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的一個夏日， 美聯(lián)航將我們一行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歸來者降落在彈丸之地的虹橋機場。這是我離開中國九年來第一次回國。虹橋機場與九年前相比沒多大變化，只是一切那么陌生，進女廁所沒帶手紙——忘了虹橋機場的洗手間是不提供手紙的。幸好隔間一位老美遞了一些給我，免去了大尷尬。我打起精神提醒自己：嗨，回到中國了！順著走道，過了安檢，一張張黑發(fā)的面孔看似熟悉卻陌生，主要是不見太多的笑容。想著久久守候的老父母，匆忙提了沉沉的行李上了車。久違的天空悶熱無比， 灰蒙蒙的就要下雨的樣子。

車過南北高架——九年前所沒有的一座高高窄窄的似高速又非高速的路橋——從虹橋到虹口，穿過上海似乎不花工夫。在紅瓦與灰墻之間穿行，引我這個歸來者目不暇給。車轉(zhuǎn)入四川路橋，向北行駛，車輛多了起來，人群更加擁擠，過了海寧路、虬江路之后，車在長春路熙攘的人群中打個彎，兩邊的梧桐樹顯得密了。眼前的新海南貨店、文美百貨商店、中藥店一一閃過，我心頭咯噔了一下?？粗@久違的街道，我好像看見老父母步履蹣跚，像兩個老蘑菇似的正攜手過馬路，飄然的白發(fā)在人群中十分醒目。我眼眶不由濕潤起來。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 這種近鄉(xiāng)情怯的心思是十年來沒有過的。

過了華中食品店，聞到清真點心店咖喱牛肉湯的香味依舊，車一轉(zhuǎn)彎，只見內(nèi)山書店、中國人民銀行，以及街角一家水果店，梧桐樹越加茂密，山陰路就在眼前。在漸暗的天色里路顯得更窄更擠，行人并不很多，剛拐了一個彎就到了弄口。 我心跳到了口里，顫顫地下了車抬頭端詳著弄堂口，像注視一個被遺忘的世界。舊日紅磚的鮮艷早已褪去，只有“恒豐里”三個字被重新用水泥刷過。弄口比我離開時更加矮小破舊， 被賣雜貨、點心小鋪、修鞋匠、修鎖匠的攤子所占據(jù)。天上砸下了大雨點，我拽著行李，頂著一個個陌生的注視，穿過像一線天似的后弄。

到家了，夢里依稀的山陰路老家！

“太太，到哪里？”爸爸、姆媽牽著我抱著弟弟，正登上一輛人力三輪車。

“四川北路，施高塔路！”那是50年代初的周末，姆媽軟軟的滬音在外灘的夜風里顯得很溫暖。車夫把厚厚的軍綠色毯子蓋在我們膝上，我看他賣力地蹬著，脖子上的白毛巾在夜風里飄將起來。回頭我看見外灘23號銀行大樓和接鄰和平飯店的燈光漸漸消失，心里盼望下一個周末的來臨。

