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樹木無關(guān)
友人在手機(jī)里焦灼地對我說,雍和宮大街的槐樹被砍掉了。我告訴他,那里的行道樹不是槐樹,是小葉梣?;睒涫潜本┦袠?,也是胡同里的鄉(xiāng)土樹木,被砍伐,難免要引起人們的關(guān)注與痛惜。
在北京,砍伐行道樹的理由,大致有這樣三條:樹齡老化、更換樹種、遮擋機(jī)動車視線。我不知道,砍伐這里的小葉梣是什么理由?樹齡老化嗎?不是,因為它們在那里的時間并不很久。更換樹種嗎?不是,遷徙而來的還是小葉梣??赡苁钦趽跻暰€吧,這里的小葉梣枝葉相連仿佛一座綠色的長廊,對于疾馳而過的車輛或許會有些妨礙。
小葉梣被砍掉以后,這里的道路變得有些丑陋。
小葉梣是速生樹種,近些年在北京種植頗多。在我印象中,剛種植的時候,這些樹還保持著在苗圃里的幼小形態(tài),幾年以后便枝干岧岧翠葉蓬勃了。在我曾經(jīng)居住過的胡同,也有小葉梣。胡同北側(cè)是四合院,南側(cè)是樓房,北側(cè)的,亭亭如蓋;南側(cè)的,傾仄彎曲,數(shù)米之隔,便產(chǎn)生了如此不同的生態(tài)。很長一段時間,有一個年輕人在胡同里繪畫,對象便是迫使小葉梣側(cè)傾的樓房,淺灰或者暗米色的墻體,傾斜的綠鐵皮屋頂,在他的筆端凝結(jié)為斑駁的色塊。他畫布上的西式樓房是民國時期段祺瑞執(zhí)政府里面的建筑,在當(dāng)時應(yīng)該是好建筑,我曾經(jīng)去過那里,依然保持著往昔的華麗。雨季之前,有時候可以看到幾個工人提著油漆桶,行走樓頂,用刷子蘸滿綠漆,在破損的地方涂抹幾筆,幾天之后,樓頂便煥然一新,綠燦燦的了。當(dāng)時,還沒有小葉梣,這樓頂是胡同里唯一的綠色。
大概在八九年以前,我那時剛剛遷居亞運村,那一帶的行道樹也是這種樹。一天黃昏,一名園林工人修剪枝葉,把妨礙車輛與行人的冗枝剪掉。我那時還不知道這樹的名字,我問他,他告訴我是小葉梣?;丶乙院蟛殚嗁Y料知道了,小葉梣原產(chǎn)陜西,因此又以“秦”為稱,其皮入藥,叫“秦皮”,有瀉熱、明目、止痢之效。如果是這樣,砍伐雍和宮大街的小葉梣,是否是這個原因呢?我沒有機(jī)會請教伐樹的工人,也就不得而知。當(dāng)然,即使請教了,他們也未必知曉,上級的意思未必傳達(dá)給他們。
無論什么原因,雍和宮大街的小葉梣終歸被砍掉了。
在北京,綠化道路的行道樹,當(dāng)然不止小葉梣,還有其他樹種,數(shù)量最多的是槐樹、楊樹與柳樹,后兩種生長速度快,是北京的當(dāng)家樹種。大家族之外,還有小譜牒,諸如合歡、泡桐之類。合歡是一種嬌媚的樹,花朵是絲狀的,如果一定要做比喻,可以說是少女的睫毛與唇角顏色的結(jié)合。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合歡都是緋紅色,澳大利亞的合歡便是金黃色的,如果還要套用上面的比喻,那么,此時澳大利亞少女的嘴巴應(yīng)該是金色燦爛,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國度不同,顏色不同,背后的文化也不一樣。我不知道澳大利亞的金合歡有什么內(nèi)蘊,在中國,我們的古人則往往把合歡作為夫妻的象征,《玉臺新詠》輯有以其為題的五首詩,其中有這樣幾句:“我心羨此木,愿徙著余家。夕得游其下,朝得弄其葩?!焙芟氚阉浦驳阶约覉@地與其朝夕相處。但是,“爾根深且堅,予宅淺且洿。移植良無期,嘆息將如何”。合歡的根系深厚,自家的土壤貧瘠低洼,而難以做到,這么一想,只能發(fā)出低微的嘆息了。好像是被司馬昭斫去了頭顱的嵇叔夜說過:“合歡蠲忿,萱草忘憂?!惫湃顺⒑蠚g贈人,說是可以消怨和好。萱草便是黃花菜,萱草的花朵晾干了可以做菜。北京有一個地方曾經(jīng)是栽培黃花菜的菜園,后來改作居民小區(qū),訛音為黃瓜園。而合歡則種植在臺基廠大街,1966年“文革”爆發(fā),臺基廠被改名為永革路,合歡也被砍伐了,理由是這樣的樹與“革命”不符,“革命”是疾風(fēng)驟雨,合歡的顏色呢?那樣的嬌羞。這些人大概忘記了,合歡的顏色與“革命”的顏色是在同一個譜系里吧?
