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嘉靖年間,沿海倭患猖獗。在肅清倭寇的一系列戰(zhàn)斗中,功勛卓著的將領(lǐng),當以俞大猷和戚繼光為最,訓練精良的俞家軍和戚家軍紀律嚴明,英勇善戰(zhàn),所向披靡,倭寇聞風喪膽。時人稱“俞龍戚虎”。
戚繼光自不待說,在有生之年即功成名遂。到了當世,已成民族英雄,為萬民景仰。而俞大猷則始終默默無聞。
俞大猷出身卑微,僅是一個世襲百戶。但他“少好讀書”,十五歲進文秀才,與李杜、薛南塘等人并稱“溫陵十才子”。二十歲時他棄文就武。嘉靖十四年(1536),俞大猷參加全國武舉會試,他的《安國全軍之道》策論,深受兵部尚書毛伯溫的賞識,獲第五名武進士,升署正千戶,駐守金門。任內(nèi)他注重教化、賑災救荒,百姓為建“虛江嘯臥亭”紀念,是金門至今猶存的一處古跡。當年,海寇頻發(fā),俞大猷“上書監(jiān)司論其事。監(jiān)司怒曰:‘小校安得上書?’杖之,奪其職?!焙髞肀可袝疁卣靼材希岽箝唷皬蜕蠒惙铰?,請從軍。伯溫奇之”,然而,因為他沒有相當?shù)穆氥暎恢钡綉?zhàn)爭結(jié)束,仍然得不到任用。嘉靖二十一年(1543),“大猷詣巡按御史自薦,御史上其名兵部。會伯溫為尚書,送之宣大總督翟鵬所。召見論兵事,大猷屢折鵬”。盡管如此,還是未被任用,俞大猷只能悵然而歸。
在這樣一個等級森嚴的官僚體制下,沒有門第背景的俞大猷空有一腔熱血和文才武略,卻屢遭白眼。還好毛伯溫總算記住了這位一心報國的年輕人,找機會給了他一個相當于武警大隊長的職務——汀漳守備。俞大猷在這個位置上展現(xiàn)出卓越的軍事才干,接連大破入寇的海賊。
倭害起自元末明初,到嘉靖年間最為猖獗。嘉靖二年(1523),由于日本諸侯的貢船在寧波港自相火并,明政府因此罷了市舶司,斷絕和日本的貿(mào)易往來。日本商人為了走私貨物,雇用了大批海盜,以武力強行上岸,所到之處,燒殺搶掠,荼害中國居民。由于明代邊備松弛,倭害遂愈演愈烈。
提督浙閩海防軍務的朱紈發(fā)現(xiàn)了這位將才,向朝廷推薦為“備倭都指揮”。從此,他成為抗倭的重要將領(lǐng)之一。俞大猷作戰(zhàn)以“先計后戰(zhàn),不貪近功”著稱,每臨戰(zhàn)必對敵我雙方實力以及戰(zhàn)爭的各種因素乃至善后事宜做全面考慮并周密部署,他決不打無把握之戰(zhàn),也不打擊潰戰(zhàn),戰(zhàn)必全殲。嘉靖三十二年(1554)在俞大猷的布置下,松江戰(zhàn)役告捷,明軍取得抗倭斗爭中第一次重大勝利。翌年,又取得浙東平倭勝利,倭寇只得南竄閩粵,倭患重心移到福建。嘉靖四十年(1562),倭寇再犯福建,興化淪陷,舉國震驚。俞大猷和戚繼光分任正副總兵,聯(lián)手共破海倭,取得興化大捷。興化平倭也是抗倭斗爭的最大一場勝利。可以說,俞大猷經(jīng)歷了抗倭斗爭的全過程,而且戰(zhàn)果累累。但在明朝歷次抗倭的功勞簿上,俞大猷的名字往往只是出現(xiàn)在眾將的末端,很不顯眼的位置上。
這是中國軍事史上的一個悲情人物。
俞大猷身經(jīng)百戰(zhàn),但他的戰(zhàn)功卻經(jīng)常被上司冒領(lǐng)甚至抹煞。比如嘉靖二十八年(1550),俞大猷大敗安南入寇,斬敵1200人?!笆缕?,嚴嵩抑其功不敘,但赍銀五十兩而已”。嘉靖三十一年(1553),“乃從(張)經(jīng)大破賊于王江涇,功為趙文華(浙江巡撫)、胡宗憲(閩浙總督)所攘,不敘”。嘉靖四十年(1562),俞大猷大破廣東倭寇,又被地方官員“攘其功”。同年,俞大猷與戚繼光合軍光復興化城,共破海倭?!袄^光先登,受上賞,大猷但赍銀幣”。
由于明代重文輕武,武將的地位遠遠低于文官。上奏章從來是上司文官的事,即便是軍事上的勝利也概由當?shù)囟綋嵘蠄?。文官們盡可將戰(zhàn)績掛在自己身上;而如果戰(zhàn)事失利,則又可以將責任盡數(shù)推到武將身上。武將們?nèi)缫W∽约旱牟糠止?,就要緊緊依傍自己的文官上司,甚至還要巴結(jié)和取悅于朝廷當政大員。因此明代的官場,有人曾以兩個字歸納:就是訐與諂。
讓甘冒矢石、沖鋒陷陣的將軍行俯首帖耳、諂諛獻媚之事確實是一種痛苦。俞大猷似乎不諳官場規(guī)則,或者根本不屑為之,所以戰(zhàn)績屢屢不顯。而攻訐之事卻又常常落在他的頭上,令他防不勝防。他率軍輾轉(zhuǎn)于浙江、福建、廣東沿海,與倭寇進行了數(shù)不清的血戰(zhàn),其間受盡了冤枉和委屈:或被人冒功,或遭人誣陷,或被人忽略……連史官都為之感嘆:“大猷邀諸海,斬獲多,竟坐失事停俸?!奔尉溉哪辏?556),倭寇進犯蘇杭,屢敗趙文華統(tǒng)領(lǐng)的軍隊。俞大猷奉命往援,倭寇退。本來是一場勝利,可是巡撫曹邦輔卻彈劾俞大猷縱賊。致使嘉靖皇帝大怒,褫奪了大猷的官職。
