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出租車把我送到一座建筑物的二樓。天氣悶熱異常,雖是早晨,但從出租車?yán)锵聛恚戏侥翘赜械酿こ淼臍庀⒕褪刮沂植豢?。我加緊步子向拐角的樓梯走去。那兒有一只很大的箭頭,直指辦理出境手續(xù)的地方。不過,也許是疏忽,我還是走錯了方向,原來那是供香港本地人辦理的柜臺,于是我又折回來,重新走樓梯,繞向另一個方向,令我奇怪的是,專為大陸居民辦理通行手續(xù)的人流明顯稀少,我以為也許是時間太早的緣故。不過等我轉(zhuǎn)過彎角,來到那個闊大的空處時,我才意識到實際上這里人更多,排起很長的隊。我還是忍受住了,有時遇到這種人多的場合,我會退縮的,我總以為在我的人生中能作出別人很難作出的決定,比如現(xiàn)在完全可以退出這個大廳,與這難熬的天氣,我完全可以返回賓館去,盡管深圳同樣不討我喜歡。
但是,我還是加入了排隊。排起來也很快,前邊有幾個婦女,在那兒愉快地推搡,大約是旅游的。而離我最近的前邊那個人,塞著耳機,聽音樂,不緊不慢,一看就知道他是南方人,穿著那種沙灘鞋,腿上有濃密的毛。我覺得自己對人的觀察實在太細(xì)了,這不是什么好事。我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地提醒自己,不應(yīng)該對別人關(guān)注那么多,畢竟都是一些無聊的舉動。然而在這排隊時間,似乎沒有更有意義的事做。我注意到所有的標(biāo)識都是黃的,帶有警告的意味,既不允許喧嘩,也不允許逗留,當(dāng)然作為通關(guān)的地方,這種考慮也許是必要的。很快還是排到了面前,我站在柜臺前,人家用機子驗了我的通行證,對我認(rèn)真地盯著看,其實我很想發(fā)火,覺得這種盯著人看的眼神十分詭異,難道有什么不對嗎?我很想問一下,不過還是忍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就在柜臺的提示板上,仍有黃黑相間的警語,我理解這是所謂的他們的工作。不過還是蓋了章,這樣我就通過了。跟在人群中,我很想抽煙,我知道即使抽上煙,也并不會消除什么焦慮,這時我確定自己高興不起來的原因不在別的,而在于自身,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那么舒服愜意地待著了,更不用說對待別人,我覺得自己跟自己似乎有不少過不去的地方。
站在那道橋上,下邊是水流,我知道這里是香港割讓給英國后兩邊的分界線,而現(xiàn)在香港回來了,但河流依然存在。我走在這已經(jīng)建了房頂?shù)臉蛏希铀疁啙?,漂著臟物,不遠(yuǎn)處有山。我在那巨大的柵欄的空處,望了一會兒,沒有點煙。后來,我就到了橋的另一頭,這里香港方面還要再驗一次通行證,我猛然有點厭惡,覺得自己累極了。從深圳賓館里那么早爬起來往香港去,實在是一件無聊的事。從這個柜臺到里邊,去八達(dá)通客服中心買了卡,然后隨著人流,去坐列車。
我以前多次從這個扶梯下去,不過我不喜歡香港地鐵的地方很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香港地鐵很少有那種電子指示到站提示,只有口播的下站站名。我記不起北京是不是每條地鐵線都能做好這一點,但至少一號線是有電子指示的。列車?yán)锶瞬欢?,許多人在看報紙,這時已經(jīng)過了三四站,在沙田那一站,我發(fā)現(xiàn)上來的香港女孩皮膚有點蒼白,說著粵語,不過她們的包一般都很大。我觀察女孩子時,沒有意識到這樣觀察有什么壞處,這跟平時可不太一樣。窗外有點冷清,一條公路一直隨行,貨車迅猛奔馳。一個站著的女子戴著一只表面很大的手表,正在用蘋果手機發(fā)短信。我睡意馬上來了,有點想罵自己,覺得自己太缺心眼了,本來在深圳開完會,返回北京就好,現(xiàn)在卻跑到了香港。
閉上眼睛,但并不能睡著,我無法輕松下來。我咬了咬嘴唇,想起昨晚在酒吧,本來應(yīng)該和那個女孩談得更深入些,因為人家已經(jīng)講得很直接了,說她是湖南人,她對北京印象很好,不過我不該聲明自己是北京人,那有什么意思呢?我沒有帶回那個湖南女孩,在酒吧里我就意識到我的情況不僅僅是糟糕,我甚至有些仇視生活。讓自己不解的是,在昨晚,我甚至對那個酒吧女孩有了一種難言的漠視,這漠視同樣也使自己驚異,我想不明白,為什么自己要漠視一個酒吧女孩呢?我在地鐵里艱難地問自己,我本不是漠視什么,我不配這樣的。那只是一時的顧慮?我睜開眼睛,又堅定地想,其實應(yīng)該喜歡這樣的女孩的。
2
雖然地鐵廣播會在粵語之后使用普通話,但由于懸掛的電視機里傳來嘈雜的廣告聲,我總是聽不清楚站名,我很生氣。本來是準(zhǔn)備在九龍?zhí)琳揪拖萝?,出站口打的,直接去尖沙咀,是我最熟悉的方式。不過我這時并不確定是否已經(jīng)過了九龍?zhí)琳荆蚨以诎它c五十多分時,在一個不知道是何站的地方下了列車,不過一出來,我就看出這兒是旺角車站。隨著密集的人群來到地面,出口是彌敦道,這個出口我是按箭頭找到的。彌敦道,我是了解的,每次我都會在這條又窄又長直通香港文化館的路上走很久,這一次很慶幸,下了地鐵,直接就上了彌敦道。外邊空氣不錯,沒有人跟我一樣,是沒有預(yù)備從旺角下車上彌敦道的,這個出口不是朝著那個商業(yè)區(qū),而是直接開口到了主干道上。在路上,我看不到行人,汽車行駛迅速,無論是巴士還是小車,都疾速往前。時間還早,香港的空氣好像比之前在深圳以及港鐵里都要好許多,最令我為之一振的卻是這兒的街景,很干凈。何況兩旁還有高起來的坡地,盡管上邊也有建筑,但路面陷落在這樣的坡地下端,好像很對自己的胃口。
我看了看兩邊的商店,知道應(yīng)該向前,就是向著尖沙咀的方向走,估計至少有那么三站左右,就會到尖沙咀。這條街很重要,也很繁華,但路幅很窄,香港的街道都這樣,不像北京可以跑幾道車,這兒單邊只能走兩道車。路邊的石坡上,種有花草,雖是盛夏,卻顯得沉寂。我向前走,看到有一家武館懸著旗子,正在招徠學(xué)員,再往前,我留意到許多診所的招牌,大約都開在建筑物的負(fù)一層。我對商場是最不感興趣的,本想招手打的士,在左行的香港,我站在人行道上,是朝尖沙咀方向,打車必須要往后邊調(diào)頭,從路另一側(cè)向尖沙咀去。于是我就不想打車了,不過真正使我馬上又能容忍香港的地方可能在于這兒沒有太多的游客,因為這里不是商業(yè)區(qū),兩邊的建筑和門市,都是自由松散的,看不出任何主題,再說那些迎面而過的行人帶著一種彼此無關(guān)的難以琢磨的神情,也很符合我現(xiàn)在的心情。
香港的紅燈也很多,況且在我朝尖沙咀去時,老要留心路口右方的車子,因為習(xí)慣問題,我吃不準(zhǔn)那些疾速的車子會不會在這些小路口突然右拐??斓降蹏频陼r,我又有一點犯難,因為看見那家Holiday店正在打折,也許可以換在這家酒店住,但我沒有真的走進去。我總有一些固定的看法,包括不喜歡跟日本有關(guān)的東西,酒店也是,不想住日式的酒店,不過那家帝國酒店給我留下的印象也并不好,雖然講規(guī)矩,但處處透著商業(yè)的奸詐,比如即使你聲明曾入住過此酒店,但酒店仍然不會給你打折,即使你聲明多住幾日,首日的房價仍然不會下調(diào)。我知道也許可以住到中環(huán)那邊的維景酒店,但是我在意的是尖沙咀,不喜歡中環(huán),我不會去住中環(huán)的,只是前面有一次由于出席一個港人組織的會議,安排在了洲際酒店,也是在尖沙咀,但那一次我發(fā)現(xiàn)那里洋人很多,而令我頭疼的是,這些洋人在酒店里嘰里呱啦,討論的都是匯率的事情,我知道在尖沙咀許多洋人都在干一些金融買賣的事兒,我不喜歡這個,尤其是那些長著濃密汗毛的洋人令人厭惡。
3
接待我的是個小伙子,一邊吹著飛機頭,另一邊頭發(fā)被徹底削掉了,只剩下發(fā)根,就像山體滑坡后被掀開的半邊山崖,這有多惡心啊。不過很快就不那么在意了,因為看見那個熟悉的女生已經(jīng)過來了,我不確定這個女生是不是還記得我,但我能接受這樣的女生,直發(fā),臉很瘦。我曾有一個未曾謀面的臺灣朋友,我從第一次見這個女生,大約是在三年前,就感覺這個女生和那個臺灣朋友之間有極強的相似,不過并未求證。以前她接待我時,對我很好,我只是認(rèn)為女生就應(yīng)該像她那樣子。她普通話不錯,并且她把那個男服務(wù)員支到結(jié)賬柜臺那邊去了。我就跟她講起來,她說房間是有,并且告訴我公布的臺價,我沒有要求打折,這時我也并沒有透露對帝國酒店任何的不滿,只是按程序交證件和押金,而那個女生一直在辦手續(xù),寫字條,并且詢問我一些例行公事的話。我這時很想向她表達(dá)我并不是第一次住這里,這話說不出口,于是我就記起即使在之前幾次我聲明并不是第一次入住帝國酒店,以表示自己是個熟客時,也并沒有得到包括這個女生在內(nèi)的服務(wù)員的額外優(yōu)惠時,我轉(zhuǎn)過了臉,立即有些無謂地冷漠了一分鐘,而那個女生仍在填寫表格。
她把證件交還給我時,我認(rèn)真地看了她很久,這一次我想把她是看清楚了。她的臉上有一些雀斑,臉也是蒼白的,由于她能說國語,所以這就有了另一層的不恰當(dāng)似的。她的手指很細(xì)長,她大約是看出了我有點情緒,于是便熱情起來,跟我講起來,說你不是第一次來香港吧。我沒法作答,因為我甚至不是第一次入住帝國酒店呢,可是又如何向她講清楚自己的不適呢。我仍然沒有討厭起這個女生來,只是更加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對這個女生有點念念不忘呢,也許生活就是這樣的,你總會對有些人的長相或者講話,留下那種不可替代的印象。我在拎包時,發(fā)現(xiàn)這個女生在攏自己的頭發(fā),其實她很累,在柜臺前總會有客人,而她要不停地辦手續(xù)。我在拎包走了幾步之后,轉(zhuǎn)身走回來,女生見我返回,有些吃驚,這時那個被她支走的男服務(wù)員已經(jīng)回來了,他們一起看著我。我沒有再忍受下去,我對那個女生說,我已經(jīng)是第幾次住你們酒店了?我這是問話,還是告知對方?自己也不明白,不過那個女生還是反應(yīng)過來了,她說,你以前住過的,先生。我住過?我問。女生用筆在鬢角那兒碰了碰,她在等我繼續(xù)。我說,你們還知道我住過?女生說,先生,有什么問題嗎?也許,確實有問題,可我究竟要干什么呢?要她打折,要她表示好感嗎?還是需要她像我一樣,把一切都說明白?但究竟什么問題也沒有,只是我無法再平靜下去,我覺得必須說點什么,所以我有點惡狠狠地說,你們香港都是些什么地方,知道是老客人,還這樣?我似乎拖了尾音,一說完就轉(zhuǎn)身往電梯那兒去了,我既沒看到女生的反應(yīng),也沒有聽見自己尾音的滑稽或憤怒,我只是特別無聊地進了電梯。
4