爸爸和姆媽隨中央銀行從抗戰(zhàn)時蟄居八年的重慶南下，自1946年起就和同事合租了施高塔路（后稱山陰路）的一棟石庫門房子。這里有銀行派通勤車接送他們到外灘上下班。在這個家里，婚后他們過盡了40年代白領的生活。解放后，雖工資被削減，爸爸的職務被降低，但保留了職位，日子還是很舒坦。我兒時的周末，父母帶著我們?nèi)ネ鉃?3號銀行大樓舞廳看大人們跳舞。那地板走上去滑溜溜，吱吱地，燈光華麗，蓬擦擦的音樂響著。姆媽把我們打扮得像模像樣：蘇格蘭呢子小大衣，黑漆丁字皮鞋。弟弟的頭發(fā)梳成一邊倒，油光閃亮。那雙黑漆皮鞋我好舍不得穿，一直到太小穿不進了，還是那么新。在銀行大廈禮堂，我最愛看的是京劇中的花旦，《蘇三起解》、《白蛇傳》、《打漁殺家》的一些片斷中，花旦們花枝招展的頭飾吸引了我，真愛死了她們的扮相和做唱。弟弟則愛看《三岔口》之類的打戲和莫名其妙的魔術伴上吵人的西洋吹打樂。這樣的周末往往以弟弟睡著而告終。三輪車載我們一路兜風回山陰路，回家的感覺真好。姆媽抱弟弟上樓，二樓總是很溫暖。兩只小床中間隔個雙門矮柜，一盞臺燈幽幽地亮著。柜上放一架GE 收音機，電子管大大的像小燈泡。這收音機后來成為我與弟弟爭奪的對象：我要聽外國輕音樂，他要聽無聊的故事和相聲。解放前的美國貨我家用到“文革”階段，抄家還來后賣給拾荒的，只值二十元。家里樓下有一個舊冰箱，爸爸講要放大冰塊進去才能用。我從來沒見過它如何操作，直到去年在田子坊陳逸飛紀念館里看到一只同樣的老式無電冰箱。在“文革”待業(yè)時期，弟弟用它改制成一只不高不矮的喇叭音箱。樓下客廳還有一只日本人留下的餐柜，上層三個黑漆大抽屜，中間是放餐具的大大的一層開放式柜面，下面是開門柜。那里面裝著過時的英文雜志、畫報、美軍在上海時賤賣的剩余物資：蔬果罐頭、西餐刀叉（柄上刻著USA）、杯盆碗碟……黃梅季過后，每到上海曬霉的七月，爸爸姆媽搗鼓老貨，我捧著那些神秘的英文畫報展開無盡的遐想。后來我的毅然赴美，與那些童年喜歡而讀不懂的、爸爸珍藏的40年代美國英文《生活畫報》（Life Magazine）不無關系。

夏天我們同鄰家小人們玩官兵抓強盜，也玩流浪漢小癟三的游戲，客堂間楠木寫字臺下安個“家”，撐一把陽傘躲避“風雨”，我“每天”抱寶寶（弟弟扮）去上班，弟弟也兼扮司機和賣票，在小板凳搭起的公交車上忙碌。我做“姆媽”忙購物，然后一起回到寫字臺下的“家”。游戲是小人的實踐人生。沒想到長大后我們真要為這個家忙碌終生。

范弟同開生分別住在對面四達里的一號和四號。范弟與我年齡相仿，開生與弟弟同年。沖沖殺殺我們奔到范弟家樓下客堂間。紅木鏡框里的古字畫，在亮堂的客堂墻上掛得整整齊齊。紅木桌兩邊的太師椅鑲著山水畫般的大理石靠背，我們跑得汗津津的小手摸上去冰涼。為躲“官兵”、“追殺”，我悄悄躲在了百葉門外天井里一座太湖石后邊?！皻ⅰ　狈兜軗]舞著木頭刀，一邊倒的頭發(fā)黏在額上，我轉(zhuǎn)身就逃時半人高的太湖石從紅木架上“砰”地倒下，折成兩截。我嚇得臉通紅，范弟面孔煞白要哭出來，直到阿姨把我從地上拉起來，送回家。從此范弟家后門外的半截木柵門不再輕易打開。時不時看見范弟那一邊倒的黑頭發(fā)從木柵門里探出探進，但是阿姨同阿姐們看牢他了，這五個子女中唯一的男孩被關在木柵門里。范老伯從寧波鄉(xiāng)下到上海學生意，開了個小廠。公私合營合掉了廠子，老伴生病早逝，一家人把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后來到考高中時，記得范弟一清早在三樓曬臺上背英文，嘟嘟囔囔的把人家都吵醒?！帮w得太早的一定是只笨鳥?！蔽蚁搿Ｎ冶称饡粤T早飯上學前在虹口公園里兜一圈，把俄文考試都搞定。范弟從蹩腳初中出來總算考上了一個區(qū)重點，從此他的書包就更顯得沉重了。

開生是他姆媽的心肝寶貝。每當小人們玩成一團，只要開生媽扯開喉嚨一吼：“開——生！回來吃——飯嘍！”開生定會應著：“噢——來了！”并掉頭就跑。開生個子長不高，矮篤篤跟他姆媽一樣。開生媽戴著金絲眼鏡，鑲著兩顆金牙，還箍著牙箍，講起話來有點吃吃的。她燙著一頭發(fā)，手里端著瓷茶杯慢慢地品，無名指上的翡翠戒指綠幽幽的。她一邊站在后門口同人談天，一邊在金絲鏡后瞄著開生同我們玩，生怕心肝寶貝吃虧似的。我們從來沒見過開生爸爸，只看見開生常常拿著白脫面包、牛奶可可飲料在后門口邊吃邊玩。有人說開生爸爸在香港，他們家是有外匯的。

