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娘,是中原潁河一帶對外婆的稱謂。關于姥娘,我沒有正面寫下文字,不是感情淺淡,亦非無活可說,而是心痛太深,往往不敢觸及。
倘若健在,姥娘應是百歲老人?;厥子啄辏切┛坦倾懶牡挠洃浵裨贫湟粯釉谀X海深處飄蕩……
姥娘是我童年的母親。
四十六年前深冬的一天,我來到人間,姥娘邁著三寸小腳獨自乘火車從老家河南臨潁來到閩南漳州,為的是幫著喂養(yǎng)初生的我,兩地相距一千七百多公里,可謂人海茫茫,迢迢千里,加上語言不通,搭乘快車亦得四天四夜、中途轉車四次,僅在解放初婦女掃盲班認識了幾個字的姥娘,肩扛手提整籃雞蛋和一大堆土特產的姥娘卻能輾轉抵達,至今想來,仍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斷乳三日,姥娘用她的大襟布衫將襁褓中的我抱回老家撫養(yǎng),彼時老家臨潁正值冰天雪地、萬物蕭索之際,姥娘時年五十五歲。
從此,我與姥娘結下十年的“母女緣”。
上世紀六十年代中葉,國窮家貧,嬰兒食品難得一見。姥娘日日嚼著厚實的玉米餅子,熬著小米粥、雞蛋面糊糊等,一口一口抿入我的小嘴。初回老家,剛斷乳的嬰兒白日尚且好帶,夜半不知是饑餓或是找不到熟悉的母親的懷抱,常常整宿整宿地哭鬧,給煉乳也不吃。每逢此時,姥娘總是披上棉襖,抱著我來到屋外,在凜冽寂廖的雪地上搖著拍著來回踱步,指著天上的一輪寒月講述古老的嫦娥姑姑、玉兔桂樹的美麗傳說。鬧得兇狠時,萬般無奈的姥娘便將干癟的乳頭塞給我,如此便能漸漸安靜下來,甜甜入睡……這幅夜半雪地育嬰圖讓鄰居們唏噓不已。
姥娘紡棉花是個高手,遠近聞名,她紡的棉線線條均勻,粗細適中,接頭巧妙,柔韌順暢。每當紡棉花時,她便坐在大大的蒲團上,將我置于懷中,一邊哼著古老的兒歌,一邊吱紐有韻地搖著紡車。據說,每當此時我總是十分乖巧,不吵不鬧,瞪著圓圓的小眼睛,靜靜地看著紡車一圈圈地旋轉,時不時用肥肥的小手拍拍姥娘的臉頰,仿佛與姥娘在玩“親子游戲”,而姥娘總會慈愛而快樂的拍拍我,夸上幾句:小妮乖乖……
姥娘眼中的小乖乖漸漸長大,淘氣頑皮,給姥娘帶來欣慰快樂的同時也帶來諸多新的辛苦和驚嚇——
頑皮的我冬夜常常踢被,為此吃了不少苦頭,三天兩頭感冒,讓姥娘心疼不已。姥娘便心生一計,鬧鐘每隔一小時鬧響一次,好及時為我蓋好被子。幾個月下來,我得以健康成長,可年過花甲的姥娘也由于耗費太多心血蒼老了許多。
一個初春的下午,我與伙伴們突發(fā)奇想——砸冰釣魚。當池塘邊稀薄的冰塊露出一個臉盆大小的冰屈窿時,我一不小心滑了下去,棉褲立時濕了一半,有快嘴的小伙伴飛跑回去傳遞失誤的信息:小妮掉塘里了!姥娘嚇得臉色煞白,半天說不出話來,待我完好地站在她面前時,確認僅只是濕了半截褲腿,她才好半天回過神來,罵到:“七歲八歲真是狗都嫌,你不讓姥娘活了?”