從房間里出來時,對香港的天氣已經(jīng)有了新的認(rèn)識。我不明白為什么先前在旺角那兒出地鐵時,發(fā)現(xiàn)香港很清新,而在帝國酒店住下,再從房間出來時,卻馬上又對這鬼天氣厭惡起來了。不過,我終歸還是反應(yīng)過來了,因為在帝國酒店門口,乃至往尖東車站以及新世界那塊地方,人的密度過大,你幾乎找不到一塊空地,也許我真應(yīng)該在房間里呆著,至少可以把深圳會議那個談話稿整理出來,回到北京,就可以安排給媒體用掉。不過我已經(jīng)從酒店出來,拿著一聽飲料,口袋里別著索尼卡片機,我已經(jīng)快要到地下通道那里了。在過郵局時,我向里張望了一下,里邊沒有多少人,我在門口看了一眼《蘋果日報》,上邊有一幅巨大的說明某明星已經(jīng)失控的消息,我想那明星可能并不會真的瘋掉,香港人在這方面顯得好像有點弱智,不過我又明白那是一個產(chǎn)業(yè),是娛樂界,其實跟香港老百姓沒什么關(guān)系。從尖東那個地下通道出來之后,我發(fā)現(xiàn)彌敦道已經(jīng)甩在路口那邊了,我知道繞過洲際酒店,就會到科技館門口,從那個門口有一條小道,直接通向明星大道。我這時真是犯惡心了,無法原諒自己如此的缺乏安排,為什么要這樣呢,難道真的要到這海灣來,在這海灣,你想干什么?不過我還是進了海灣。在洲際酒店的后邊,有個長露臺,從這個海灣的進口可以看到那個露臺上坐滿了人,不過大多是洋人。前年在洲際酒店開會時,我到那個露臺上去過,那兒既潮濕又沒有風(fēng),好像是個能把人擠扁的水泥沿。但是,從這兒看去,那里的洋人們似乎在展覽。我突然想吐痰,不過沒有吐,我看見前方有個立等可取的照相攤點,在它邊上,就有一個垃圾箱,但有六七個人圍著它吸煙彈煙灰。我走了過去,朝那有幾只煙頭還在冒火的鏤空金屬網(wǎng)上吐下一口痰,別人瞅了我?guī)籽郏覜]有理睬,我先是往左邊走,那邊人多,我想反正到處是人,不妨就走那邊,不過走過去發(fā)現(xiàn)游人可能并沒有想像的那么多,況且有些人是折身往回返的。我看見維多利亞灣對面的大樓在青色的海岸邊一座接一座,像在示威似的,人們紛紛在合影,我記得有個女人曾經(jīng)拿著手機指著上邊她兒子的照片對我說,你看維多利亞灣多美。我許多次來過維多利亞灣,但是并不是看風(fēng)景的,我認(rèn)為幾乎不存在什么風(fēng)景,但又不是為別的到這個海灣來的,我純粹是來到這個海灣而已。
有一位女生正在請一個男人為她拍照,大約那個男人是安保人員,對她很客氣,但令這個女生不快的是,這個男人居然把她的相機給摔到了地上,于是我就有了機會,我跟她說,我來幫你拍吧。那個女生近看才發(fā)現(xiàn)很年輕,她沒有什么熱情,只是站在那兒讓我拍了兩三張,當(dāng)我還想跟她講話時,她撒謊說她還有朋友在前邊,于是便加速向前去了。我知道這個年輕女生是在撒謊,使我難受的地方在于:這樣我就不想再往前走了,因為我走得快,會超過那個女生,那個女生就會要么停下,要么再次發(fā)現(xiàn)我,那樣我覺得人生真是太沒有意思,人沒有誠意,并且也沒有好意。我就站在那兒,我想也好,反正往左手走沒什么東西。就在我站著時,幾個特別肥胖的外國人從身邊經(jīng)過,又有顯然是官員的大陸游客在欄桿邊辨認(rèn)著明星在地上的姓名。我終于無可忍受了,認(rèn)為自己如此缺乏安排,完全是由于不屑于為這樣的旅行作什么安排,我始終找不到任何意義。
就在我無聊時,有人拉了我一下,我回過身,發(fā)現(xiàn)是一個頭發(fā)濃密燙成栗色卷的女人。我有點不知所措,怔在那兒。這時那個女人卻說,我?guī)湍阏瞻伞S谑俏也欧磻?yīng)過來,原來自己手里拿著卡片機,并且是開著鏡頭的。我有點不好意思,在很短的一刻,我有了溫暖的情緒,這種情緒很要命,是我自己最為厭惡的,我時常提醒自己,不要那么容易產(chǎn)生這種劣質(zhì)的情緒,很容易莫名地感動,而事實上這不能說明任何問題。不過,我徘徊在自己的思緒里,因為還有一種沖動一下子點燃了,憑我的本性,馬上就看出來這個女人是個什么路子上的人,好感是不能杜絕的。我站到欄桿那兒,那個栗色卷伸出一只手,安排我的姿勢,并且自作主張地調(diào)整焦距,她在那兒喊,你要笑一點,笑一點啊。我并沒有笑,但也沒有反對。她跟我說,我?guī)湍闳×撕筮叺闹秀y大廈。我“哦”了一聲。不過她沒有把相機還給我。可我不想再拍照了,雖然不確信對方有什么值得我爭取的,但是畢竟像這樣的女性身上也確實存在令我沖動的東西。我終于拿過了相機,而這時我身邊又冒出一個女性,只是那個女人顯然要老實許多,手里抓著一把傘,她倆應(yīng)該是一起來旅行的。聽口音知道她們是江浙人。我沒有查看相片,那個栗色卷終于靠了過來,她說你看看相片啊,你看看,看看好不好,不好的話可以飛掉。可以飛掉?我重復(fù)了一遍她的話。什么意思?我想。不過我很快明白了,原來飛掉就是刪掉的意思。其實我愣在那兒時,在做一個決定,我知道假如可能我可以和她倆一起在海灣里一路走下去,并且可以拖得更長點。從眼神里,我都看得出來,栗色卷充滿好意,不過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做,難道自己真的這樣寂寞,非要在這樣一個栗色卷的女人身上逗留?那個女人一邊搭著女伴的肩,一邊對我笑著,那笑容很純真。于是,我不得不轉(zhuǎn)過身去。在這一刻,我感到眼里有火,因為不是朝著洲際酒店那個方向,也不是朝向海灣,因而我就突然憤怒了,轉(zhuǎn)過身,覺得自己臉脹得很紅,而那個栗色卷靠在欄桿上,她噘著嘴,于是我走過去和她站在一起,并且把相機交給她那個女伴。這時栗色卷笑出聲來,她舉起手指做了個V字,女伴拍下了我倆的合影。我說我得把照片傳你,于是栗色卷和我留了手機號,我一直看著洲際酒店的露臺,從這兒看已經(jīng)很遠(yuǎn)了,我很想帶這個栗色卷去那個露臺,擠扁在那個水泥沿上,但無奈她那個女伴拖著她。我對她說,發(fā)短信吧。她走開時問起,我們住九龍,你呢?我沒有答,再次舉起手機,表示可以短信說。
5
維多利亞灣上空的烏云陣陣壓來。我感到快要打雷下雨了,才記起無論是先前那個撤謊的那個女孩還是剛剛的栗發(fā)卷的兩個女人,她們都是帶著傘的,我想別人在游玩時都是有所準(zhǔn)備的,不過我并不以為是來香港玩的,香港不是我這種人想玩的地方。在折回來經(jīng)過李小龍塑像時,我又見到了之前為那個女生拍照的安保,他很老實地站在地坪上,正在跟別人談話。我快速地朝香港科技館樓后的平地走去,那兒的水泥地上朝海灣里伸了個長長的尖角,似乎有水泵或是水閘之類的設(shè)備,我不太清楚。我記得科技館后門再往右,就會是天星碼頭,天星碼頭再右邊,就不清楚了。在那個伸進海灣的水泥墩那兒,我發(fā)現(xiàn)這個龐大的尖角沿著海灣修筑了特別有設(shè)計感的防浪墻,雖伸進海里,卻又有著圍檔的矮墻,有幾個老年人正在那兒高聲談話,我實在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我想還是盡快忽略這個地方吧,還是到天星碼頭去吧。在那兒可以坐船,至少可以把自己弄到中環(huán)、金鐘那邊去,那邊是島,這邊還是半島,我想人在這兒還沒有全部到海中呢。尤其是那幾個老年人,令我覺得自己更加了無興致,看這些上了年紀(jì)的人,我又感慨之前似乎有點放縱自己。特別是對那個栗發(fā)卷的女人,甚至和她留了電話,我覺得自己真不應(yīng)該這樣,為什么永遠(yuǎn)改不掉這個毛病呢,我不是一再提醒過自己,總要改掉這樣的毛病么?女人不僅不是神,其實她們多半不好玩,你可以輕易地發(fā)現(xiàn)她們乏味的地方,但是,我又知道,到了香港,我不過是潛意識里設(shè)想,或許我總該對女人有一點什么新的想法了吧。我走過那幾個老年人的小圈子,到了水泥墩尖角的第二塊排樁式的墻下,在這片墻的水泥坡上,我看見了一個長頭發(fā)的女孩,我是從斜后方看見的。我馬上就對這形象看迷了,并且立定在那兒,迅速否定了剛剛才在心里對自己的那些認(rèn)識和判斷,現(xiàn)在我覺得自己的問題是,能不能就僅僅從側(cè)后的方向判斷出這是一個怎樣的女人?我有點犯傻了。
天上的烏云這時散開了一些,維多利亞灣有了明亮的色彩,對岸的中銀、夏普還有北京投資的巨大樓宇在海面上閃爍著、搖動著。我迫使自己冷靜了好長一會,我發(fā)現(xiàn)那個女孩在看書,就在我這樣盯著她時,看見先是一個老頭在我旁邊立定,也和我一樣看那女人,我用惡狠狠的目光看了這老頭一眼,老頭起初有點不適,但他識趣地走開了。后來有個大約三十多歲的男子、一個老外也在我旁邊朝這女人看,我知道他們都是順著我的目光才盯上那女人的。于是我感到完全有能力將他們驅(qū)散。她正在入神地看一本書,現(xiàn)在我如果要爬上這水泥坡,雖然有點突兀,但我對自己的要求就是至少要核實這是個什么樣的女人,中國人、法國人,還是意大利人?年輕女孩、少婦抑或是文藝青年?不過我真吃不準(zhǔn),我想香港這地方什么人都有,什么人都不奇怪,不過即使這樣能在防浪墻的水泥坡上坐著的人畢竟不是很多。
我于是爬了上去,爬上去才發(fā)現(xiàn)這樣在防浪墻邊行走,其實還是蠻危險的,不過當(dāng)我爬到她身邊時,還是有點震驚,因為這個女人居然跟我想像中的差不了多少,二十多歲,年輕,有感覺,穿著入時,并且只看一眼,就知道比自己想的可能要更加復(fù)雜。我拍了她肩膀一下,她才轉(zhuǎn)過臉來,這時我已經(jīng)不屑于去核實之前對她的預(yù)測了,我對她說,坐在這兒有點危險呢。她好像并沒有我預(yù)想的那樣神經(jīng)質(zhì),并且她是很能聽進陌生人言詞的。她點了點頭,表示認(rèn)同我的話。但是,我又不好馬上就把她拉起來,那樣的話,好像她這樣做是特別沒有頭腦似的。于是我迅速做了個決定,在她旁邊坐了下來,準(zhǔn)備著她會對我產(chǎn)生壞的印象,其實我的思路已經(jīng)陷進了以前重復(fù)過幾千次的和女人接近的把戲中。但是,我努力把自己控制得更加妥當(dāng)一點,我望著她手上的書,問她,看什么書?其實我本來應(yīng)該看得見的,但還是問她,好像顯得我很尊重她似的。她有一只大背包,顯然這必是一個人來的香港。她說,《小團圓》。我聽說過這書,也許自己也看過,但是聽對方說這書名,還是使我馬上減了些興致,不過我慶幸的是,這個女人不是法國人,也不是意大利人,當(dāng)然也不是什么混血,這是又一個從大陸來的女孩子。