恒豐里弄口的右邊原先是一家肉鋪，老板在早市和晚市會把大圓木砧板放在鋪門口，一排排肥瘦勻稱的肉掛在眼前架子上，一把斬刀磨得锃亮。他一刀剁下，一稱，那塊肉的分量會正好是你要的。以后在長大的過程中，每當姆媽數(shù)落我不明世故“等你認得秤時，肉已賣光了！”我就會形象地想起兒時門口的這個肉攤子，想像著我落寞地站在沒肉的肉鋪門口會是什么光景。

恒豐里隔壁的85弄口是一家理發(fā)店。世界通用的紅藍白理發(fā)店轉(zhuǎn)燈在門口通夜亮著，夏天老是掛著好看的珠簾，我不理發(fā)也要撥開簾子進進出出，小手感受撥弄圓潤細珠的陰涼滋潤。冬天走到門口一推彈簧門，就能聞到洗發(fā)水或噴發(fā)香水被吹風機烘暖時的甜甜的味道。以后我周游列國輾轉(zhuǎn)世界，到過各式理發(fā)廳，再也沒體驗過那種兒時的讓人擺弄頭發(fā)的舒適和馨香，那種不加修飾、天然恬淡，與兒時的山陰路共有的馨香。姆媽老是在大年夜去那里燙發(fā)，和山陰路遠近所有的女人一起，頂著一頭卷發(fā)筒，耐心地排隊等待直到深夜。姆媽常常用塊紅白相間的414毛巾包著頭，從后弄回到家里做個年菜，熏魚鹵鴨春卷什么的，等輪到她時再回到店里。我們小人十分興奮，不知疲勞地在后弄的理發(fā)店和廚房之間奔跑，一是等待不必早睡的年夜來臨，二是爸爸老差我去催看姆媽好了沒有。我真喜歡聽理發(fā)師傅蘇北腔調(diào)的插科打諢，夾雜著吹風機的轟鳴聲。小小的心里向往著大年夜理發(fā)店里的溫馨，和對新的一年混沌的憧憬。要知道，不論姆媽的頭做到多晚，年初一一大早，她的頭發(fā)一定樣式很新，笑容一定很燦爛。

值得一提的還有恒豐里弄口的皮匠攤。小皮匠在弄口扯個布篷，折疊椅打開，幾百家人家住在恒豐里、恒盛里、四達里……就有不少人拿舊皮鞋讓他修補。在炎熱太陽西曬的弄口，小皮匠胡子拉碴頭發(fā)蓬亂從不歇息，向西扯一塊臟臟的白布遮陽而已。漫長的暑假有時讓我們姐弟二人無聊之極，尤其在傍晚面北的后弄也被太陽籠罩，我們會無處可去。爸爸差我去居委買冰水，三分錢兩水瓶冰水兌上家里自購的濃縮酸梅汁是我們的冷飲，足以對付傍晚到深夜的汗流浹背。五六歲的弟弟無事可干，待在皮匠攤看修鞋。不料這一看還看上了癮，弟弟從此從早到晚都要去看修鞋。漸漸地弟弟替小皮匠打個水買個飯，跑個腿買個煙什么的，我們都不知情。弟弟和小皮匠交上了朋友：兩人并不多言語，一個是忙碌無比，穿針走線，啐口唾沫和著洋蠟潤飾縫好的鞋幫；另一個是寧愿當跑腿，遞煙買飯正好消磨時光。直到弟弟額頭鼓起了一片熱癤子，大大的膿包才引起姆媽的注意：開了大門只見他頂著弄口的西曬，小小身影拉得很長。姆媽的巴掌把弟弟趕回家，膿包被涂滿了紫藥水。弟弟又偷偷跑去了幾次，他的這種執(zhí)著和忠于友情使他今天成了美國摩托羅拉公司的一名高級軟件工程師。