這自然是今天的說法,在那個年代有誰去關(guān)心這些事情,這些行道樹呢?大概也是在那個年代,在官園西邊的車公莊大街栽下了一種粗枝大葉、樹皮烏黑的樹,后來知道了叫泡桐。泡桐生長神速,至少是楊樹的兩倍,幾年不見,便長成參天大樹。春天的泡桐花,綻放出淡紫的顏色,肥厚碩大,很多花朵連成一串,綴滿樹冠,十分壯觀,行走其下,天空都泛射出微紫的光芒。但是我不喜歡,這花朵在我的印象里,總是有些夸張、粗俗的感覺,況且我不喜歡它的香氣,香而帶有一種微腐的氣息。而且,泡桐雖然生長迅疾,卻枝干空疏,難為大用,唯一的用處便是作燒柴吧。這當(dāng)然只是我個人的一孔之見,不足為憑。然而,不管別人怎樣想,每次我經(jīng)過那里,都難免涌出一種糾結(jié)的感情,可以做秦皮的小葉梣被砍掉了,嬌柔的合歡早被砍掉了,而這里的泡桐,四十多年,從“文革”到今天,卻依然矗立,沒有遭受斧斤之痛,這里面有什么道理?一時真的是難以說清,這當(dāng)然與樹無關(guān),與泡桐、小葉梣無關(guān),與美麗的合歡更無關(guān)系了。
夢境中的槐樹與花朵
2007年我在懷柔買了一套房子。房子所在的小區(qū)生長著一種很奇特的樹,蒼綠的葉子與縱深的樹皮,有幾分像是槐樹,但又不完全像,有點似是而非的味道。最怪異的是樹枝的顏色,是那種金黃的色澤,仿佛與溫度賽跑似的,天氣越冷,顏色越深,金燦燦的要把冬季的藍(lán)天點燃,把北京枯燥的寒冬也裝點得有幾分妖嬈了。我問小區(qū)的管理人員,他們說是槐樹。既是槐樹,為什么樹枝是這種顏色呢?他思索了一會,搖搖頭,無法解釋。
后來知道了,那叫金枝槐,是槐樹的一種,因樹枝的顏色而得名。在北京最多的是國槐與洋槐,國槐是北京的市樹,在大街、胡同與庭院里觸目可見。與洋槐不同,國槐是中國的土生樹種,洋槐自19世紀(jì)末傳入中國至今不過一百多年,國槐卻承載了太久的歷史。按照《周禮?秋官》的記述,早在周代,國槐便被賦予了特殊禮儀。周天子在外朝召見大臣時,九卿位列東西,三公面向國君而立。為了標(biāo)明位置,避免混亂,在九卿的位置上,東西兩側(cè),各栽種了九株棘樹,在三公的位置上栽種了三株槐樹,從此三槐作為三公的隱喻,在封建時代成為讀書人追求與奮斗的目標(biāo)。
但是,國槐之于我,我所見到的最古老者,只是唐槐而已。1980年代,我去西安辦事,閑暇之時,參觀那里的歷史博物館。當(dāng)時還未建設(shè)新館,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文物在孔廟里陳列,在那里瞻仰了不少珍貴的法帖,當(dāng)然是銘刻在石頭上的,還有一只原本陳放在霍去病墓前的石獸,放在庭院里,尾巴高高地翹起來,卷起來,走出那樣一種矯健雄武的姿態(tài),使我想到了漢,想到了匈奴,想到了浩瀚的草原,想到了漫天的藍(lán)色星斗和雨一樣褐色的箭簇。我在那一刻為什么要想到星斗呢?我至今也想不清楚。參觀完了,走出大門,好像是在孔廟的右側(cè),我看到了幾株古樹,樹干上釘著藍(lán)色的標(biāo)牌,有編號,寫著“唐槐”二字。原來是唐代的槐樹呀!我的心不禁微微有些戰(zhàn)栗,那個朝代的人早已化為埃塵,只有和他們同時代的樹還在,怎么想,心情都是復(fù)雜的。我不禁用手撫摸樹干,感到一種秋季陽光的溫煦,不若剛才見到的那些法帖與石獸,投射出冰冷的距離。
再晚一些,我所見過的,就是明槐了。這株明槐在景山公園,景山的東麓,“文革”之初被當(dāng)作“四舊”砍伐了,而景山公園也被改叫“紅衛(wèi)兵公園”。在我的印象里,那株槐樹似乎微微有些傾仄,崇禎就是在那里自縊而亡。為此,后人在這株樹上懸掛了一段鐵鎖,因為在那里吊死了一位國君,而稱之為“罪槐”。