我嘆了口氣,對她說,沒準(zhǔn)會下雨。天果然也陰了些,維多利亞灣馬上有點晦暗了,海面上有輪船經(jīng)過。她有點猶豫,我馬上就觀察出來了,覺得自己是有機會的,不過令我心跳加快的是,我又很快發(fā)現(xiàn)這女孩很美。只有她動一動時,好像才能把她的臉看得更清楚。我有點吃驚剛剛爬上來時,沒有發(fā)現(xiàn)她有什么美的,于是馬上就意識到,無論這女孩為什么坐在這里看書發(fā)呆,自己爬上來,至少可以緩解她一點什么,我明白自己并沒有讓她討厭。她問我,你覺得寫得怎么樣?其實我本來是不屑于談?wù)摗缎F圓》的,但是,現(xiàn)在我好像馬上柔軟了許多,立即搜索記憶,想想《小團圓》也沒有什么不好。我說,其實寫香港的那一段,倒不如上海那些事兒更有意思。她已經(jīng)合上書,看著對面的海岸,她說,到上海就寫到小時候了,其實香港那一段才是有點那個的。哪個?我想問,但沒有,我覺得也許對方比自己讀得更仔細(xì)吧?,F(xiàn)在不是屑與不屑的問題了,而是自己已經(jīng)踏上了接近她的路,已經(jīng)聞到腥味了,但似乎又不同。她穿著深藍(lán)色的T恤,這也是為什么我之前判斷不出她是哪國人的原因,我承認(rèn)她這T恤使她顯得有點深沉。我們終于從水泥坡上下來,不知為什么,我就覺得是自己把她從那兒救下來的一樣。她的背包并不重。我們來到地坪上,天空陰沉,似乎有零星的小雨,但還可以接受。我想她不會反對跟我走一走的。我說,我們?nèi)ヌ煨亲胶忱镒咭幌??她支吾了一聲。我倆便往天星碼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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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星碼頭的入口有許多商店,這些商店凌亂的程度不亞于北京西單以前的那些老街,這些商店門口有著潮濕的小廣告牌,陰森森的,紅色的豐田出租車在轉(zhuǎn)彎處下客上客,一片特別糟糕的景象。我想加快步子,趕緊把她領(lǐng)到碼頭入口那邊去,這時卻又走錯了方向,原來最左邊的有鐵柵欄的進口是辦香港水上游的,可以看得見幾個美國人正在那兒打聽關(guān)于游輪的事。我立刻就憤恨了,覺得美國人總是太認(rèn)真,非要把什么問題都搞清楚,當(dāng)然我也并不僅僅是討厭美國人,我又覺得身邊的這個女孩好像隨時都會變卦似的,我知道我和她的關(guān)系還特別的脆弱,甚至可以說我們還沒有關(guān)系。然而,即使只走了這幾百米路,我已經(jīng)被這個人深深地吸引了,坐在防浪墻下的女人畢竟與眾不同,雖在香港,一個并不那么有趣的地方。但是,我在走著時,還是覺得要感謝生活,雖然沒有什么光彩之處,但至少也并沒有壞到哪里去。我無法再裝作特別輕松的樣子,但我們還是來到了輪渡的進口,那兒也是刷八達(dá)通的。我問她有沒有。她說她有,并且從包里掏了出來,她掏東西時,我注意觀察她的手,透著一種罕見的力道,并且是那種我不曾有過的印象,不是有勁,而是有著特別的行動方式。我們刷卡進去,這里不全是游人,那些穿著正裝的人,顯然是來往于九龍和灣仔之間,他們可能是在忙事吧。
等船時,眾人在看電視,她的書拿在手上,但已經(jīng)沒再看書,她是看著高一點的窗子,天色既不明亮也不晦暗,云彩在流動,還有零星的雨點。有幾個香港女孩,看得出來,不僅有點蒼白,而且還背著那種大挎包,趿著高跟拖鞋,站在邊角,不像別人那樣堵在前邊。我和她站在一塊,但并沒有挨得太緊,我想跟她說話,但又沒有什么好說的,我有點后悔建議坐船,其實我應(yīng)該問她有什么計劃沒有。等我們到船上坐下來時,我才發(fā)現(xiàn)船居然有點臟,這在香港的公用設(shè)施中是很少見的。我們坐在船舷旁,看得見右手的海灣,船已經(jīng)動了,我對她說,你坐過南京下關(guān)到浦口的輪渡沒有?她說,沒有啊。于是我就告訴她那是我坐過的最好的輪渡,比世界上任何地方的都好。她沒有反對,但也沒有附和??梢哉f她不便表達(dá)對下關(guān)輪渡的任何看法。她嘆了口氣,覺得人心不古似的。她扭頭看著海面,海水很藍(lán),近乎有點發(fā)黑,海浪翻滾。我看她的半邊臉,很俊俏,眼角的眼影現(xiàn)在展開來,也像海水似的,有一點發(fā)藍(lán),也有一點發(fā)黑。
十多分鐘就到了灣仔,我才意識到灣仔這邊出口處跟中環(huán)那邊不同,因為直接就通向了一家大商場,我看見巨大的LV標(biāo)識,我想從中間下去,覺得那些廣告牌令人生厭。我問她,還是從碼頭出去吧?她說,好。這時我才站住了,很認(rèn)真地看著她,問她,我們這算結(jié)伴了嗎?她這時笑了一下,很淡然,無法不引起我的焦慮,但我又不能表現(xiàn)出來。有點頭痛的是,她似乎并沒有表達(dá)她那方面的任何主見。我說,去海洋公園?她點點頭。于是,我們從中間那道電梯向下,然后從二樓到了一樓,那兒排著長長的出租車,我?guī)狭艘惠v,但司機卻說不能走,我沒太聽懂,因為那司機說粵語很快,但她是聽明白了,拉了我一下,我們下了車子。我們來到馬路對面,她跟我講,剛才司機說,他只回九龍呢。我這才拍腦袋,我們要去的是香港島的海洋公園。但是,去那兒干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司機載著我們奔向海洋公園。
7
出租車司機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伯,他說為了拉客,自己在十年前開始學(xué)習(xí)普通話,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好了。他告訴我們剛才九龍的司機不愿意拉我們,是因為九龍的車子除了回九龍,是不愿意在香港島這邊載客的,因為他們必須過隧道回九龍那邊,不然就沒有辦法收乘客過香港島這邊的隧道費以及回程費。他這一說,把我也繞糊涂了,我說我們?nèi)ズQ蠊珗@跟回九龍有什么關(guān)系啊?老伯解釋說,你們大陸現(xiàn)在有錢啊,有錢就不了解這些了。我還欲問他,但她已經(jīng)在邊上不那么高興了。我看出來了。她頭朝向窗外。老伯又說,就是九龍司機不能拉你們在香港島轉(zhuǎn),只能轉(zhuǎn)回九龍,因為他們不能放空回九龍,要是他拉你們?nèi)ズQ蠊珗@,那么你們要付雙倍錢,明白嗎?我還是不明白。老伯又說,就是說他本是要回九龍的,但如果拉你們在香港島轉(zhuǎn),那他回九龍過隧道等等,都需要你付錢,你得付車價的雙倍。我終于被老伯說煩了,但是更煩的可能還是她,我又不便發(fā)作,人家老伯畢竟是好意,可我為什么要跟他討論車價呢?我們不是缺錢的人,當(dāng)然也不是在乎錢的人。
到了海洋公園,在門口那兒,我問她,你叫什么???她說,我叫李煜,就是那個煜字。我知道那個字很難寫。我們進了海洋公園,里邊人很多,我在想也許我們根本用不著進那個海洋館,但還是隨著人流進去了。在里邊,我們一直沒有說話,這時我感到在我們之間好像有某種好感了,因而在想,或許她真的有什么心事,所以她才這樣不挑剔,并且沒有什么主張。在海洋館里的二十多分鐘,我們一直并肩,有時人多,把我們擠在一起,我不得不稍稍摟著她,她也沒有反對,但我感到她身體有一點顫動。她始終沒有留意哪怕任何一條魚,在海獅那個地方駐足時,她甚至低下頭。我扶了扶她,之后我們出去了。外面天色亮了許多,海洋館在山腳下。香港的青山很干凈,小雨過后,好像更加的清新。于是我們坐海洋列車上了山頂。在山頂上,看那山之間的海,有一種淡綠的光暈,這深沉的下午的太平洋如此沉默,不由得使我們驚訝。不過我們誰也沒有挑明我們?yōu)槭裁催@樣就結(jié)伴了。我問她對那些建在海岸底下的游樂場感興趣與否,她說她很討厭。我們在山頂看那巨大的海岸邊的摩天輪。她下巴抵在包上,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看排隊等下山纜車的人不多,我們趕緊去排隊,我看見山之間的太平洋上有火紅色的貨輪滑過。
我們上了纜車,纜車滑開后,才發(fā)現(xiàn)山下太平洋向外一望無際。我們關(guān)在這小籠子里,其實我這時老毛病又犯了,總覺得什么都可以丟棄,唯一不能放下的便是對生活的嘗試。但是,她會怎樣?我伸過手去,搭在她手上,她沒有反對。我們坐在同一側(cè)。她扭頭看纜車玻璃下的海岸以及伸開去的太平洋。山很高,纜車雖然平穩(wěn),但偶有的搖晃還是使視線晃動,太平洋如此浩渺。她說,你知道嗎,九莉去淺水灣找她媽媽時,一個外國人正在海里和她媽媽游泳呢。我說,是啊,她媽下水去找那個男的。她又說,但是,就是那個男的,引得后邊警察去搜她的房間和箱子,人家懷疑了她。我說,那時的香港??!她沒有像我那樣嘆氣,而是說,可是九莉并不真的討厭她母親。我說,可她也并不喜歡她。她望著太平洋又說,九莉跟她母親就是這樣的,什么都清楚,即使是安竹內(nèi)斯給了八百港幣,但她并不覺得可以不還母親這個人情。我不像她那樣記得《小團圓》的情節(jié),但同樣,我覺得九莉在港大的時候,并不比她以后的時代更加的不明白,可以說女孩子在十八九歲時,應(yīng)該是最懂事的,尤其敏感。
纜車線路很長,我們的手握在一起,但沒有更進一步了,因為她的手在握著時,那樣的軟,跟之前看起來很有勁道的樣子,有巨大的差別。她若有所思。我說,太平洋一直很遠(yuǎn)很遠(yuǎn)地伸出去。我覺得這樣說話很不負(fù)責(zé),但不也很資產(chǎn)階級腔調(diào)嗎?說這個干什么呢!可是,除了太平洋,你還能說什么呢?她好像靠我近了些,她說,九莉跟那個比比,其實并不會同性戀的,因為她在比比碰她時汗毛都豎了起來。我不記得這個情節(jié)了。不過她說這話時,好像還沉浸在九莉的故事中。藍(lán)色T恤衫就在我身邊,這個叫李煜的同伴實在是太讓人難以琢磨了,你必須注視她的存在,你無法忽略她。她說,九莉在日本人打到香港時,她是真的不害怕的。我說,她沒有辦法啊。她說,也不是,可能人在現(xiàn)場,也就沒什么。這個我倒記得,就是日本人飛機來轟炸了,學(xué)校停了課,九莉沒有吃的,同學(xué)們又都散了,九莉只得靠僅有的餅干什么的度日,可那時的太平洋跟現(xiàn)在不一樣吧,一定是飛機的倒影、炮火的紅光,還有三四十年代,不一樣的喧嘩??墒牵@一切,跟今天,又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呢?除了九莉之外,本不會想到這些的。她的手軟極了,她看了我一下,我是說她比較認(rèn)真地看了我一下,好像這時才充分注意到我的存在似的。她也因而喊了我的名字,我也喊了她一下,并且互相笑了一下。我知道我還不能懂她。
8