通觀明代武將的遭遇,并非俞大猷一人。如盧鏜先被拘禁,后遭斥革;湯寬被拘后令其戴罪立功,最終在塞外捐軀。戚繼光的部下將領(lǐng)胡守仁、王如龍、朱鈺、金科等人也都受到革職或戍邊的處分。
在政治仕途上,同樣是為國家浴血奮戰(zhàn)并屢立戰(zhàn)功的抗倭名將戚繼光顯然要圓通得多。戚繼光馳騁于戰(zhàn)場,充分施展軍事才華,作戰(zhàn)勝利記錄無出其右。但他同時也能靈巧地周旋于官場,所以總能得到應有的獎賞和榮譽。在福建,他倍受巡撫譚綸的賞識,戚繼光出任總兵也主要出于他的推薦。公元1567年譚綸升任薊遼保定總督,負有防衛(wèi)京畿的重任。不久,他就建議將戚繼光調(diào)來任薊州總兵。后來戚繼光又結(jié)識了內(nèi)閣首輔張居正。只是到了張居正死后,戚繼光才遭到廷官彈劾。參劾的一條理由,就是他在薊州任職時的賬簿不知去向。而同時代著名文人王世貞所寫的《張公居正傳》中,披露了戚繼光為感激張居正,曾用重金購買美女送給他。這一段無法考證的軼事成為萬歷朝的一大公案。同時,戚繼光還讓他的兄弟給張家饋送過禮物,這段記錄則見于張居正書牘。
《明史.戚繼光傳》曾將戚繼光和俞大猷作比較,說戚繼光“操行不如而果毅過之?!绷攘葦?shù)語,大約能見出二人的處世態(tài)度不同,也標示出二人的際遇不同。不過,這兩位名將倒是有許多共同點。
戚繼光和俞大猷都熟讀兵書,長于韜略,但同時他們個人武藝超群,勇冠三軍。
俞大猷年輕時隨李良欽學習武術(shù),于拳槍劍棍無所不精。嘉靖四十年(1562),俞大猷率軍南征,途徑河南,特地造訪少林寺。寺僧一千多人為他作了棍術(shù)表演。他觀摩后,發(fā)現(xiàn)少林寺僧的棍術(shù)因久傳,“已失古人真訣”,并明告眾僧。之后,應寺僧的要求,他“擇其僧之年少有勇者二人,一名宗擎,一名普從”隨俞大猷學習棍術(shù)。
宗擎、普從二僧隨大軍一路南行。俞大猷讓其“出入營陣之間”,教給他們少林武術(shù)真訣和《劍經(jīng)》(實即棍經(jīng)),復教以智慧、覺照之戒?!比晁嚦?,二僧請歸。俞大猷令“以所授之教轉(zhuǎn)授寺眾,以永其傳?!庇岽箝嗯R別寫了《少林寺僧學成予劍法告歸》一詩相送。詩云:“神機閱武再相逢,臨別叮嚀意思濃:劍訣有經(jīng)當熟玩,遇蛟龍?zhí)帞仳札??!?/p>
和戚繼光一樣,俞大猷也是一位出色的軍事理論家。在多年征戰(zhàn)的間隙,他寫下了《兵法發(fā)微》《洗海近事》《鎮(zhèn)閩議稿》《廣西選鋒兵操法》等多部軍事著作。他曾向朝廷提出讓明軍戰(zhàn)術(shù)全面現(xiàn)代化的建議。他指出,倭寇的特長是嫻習陸戰(zhàn),水戰(zhàn)卻低劣。為此,他主張,以有效的戰(zhàn)船和火炮殲敵于海上,根本不讓倭寇有登陸的機會?!昂I现畱?zhàn)無他術(shù),大船勝小船,大銃勝小銃,多船勝寡船,多銃勝寡銃而已?!保ā墩龤馓眉罚┰诮o總督的稟帖中,他請求把陸軍軍費的一半用來配備水師。但這些有益的建議始終沒有被采納。他還在前人的基礎上編成《續(xù)武經(jīng)總要》,講述大量兵法和武術(shù)。其中武術(shù)部分叫《劍經(jīng)》,是中國第一部武術(shù)理論著作。多年后,戚繼光完成了軍事著作《紀效新書》,他坦言受《劍經(jīng)》的影響很大。為此,戚繼光曾這樣稱贊《劍經(jīng)》:“千古奇秘盡在于此,近用此法教長槍收明效,極妙,極妙!”
戚繼光好詩,詩中金戈鐵馬,氣吞山河:“南北驅(qū)馳報主情,江花邊月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揮戈馬上行?!保ā恶R上作》)俞大猷亦善詩。他自說“欲寫心中無限事,不論工拙不論多。”他有一首《舟師》,是我國古代最早描寫海戰(zhàn)的詩篇:“倚劍東溟勢獨雄,扶桑今在指揮中。島頭云霧須臾凈,天外旌旗上下沖。隊火光搖河漢影,歌聲氣壓虬龍宮。夕陽影里歸蓬近,背水奇陣戰(zhàn)士功。”氣勢磅礴,聲遏行云。
“名劍淵沉誰得知,無端自躍欲何為?祗從賊子斬頑石,莫若終沉在水時。”俞大猷這首《試劍石》,或可作這位名將坎坷一生、沉淪于世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