據(jù)說,李自成的部隊攻入北京以后,大索數(shù)日,從宮里到宮外,最終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崇禎,他的對面是王承恩,也自縊在那株樹上。王承恩是跟隨崇禎的唯一內(nèi)監(jiān),如果沒有他的陪伴,崇禎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北京有一句俗語“叫王承恩了”,那意思是到最后關(guān)頭了。1930年,故宮博物院延請沈尹默先生書丹勒石,次年將“明思宗殉國處”的石碑立在樹下。1944年,在日本戰(zhàn)敗的前一年,這通石碑被拆掉,重新豎立了一通石碑,由傅增湘撰文,書丹之人換成了陳云誥。1955年這通石碑也被拆掉,換為木質(zhì)的說明牌,書于木牌之上的文字不再是對崇禎的嘆惋,而是改為批判了。當(dāng)然會是這樣的,因為社會的價值體系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巨變,還會有誰再去同情一個亡國之君呢?然而知道這節(jié)歷史的人仍然難免心存戚戚。在那一晚,崇禎將小公主砍死,大公主被砍掉了一支胳膊,他讓三個皇子逃出皇宮,有一個皇子逃到他的外公,也就是崇禎的老丈人周奎家,周奎先是不納,后來向清廷告密,把這個皇子獻(xiàn)給了多爾袞。據(jù)《烈皇小識》記載,崇禎在砍殺公主的時候說了這樣一句話:“奈何生我家中?”生于皇宮本是幸事,但這也是有條件的,如果是鼎革之際,像小公主那樣,就真的是不幸了。
1981年,“文革”結(jié)束五年以后,在明思宗殉國處,移植了一株國槐,但是樹齡稚少,與那一段歷史差距過大。十五年以后,1996年,建國門內(nèi)北順城街7號門前一株有一百五十多年樹齡的古槐被移植過來,替代了1981年的槐樹。雖然樹齡仍然不足,但畢竟是大樹、古樹了,給游人的感覺也就不那么不可信。那兩座廢棄的石碑也重新豎立起來,歷史似乎又回到了原點。徜徉于此,不知別人作如何之思,對我而言,總覺得這國槐承載了太多的人文負(fù)荷,不若涉海遠(yuǎn)來的洋槐那樣輕松自然。有一年,我外出辦事,路經(jīng)府右街——景山公園西南的一條路,正是雨后,潔白的槐花落滿了濡濕的黑色路面。沒有行人的履痕,也沒有汽車的轍印,只有我在碧綠的樹冠下踽踽而行。落滿了槐花的路面美麗極了,雪白而略泛淡綠的花朵,把道路熏染出幾分香氣,華麗而厚重,仿佛是珍貴的錦緞。槐樹原來是可以這樣裝扮我們的!但愿在我的夢境里,出現(xiàn)更多的是這樣的槐樹與這樣的花朵。美好而無憂,自在而無慮的槐樹與花朵。
宙斯的禮物
還是在上世紀(jì)90年代,我那時在單位負(fù)責(zé)文學(xué)函授,組織學(xué)員去長沙開筆會。那次筆會的內(nèi)容十分豐富,在岳麓書院請作家給學(xué)員授課,組織學(xué)員去橘子洲體驗“獨立寒秋”的味道。那時的橘子洲還沒有改造,湘江兩側(cè)也還沒有矗立起灰色的塔樓,總之,還保留著自然的原生狀態(tài),不是今天城市公園的模樣。
我們?nèi)ラ僮又薜哪翘?,柔灰的天空里飄灑著牛毛細(xì)雨,有一個小姑娘的鞋子濕透了,她對我說,明天她去廈門鼓浪嶼看望舒婷,舒婷肯定會見她,她們已經(jīng)約好了。小姑娘很小,也就是中學(xué)生,眼神十分清澈,烏黑的瞳仁中有一束微妙的火焰在閃動。她在那一刻想到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是說到舒婷,往往會使人想到她的代表作《致橡樹》,想到銅枝、鐵干之類的言辭,“我有我的紅碩的花朵, 像沉重的嘆息,又像英勇的火炬”。能夠綻放深紅、碩大的花朵,自然是木棉,在廣東,木棉被稱為英雄樹,也是身軀偉岸之樹,只有這樣的樹才可以和橡樹相匹配。