我沒法把李煜直接帶回帝國酒店我的房間,我知道對于像這樣一個有想法的、用所謂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已經(jīng)難以搞定的女人,必須動點真情,就是說你自己也得做點上路子的樣子,你必須有耐心,盡管你的目的有可能最終還是那么一點點。我在纜車上、回程出租車上以及步行時,都在考慮,雖然我已經(jīng)把那種對于自身毛病的否定再次否定了,但我還是要對自己作一點否定,不然,已經(jīng)跟不上形勢了。所以我們從尖沙咀那兒下車時,我甚至都沒有跟她提起我就住在我們路過的帝國酒店,我們進了離帝國酒店大約三四百米但有兩條街三個路口隔斷的不遠(yuǎn)處,我們進的是一家叫做麗華的茶餐廳。這個地方我很熟,我已經(jīng)到這里吃過不下二十次,雖然檔次不高,但濃郁的南洋風(fēng)格還是讓人感到十分輕松,這也正是我刻意追求的調(diào)子,并且認(rèn)為這調(diào)子對這個叫李煜的女人也一定有吸引力,我不覺得她那所謂的深沉有什么意思,但必須奉陪。坐在玻璃窗邊,餐廳里全是人,服務(wù)員忙得不可開交。我點了牛腩、魚腐以及河粉和意大利面,還有一份咖喱,然后又要了青島啤酒。雖然人很多,但吵鬧聲不大,可謂鬧中取靜。我們坐下來之后,她雖然再次把書從包里取出來,但只是翻了一兩下,便合上放在手邊,她開始認(rèn)真地看著我了。這時我承認(rèn)有那么一點點眩暈,好比剛才在高高的纜車上,現(xiàn)在雖然下來了,但仍在那纜車上繼續(xù)搖晃,因而在地面反而更加不適了。其實我知道這是我的目的造成的,沒有任何人比我自己更明白為什么要這樣。
菜已經(jīng)上來了,我有點后悔,沒有進一家川菜館子,至少菜面的顏色如果火紅一點,可能會把情緒點起來。我認(rèn)為在我們之間確實有點不太對稱,也就是說我們相互之間還沒有通上電。于是,我就必須在很小的畫地為牢的地方跳舞了,不過,我又自信有這樣的本事。我對她說,香港的餐飲跟大陸沒法比。她沒有否定,只是很淡地問了一句,你很喜歡吃嗎?其實我有點厭惡這樣的問話,因為顯然把一個人定位在暴食者或者美食者的位置上,同樣都是讓人無法容忍的。因而我立刻反對她這種說法。我說,我們應(yīng)該吃點好吃的,我自己都聽出來在我的話中,有那么一點火藥味,那么我是不是顯得有點急切呢?當(dāng)然,我馬上意識到,我們是不一樣的人,雖然從海洋公園歸來,但現(xiàn)在我們面對面吃東西,我們這兩個伴都要卸下自己的殼子了。我問她,你喜歡喝白酒嗎?她說,有時喝。其實我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問不同的女人這個問題。我覺得這個問題特別有意思,雖然也許別人會認(rèn)為這是個很傻逼的問題,但對于我來說,總是會樂此不疲地問。因為這個問題有那么一點不可思議,無論你怎么回答,都是上一個路子的事。但是,她的回答同樣讓我摸不著北,因而我就有點煩躁了。李煜應(yīng)該是看出了我的情緒,她吃了口牛肉,然后果斷地打開書,好像翻出某一頁她正在思考的內(nèi)容。這是不能容忍的。
我對她說,其實九莉在上海的時候,講她老家的一些事情才是有意思的。她抬了抬頭,問,老家?我說,是啊。她說,那不是老家,只是她祖母是個合肥人,因而家里請的傭人韓媽什么的才會講老家的事。我分不太清。但事情不是明擺著嘛,九莉?qū)懮虾r,寫到好幾個時空,既有從港大畢業(yè)在上海和姑媽住一起的事,也穿插有不斷的對于童年和少年時代父母離異等事情的回憶。李煜可以一邊吃菜,一邊喝酒,但仍然優(yōu)雅。她即使不翻書,你也會發(fā)現(xiàn)她還是心思在書上,我就要覺得沒有意思了。這時她終于把書又放回了包里,向我要了一根煙。我把煙給她。這時服務(wù)員過來了,原來餐廳里是不允許抽煙的。她很憤恨,但是沒有辦法。她身體向前傾了一下,有點意味深長地說,你像什么,你知道嗎?我搖了搖頭,我知道她就要說點真格的了。她說,你像個獵人。她這一說,我馬上意識到其實她是那種必須要把世界拎在手上弄清楚的人。我知道她的意思。我說,也許吧,可是,在防浪墻那里時,我至少在那么個瞬間,不是想別的,就是想把你拉下來。她問,為什么你不說救下來呢?哈哈,我想了好長一會,覺得這人既是伴,也是對手。同時,她讓我有那么一點意味了。李煜喝了很大一口啤酒,手指把香煙在桌上擺弄了一會,她接著說,即使你是救下我,你也不過是另一個死神。她這話太有意思了,我?guī)缀鯖]有什么好計較的了,她不僅把我比作獵人,還把我比作死神。當(dāng)然,她是稱我為另一個死神。我食欲已經(jīng)被她刺激起來了,我用筷子夾了塊魚腐,也遞給她一只魚丸。她欠了欠身子,帶著一種笑意。我知道她正在審視我。我說,可我并不是想救下你,我只要到你邊上去,我想弄清楚你是誰。李煜說,你即使是出于好意,但在維多利亞灣,你仍然是獵人,你不過是另一個死神,不過是你自己的一點小把戲!天哪,她說到把戲,真說到本質(zhì)上去了,我不就是這樣一個人嗎?我記得也許情況正是這樣的。這時我不得不正視這個女人,這是不一般的女人,從防浪墻下來的女人,她很難被確定!她說,你知道昆德拉在一個叫做《座談會》的文章里提到,有一種男人,如果總是在追逐女人的話,他叫什么?我被問住了,腦子不夠用了,同時我已經(jīng)有一點點厭惡了。反而,因為我想昆德拉是資產(chǎn)階級的,是流亡的,也是那種總要講話的神經(jīng)質(zhì),我說,叫什么?你說這種人還能叫什么!
這種人還能叫什么,叫獵人啊!她說完自己也禁不住笑了。我覺得很沒有意思,因為之前你不是說了我像個獵人嗎?但是,她把頭向前伸了伸,我看見她藍(lán)色T恤里的乳房的上緣,其實她是精明的女性。但是,她的特殊性還不僅僅在這個地方,她幾乎是粗暴地否定了我的這個答案。她說,你錯了,不是獵人,而是死神啊。我拍了拍腦袋,盡管這樣會使我顯得幼稚了許多,但無論怎樣,我知道這不是一個伴了,這是一個對手,我們正在下一盤叫做香港的棋。好吧,我頓了頓,說了一點虛無縹緲的話。但是,李煜卻緊抓不放。她說,死神才是準(zhǔn)確的,因為你要把她們都帶走。誰?我問。她說,你要把女人都帶走啊。她笑了笑,她想讓我明白這一句已經(jīng)是玩笑了,有個前提在里邊,就是假如你有足夠的能力充當(dāng)那種勾引者的話,并且你還必須是大師。但是,我是大師么?李煜你是大師么?兩個在下一盤叫做香港的棋的男女,是兩位大師么?然而,確實,可以稱為死神,我不記得昆德拉是否說過這樣的話。但是,從獵人到死神,是不是更加的殘酷呢?
我已經(jīng)自己喝酒了,沒有向她示意一起喝,因為我必須集中精力,即使我不能勝,也不能失敗得太不體面。她又說,我沒有講死神不好。我看了看她,我看出她是很認(rèn)真地看著我的。我知道她雖然沒有表態(tài),但至少也沒有拒絕什么,不然她也不會從防浪墻下來,也不會去海洋公園,也不會和我坐在麗華餐廳。然而,即使四目相視,可我們?nèi)匀辉谙缕澹皇切纬伤^的艷遇。我們始終還沒有找到艷遇的入口,即使我們已經(jīng)在這個艷遇的情況中了。但是,誰也不能命名或通知我們,我們在下一盤叫香港的棋。她說,好吧,不說獵人了,即使我說你像個獵人,這也只是個比喻。我不知道接下來她要講什么,不過最有可能的是,我即使不放棄這個女人,恐怕也帶不走她。我說的是按她的意思,如果勾引一個女人到手,就相當(dāng)于一個死神,因為只有死神才要帶走一切,當(dāng)然也包括女人。還有,其實獵人跟死神有什么區(qū)別呢?這是個不小的發(fā)現(xiàn),我覺得自己被概念混淆了,這哪有什么不同,獵人不就是要捕獲獵物,再帶走它,吃掉它嗎?而死神不也這樣嗎?不過,我立刻又意識到,只有死神是帶走一切的,請注意是一切,我禁不住有點興奮地對她說,其實一切都會實現(xiàn)的。她打斷了我的興致,她說,可是有一種人并不會這樣。我說,哪種人?她說,反正有一種人,他不會像你或你們這樣,見到女人就會追逐,就要帶走她,就要做她的死神。我聽見她的話,我知道壞了,她的神經(jīng)質(zhì)開始向外冒了。
9
還有順德的魚丸,味道很鮮,滑滑的,在口腔里很難固定。這樣會使人的吃相很難看,我就是吃這樣的魚丸,因而不能利索地講話,但我想還是要讓她明白,她的觀點是無用的,因為在這個世上,最重要的仍然是事實,雖然我們是伴,我說過了,我們即使在下棋,但我們都不是大師,我們不可以在香港很驕傲,以為我們把世間男女都看得很清楚。我終于消滅了五只魚丸,又喝了一口酒,我對李煜說,可是九莉和邵之雍,難道邵之雍就不是獵人嗎?她堅定地?fù)u了搖頭。她說,邵之雍不是,他不是獵人,她甚至強調(diào)了一下,說,胡蘭成他不是獵人,胡蘭成這種人不是獵人。我說,不管是邵之雍還是胡蘭成,如果這還不是獵人,那么我不懂,我為什么讓你有了獵人的印象。她喝啤酒,眼睛從杯沿上向我看來,我知道她在回想什么。她放下酒杯,她說,他不是,他只是等在某個地方,他不帶走什么,什么也不考慮,他只是呆在那兒,你覺得他要帶走九莉嗎?我說,先不講他是不是要帶走盛九莉,我只問你,不是他從報刊上看到盛九莉的文章才從周瘦娟那里要到九莉的地址,自己找來的?為什么你卻說他是呆在一個地方不動?她頓了頓,我們隔壁桌的一伙年輕人說著粵語,好像很開心地講著什么,中間還拿出一個東西,圍在一起評論。
李煜把我之前夾到她碗中的魚丸小心地啃了一點,她沒有犯那種把整個魚丸含在嘴里的錯誤,她說,那不是獵人,你沒有弄明白,他那只是一種做派,他就只是要見到九莉而已。我還能說什么呢,如果去找一個女人還不能稱之為獵人,而我這種把人從防浪墻上救下來的人卻被稱為獵人,那么以后誰還愿意做一個勇敢的人呢?但是,她的邏輯很清楚,她說,胡蘭成不是獵人,他從來就沒有表示過,他要擁有她。我承認(rèn)也許這個是有道理的,邵之雍也好,胡蘭成也好,他們并沒有要擁有這個女人,也許是這樣的,也就是說,他們并沒有要當(dāng)一個死神。她說,甚至邵之雍十分在乎自己的原配,沒有輕易地打發(fā)人家,即使是后邊和表姐私通,但他并沒有要帶走九莉,始終沒有!她終于有點憤怒了。我知道對于邵之雍也許我知道的并不多。對于下棋的我們來說,我們已經(jīng)談得夠遠(yuǎn)的了,我還是要回到棋面上,我要考慮的仍然是,即使做個死神會落下壞名聲,但我仍然想帶走你,即使你讓我有那么一點反感,但我仍然想帶走你,搞你,并不因為你把獵人與死神分析得這么透徹。我們說了許久的話,也許她也知道,九莉畢竟不是她自己,甚至不是她口中的人,她只是六十年前港大的一個學(xué)生,后來回了上海而已。我記得在纜車?yán)镂者^她的手。但現(xiàn)在,她卻直愣愣地坐在對面,因為不能吸煙,她的臉顯得有點焦慮。
10
我并不相信,在香港,我反而成了這個叫做李煜的女人的尾巴,其實說到底她應(yīng)該是個女孩,這么說吧,她身上不是那種文藝性在作怪,而是一種分析精神,一種把世事要洞明的渴望,促使她不僅在乎書本,不僅在于她如何看待別人,恐怕更在于,對她自己,她是有著特殊的定位的。也就是說,可能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是個什么樣的女人。而對于這樣的女人,別人就很難鬧明白她到底會如何,看不到與她之間會有怎樣的結(jié)局。因而我很清晰地看出,我成了她在香港的一小條尾巴,這么說并非是夸張,只是我本來也并不太在乎而已。
