的:《西次二經(jīng)》開頭兩山在今大荔縣、合陽縣一帶,正好接著《西次四經(jīng)》最南面的陰山(黃龍山),在今宜川縣、黃龍縣一帶。而《西次四經(jīng)》諸山在陜北蜿蜒曲折,最后來到今鹽池、環(huán)縣、固原一帶,正好又接著《西次二經(jīng)》西段所在的隴山(六盤山),再一路向西到達赤水。具體說來,就是《西次四經(jīng)》第16山英題山或第17山中曲山接著《西次二經(jīng)》西段最北的第6山龍首山或第7山鹿臺山,向南到《西次二經(jīng)》西段最南的第3山數(shù)歷山,在今寶雞市北部,再接上《西次二經(jīng)》最后的在赤水(今洮河、黃河)流域的十座山,最后到達《西次四經(jīng)》最后的鳥鼠同穴山。原來,《西次四經(jīng)》是和《西次二經(jīng)》連為一體的,再和《西山經(jīng)》首篇形成一個圓環(huán),這個山環(huán)就是關中的四塞,《西次四經(jīng)》正是戰(zhàn)國時秦國的北界?!段鞔味?jīng)》一篇為東西不相連的兩段,可能是因為《山海經(jīng)》原來是據(jù)圖成書,而后人拼接不當,也可能是因為后人覺得《西次二經(jīng)》在地域上更靠近關中平原。
《西次四經(jīng)》從陰山(黃龍山)開始,一路向北,第8山號山在今榆林市、神木縣一帶,原文說:“又北二百二十里,曰盂山?!钡堑?山盂山其實是在號山西南很遠處,緊接在第4山申山的西部,為什么這一篇的路線會有這么大的轉(zhuǎn)折呢?其實我們只要看到秦長城的走向就明白了。秦長城在榆林市達到最北端,從這里向西南延伸,經(jīng)過白于山,向西南到達六盤山,所以《西次四經(jīng)》也是先向北到神木縣,突然再折向西南的白于山,向西經(jīng)過定邊縣、鹽池縣南部,接著《西次二經(jīng)》西段的六盤山,最后到達渭水源頭的鳥鼠山。
除《西次三經(jīng)》外,《西山經(jīng)》就是秦國的疆域?!段魃浇?jīng)》首篇和《西次二經(jīng)》都在洮河附近結束,因為這里是秦國的西界。在這個山環(huán)之內(nèi)的關中地區(qū)都沒有敘述,因為關中是秦國的腹心地區(qū),其軍事重要性遠遠不如四塞諸山。
《西次三經(jīng)》遠出塞外,即使有中原商賈往來其間,其地理知識最初也是來自游牧民族,詳參拙文《〈山海經(jīng)〉昆侖山位置新考》?!妒酚?8226;秦始皇本紀》說:“分天下以為三十六郡……地東至海暨朝鮮,西至臨洮、羌中,南至北向戶,北據(jù)河為塞,并陰山至遼東?!?這里的“羌中”二字為以往的學者所忽視,其實秦地不可能遠到青藏高原上的羌中,所以這兩個字很奇怪。但是司馬遷也不可能亂寫,所以秦朝至少在羌地有較大勢力影響。秦人出自西方,很早就降服了戎狄諸國,因而在羌地有政治影響也很正常?!妒酚?8226;秦本紀》說:秦武公十年(公元前688年)伐邽、冀戎,初縣之。秦穆公三十七年(公元前623年),秦用由余之謀,伐戎王,益國十二,開地千里,遂霸西戎。秦孝公元年(公元前361年)斬西戎獂王(在今甘肅隴西縣)?!端?jīng)#8226;河水注》說秦昭王十八年(公元前289年)建立隴西郡,標志秦國在隴西地區(qū)的統(tǒng)治穩(wěn)固。《秦本紀》說秦厲共公三十三年(公元前444年),伐義渠,虜其王。秦惠文王十一年(公元前327年)開始在義渠戎地區(qū)設縣,更元十年(公元前315年)取義渠二十五城,秦武王元年(公元前310年)伐義渠。秦北地郡原是義渠等戎地,雖然設年不知,但是無疑也在戰(zhàn)國晚期之前。《史記#8226;秦始皇本紀》說:“長信侯(嫪)毐作亂而覺,矯王御璽及太后璽以發(fā)縣卒及衛(wèi)卒、官騎、戎翟君公、舍人,將欲攻蘄年宮為亂?!?這里說嫪毐叛亂時,在咸陽城里住著很多“戎翟君公”,這些人是西北的戎狄君主,降服于秦后,住在咸陽,便于秦人控制。被秦人征服的西北民族,和一些秦人融合,又被漢朝人稱為秦胡,有的編入漢朝軍隊,有的流落到中亞,被稱為秦人。3很可能正是因為這些原因,所以秦人熟知西北邊疆地理,因而《西次三經(jīng)》能詳細、準確地描寫出從黃河上游地區(qū)一直到帕米爾高原的西域地理。
[作者周運中(1984年—),廈門大學歷史學系助理教授,福建,廈門,361005]
[收稿日期:2011年10月1日]
(責任編輯:趙軼峰)
1 譚其驤:《論五藏山經(jīng)的地域范圍》,收入氏著:《長水集(續(xù)編)》,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28頁、第431頁。
2 周運中:《〈山經(jīng)〉南方諸山考》,《長江文化論叢》第4輯,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6年;周運中:《〈山海經(jīng)〉昆侖山位置新考》,《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8年第2期;周運中:《〈山海經(jīng)#8226;東山經(jīng)〉地理新釋》,《古代文明》,2011年第3期。