但是在中國,頌贊橡樹的作品并不多,在我的記憶中,橡樹的籽可以食用,是山里人饑饉年代的食品,似乎在唐詩中有一首這樣的詩,現(xiàn)在卻一句也想不起來了。再有,便是《本草綱目》中有關(guān)橡樹的記載,它的果實可以“澀腸止瀉”,它的樹皮可以治療臃腫,它果實的殼也可以止下痢,并且可以作為染劑,染布、染“須發(fā)”,然而不耐洗,浸泡幾次后顏色便暗淡了??傊?,是一種很實用的樹,不像在歐美國家,籠罩著一種神秘色彩。在希臘神話中橡樹被視為圣樹,據(jù)說,在宙斯的森林里,矗立著一棵參天的橡樹,宙斯便通過這株橡樹葉的沙沙之聲對人類進(jìn)行曉諭。為什么是橡樹,而不是其他樹木?因為這是宙斯的禮物,其他樹木哪有這種資格呢?在英倫三島和法蘭西等大陸國家,早期的巫師叫德魯伊,意思是“知曉橡樹的人”。德魯伊把橡樹視為溝通上蒼與人類之間的管道,而且連帶著對寄生在橡樹上的槲寄生也禮拜不已。他們認(rèn)為,采集槲寄生必須在滿月或者新月的夜晚,只有在那樣的夜晚才可以舉行采集儀式。在月亮升起的時候,最高級別的德魯伊——大德魯伊,身披白袍,手持黃金鐮刀爬到橡樹上割取槲寄生。
槲寄生的果實有紅、白兩種顏色。紅色的果汁對女性有一種特殊作用,可以預(yù)防不孕之癥,因此,在英國有一句家喻戶曉的話,“沒有槲寄生就沒有幸?!?,稱其是“生命中的金枝”。但是在北歐,槲寄生卻是死亡的象征。愛神弗麗嘉的兒子——光明之神巴德爾,被邪惡之神洛基用槲寄生的尖枝刺死了。弗麗嘉悲痛無比,沒有想到她的眼淚化解了槲寄生的邪惡,救活了兒子。于是她承諾,今后無論誰站在槲寄生之下,都會被異性親吻。這個神話后來演化為西方圣誕節(jié)的一個傳統(tǒng),倘若有女子經(jīng)過或站立在長有槲寄生的橡樹下面,旁邊的男子便可走上前去親吻她。這當(dāng)然是在西方,東方則不是這樣,如同橡樹,槲寄生也不過是普通草藥而已,哪有什么神奇的魔力呢?
地域不同,文化不同,對植物的理解也大相徑庭。遺憾的是,我至今還沒有機(jī)緣見到槲寄生,也許曾經(jīng)見過,但因無人指點而錯過了吧。然而,我是見過橡樹的,第一次見到橡樹也是在上世紀(jì)90年代。那一年,去慕田峪長城旅游,正是漫山紅遍的秋季,說是漫山,其實有些夸張,因為并不是所有的樹都熾熱地燃燒,只是紅者居多而已。我注意到一種樹,招展著闊大的葉子,紅得十分厚重,朋友告訴我這就是橡樹。因為栽種的時間不長,還處于幼年狀態(tài)而枝柯尚細(xì),很難叫人聯(lián)想安德烈王爵眼里的那株枝椏有斷裂、樹皮有瘢痕的老橡樹,透過堅硬的古老的樹皮,以至沒有樹枝的地方,都生出了令人無法相信的黏滑的嫩葉,安德烈王爵陡然涌起了“一種歡喜和更新的不可理解的春天感,他一生最好的時刻突然都記了起來”。不知別人讀到托翁這段文字心里會泛起什么波瀾,當(dāng)時我的心是悸動了一下的。我也希冀遇到這樣古老的橡樹,在蒼翠如云的樹冠下面盤桓、靜坐,想想過去的人生與難得的幸福,或者學(xué)學(xué)畢達(dá)哥拉斯一類的西哲,計算一下黃金分割的數(shù)據(jù)。同時我還希望在某一個植樹的日子里,栽種一棵幼小的橡樹,幾百年之后還屹立于北京的某個社區(qū)。北京是一座古老而年輕的大城,為什么不多植些美麗的大樹——比如這宙斯的禮物,環(huán)球同此涼熱,有什么不可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