從麗華餐廳出來,我仍然沒能張口要帶她去我的帝國酒店,盡管酒店就在旁邊。她說她要回去。我問她酒店在哪。她說,在油麻地。她甚至補充說她只喜歡住在油麻地。我跟在她后邊,我們乘地鐵回了油麻地,也就地鐵的兩站地,出了地鐵口還走了一些路,路過一座球場,還有一個街心公園。那兒有個賣賽馬票的營業(yè)廳,晚上有很多人在看翻動的賭馬下注的電子牌,我們就是從那個營業(yè)廳往里,又過了一條很窄的巷子,發(fā)現(xiàn)里邊基本上是老式樓房,樓很高、很舊,外邊有很深的煙漬,并且貼滿了醫(yī)療、貨運、旅行的小廣告牌。她住的酒店也許有個名字,她說了但我沒有聽清。說來奇怪,雖然從正面看是座很高的舊樓,但從樓梯口進去,才發(fā)現(xiàn)她的酒店其實不過是在一座九層樓里。這樓像是樓中樓似的,在樓梯口我們停了一會兒,她好像如釋重負(fù)。我想到也許我不該上去,因為這實在沒有太大的意思,但我沒有明確的決定,她也沒有表態(tài),不過她給我時間在一樓大廳入口那里考慮。電梯是那種老式的開拉型,在里邊可以看見外邊,這是很典型的英式風(fēng)格,雖然樓很破舊,不過處處的格調(diào)都很好。合上像鐵盒子一樣的電梯,我們升到了五樓。她用房卡打開了房間,房間實在是太小了,以至于我立刻判斷出,如果我進去,必須要坐在床上。
這時我真拿不定主意,雖然我說過我們是在下一盤叫做香港的棋,但我有必要被牽制到這種程度嗎?我為什么要跟她進她的賓館?但我還是進去了,并且她關(guān)上了門。當(dāng)然我是坐在床上的,而她已經(jīng)站到另一面的窗子邊。坐下來后我發(fā)現(xiàn)房間沒有在外邊看到的那么小,假如愿意,我還可以坐到椅子那兒去,椅子邊上桌子的再里邊甚至還有空角,那兒也可站人,左邊的衛(wèi)生間雖然敞著,但那個空隙也不小。她這時掏出煙抽起來,斜靠在窗臺上。我也要了一支煙,我們兩人一起抽了起來,只是我們的煙灰要分別彈在不同的煙缸里。她邊上的窗子也是上了防盜鐵的。她看著窗外對我說,九莉回了上海,先是住在姑媽楚娣的地方。我說,上海的亭子間倒是跟這酒店一樣,都是很小的房子。她說,我就喜歡這樣。不過我不知道她說的是喜歡小房子呢,還是喜歡擠在小房子中的感覺。她煙吸得很兇,很快就抽掉了兩根。而我還在不停地彈煙灰。她又說,你記得嗎?九莉剛回上海,沒吃的,楚娣在窗臺上抓了只鴿子,然后兩個人把鴿子殺掉吃了。這個我倒知道,確實九莉從香港回上海,上海也有戰(zhàn)事啊,同樣沒有太多吃的,因此才吃了窗臺上飛來的鴿子。她居然用牙齒咬了咬煙蒂,似乎她也在咀嚼著鴿肉,那一定是很細(xì)削的吧。
我是跟過來的,雖然仍在下棋,在香港,不過作為尾巴,我明白死神的定位是她對我明確了的,那么她又是怎么提防的呢?她吸了第四根煙之后,去了衛(wèi)生間,并且把她那只背包也一并帶了進去。她在里邊弄了不短的時間。我就坐在那兒,我坐的床沿其實離門很近,所以我?guī)缀醮_定我隨時可以走掉,但我沒法做這個決定,我感到在整個的人生中,其實差不多也都是這樣,看起來可以做決定,但其實決定不了。她吸引著我。
她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換上了睡衣,把背包放到那張小桌子上,她再次抽起煙,睡衣只到膝蓋上邊,她頭發(fā)稍稍亂了些,可能剛在衛(wèi)生間里濕了點水吧。她彈著煙灰,望著我。而我望著她細(xì)長的腿,這一刻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她說,你可以坐過來啊。她指了指桌子邊上的空角。但我覺得那個地方太小了,我還是坐在門這兒好些。李煜終于溫和了許多。她說,你坐在那兒,不是像沒有進到房間一樣嗎?我覺得她說得對,其實我也有這個感覺。她又說,邵之雍來看九莉時,有一次拎了一箱的錢,他要到內(nèi)地去辦報。我說,可是九莉似乎覺得自己也有了這錢一樣。她頓了一下,可能覺得我說沒有道理。她說,其實錢也不重要,只是九莉一直弄得很清楚,邵之雍能把那么一大箱錢放在她那兒,她知道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不然,誰會放心把那么一大箱錢放在她的地方。我終于有些難以為繼了,因為我透過她身邊的窗臺,依然能看見香港發(fā)紅的夜空,這不是那時的香港,這是現(xiàn)在的香港,即使那時的香港,她也不過在港大讀書而已。況且,現(xiàn)在說的是上海,邵之雍要從上海到內(nèi)地去,他是個漢奸,他談不上什么死神,什么獵人,談不上什么愛情,他是個漢奸!我終于說出了這個看法,他不過是個漢奸。我想這沒有什么,他是個漢奸,這是事實。她擺了擺手,似乎下棋的我們應(yīng)該守著規(guī)矩,不要動怒。她說,你說對了,他才不是死神,不是獵人,他什么也不要帶走,他坐在你這個地方的時候,她指了指我坐著的床沿和門邊的一小塊地域,接著說,他只是來看他喜歡的女人,你明白嗎?他是真的喜歡九莉。我覺得她說得對,他喜歡九莉,可是他不還是漢奸嗎?當(dāng)然,我沒有再強調(diào)這一點,關(guān)于他是漢奸說一遍也就夠了。問題是,李煜講的只是,他不是死神,他不要帶走任何一個女人,而這一點,你們是不一樣的。她又說,這是為什么,你知道嗎?我沒有作聲。她說,這就是那時候人的氣象,這是氣象。我沒有說什么,是啊,不是兩個大師在下棋嘛,何必如此認(rèn)真,說那時人有氣象,可是這仍然跟我們沒有關(guān)系。她說,不早了,你走吧。我說那我走了。我站起來,打開門,她沒有動,也許她意識到了什么,這時我倒記得當(dāng)邵之雍的煙頭被那個九莉用信封收集起來時,一種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又會復(fù)活的,物質(zhì)的煙屁股的情調(diào)是多么濃郁啊。我走出房間,帶上門,向電梯走去。她從后邊跟過來,對我說,明天見。我說,好的。她站在走廊里,我覺得她確實很美,在我等電梯時,她說,邵之雍有個侄女,高高大大的,有點木,但人不丑,你知道嗎,九莉明白,她也是邵之雍的人。我想我記得那個女人,她叫秀男。我撥開電梯門,走了進去,剩下她一人在走道里吸煙。
11
從油麻地回到尖沙咀后,我沒有回帝國酒店的房間,我去了重慶大廈,我想都沒想就鉆了進去。那些門口的印度人、巴基斯坦人、孟加拉人帶著閃光的金黃的鉆戒,眼神中透著幾乎要奪你魂魄的力道,但我知道他們其實什么也不會做。我以前多次從重慶大廈門口經(jīng)過,但我沒有進去過。從李煜酒店那兒回來后,我知道身體被什么奇特的東西給定住了,它明明是想干點什么,但就是做不出來,并且也說不出來,我實在是不太情愿與一個女人討論那些假大空的東西。我知道自從下午從防浪墻那兒把她拉下來之后,我就有點魂不守舍,就已經(jīng)成了她的尾巴,并且還被她說成死神,最要命的是,她有她的一套,什么六十年前的香港,什么盛九莉,在此刻,在這夜晚的重慶大廈都已經(jīng)顯得如此格格不入了。
我進到里邊,我知道從那個排隊上電梯的地方,排上那么十分鐘左右,就可以到五樓去,那兒有個廣告,寫得很耀眼,“泰姬在等待你”,其實我去清邁的時候見過,這個晚上,在香港看泰姬也許不是什么好選擇。但是,你在重慶大廈還能干什么呢?我沒能等到電梯,因為有一個黑乎乎的老外把我拉了過去,平時我估計會發(fā)火的,但那晚沒有,我跟著這個老外走到一樓最里面那排商鋪間,那里熱鬧極了。我實在看不出這個老外是哪個國家的,他沒有裹頭巾,只是在無名指和食指上卡著劣質(zhì)的鉆戒,閃著金黃的光芒。他在商鋪里搗鼓了半天,掏出一個紫色的東西,我看不出這是什么,但他意思很明顯,要讓我買下它,我覺得買一個東西不是什么難事,他也夠熱情的,可我有這個需要么?我拿著那個紫色的東西,看了半天,這時又有幾個老外圍過來,從他們黑到十分極致的膚色上看,我想也許他們是非洲人,但仍不能確定。他見我半天不放手,覺著我是喜歡的。但他實在是誤解了我,我不過是無所謂而已,更何況我心里空落落的。
另一個個子高點的黑人這時把那紫盒子拿了過去,他打開了機關(guān),我才發(fā)現(xiàn)這是只盒子,并且里邊放著玉。我看了那玉,不是那種青白色的,而是一種我很少見到的乳白,我感到有點惡心。我聽見起先那個人說著seventy hundred(七千元)。我知道他是要我買下它,在這一刻,我真想把這個東西砸到地上去,但我沒有。他的眼神此時溫和了許多,他在我身邊又小聲地嘀咕了一句,我聽清楚了,他說的仍是英語。順著他的手指,我看見了在商鋪里邊屏風(fēng)的邊上站著一個女孩,混血的,正在向我招手?;蛟S我可以過去,商鋪后邊還有門,通向另一個通道,但我舉棋不定,我在考慮是不是要買下它。但是,他為什么要這樣呢?為什么既要賣玉,還要為我引薦這么個混血女孩呢?我不得而知,也許皮肉之香和乳白的玉之間,并沒有什么隔閡。但我不明白,不知道非洲人為什么如此。我沒有買那玉,也沒有進隔間。我想還是應(yīng)該到電梯那兒去。那個非洲人,我暫且認(rèn)為他是非洲人,并沒有生氣,就一直跟著我。
我到了五樓,他坐在我后邊,我在看表演,其實我心情差極了,因為表演實在是太糟糕了,十分難聽的嗓音,唱著英文歌,還有一兩首鄧麗君的,下邊的看客也都十分的疲憊,我才知道也許泰姬就是這樣來對付我們的,他并不需要看到群情激奮的人。那個非洲人真是老實極了,他手上還是拿著那個裝玉的紫色盒子,耐心地坐在我的后邊。旁邊,也許是印度人,裹著頭巾,居然帶著像少年一樣的家人,在那觀看。我有些難以忍受,準(zhǔn)備起身走了,我覺得重慶大廈實在是太沒有章法了。但是,我又在干什么,我為什么要看泰姬,僅僅因為那閃爍的小廣告?他唱了幾首歌之后,下到看客中來,電子樂還在演奏,他走進看客的椅子中間,伸著雙臂,笑容可掬。同樣,我并不明白他要干什么。此刻,我知道真是倒霉透了,但這一切可能都還是從李煜那兒流出來的無序的混亂的一部分。我很難收拾好了,我真有點感慨,剛才在一樓,沒有跟這位非洲朋友談妥什么。
我果斷地站了起來,非洲人跟在后邊,也許他知道人們總會在應(yīng)該選擇的時候選擇。我站在電梯那兒,我對那個非洲人說,你不要再跟著我,我不會買下那塊玉的。于是我從走道那兒下樓梯,從四樓三樓一層層地逛下去,里邊十分的喧鬧,每個鋪子都大致相同,擺滿了你可以稱之為破爛的東西,來自世界各地。
后來在二樓,我遇到了一個賣鸚鵡的人,奇怪的是這個人鼻子很扁,以至于我一開始認(rèn)為他沒有鼻子,這也是奇觀了。于是我站在他鋪子前,那個非洲人立刻跟這個扁鼻子交談起來,這個扁鼻子也許是拉美人,我看得出來,他對生意不像非洲人那么執(zhí)著,他只是在我看他時,用鳥食去喂鳥,并沒有那么熱情。我突然決定要買下這只鸚鵡,況且它并不貴,相對于重慶大廈里所有的爛東西,這只鸚鵡卻是真實的,它的皮毛如此鮮亮,喙是紅的,頭頂有一簇深灰的冠,我看中它奇特的造型,并且如果可能,它應(yīng)該會像拉美文學(xué)爆炸那樣講幾句西班牙語,不過,我沒有檢驗。我買下了它,但不知為什么,那個非洲人卻把盒子交給了這個貨主,他們還在點鈔票,這個我不管了,我拎著一只籠子,這時我記起臺灣的蔡康永也是帶著鳥籠出席金馬獎頒獎現(xiàn)場,但這又有什么呢,世道太亂了。拎著這只鸚鵡,我出了重慶大廈,外邊很熱,沒有人在意你拎著鸚鵡,我這時撥通了栗發(fā)卷女人的手機。