隔壁史家比我家還早搬來山陰路。還記得早年史家伯伯穿著中式長衫上班，戴著灰色禮帽。他長著一張賬房先生一樣的長方臉，在洋行里做事。每天史家伯伯踩著小碎步回家，笑瞇瞇地同人打招呼，“×先生，回來啦？”“×師母，吃過啦？”史家姆媽也非常和藹，胖胖臉蛋，比史伯略顯高大些，頭發(fā)往后盤成一個髻，別著一只金簪子。晚飯前后，她總會站在后弄我家窗外，同姆媽聊一天的菜市、菜價、家長里短的趣事。他們家七個子女大多很有出息，“文革”前長大成人的個個復興中學畢業(yè)，上了復旦、同濟大學。范弟、開生和我們都暗中把他們作為心中偶像。史家“文革”后成人的就沒讀成書了。

我家后門有條一線天似的后弄，與街面店鋪成丁字垂直，一堵高高的紅磚墻隔開兩弄，小小的世界便在一線天狹弄里展開。我們從小就在后弄玩耍，夏天那里陰涼，暑假里從早上把小板凳擺在后門口，畫紙畫筆，丟接子翻麻將牌，打撲克，看童話故事書……直到下午四點鐘夕陽西下悶熱無比時，弄里的人影被拽得很長，我們才收起板凳戀戀不舍地關上后門。從后弄出去必經(jīng)過趙家后門。趙家原先開小五金鋪，很早就經(jīng)營不善關了門。趙父以修理弄內(nèi)電器、水管為生。這家人孩子眾多，晚飯時愛把飯桌擺在后弄中間吃，人們走過必須欠著身子。趙二華從小在后弄打彈子刮刮片長大，別家小人下學后早早回家，只有二華要玩到太陽落山。他頭發(fā)蓬亂，曬得很黑，老喜歡找弟弟玩。姆媽總不允許，原因是二華讀書不好。他小學同弟弟同級，但中學就沒考進，上了技校。等“文革”開始大家停課鬧革命，二華倒高高興興背起工具袋，跟著爸爸走家串巷修電器。在各個時代——三年自然災害、“文革”、“上山下鄉(xiāng)”、恢復高考時，我家與趙家總是有相反的命運。

狹窄后弄高墻遮住了大半藍天，我就在這狹窄的藍天下長大。當不滿足在后弄玩耍以后，二樓亭子間向北的窗口成了我遐想的地方。小書桌往窗前一放，不是冷天窗可打開，聽著樓下后弄里姆媽阿姨阿公阿婆的閑言碎語和漸行漸遠小販的吆喝聲，視線可越過紅磚墻看見藍天白云。這堵后弄的墻頭也為我遮擋過“文革”抄家時的喧天鑼鼓和呵斥聲里的惶恐。聽著鄰弄外來“紅衛(wèi)兵”急促的腳步聲，批斗的口號和砸門的怒斥刺破夜空，幸好這堵墻擋住了我不該看見的，同齡人的革命行動在夜里尤令我恐懼。聽說85弄有一位老人被“紅衛(wèi)兵”打得半死，他們就在山陰路甜愛路口豆?jié){店買了豆?jié){沖洗墻上的血跡……要知道，山陰路的小人是沒有壞心眼的，要不是“文化大革命”的發(fā)生。

在山陰路很少見淮海路上那種“三角鋼琴被搬到弄堂口任憑風吹雨淋”，“紅木家具放到弄堂中心燒”，“大堆的維也納唱片從三樓摜下來”一類。山陰路的低調(diào)在“文革”時期也是一樣。一天看見開生媽手上的綠戒指不見了，端著一只廠里發(fā)的搪瓷杯站在后門口發(fā)愣。很有一陣沒聽見她扯著嗓子喊開生了。一天，她被人弄在弄口的方凳上站著，背后墻上貼著大字報，一頭發(fā)被一根臟兮兮布帶子扎起，低著嗓門顫抖著喊打倒自己的口號，“××……不投降，就，就叫，叫他滅亡……”

范弟同我怕怕地站在外圈看，不敢走近。大字報上寫了，開生死去的外婆是紹興的大地主。稀稀拉拉幾個人批斗后，趙二華爸爸把一把竹掃帚塞到開生媽手里。每天早晚開生媽用毛巾蓋住焦黃的頭發(fā)，在后弄掃地。在弄堂里很少看見開生兄妹倆的身影了。