3 本文依照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巴蜀書社,1993年,下文不注。
4 畢沅校注:《山海經(jīng)》,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
1 酈道元撰、楊守敬、熊會貞疏、段熙仲點校:《水經(jīng)注疏》,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543頁。
2 黃盛璋:《吐谷渾故都伏俟城與中西交通史上的青海道若干問題探考》,收入氏著:《中外交通與交流史研究》,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
3 岑仲勉:《漢書西域傳地理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6頁。
4 郭郛:《山海經(jīng)注證》,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126頁。
1 郝懿行:《山海經(jīng)箋疏》,成都:巴蜀書社,1985年。
2 李吉甫撰、賀次君點校:《元和郡縣圖志》,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78頁。
3 楊守敬:《水經(jīng)注圖》,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51頁。
4 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北京:中國地圖出版社,1982年,第37頁。
5 王北辰:《內(nèi)蒙古烏審旗古代歷史地理叢考——龜茲縣、榆溪塞、契吳山》,收入氏著:《王北辰西北歷史地理論文集》,北京:學苑出版社,2000年。
6 周振鶴:《被忽視了的秦代水經(jīng)——略論〈山海經(jīng)#8226;海內(nèi)東經(jīng)#8226;附篇〉的寫作年代》,《周振鶴自選集》,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
7 龔江:《〈水經(jīng)注〉涇谷水考》,《歷史地理》(第8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
8 陳義勇、鄧輝:《湘江的真正源頭在哪里?》,《中國地名》2006年第11期。
9 李峰:《西周的滅亡——中國早期國家的地理和政治危機》,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52—260頁。
1 唐曉峰:《山地對于匈奴的重要意義》,侯仁之、鄧輝主編《中國北方干旱半干旱地區(qū)歷史時期環(huán)境變遷研究文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年。
2 周運中:《論九州異說的地域背景》,《北大史學》(第15輯),2010年。
3 中國科學院《中國歷史自然地理》編輯委員會:《中國自然地理#8226;歷史自然地理》,北京:科學出版社,1982年,第211頁。
4 班固:《漢書》卷55,《衛(wèi)青霍去病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481頁。
5 林梅村:《祁連與昆侖》,收入氏著:《漢唐西域與中國文明》,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65—67頁。
1 葉城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葉城縣志》,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593—594頁。
2 班固:《漢書》卷96上,《西域傳》,第3883頁。
3 司馬遷:《史記》卷111,《衛(wèi)將軍驃騎》,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931頁。
4 林梅村:《樓蘭尼雅出土文書》,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88頁。
5 司馬遷:《史記》卷5,《秦本紀》,第202頁。
6 楊寬:《戰(zhàn)國史(增訂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61—361頁。
1 司馬遷:《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第239頁。
2 司馬遷:《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第227頁。
3 趙永復:《兩漢時期的秦人》,《歷史地理》第九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