12
現(xiàn)在我還是來說說這只鸚鵡吧,這只南美的鸚鵡確實是個不錯的家伙,從晚上我拎著它從重慶大廈出來,就覺得這家伙比我還要不簡單。但是,我現(xiàn)在要說的,卻是它有可能的歸宿,你們應(yīng)該聽出來一點點,后邊多少發(fā)生了一些不愉快,我不敢說至今還懷念這只鸚鵡,但至少,我覺得它有了它的去處,而我雖然買下了它,但不能決定它在香港的歸屬,至多,我只是在那有限的一些時間里,拎著它。當(dāng)然,后來,從我手上,我把這只鸚鵡交給了那個穿綠衣服的腿上長毛的好看的香港女孩。那時,我拎著這只鸚鵡上了油麻地的中華書局書店的三樓,說實在的,我不是來買書的。我上了三樓,我想應(yīng)該在這里有十分鐘的時間,那個穿短格衫的男人十分鐘后準(zhǔn)會到,可能還沒有十分鐘,因為他從地鐵另一個出口到這邊,在樓下晃悠一會兒,也許六七分鐘他就會上來。這時我在三樓的柜臺邊見到了那個坐在地上穿綠衣服的香港女孩,我一眼就看出了她是香港女孩,這是絕對的,果然她說粵語,但她也懂普通話,因為她正在港大讀書,有來自大陸的同學(xué)。我問了她幾個問題,她回答得都很好,我相信她已經(jīng)坐在這兒至少有一兩個小時了。當(dāng)然,這只是我以為的,不能完全確定。因為我上三樓之前,本來想去搭訕的是另外一個女孩,她在另一個拐角,我是從那個拐角到這邊,這邊離樓梯近,只是我之前先拐進了里邊而已。我們只交談了三分鐘,我對她說,也許我們可以談?wù)?,我說的是文學(xué),因為她正在看一本叫作《桃花》的小說。她答應(yīng)了。但是,她顯得漫不經(jīng)心。我跟她說,其實我們可以離開。這時我記起在孫中山的時代,每當(dāng)革命有困難的時候,許多人正是從書店脫身的。
她叫肯妮,Kenni。我說肯妮,你和我出去吧??夏輳娜龢枪衽_后邊的一個邊門帶我出去了,那邊是一排診所,我們在診所那兒還談了些話,我已經(jīng)完全放心了,我想肯妮她懂我的意思,不然她不會從這個診所的三樓把我?guī)У接吐榈氐牧硪粭l路。我們到了一處地方。肯妮說這是她叔叔的地方,叔叔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住這個廉租房了,他在太平山那里有了新住所,這個地方,她現(xiàn)在只用來看書,因為離港大要近些。就是在這間屋子里,我想我買下的那只鸚鵡,成為我送給肯妮的禮物。也許這只鸚鵡既沒有增加我的魅力,也沒有給我?guī)砺闊?,甚至它也不是什么精致的道具,你知道一方面是這兩天一直是那個短格衫的人在跟蹤我,我并不太明白,這人為什么這樣,另一方面我跟肯妮說了,我很喜歡這種方式,有一點冒險,不能僅僅稱作艷遇,畢竟我們從書店出來,我們到了她的地方。我已經(jīng)不太適應(yīng)了,也就是說,我都不知道還在等待什么了,可能她坐在中華書局的地板上,也會有某種想法,這個,我看出來了,生活有那么一點令人難以忍受。于是,我告訴她,我并不特別喜歡香港,我之所以來也許是因為孤獨,是因為無聊,也是因為無處可去。我想向她了解的是,我在香港,我能干什么?并且有一個人一直盯著我,肯妮沒有問我這個,但是,她把我?guī)У剿淖√?,我把鸚鵡已經(jīng)放在那桌子上了。我說我去洗澡。她說你去吧。后來,我們就坐在了一起,我發(fā)現(xiàn)她穿著那種像膠鞋一樣的鞋子,裙子也是綠的,只是和上衣的深綠有所不同,裙子的綠有點淺,沒有穿絲襪,腿上有細(xì)密的毛,這毛如此濃而隱約,卻是我從沒有見過的。我覺得事實就是這樣,跟李煜這幾天以來,我不僅什么也沒有撈到,甚至已經(jīng)快要被她弄瘋了,永遠(yuǎn)是盛九莉的這個那個,一會兒又是邵之雍,一會兒又是香港、上海。那么,我這個被稱為死神的人,終還能帶走什么人?我想這個比喻是不恰當(dāng)?shù)?,僅僅是一種想像。我洗過澡,精神好了些,我知道也許并不是我?guī)ё咭粋€女人,而是這個叫做肯妮的女人帶走了我。
她很好看,盡管汗毛多了些,但仍是好看的。我想一個人的壓抑可能并不僅在于時間的長短,而在于他到底被擊打到什么程度了,我確信在香港,我已經(jīng)不可能再抑制了,無論如何,不管誰是死神,男女總要被另一方帶走,假如他們相遇的話。我親吻她腿上細(xì)細(xì)的汗毛,很近的,它們有一點黃,有一點白,她堅持不脫她的膠鞋,并且一直勾著頭看我。我承認(rèn)我喜歡這個肯妮,她有香港女人那種特別的跌宕的美,沒有感到過一點疏遠(yuǎn),即使在你親吻的時候。但是,她為什么要帶我來?我問了她一句,她說,沒有什么。好啦,我想這次她是死神,女人成了死神,看上了男人,要把他帶走,要消化他,而恰恰,我這個拎著鳥的男人,反而成為了她的目標(biāo),就這么簡單。我看見她在我身上,她沒有看我,她沒有什么表情,甚至耳朵上還掛著耳機,她在運動。而我看著她,在這一刻,我很想問問她的家庭,她的出身,她的父母,或是她的愛情。但是,你知道,我問不出口,肯妮她不給我這個機會,她有時也會用手在我鬢角那兒壓一下,以示對我的好感。但是,我看重的是,也許我總該了解一點什么吧。后來她就看著那只鸚鵡了,并且,她開始問我,這是在哪兒弄的鸚鵡?我說,這是只拉美鸚鵡。她又問,貴嗎?我說,比玉還要貴。我想她看不出我在胡扯。她又說,我們香港沒有這種鳥。我說,這個我不知道,但它是南美的,中國都沒有。她又說,那很好啊,她俯下身看著我,并且又看著鸚鵡,我知道她是表達(dá)她很喜歡這只鸚鵡,不過這恐怕不是她最想要的,她不是那種人吧,不會貪戀別人的東西。女人,有些總是物質(zhì)的,如果她喜歡,我可以把這只鸚鵡送給她。我想,在香港,我總是做了點事的,盡管你是個獵物了,但你不也和死神相遇了么?她不是把你帶走,與你一起沉陷進帶著濃密汗毛的肉身中了么?我對她說,這只鸚鵡就給你了,給你了,給你了??夏菡f,你看,鸚鵡的毛怎么是濕潤的呢。我說,它給你了,給你了,給你了。漸漸地,我頭暈得厲害,我還在說,這只鳥給你了,肯妮,肯妮……
13
到淺水灣去其實不僅僅是李煜的主意,從我來說,來到香港的海灘上,且是和這樣一位美女去游泳,我又如何能反對呢?但是,作為她的尾巴,我也并沒有多么積極,你們知道,也許直接去占有一個女人是最簡單快樂的事情,我并不是那種曲意要把逐愛變成一種復(fù)雜游戲的人,所以總覺得對于像李煜這樣的女人,與其說是在下工夫,還不如說就老老實實地跟在她后邊,她總會露出一點破綻什么的吧。我拎著那只鸚鵡,顯然這有點可笑。但是,它也使我顯得不那么矛盾,至少讓別人看到我不是那種一根筋的人。我們算是朋友吧,我們到淺水灣去,我們到海灘上去,我們昭然若揭,并沒有完全陷在那種一定要把一個女人搞到手的盲目的行動中,我想李煜之所以沒有對我產(chǎn)生反感,可能也在于我還是表現(xiàn)得像個正人君子。更何況對于盛九莉,無論她說什么,我還是配合的。盡管我并沒有真的把什么盛九莉當(dāng)個人物,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拎著鳥兒,我去男浴池那邊換泳衣,她去她那邊,兩處隔得并不近,加之我還要去買大浴巾,以及飲料什么的,手上的東西太多了,但有些東西可以放在貯藏柜,只是這只鸚鵡,我怎么也要拎在手上,我要把它帶到海灘上去,我們總要一起曬曬太陽吧。我從換衣處出來時,在那個通向泳區(qū)的木道上,我看見李煜已經(jīng)站在那個地方,她穿著粉紅的泳衣,我想至少在這個場合,沒有比她更美的女性,她確實與眾不同,總會在最神秘的地方,讓你感受到一種挑戰(zhàn),我說的是她這泳衣的顏色。
我拎著鳥兒,她好像也提著東西,大概是防曬霜之類的護膚品,我們朝泳區(qū)那塊走,那里人很多,水里的人也不少。我們先是在那塊細(xì)沙的地方坐下來,她躺在躺椅上,戴上墨鏡,淺水灣的海水真是美不勝收,而粉衣的李煜似乎像一團肉欲的火,只是她并不講話時,無法判斷她到底是哪一種女人,以及她要干什么。李煜還沒有涂東西,大概她要下水以后才涂吧,我沒有躺在躺椅上,而是直接睡在鋪在沙上的大浴巾上,背下倒涼涼的,細(xì)沙過細(xì),似乎海水的涼意也可以從細(xì)沙中穿過來。她轉(zhuǎn)過身子,看著我頭邊上的鸚鵡。問我,你怎么不把它放在換衣間那兒?我說,柜子里會悶,還是帶到海灘上好。她又說,可以放在條椅上,又不讓你把它鎖起來,鎖起來不就悶死了嗎?這時我多少有點后悔為什么會在重慶大廈買下這只南美鸚鵡了。
在我們邊上有許多游客在大聲說話,我想他們可能是覺得淺水灣的海灘實在是太美了。戴著墨鏡的李煜指著海水對我說,盛九莉在港大,她媽媽,也就是她二嬸來看她時,她見她媽媽穿著白色的泳衣向海水走去。我說,干嘛是白色的?李煜嘆了口氣,好像她沉思了一下,又說,其實盛九莉自己倒沒有下水,她是看她二嬸下了水,那個叫做勞以德的外國人在水里向她招手。我說,不是每個人都喜歡游泳的。李煜說,我不是說盛九莉就應(yīng)該和她二嬸一起下水,但是你不覺得嗎,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她看著母親和情人在水中會合,會有什么感受?我說,九莉從小母親和父親離異,她應(yīng)該能接受母親和男友的這種場面吧。李煜搖了搖頭,也許她覺得她跟我說的不是一碼事。我說,那時海灘上,斷然不會像今天這樣這么多人。我的這句話大約使李煜受到感染了。她說,六十年前的海灘,哪會有那么多游客呢?我也搖搖頭,覺得想像盛九莉到過的海灘是難以捉摸的,畢竟過去了這么多年。
我在看我的鸚鵡,它低著頭,目前它還沒有說一句西班牙語,也許我應(yīng)該懷疑它的語言能力。但是,我并沒有嘗試著教它。我記得以前有人講過,真正要讓鸚鵡會說話,就得讓一滴鮮血滴到它的舌尖上,這樣它就能像人一樣說話,并且會講一些有人情味的話。但是,對于這樣一只鸚鵡,至少在目前我還沒有準(zhǔn)備為它滴上一滴那樣的血,不過它那頭頂灰白的冠羽,倒是使我頓生情愫,覺得動物的美全在于它那一點點特殊性,擊打著你的內(nèi)心。它其實是好看的,盡管還沒有講一句話,同樣也不能單純地指責(zé)它。我再轉(zhuǎn)過身時,李煜已經(jīng)不在躺椅上。我坐起來,我看見她在海水中,她那粉色的泳衣實在太過特殊了,她不是漂在水上的,而是在游泳,因為是蛙泳,能看見她粉紅泳衣在海面上出沒。我站起來向海水走去,走到水邊時,她剛好游回來,她見我下了水,便走到我邊上。這兒水淺,沙仍然很細(xì),站在海水中,我們互相望了一下,似乎有點陌生。她指著她剛才游到的那個位置對我說,你也游過去吧。
