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年我從九十九間的家里出發(fā),穿越泗洲洋,踏上那條兩邊種滿馬尾松的狹窄的沙土路,行經(jīng)角美街,最后抵達角美中學(xué)。行程大概有五、六公里。這樣的路,我整整走了四年。直到高二,我才騎著一部我父親自己組裝的自行車上學(xué)。
角美街是一個籠統(tǒng)的叫法。我們通常所說的角美街,也就是角美鎮(zhèn)區(qū)。直到現(xiàn)在,我們還那樣叫。把文圃大道、仁和路、24米街、僑興街、同安街、糖街、布街、農(nóng)貿(mào)市場……等新老街區(qū),串在一起,統(tǒng)稱為:角美街。比如說你在眠床街的沙茶面館吃面,人家打你手機,問你在哪。你一定會說:我在街上。再比如說,你剛好要去中匯購物廣場買東西,人家問你去哪,你還是會說:我上街去。
那時候的角美街很小,也很舊。有一座百貨大樓,四層高,賣百貨,也賣圖書。我一個表姨在那上班,我經(jīng)常去那里借書回來看。記得有一回,表姨送我一套《古希臘神話故事》,兩本,精裝本。那些光怪陸離的神話故事,“轟”地打開一個農(nóng)村孩子閉塞的想象……多年后,我走上詩歌寫作的道路,應(yīng)該和這套書有很大的關(guān)系。
當(dāng)年我從百貨大樓經(jīng)過,再經(jīng)過紀(jì)念碑不遠,有一個牛市,很多從農(nóng)村上來買賣牲畜的人,聚集于此,十分熱鬧。旁邊有一口池塘,池塘邊種滿馬尾松。在其中的一棵馬尾松下,擺了一個修理自行車的小攤子。
再過去是一座釀油廠,然后是糧站。有一回交統(tǒng)購糧時,我和父親一起拉著木板車,排在長長的隊伍中間。我突然很擔(dān)心會被同學(xué)撞見,那種緊張、羞愧、懊喪的心情,直到今天,我還記憶猶新。不同的是,當(dāng)年的那種難為情,今天實實在在叫我慚愧不已……
剛上初中那時,經(jīng)常打著赤腳上學(xué)。夏天的時候,火辣辣的日頭穿過馬尾松細密的針葉,曝曬著一條道路。赤腳踩著碩大的馬齒沙,既燙且疼。有時感覺自己像只警覺的小麻雀似的,跳著,竄著。
我們總是三五個人結(jié)伴而行,到最后卻剩下我自己踽踽而行。他們中有的會騎著自行車上學(xué),有的寄宿,有的干脆輟學(xué)了。有伴的時候,是一件美妙的事情。一路上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偶爾提及某個漂亮的女同學(xué),腳步似乎變得輕盈盈的喜悅。
那時候我們背著清一色的布挎包,里面除了書本,還有一個鋁制飯盒。當(dāng)時的生活水平?jīng)Q定了我們的鋁制飯盒里只有一把淘好的米,剛夠一個人的午飯。一進學(xué)校,我們會馬上沖向食堂,取出飯盒,打開,在水龍頭下接上足夠的水,然后放進學(xué)校食堂那個要四個人抬起的大木籠屜里,被慢慢地蒸熟。
在那個相對饑餓的年代,一個個挨得緊緊的鋁制飯盒,常常在課間操時,擠滿我空落落的大腦……
后來,我學(xué)會了逃學(xué)。
我喜歡在課堂上偷偷地看書,都是那時能夠拿到的偵破小說或者傳奇演義。這樣,我就會和同桌的同學(xué)悄悄地討論書里頭的一些情節(jié)。因為其他老師基本上都是男的,只有教英語的老師是個女老師。因此,我在英語課上看課外書和說悄悄話的機會就多了。
女英語老師好像也沒什么好辦法,她索性一發(fā)現(xiàn)我有什么不好的苗頭,就把我叫到教室外面去罰站。這樣發(fā)展下去的結(jié)果就是,最后,只要是英語課,我就自動離課。不知怎的,那時我們的英語課一般都安排在上午第四節(jié)課,也就是最后一節(jié)課。因此,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的第四節(jié)課都是在角美街上渡過的。
順便交代一句,那個英語老師似乎是個料事如神的慧眼伯樂。早在那個時候,我沒有嶄露絲毫的寫作才華甚至傾向的時候,有一天早讀課上,她竟然把我叫到身邊,說:你干脆別上學(xué)了,專門去寫作算了。
我說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的第四節(jié)課都是在角美街上渡過的。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不去學(xué)校食堂吃飯了。我的那個在百貨大樓上班的表姨,幫我在供銷社食堂買了飯菜票,我得以混跡在一幫供銷社職工里頭,吃香的,喝辣的。
供銷社食堂對面騎樓下有一個租小人書的攤子。除了國產(chǎn)的小人書,那里更多的是港版的《楊家將》、《萬花樓》和《三俠五義》等等,32開本,從右往左讀的。看完一本是兩毛錢。說起來慚愧,我的文學(xué)知識,或者說是歷史知識基本上都是在那里普及的。
那條街叫共和街。以前有一座電影院,電影院正對著文化站。于我,于眾多的角美人民,這條街算得上是當(dāng)時的文化中心啊!