可是沒不久,又讓姥娘經歷了一場窒息般的驚嚇——
一天隨姥娘到鄭州二舅家,在外出參觀“二七紀念塔”時,因那時已學過林祥謙的故事,于是對櫥窗里展示的血衣、纜繩、圖片說明等看得格外仔細,不覺與大人們走散,由于表姐妹多,嘰嘰喳喳、東跑西躥,顧了這個跑了那個,臨近到家時,姥娘才發(fā)現少了她的寶貝妮妮,登時慌了神,幾乎不能行走,立刻讓二舅他們四處尋找,就在他們搜尋無果準備報警時,我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只見姥娘臉色慘白,短短一陣兒功夫竟然衰老了許多。當姥娘聽我若無其事地說:我一路看著路牌,想著舅舅家門口幾條街的模樣自己走回來的時,姥娘忘了責備我,長長地喘了一口氣,欣慰極了:妮妮有文化了,幾百萬人的城市,會自己找回家了,真是不簡單呀……
幼時,姥娘常說我是她的好朋友,身邊暖心的小棉襖、小跑腿,每逢外出竄門或走親戚,我一定是她貼身的隨從,有些小事也常會與我商量。記得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市面流行輕便的鋁鍋,價格不菲,遠比笨重的大鐵鍋來得好使,姥娘每日要做七口人的飯,她決定買一個回來,但錢呢?姥娘說:“女孩子長大要理家,從小要學會勞動,學會安排生活,咱不向你舅、你姨要,也不給你姥爺說,咱娘倆悄悄自個籌備,辦法是攢雞蛋、紡棉花、剝苞谷粒(玉米)、拾麥穗換錢等?!泵咳瘴覀z忙活著自己的小秘密。每當聽到老母雞驕傲地咕咕嗒、咕咕嗒叫喚時,我便興奮地跑過去準備“收獲”。暑假與門口的小伙伴一起到地里“學農”撿麥穗、剝苞谷(玉米)粒,遺憾的是我比伙伴們小許多,智商遠不如人家,別人會挑飽滿的麥穗,我則“撿到籃子里即是菜”,結果整整一個夏天,才撿了四斤麥子,苞谷也剝不了多少,換不了幾個錢,但姥娘也已滿心歡喜,滿足于小妮子學會干活了,如今想來真是又有趣又慚愧。
終于有一天,姥娘興奮地牽著我到街上店鋪買回我們心儀的物件,當家人吃午飯時,姥娘才得意洋洋地揭開我們祖孫倆的“購物秘密”……
姥娘的一生歷經心靈磨難和煎熬。記得幼時每逢院子里有喜鵲嘰嘰喳歡叫個不停時,姥娘總是帶著祈盼和思忖的神情,指派我:快去大門口看看,是不是你大舅回來了,還是有信兒了?不然就是你二舅回來了?……
姥娘膝下二男二女,大舅是姥娘的長子,正直文儒、聰穎好學,十七歲外出尋找在戰(zhàn)火中遷徙的學堂,一去沓無音信。姥娘人前人后,不知流了多少摘心剜肺痛楚的淚,真是望眼欲穿,分分秒秒盼著她的孩子早早回家……二舅果敢勇毅,十四歲與小伙伴相約偷偷跑去尋找部隊,用腳板丈量過大半個中國版圖,打過淮海、平津戰(zhàn)役,榮獲了一枚又一枚軍功章,縣里時常敲鑼打鼓帶著糧食等上門慰問,很惹鄉(xiāng)鄰羨慕??衫涯餂]有一絲興奮,她說:兒子不是在別的什么地方,而是在槍炮不長眼的戰(zhàn)場上……
解放后,姥娘日夜揪著的心放下了。不料,朝鮮戰(zhàn)火又起,二舅奉命入朝作戰(zhàn),姥娘整夜整夜的不能合眼,但人前卻是一幅剛強地沉默,鄉(xiāng)鄰勸慰她,姥娘總是寂寂地說:國家有難了,能咋辦?誰讓他是個軍人呢?別人的兒女不也去了……這些事,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姥娘說過多次。每逢此刻,小小的我常會難過地偎在她的懷里,拭去她眼角的淚水。