于是,我用自由泳朝那里游去,我知道她一定在身后看著我,在游泳過程中,我一直有那么一點興奮,覺得有個女人在身后看著你,你在大海中有那么一點意味。等我游回來時,她也朝中間游來,于是我們在海水中又遇到了。她甚至伸手在我肩膀上按了一下,她說,你游得還蠻好啊。我說,我沒訓(xùn)練過,是野路子。我們浮在水上,看著藍(lán)天。她說,盛九莉聽見那炸雷一般的巨響,起初還不知道是日本人打過來呢。我說,年輕就這樣,年輕人總會對某些東西視而不見,哪怕真的看到飛機飛過來,也不會一下子就想到轟炸。她有些不認(rèn)同,顯然她要講的恐怕是另一回事。果然,她說,盛九莉不那么害怕打仗吧,她只是厭惡,她不是害怕,只是厭惡,所以日本人打過來,讓她厭惡,但她不是害怕,害怕什么呢?只是厭惡。我想,也許年輕人,在任何時代都是這樣的,他們總是厭惡一些東西,這其中也應(yīng)該包括打仗吧。她朝回游,我是跟在她后邊的。
到了淺處,她站在海水中,海面剛好到她乳房那兒,她仍看著藍(lán)天,天藍(lán)得讓人想醉,真是太美了,但問題是,即使這樣的天空,有轟炸機過來,仍然會扔下炸彈,破壞這一切。她說,人是沒有辦法的,盛九莉只是一個學(xué)生,她沒辦法,再說她那些港大的同學(xué),要么是南洋的,他們自己的來處也已經(jīng)被日本人炸了,可是盛九莉哪兒也不能去,她能怎么樣?我說,年輕人是不害怕,但是年輕人真的要去打仗,恐怕也還是要考慮考慮的。李煜用海水輕輕地淋著自己的肩,我看見她乳房很好看,泳衣漂著,似乎她并不在乎此刻在藍(lán)天會有轟炸機飛過。她說,她還到防空站那里記錄過敵軍炮火呢。我說,她記過,但是她自己也知道打仗是被逼的。她有些疑惑。問我,這指什么?我說,反正作為男人,我并不覺得女人去記錄炮火,有什么可說的,女人不應(yīng)該卷入戰(zhàn)爭吧。她幾乎完全站起來,朝海邊走,我看見她整個臀部都從水中露出來了,她一邊回頭,一邊說,可是,那時英國人也真是打了,那個安竹內(nèi)斯,就是借錢給她的那個英國老師就是戰(zhàn)死的。我說,是啊,打仗是真實的,命要搭進去的。
我們站在海邊,這時我看見在我們放東西的躺椅那兒站著一個穿短格衫的男人,他好像正在看我們的東西,因為隔著不近的距離,所以他沒有一下子看出我們正在看他。他仍在看我們的東西,我不確定他有沒有俯下身翻檢過,但我難以忍受,于是我向沙灘走去,這時短格衫男人終于看見我了,他馬上向換衣間那邊去,不過他走得很慢,似乎并沒有擔(dān)心我發(fā)現(xiàn)他,他好像很有膽量。這時我想我應(yīng)該明白了,我見過這個人,確實見過他,我應(yīng)該見過他,我知道他,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很不愉快,但我必須鎮(zhèn)定,我不是那種膽小的人。但是,他來看我們的東西干什么呢?李煜見我朝回走,她也回到躺椅上,用浴巾擦了擦水,我看見她姣好的身材側(cè)著,望著我。她說,九莉只想成全她自己的每一步。我說,其實戰(zhàn)爭并不是要摧垮每一個人,戰(zhàn)爭往往就是炸彈,但對于男人就不同了,男人必須打起來,我有點憤恨地說。李煜雙手墊在頭后邊。她說,那是你的想法,也許邵之雍和你想的就不一樣。他怎么想的?我問。她在思考著什么似的,我覺得講那么一個人太沒有意思了,我知道我最看重的仍然是我和這粉色泳衣里的肉體的距離,假如頭頂并不會有炸彈轟下來,粉色里的肉體才是我的目的,我的目的是不容懷疑的。我知道,在香港,我已經(jīng)差不多受夠了,我已經(jīng)被這個女人拖得太久了,以至我對包括盛九莉在內(nèi)的一切都快要麻木了。只要你覺得對,我覺得我也可以支持,哪怕你覺得邵之雍情有可原,哪怕你覺得物質(zhì)的男女最重要,俗世最重要也沒有什么。我們來香港,不是在討論歷史追問歷史。同樣,在下這盤香港的棋時,我的欲望從不曾熄滅,我總要干點什么,哪怕只是一點點機會。然而,她仍看著藍(lán)天。這時我告訴李煜,你看看那邊。她向換衣間入口那兒張望了一下。她回過頭后,我對她說,剛才那人來翻我們的東西。她再次看了那邊一眼,對我說,我不認(rèn)識這個人啊。我說,可我認(rèn)識。他是誰?她問。我說,我昨晚見過這人,我可能得罪了他的朋友。她“噢”了一聲,沒有接話。她的一只手伸進粉色泳衣里,應(yīng)該是調(diào)整了一下胸部,她沒有回避我這個動作,我臉上火辣辣的。
14
李煜的身材好極了,她起先也只是把手伸進泳衣里去調(diào)整胸部,后來她轉(zhuǎn)過身,露出整個脊背,曬著下午的陽光,并且抹上一層橄欖油之后,那白里透紅的皮膚令我暈眩。我知道我可以用手貼在上邊,并且我也這么做了,她偶爾也會回過頭來跟我說幾句話,但是,我知道她正在享受這淺水灣的美好時光。然而,我是有目的的,并且我的目的在這個地方是如此強烈,我想作為一個尾巴,已經(jīng)待得夠長的了,但一直不能有所作為。她雖然是斜躺著,即使她背對我,我仍能看出她身體里有一些悸動,她應(yīng)該知道我需要什么,我們是伴,是下一盤叫做香港的棋的兩個所謂的大師。但是,我們實在是太過保守了吧,我們要干什么!于是,我實在有些控制不住了,我的手摟著她的肩。她終于扭過頭來,墨鏡里的眼神,我無從捕捉,但我感到她有了一些反應(yīng),她到底要干什么呢?我很想親一親她,假如她不反對的話。這時她倒是坐起來了,她又說起了盛九莉。她說,盛九莉和比比,那個印度女孩,那個比比是個不錯的女孩。我不記得盛九莉的朋友比比到底是什么樣的,反正九莉回上海以后,比比倒也在上海和她見過面,而那時的九莉大概已經(jīng)和邵之雍之間有了愛情,愛情就是這樣,它永遠(yuǎn)是一種獨占的東西。不過,我可無法在這個海灘上來直面所謂的愛情,我的目的或許也包括愛情,但那是在這粉色泳衣的肉體以內(nèi)的,同樣,我并不知道這條肉體之路到底有多長。李煜又說,可是那時,當(dāng)九莉擔(dān)心與比比有同性戀的時候,她試過,當(dāng)比比的腿壓到她腿上時,她豎起了汗毛,準(zhǔn)確地說,是厭惡!李煜弄了弄頭發(fā)。我知道十八九歲的九莉和比比,也許她們的友誼包括的內(nèi)容太多,不過九莉那樣的女孩,注定比別人考慮的要更多。
李煜弄她的頭發(fā)時,我有時朝換衣間那兒望,有一會兒,我沒有見到那個穿短格衫的人。但是,她是側(cè)著,斜靠在躺椅的背上,我算是平臥在沙里,我已經(jīng)保持這種姿勢很久了,可以說我一直在推挨時間,我相信時間可以把我推進到這粉紅泳衣的肉體中去。不過,我并沒有注意到沙灘上的游客已經(jīng)減少了許多,因為李煜一直在說盛九莉,她甚至說到,盛九莉同樣也并不是要邵之雍什么,她并不要什么,她是那種人,是那種不希望通過要求什么來實現(xiàn)生活的人,她是那種天才,只活在她正在生活的那個世界中。我問她,指的是什么?她說,其實即使日本人轟炸香港,即使香港遍燃戰(zhàn)火,但她依然在這戰(zhàn)火中生存,事實上,那不是她個人的事,她仍然要在那里邊生活。不過我能說什么呢?那畢竟是幾十年前的香港。
游客已經(jīng)走得差不多了,她倒是比我更快有了反應(yīng),并且是立即從躺椅上站起來,拎著那只布包就要往換衣間那邊去。我跟在她后邊,走出幾步,我才想起我的鸚鵡,我對李煜說,我的鸚鵡呢?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剛才我們躺著的地方,但那兒已經(jīng)沒有鸚鵡,鸚鵡呢?我轉(zhuǎn)身過去。這時李煜拉著我,她說,算了,回去吧。我說,不行,我不能把它丟在海灘。但是,它在哪兒呢?她站在原地,我在躺椅那兒轉(zhuǎn)了一圈,但沒有找到。這時海灘上空烏云飄來,我看出來天就要陰下來,也許會有陣雨。海灘上放著音樂。我對李煜說,我到海邊去,我要找到鸚鵡,不能把它丟在海邊。李煜說,你一定要找,你就去找吧。她跟我說了個時間,讓我那個時間去找她。她在轉(zhuǎn)身時,又用手在胸前摁了一下,我知道她一直在調(diào)整她的胸部。我看見她進了換衣間,我在海邊一直沒有找到鸚鵡。
于是我就往前,那兒有一處平臺,大概是供小朋友戲水的地方。在那兒我找到了我的鸚鵡,它在籠子里,籠子漂在水里,我并不明白它怎么到了這里,但它渾身是水,濕濕的。我已經(jīng)找了它半個小時,謝天謝地,總算找到了它。我想事情還是清楚的,至少他并沒有真的打算要淹死這只鸚鵡,也許他不過是要懲罰它而已。這時海面上已經(jīng)有了雨點,沙地馬上變潮,我從這塊有平臺的地方向換衣間那邊走,路很長,雨霧漸大,海灘陰暗了,以至我不太看得清在出口那兒,是否還有短格衫的男人。
15
如果是在我熟悉的地方,一定不會擔(dān)心像短格衫男人這樣的貨色,因為我有的是辦法來對付這種人。你們知道,我差不多可以稱得上輕車熟路地玩我的生活,當(dāng)然也包括我總要處理那些在我和女人交往時涌現(xiàn)出來的成為障礙的男人,我有的是辦法。這么說,也并不是說我在香港,就沒有辦法來對付這種糾纏的人,只是,我不太清楚,這一次,假如李煜說得準(zhǔn)確的話,我這個獵人到底是怎么了,我與什么人相遇,又為什么真的要帶走一個女人,就像我在那些如動物一般的歲月中,總要帶走女人,帶走她們,與她們做愛,無止無盡地渲泄我對她們的好感、趣味和所謂的愛情。但是,這一次呢?你們知道,我的目的是李煜。然而,沒有任何一次經(jīng)歷像我在香港這一次如此復(fù)雜,顯然,我的某種機制出問題了,好像變得不那么流暢了,因而我知道我遇到像李煜這樣為我命名的女人,難度就前所未有地加大了。但是,我還是要告訴你們,這個跟蹤我的短格衫男人,并不是沖著阻礙我和李煜來的,我覺得這完全源自于我的某種混亂無序的夜晚沖動。
就是昨晚,當(dāng)我從重慶大廈拎著那只鸚鵡出來時,仍然沒有回帝國酒店。我在彌敦道上走了五分鐘,撥通了栗發(fā)卷的手機,在電話中,她很高興。她說,她就料到我晚上一定會給她打電話的。我問她在哪兒。她說了酒吧的名字,叫作杰拉迪奧。我叫了輛出租車去了酒吧,她和她那個拿傘的女朋友正坐在拐角,留著對面的位子給我。酒吧里音樂聲不大也不小,這個地方格調(diào)不錯,比中環(huán)的蘭桂坊要好。她問我點什么。我說,汽水吧。她撲哧笑了,覺得我肯定瘋了,居然拎著一只鳥,還要喝汽水。她說,你到香港來到底是干什么???我沒有什么反感,因為心思不在她上面,她那個女友往里邊退了退,只是在玩手機,音樂聲大了一些。我跟栗發(fā)卷說話,必須要湊近點,大聲講。栗發(fā)卷為我點了洋酒,我不知道這酒烈性如何,反正一切也無所謂,距明天去見李煜還早,何不多喝上一口呢?于是我就喝上了,音樂聲小些時,我就能和栗發(fā)卷多說點,不過我們都很客氣。她問我去了什么地方,我說,去了海洋公園,那兒的太平洋很不錯。她只是笑,我沒有問她們?nèi)チ四睦铩:髞?,她見我和她喝開了,就跑到我這邊,跟我坐在一起,她是個不錯的女人,居然用手時時摟我的肩,好像我們無比熟絡(luò)似的,她身上有一種成熟的氣息。我沒有反對,她輕聲對我說,你覺得她怎么樣?她一邊用嘴努著朝她那個女友動作一下,我這才認(rèn)真地看那個女友,說實話,她人不丑,只是她永遠(yuǎn)沒有具體的表情,似乎一直沒有跟我有任何眼神的交流。栗發(fā)卷說,到香港來就是玩。我說,是啊,就是玩。我也許知道一點她的意思,但是她要干什么呢?栗發(fā)卷在我胳膊上意味深長地按了一下,之后,她就說,你可以多關(guān)心她啊,她跟她先生不好,她先生是個特殊人物。我不太明白她說的是什么。