打小我就認(rèn)為,角美街是別人的。是那些穿筆直的藍褲子和雪白的白襯衫,上衣口袋別著一把鋼筆,“吃頭路”(有工作的)人的;是那些燙頭發(fā),涂雪花膏,能歌善舞,“水人水命”(長得漂亮又命好)的街上“查某”;是那些學(xué)校每周末廣播通知拿口糧本去登記,書讀得再爛也可以考技工學(xué)校的街上“囝仔”……
我從來不曾想過,有朝一日我也會住到角美街上來。滄海桑田,城鎮(zhèn)規(guī)劃把村莊與街道的距離一再取直,拉近。寬闊的泗洲洋沒有了,一條仁和西路使得我返回東山村的路程只剩下五分鐘不到。我曾經(jīng)站在我的書店對面,一座叫“匯景祥居”的24層高樓上,一眼就找著我結(jié)婚生子,生活了大半輩子的二層小樓,以及緊挨著一起的破敗不堪的九十九間。
時間是一條更為寬大的街道??!有時候,從街頭走到街尾,就是一生。角美街也是如此,那些看似平鋪直敘的一縱,一橫,必將耗盡我一生的迷惘與熱愛……
當(dāng)年我住在村里的時候,向往著街市?,F(xiàn)在我常常坐在書店發(fā)呆,像一位釣魚翁一般,把過往的一切垂釣。只有走出來的路,無從買回程的車票了。我知道,這個世界早晚是要融匯在一塊的。村莊不見了,街道不見了,人像一尾一尾的魚兒似的,游來游去……
有一句話怎么說來的,相忘于江湖?是的,我們終將在偌大的江湖中,練習(xí)相互忘卻……
2001年我到角美街上開店,就住在店里。后來,孩子慢慢長大,不能再跟我們擠睡在一張床上。我老婆就去書店后面的一棟水管所的老宿舍樓,問有沒有出租的房子。剛好,有一戶人家搬了出去。但是,人家不想出租,要賣。開價五萬。七十平米,一廳兩房,一廚一衛(wèi)。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買了房子要過戶,他還幫我出一半費用。年底,商品房開始漲價。和祥花園的房子賣到每平米一千二百塊。翌年,霞興小區(qū)就漲到一千九。
就是這樣,光陰隨著房價的上漲,愈來愈有緊迫感。攢錢趕不上花錢快。等到了擁有電梯的天翔世家開盤,房價已經(jīng)是起步三千二百塊。現(xiàn)在,新開發(fā)的樓盤均價突破五千。
角美街像一團越揉越有味的發(fā)面,想吃饅頭的想把它蒸成饅頭,想吃蛋糕的想把它烤做蛋糕。普通老百姓卻沒有多大的夢想,有口飯吃,有片瓦遮身。閑暇時沿街而走,一路能夠遇見少年時的玩伴,打聲招呼,就是人生的幸福??!