不知何時開始，范弟家后門被永遠打開，透過木柵門看見原先客堂里的字畫家具被一掃而空。墻上大字報鋪天蓋地，屋中用繩子拉起也掛滿了大字報，成了里弄大字報室。后來取而代之的是滿屋條凳長桌，漸漸地變成了里弄食堂。范伯身軀很顯老態(tài)，走路駝著背頭發(fā)一夜花白， 咳嗽聲連夜不斷。不久，范伯病重下不了樓了。有時我去那兒打飯，見范弟家的墻已被打穿，開了一道門通隔壁，另一邊原先掛畫的地方鑿開兩個窗口用來賣飯。天井里蓋上了塑料玻璃棚，畚箕笤帚、木盆鉛桶放了一地。我呆呆地望著兒時砸破太湖石的位置，手里的菜湯從碗里灑了出來都沒察覺。原先掃街的老丁和修理水管電器的趙家父子都戴起了紅袖章，堂而皇之地走街穿弄，隨意敲開人們的家門查問思想?yún)R報和向里弄報到的情況。小人們能戴上紅袖章的不多，我們復興班上只有五六個，余下四十多名是沒有資格的。那時紅袖章是一種成為人上人、給予整人權利的革命護身符，在那個時代有一種令人戰(zhàn)栗的羨慕。

我爸爸被帶走是在清理階級隊伍開始，我們一夜之間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看見弄內(nèi)掃街的“牛鬼蛇神”不再害怕繞著走。據(jù)說批判爸爸的大字報和橫幅標語在工作單位鋪天蓋地，親戚偷偷去看了后說問題嚴重從此再沒來登門拜訪。被隔離審查前夕，兩個造反派押著爸爸回家拿衣物，只見他把舊雨帽胡亂扣在滿頭白發(fā)上，披上舊米黃色雨衣一言不發(fā)，提著褪色的藏青旅行袋扭頭就走。預感有可能再見不到爸爸，我在客堂間愣一會兒直追到大門口，只看見黃雨衣的一角在恒豐里弄口拐角一晃，我不顧一切奔出去，他踉蹌的背影已消失在雨后山陰路灰蒙蒙的人群里。這一幕像電影般在我腦海不斷回放，不論是在離開山陰路后“上山下鄉(xiāng)”艱難的七年里，或是在美國自由藍天下與友人回憶“文革”夢魘，還是如今對父親已歸天堂后的緬懷，這令我想念父親，想起一個人的意志如何摧毀在歷史變遷里，并立志活在一個溫文爾雅弱者的人格中。

從此，女孩一夜長成大人。

以后抄家的打著清單，出示了公安局的搜查證，由趙二華爸爸代表里弄造反派監(jiān)督。所有在清單上的衣物相冊存折信件……同爸爸一起，被封存了兩年半。等爸爸獲取自由回到家，山陰路已今非昔比。爸爸回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形同骷髏，在地下室度過的近千個日夜如同隔世。他發(fā)現(xiàn)女兒沒去黑龍江插隊，兒子只留在里弄加工組同阿姨媽媽一起撕錫紙，覺得不夠榮耀。兩年半凍結(jié)的工資發(fā)下來，如大旱甘霖。爸爸去喬家柵買了無數(shù)的糕點，為解牢獄之饞；但不知為什么買了數(shù)十條當初時興的五顏六色的毛葛被面，存放在柜底再沒人用它直到如今。老鄰居見面已不敢再打招呼，人心叵測各保自家過關不要再惹麻煩。大家都怕見生人，不要說爸爸本身就膽小怕事，每天要按時向居委會、趙二華爸爸等報到以防潛逃。我一年從農(nóng)場回家兩次，每逢要把鑰匙插進大門鎖孔時有無數(shù)的恐懼傷悲，不知進門后昏暗的燈光下又有什么在等待我。

史家伯伯家雖然沒被抄家，但不言而喻有些事要向單位“講清楚”的。不知從哪一天起，半夜里會聽見他家三樓有碎碎的腳步聲。不久只見史伯的臉色灰白，眼神呆滯，走路木木的。那半夜的腳步聲愈演愈烈，從半夜直到天明。史伯患上了嚴重的抑郁癥夜不能寐，后成了精神分裂癥的一種。一向安靜讀書的史家小人們鬧騰起來：有東西、家具從二樓扔到一樓，合用的灶披間漸漸有了大聲爭吵。小人們成家立業(yè)后，“上山下鄉(xiāng)”的開始向城里工作的哥姐們宣戰(zhàn)：爭奪房間，劃分自家領地。