我舉起酒杯,對她那個女友說,你也喝點吧。見她女友舉起了杯子,我才意識到原來這個女的喝的也是烈性酒,散發(fā)著濃烈的氣味。她的臉只有在抬起來時,才看出她有多特殊,我承認(rèn)這臉雖然對我有吸引,但仍不能判斷這到底是一張什么樣的臉。栗發(fā)卷女人又繼續(xù)跟我說,她很苦。這個女友會很苦?我很難把栗發(fā)卷的話,跟這個女友結(jié)合起來。怎么個苦法?我問。栗發(fā)卷說,她丈夫很有錢,在外邊有女人。我說,這沒什么啊,現(xiàn)在這種情況太多了。栗發(fā)卷又說,可是她丈夫最近有問題,你明白吧,經(jīng)濟上的問題,所以她丈夫也躲到香港來了。這我就不明白了,當(dāng)然也很討厭這個,我不想再談?wù)撨@個女友的丈夫,這與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栗發(fā)卷有時也提醒她的女友跟我碰杯,那個女友就會跟我喝酒。
我們一直在喝,桌上的鸚鵡就放在那兒,但是,這兩個女人好像對鸚鵡并沒有什么興致。栗發(fā)卷勸我喝酒,而她那個女友一直在搗鼓她的手機,我想后面我是喝得太多了,都不知道為什么會跟兩個女人如此放肆地喝起來。可是,這有什么意思呢。酒吧里的人終于少了許多,我見那個栗發(fā)卷又跑回剛才座位上,跟她那個女友講著什么。后來,她又跑到我這邊,把我拽到了她女友的邊上,她示意跟她女友親近些,讓我們一起喝酒。當(dāng)我和她女友都舉杯時,她就在對面拍手,好像很為我們開心似的。也是在她的鼓動下,我終于用手摟住她女友的肩,我覺得她并非是木頭一塊,偶爾也會苦笑一下,但只有這么近時,才會感覺到這個女友不是一般的女人,我覺得她非常像那種重要人物身邊的人,顯得特別穩(wěn)重,有教養(yǎng),跟你在遠(yuǎn)處看到的完全不一樣。她也并非是不講話,只是她的話很少,根本不當(dāng)有那只鸚鵡存在,如果她向正前方看一小會兒,你會發(fā)現(xiàn)她很沉重。我有些醉,還是在那個栗發(fā)卷的鼓動下,我的頭跟女友的頭靠在一起,她沒有掙脫,并且我們又一起喝酒。那晚喝得很晚,其實這也沒有什么。但是,就在我的頭跟這個女友的頭挨在一起時,我透過鳥籠的空隙看見了一個男人,一直盯著我,穿著短格衫,起初我沒有注意,但后來我就有些憤怒了,覺得這像是個不那么正經(jīng)的事情,我為什么要跟這么個老成持重的女人、這么有教養(yǎng)的女人,挨在一起喝酒呢。我對栗發(fā)卷說,有個短格衫的男人在盯著我。栗發(fā)卷朝那邊看了看,她沒有說什么,但不一會兒,她就站起來說,我們走吧。我們走出杰拉迪奧酒吧。
來到街上,夜已經(jīng)很深了。酒意太濃,我知道我隨時都可能倒下去,栗發(fā)卷把我和她女友拉在一起,她讓我們站得很近,我的臉跟女友的臉貼到了一起,但是我的酒意太濃了,什么也干不了,惡心得要命,但還是看見在不遠(yuǎn)處的那個穿短格衫的男人,我已經(jīng)記不清栗發(fā)卷是否叫我把她們送回酒店。確實我喝得太多了,但一直提醒自己的是,我必須拎著那只鸚鵡,對我來說,它比栗發(fā)卷恐怕要更可愛一些。是的,我不記得是否送她們回酒店,或者說我們是否同乘一輛出租先回她們的酒店,以及她們是否邀請我去她們的酒店,我只記得拎著這只鸚鵡,一直能感覺到那個短格衫的男人盯著我。其實栗發(fā)卷的動作讓我知道,那個短格衫男人也許正是她女友的丈夫派來的,他不過是跟著這個沒有表情的女人。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我本來并不反對跟這種沒有表情的女人,甚至和栗發(fā)卷一直混在一塊。但是,那個短格衫男人的出現(xiàn),還是讓我心煩意亂。喝了這么多酒,我對自己還是十分明白的,必須控制住自己,假如李煜說的死神還成立的話,我并不希望成為這個沒有表情的女人的死神。不為別的,僅僅因為她那有教養(yǎng)的麻木,反而使我感到更加的沒有意義。盡管我們的臉貼在一起,甚至栗發(fā)卷已經(jīng)暗示得夠清楚了,但我并沒有做什么。其實,我是喝得太多了,并不清楚做了什么,以及怎么回去的,但我想我能知道,我并沒有做什么,那就是我沒有做栗發(fā)卷女友的死神,我沒有帶走她,絕對沒有。
16
我醒來的時候,門是虛掩著的。我不知道時間具體過了多久。我頭很疼,身體輕飄飄的。那個穿膠鞋的香港女孩應(yīng)該早就離開了這兒。發(fā)生的一切對于我來說像一個漫長的夢魘,但又似乎什么都抓不住。我撐起身子,環(huán)顧四周,房子還是那個房子,其余的我真不情愿去細(xì)想了。我知道一切都真切地發(fā)生著。當(dāng)我站起來時,我非常清楚,這不是哪一個人,而是一群人,是的,他們把我身上所有的東西都拿走了。我有些搖晃著走出了這個房間,下樓后,我回到熙攘的街道,外面的天空竟如此陰沉。我沒有錢,沒有卡,只能走回了帝國酒店。當(dāng)然,是前臺那個白皙的女孩為我開的房門。他們一定是用我的房卡進過我的房間,我所有的東西都不在了,我終于成了一個被洗劫一空的人。我退回到街上時,我頭腦里回閃著那些印象,并且,即使這樣虛脫一般地晃蕩著,我仍然走向了油麻地警署。接待我的警官姓馬。
馬警官看出我不是那種大驚小怪的人,但我的表現(xiàn)還是讓他十分震驚。我想,可能我接受這個事實的速度有點快。但你要明白,同樣,我自己也清楚,如果必要,我必須告訴馬警官他們到底怎么了。他問,你最后有意識是在哪兒?我說,在油麻地的另一條街。什么叫另一條街?我說,就是從中華書局后邊的診所下去有一條街。他點點頭,他旁邊一個警察也跟他點頭。他又問,在什么樣的房間?我說,在一個穿綠衣服的女人的房間。他問,干什么?我說,我們在做那個事。他頓了一下,又朝那個警察點點頭。那個警察沒有什么表情。馬警官又問,怎么會和這樣的女人發(fā)生關(guān)系?我說,我是看上她是個香港本地女孩。香港本地?他問。我說,是的。他說,好吧,那你說說房子什么樣?我說,很小的房間,她自稱是他叔叔的房間,房子很小,不過我放鸚鵡在她桌上。鸚鵡?馬警官問。我記起來,還是鸚鵡。
我說,我先撿重要的說。馬警官說,沒事,反正你全部都要說。我說,好的。我說,我最后有意識時,正在跟那個穿膠鞋的香港女孩發(fā)生關(guān)系,我在下邊,她在上邊。馬警官點了點頭。我說,那時我昏過去了,但我跟你講講我怎么見到的這個女的。不過,現(xiàn)在我卻不愿意拋出李煜在香港講的什么獵人與死神那一套了,我就說我怎么進的書店吧。我說,還是那只鸚鵡。鸚鵡?馬警官又提起。我說,是的。我拎著鸚鵡回到帝國酒店,是從淺水灣海灘那兒回去的。他問,一個人去淺水灣?我說,不是的,和一個叫李煜的女人。誰是李煜?他問。我說,就是我在香港,一直在追逐的一個女人。他明白了,在香港,你在追逐一個女人?我說,我們在淺水灣游泳,下雨了,我落在后邊找我的鸚鵡,于是她先走了,她叫我第二天去找她,她不愿意等我找鸚鵡。我找到鸚鵡,然后回了酒店?;氐骄频晏炀秃诹耍捎谇耙惶焱砩?,我醉得厲害,并且知道有一個短格衫的男人在盯梢我,白天在淺水灘也見到這個短格衫的男人。短格衫的男人?他問。他又問,什么樣子。我說,短格衫男人。他記下了。他一直在記。我說,回到酒店,我就睡下了。他問,帝國酒店?我說,是的,我之前說了帝國酒店對吧。他點點頭。我說,我睡得很沉,因為我知道明天到李煜那兒去,我就會追到手,我是在追她,我很肯定地跟馬警官說。馬警官說,你在追這個李煜?我說,是的。我說,我睡得很沉,以至于我半夜醒了,就睡不著,而那時應(yīng)該有兩三點鐘吧,我就起來抽煙,頭疼得厲害,起初我沒有在意那只鸚鵡,后來,可能是我煙抽得太多了,也許是嗆著了吧,它在籠子里撲騰了幾下,于是我才注意起它。鸚鵡?馬警官又問,我說,是啊,我在重慶大廈黑人那兒買的,扁鼻子,不那么黑。他記下了。我又說,大概五點多鐘吧,我實在是無聊,于是我就逗了逗這只鸚鵡,它頭上灰白的冠羽實在是太好看了,我看見它張著嘴,一直張著,哈著氣,仿佛要講點什么。它要講什么?他問。我說,可是鸚鵡一直沒有講話,它是只南美鸚鵡。他問,你怎么辦。他是個訓(xùn)練有素的警官。我說,我咬了咬自己的舌尖,用力地,用手指蘸了點血,然后我把這指尖上的血點在那鸚鵡的舌尖上,你知道的,它想講話。果然它不再喘氣了,它安靜了好一會兒,而那陣子,我倒沒急著聽它要講什么,我反倒是無所謂的,只想天亮以后,上午到李煜的酒店去。
馬警官的筆停了下來,望著我。我說,可是,這時我聽到了,聽到鸚鵡在講話。它講了什么?他問。我說,它在講三個字。哪三個字?他問。我說,它在叫著,盛九莉。不是西班牙語?他問。我說,它叫著盛九莉。我想這還不明確嗎?它叫著盛九莉,這是怎么回事,它也叫著盛九莉,而這些天,這個被我從維多利亞灣防浪墻上拉下來的女人,也一直在講著盛九莉!我知道問題來了,但這會是什么問題?那時,我就在想,即使到現(xiàn)在,我都還記得我當(dāng)時的心情,覺得有事情要來了,只是那時不知道這是什么事。我對馬警官說,我知道有事了,所以我還是比預(yù)定的早起了一個小時,本是說好十二點鐘去油麻地李煜的酒店,但事實上十一點鐘我就去了。馬警官說,還是不夠早啊。我承認(rèn)也許我應(yīng)該更早一點,或者有所作為,但你們知道,即使我感到有事,也并不清楚事情會出在什么地方,況且那只鸚鵡一直在叫著盛九莉。我十一點去了那個有著老式電梯的酒店,我在大堂外邊站了好一會,在考慮,事實上在樓外邊能看到李煜房間的窗戶,只是我并沒有細(xì)看。但是,我從大堂那兒還是退出來了,我沒有上去,我在旁邊的快餐店那兒買了份蓋飯,坐在小公園吃著。然后我又去了那棟樓,在轉(zhuǎn)彎處,我看到了那個短格衫。這時,我馬上明白了,我想我應(yīng)該明白了,這個短格衫和李煜是一伙的,而這只鸚鵡也是他們的,肯定的,它叫著盛九莉。雖然隔著一條馬路,但那個短格衫立即發(fā)現(xiàn)了我,中間車流很多,他沒法馬上過來,我知道他才從李煜的房間出來,可能之前在窗子那兒就看見了我,或許正在房間等我呢。于是我立刻轉(zhuǎn)身,我的前方還有一條寬路,從那兒往前,我感覺不對,也許有人,也許有什么不利的東西,反正我就是在路口,看見短格衫已經(jīng)直直地過來了,于是我只有走進那家叫做中華書局的書店。進了書店?馬警官問。我說,是的,于是我進了書店,這時我可能已經(jīng)清楚了,包括這只鸚鵡在內(nèi),他們都是一伙的,只是當(dāng)時我還不知道他們要對我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