巴掌大的地方,打個噴嚏都能夠此起彼伏的。我一直以為:當(dāng)官也罷,掙錢也罷,僅僅風(fēng)光一時。只有做人,才是一輩子的事情。
曾經(jīng)有個小吏,官不大,但位置重要。找的人多,他一概照單全收。終于有一天,他不無擔(dān)心地喟嘆:到我退休時,估計沒人來找我喝茶?。≡挷耪f完不久,他被雙規(guī)了。整條街上傳遞著他的丑聞,估計他再也享受不到那種沿街有人招呼喝茶的悠閑了。
還有個人,當(dāng)官時我找過他辦事情,端著架子,冷言冷語地極盡敷衍。終于他退下來了,沒事就上街閑逛。記得有一回,交警設(shè)卡整治無證駕駛摩托車。他竟然氣喘吁吁地跑來店里,跟我說:你有駕照嗎?出去時要小心啊!我已經(jīng)忘掉了他權(quán)傾一時的得意,只認(rèn)得眼前這個良善的慈祥老者。
房價再高,東西再怎么漲,老百姓要的是踏實的日子。這么多年來,我胸?zé)o大志,只求把這俗世的種種債務(wù)還了。有書看,有茶喝,有一幫不計前嫌的朋友笑傲江湖……
在我的詩歌里,我屢屢寫到角美,并且褒大于貶,溢美之辭多過詛咒的話語。我沒有理由不愛著這個不起眼的小鎮(zhèn),愛著這個日新月異的發(fā)展中的小城市。我生于此,長于此。我還必將老死于此。
我多次于黃昏的時候,騎車漫游夜幕漸漸籠罩的角美街。有時淋著細密的春雨,有時繞開彌漫的暑氣,有時迎著颯颯的秋風(fēng),有時頂著深冬的嚴(yán)寒……每一次,我都會懷著一種掘?qū)毴说钠谕秃闷嫘摹?/p>
臭豆腐的濃烈撕開街燈輕柔的面紗,把一座日趨骯臟的蘑菇亭暴露給散步的人們。日復(fù)一日,仍然有人在那里小便,流浪者袒胸露乳橫臥在地,醉酒的漢子“哇哇”嘔吐……
沿僑興街兩側(cè)擺開的大排檔、燒烤攤,濃煙滾滾,酸辣交加,把無邊的夜晚硬生生地掰成三層:上面是灰茫茫的夜空,中間是吆喝與酒氣,地下狼藉著白色漿糊般的腐爛的紙巾……庸俗的繁華,像一個涂脂抹粉的娼妓一樣,雖極力搔首弄姿,卻難掩其令人憎恨的惡俗。
逢雨必堵的街心花壇,隔三岔五就住進一個瘋子,那些瘋瘋癲癲的天體踐行者將此當(dāng)作自由的樂土。
時有飛車搶劫和詐騙財物的事情發(fā)生。操著不同方言的外省人在街頭巷尾對著一把手機狂嚎,我有理由相信,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從里面揪出一位遠方的親人。
滿載黃土的工程車呼嘯著穿過紅綠燈,旁若無人地向前闖去。我知道,那種身價不菲的龐然大物背后都有一位黑白通吃的后臺老板,他們可以不守秩序,無視規(guī)則地橫沖直撞。
發(fā)廊街曾經(jīng)名噪一時,艷舞團依舊長盛不衰。
這是一個兩難的時代,我十分懷念那個寧靜素樸的小鎮(zhèn),也無限憧憬未來柳暗花明的角美。因此,現(xiàn)在這種泥沙俱下的過程便顯得必要和理直氣壯。
現(xiàn)在,你對一個年輕人講大管鼻,講豬仔寮和番仔樓,就好像問他情書怎么寫似的。那些行將失傳的地名像某種手藝一樣,不管它曾經(jīng)多么輝煌耀目,只能在歲月的驚濤駭浪底下慢慢地沉沒、沉沒……
我擔(dān)心,有一天,角美街也會變成一個美麗憂傷的回憶。
多年前,當(dāng)我坐在寬闊的電影院里,一口一口地吸著一種叫“沉香”的低檔香煙,無視身邊成雙成對看電影的人,無視眼前跌宕起伏的電影劇情,無視那一點一滴緩緩流淌的夜晚……我一個人,我自己一個人,多么像一個慢性自殺者。
有些東西就是被用來虛度的。有些事物就是被用來輕慢的。
我是如此地喜歡喝茶。我喜歡看著綠茶被盛在高高的玻璃杯里,在開水里舒展芽瓣的模樣像許多的飛天翩翩起舞;我喜歡聞見紅茶的暖香,環(huán)繞晶瑩的茶具,一絲一絲地鉆入我的呼吸里頭;更多的時候,我喜歡懷著一種祥和的心情,燒一壺開水,洗凈杯具。再燒一壺開水,一遍洗塵,二遍去澀……七泡有余香。是??!唯有此茶,配得上這般慈悲的名字:觀音。
只有內(nèi)心的小鎮(zhèn),配得上這般恬淡的生活。
我不愛小鎮(zhèn)的名字:角美
我一說起它,就被那一對鉆入時間罅隙里的
牛角捅傷
而所謂的美,卻一直未曾出現(xiàn)……
我不愛我棲居了這么多年的小鎮(zhèn)
可是不愛,我又能愛誰?愛什么?愛哪里?
我再無他求,只祈盼若干年后,尚有清濯的模樣與心性,每次端起茶杯就能分辨出茶葉與語詞的馨香??v使夢想遠走高飛,縱使月落烏啼霜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