回想起來，住在弄底的阿貓從小似乎與我關系不同一般。我們小學同班，他個頭很高，坐在教室后排上課時話很多。阿貓老是把從南京東路集郵公司淘來的香港郵票送我，每當我看見那小方紙上精致的英國女王頭像，不由得“哇——”時，阿貓咧著嘴笑，兩顆大板牙清清楚楚露出來。進了中學以后阿貓戴上了深度近視眼鏡，喜歡打籃球排球但從來進不了校隊。在夏天落日里，阿貓常找個理由來敲我家門，一只胳膊夾著個排球，一只手撐在弄堂墻上，有茬沒茬地聊上半天。出于禮貌我陪聊到太陽落山，直到覺得累了肚子也餓了，他便會推推鼻梁上沉沉的眼鏡，悻悻地走了，過些天，還會再來?！巴Ｕn鬧革命”后阿貓同我一起分到了農(nóng)場。人長大了沉浸在階級斗爭的漩渦里，我二十來歲一點不解風情。等到連隊里大字報貼到我頭上，名字上被畫了圈，批判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小資情調(diào)唱外國“黃色歌曲”，讀18、19世紀書籍等等，阿貓善良的眼神在厚鏡片后面從此藏了起來。回城時大門再也沒人來敲了，見了面阿貓臉上的笑容像抽筋一般。山陰路的復興同學們不少同去了農(nóng)村，從此人生改變，斷了求學回城后路，世態(tài)炎涼相互擠兌批判揭發(fā)打小報告逢迎拍馬批斗父母家人，小人們不再清純篤學。等有機會表現(xiàn)一番上調(diào)回城后，小人們真正初次嘗到了學會“做人”的甜頭。幾年后，阿貓帶著他從未向我表白的好感，先我回到了城里。

鄰居間有了很大變化，原先一家一幢的房子被塞進了幾家。隔壁新搬來沈姓一家四口，分租鄰家二樓，慘白著臉溫文爾雅的，是從溧陽路更大的洋房里被趕出來的。工農(nóng)兵占了資本家的房子，資本家被塞進小職員的房子里。沈家兄妹倆長得白皙安靜，上虹口中學。沈家阿姐梳著長長的短發(fā)，發(fā)梢微微向里彎著。冬天她從不像我們在藍的灰的罩衫上戴絨線領圈，她纏一條彩色絲巾出門。她的皮膚天生白皙，老是低垂眼簾，紅唇在沒有口紅的年代透出青春氣息。沈家阿哥上學從來不背書包。胳膊下夾一只拉鏈包像上班的大人一樣。他頭發(fā)略長，松松地向一邊梳的樣子蠻好看，走路匆匆不茍言笑，那種悲悲涼涼的樣子讓我想起屠格涅夫小說中的落魄男貴族。新來的敗落人家在噤若寒蟬的人們中間，相見無語相安無事又過了很久。一日晚間我去后弄倒垃圾，看見一個男人來找沈家阿姐。那人穿著舊中山裝，戴一頂皺皺的鴨舌帽。阿姐同鴨舌帽一前一后在路燈下向外走。幾個月后又有一個戴舊軍帽穿綠軍褲的男人來找阿姐?？匆娔桥f軍帽要拉阿姐的手，阿姐把手一甩掙脫了，但是跟著一前一后出去。換了幾個男友后，沈家阿姐低調(diào)出嫁了，嫁給了一個工農(nóng)兵出身、有房子的人家。時過境遷，我遠走高飛后，90年代末在加拿大多倫多北郊的太古廣場用餐，正感慨北美竟有同香港一樣的美食和休閑之處，看見鄰桌的男士如此面熟，原來是沈家兒子！條條大路通羅馬，不料在北美會見到山陰路老鄉(xiāng)！時隔二十多年之久，他仍舊梳著松松一邊倒的發(fā)式，眉宇間仍舊透露出曾經(jīng)的不得志，和被掃地出門的惶恐和無奈。時代烙印在沈家兄妹身上不可磨滅。