姥娘極勤勞,記憶中她從來沒有片刻的歇息。每日雞鳴起床,燒火做飯、紡棉織線、漿洗縫補、養(yǎng)雞喂豬,在屋前屋后空地上點種瓜果,即使有鄰里來家竄門,她也總是一邊嘮著家常,一邊忙活著針頭線腦類的活計。
七十年代中期,“文革”余威尚存,那樣的年頭不時有人因這那的原因外出逃荒,困乏至極上門討碗水喝也是常事。一天上午,一位四十開外的中年婦女領著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來到門口,女人有氣無力地翕動著泛著白皮缺少血色的嘴唇,沙啞地說:“大娘,給碗水喝好吧?”正在納鞋的姥娘忙不迭地說:好的好的……女人和孩子咕咚咕咚喝完水,臉色漸漸朗潤起來,有了幾分生氣,姥娘與她攀談起來。得知她家遭了災,從老遠的地方來,要到老遠的地方去投親。說得傷心凄慌時不免紅了眼眶,姥娘嘆了口氣,起身進屋將剛起鍋的一籠饅頭全部包了,又取出一瓶自己腌制的香椿辣椒絲給她。女人感激得連連推辭:大娘,太多了太多了,都給了我,你們吃啥呢?姥娘淡淡地說:還有還有,多著呢,這是早上吃剩的,再說窮家富路,別讓孩子餓壞了,正長身體呢,女人千恩萬謝著離去了。望著她們疲憊的身影,姥娘對我說:“誰沒個難處,能幫就幫幫吧。”
姥娘在1987年夏初棗花飄香的時節(jié)謝世。姥娘病重期間我并不知曉,不知是血脈相連的感應或是其它的什么,那陣子我常?;叵胪?、思念姥娘,眼淚無數次悄悄滑落。一天驚悉姥娘病危,我急忙向單位請假,匆匆踏上北去的列車……
然而,迎接我的已不是姥娘慈愛的笑臉和溫暖的懷抱,而是故鄉(xiāng)郊外廣袤平原上聳起的一座新墳!
長跪姥娘墳前,恍惚間,我很想扒開冷漠的黃土找回我的姥娘,再聽她殷殷教誨,笑敘天倫,然而黃土上下已是咫尺天涯!……我恣意地流淌著眼淚,滴滴淚水是沉沉的思念,滴滴溶入姥娘的墳塋!我希望傾盡淚水后,能放下對她的思念,這樣心會好受一點。流了一天的淚后昏昏入睡,夢中走來姥娘,卻是她四十多歲照片中俊美的模樣,對我并沒有太多稔熟的慈愛,這使我百思不得其解。若干年后,我才猛然想起,大哥曾告訴我,姥娘走時,心中牽念著她在遠方的兒孫,死不瞑目,病態(tài)枯槁……姥娘一定知曉我對她的思念,害怕驚嚇了我,故以年輕俊美時的模樣匆匆與我一晤,留個美麗的影像慰我,讓我的心少些哀痛……
屈指算來,姥娘謝世已整整二十四個年頭,我與姥娘分別也已整整三十六年。至今我仍清晰完整地記得與她分別時的一幕:當時上小學三年級的我將被送回在閩南工作的父母身邊,臨行,姥娘絮絮叨叨的叮嚀又叮嚀,直到我走出很遠,回頭還見瘦弱的姥娘頂著飛飛揚揚的雪花站在門前的棗樹下,巴巴地遠望著……少不更事的我徜若知曉這一去即是永訣,我斷不肯離她而去,而我的離去無疑是在姥娘的心上再添一道深深的思念的傷痕……
天人永隔,不思量,自難忘!
姥娘已經遠行,無數次重逢的幻想,不泯的思念,都隨著姥娘的離去,生生掩埋進心的深處,而姥娘深厚的慈愛和樸實的教誨卻至今滋潤著、包圍著我,馨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