范弟家的木柵門外經(jīng)常見一位跛腳女孩來敲門。然后兩人一跛一拐出門去。后弄里有人暗暗嗤笑范弟的胃口不行。要知道那女孩是復興高中生，范弟自己不聰明希望老婆不要太笨的。改革開放剛開始，范弟同跛腳女立即結(jié)了婚，去了香港。原來那女孩是香港大船王的親戚！這把鄰里們羨慕煞。若干年后，范弟回來了一次。他頭發(fā)留得長長的梳在耳后，一刀剪得煞齊油光水滑，西裝背心吊帶西褲尖頭皮鞋，看見熟人下巴一點算打過招呼，小車子進進出出弄堂的鐵門都不能關上。我家南窗對面的范家腳手架搭起來了，油石灰刮起來了，爛窗框漆起來了。叮叮咚咚的整條弄堂都被半世紀未見過的大整修驚呆了。原來墻磚是金紅色的！原來窗框是櫻桃色的！原來石庫門爛房子可以修得嶄新的！一人得道，全家升天。范家寄重望在這個一般般的兒子身上，倒是對了。

復興中學對兄弟姐妹“一個農(nóng)村一個工礦”的承諾已成泡影。山陰路上畢業(yè)生成分出身有問題的、身體不佳待分配的都成了“社會青年”，包括我弟弟。他們的關系轉(zhuǎn)到街道，被送到居委縫紉組、電池廠外包組等。而街道工廠的廠長就是趙二華。弟弟年輕高大的個子站在里弄阿姨媽媽們中間，圍著齊膝的大圍裙撕錫紙，粉塵飛揚的工棚外21路車站上，下班的人群熙熙攘攘。第二天弟弟再也不肯去干活。他顏面丟盡寧愿在家打牌消磨一生也不愿在媽媽大姐們中間虛度時光?？p紉組的女社青們在干活休息時聚集在山陰路千愛里工場間門口，春天里一樣的陽光不吝嗇地灑在這幫二等公民身上。路人走過看見陽光下年輕的女孩們淺淺地笑著，看不見的是她們身后無底的悲哀：沒有正式工作和工資，工礦企業(yè)的招工名額與她們無緣，畢業(yè)就是失業(yè)，檔案關系在里弄里，她們將和家庭婦女們相伴一生。山陰路成了他們的傷心地。弟弟好不容易等到可以參加高考的消息。負責人趙二華放下話來：當初不能“上山下鄉(xiāng)”的人一律不能參加高考，因為他們都有病歷在街道。托了關系說盡好話，越過二華弟弟總算報上了名。趙家子女沒有跳龍門之想，所有其他待業(yè)的也因此在街道里陪伴趙家。弟弟白天在里弄上班，晚上用有限的時間復習?？蓱z他只有初二水平，一套十七冊的“青年自學叢書”從頭翻到尾。見弟弟懸梁刺股挑燈夜戰(zhàn)，姆媽雞湯面、冰凍綠豆湯輪番伺候。等考完以后，全家仍舊心懸半空：我先生與我高校通知來了，就是弟弟的遲遲未到。全市77、78級招生即將結(jié)束，弟弟終于按捺不住。去看了分數(shù)回來更沮喪：分數(shù)很高，但身體不合格。于是又托關系說好話，爭取能體檢復查。醫(yī)生打開體檢檔案，見有街道辦事處批注：此人身體不合格，不宜上大學。鬼使神差弟弟辦了復查，終于最后一批再錄取。此后弟弟每每經(jīng)過趙家后門，趙二華總匆匆躲過。阿姨們中早有傳聞說，二華阻止我弟高考不成，就在健康檔案里下了功夫。

劫后余生的山陰路小人們參加高考了。小人們成家立業(yè)了。有些小人展翅高飛，遠走他鄉(xiāng)了。十五年后我又回到上海，在思南路附近買了公寓住下，在梧桐樹下漫步時呼吸著上海溫和濕潤的空氣，又重拾少年時對山陰路的思考。思南路兩邊的老洋房大修繕以后已失去了原有的文化底蘊和深宅的神秘。今天人們挖掘山陰路的前世今生已是后話。山陰路的靈魂活在曾經(jīng)生生息息住在那里的人們中間，他們同山陰路一起經(jīng)歷的歲月滄桑賦予山陰路鮮活的生命。小人們離開后，把這條街的悲歡離合帶到世界各地。帶不走的是老宅風情，老街的旖旎梧桐，石庫門弄堂口的落日，老客堂間里的歡笑哭泣，和鄰里間世代的默契親情；帶走的是他們對人生的追求，對美好世界的無盡向往和對未來永遠的憧憬。

就像他們少年時，在山陰路經(jīng)歷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