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約翰·厄普代克的功成名就、約翰·歐文中文翻譯作品全面開花,以及理查德·耶茨正隨著作品陸續(xù)出版而被主流媒體逐漸接受這些不同的是,同樣操練美國中產(chǎn)階級家庭生活、并試圖將之變成畫卷一點點翻卷展示的美國作家喬納森·弗蘭岑,在我們這里的待遇幾乎可以用糟糕來形容。當然,他也是這里最年輕的一個,一切都等待時間來檢驗,從這方面來說,他可比死去的厄普代克和耶茨要好運得多,至少他已經(jīng)作為“近十年唯一登上《時代》封面的作家”而開始揚名了。至今他的小說出過兩部中文版,都是厚重的磚塊型“巨著”,隨筆有一篇曾發(fā)表在已經(jīng)夭折的《大方》第二期上,厚重冗長而缺乏戲劇性,大概也是弗蘭岑不能恃寵而驕的原因之一。
但實際上,喬納森·弗蘭岑能得到美國主流媒體的贊美,當然有其原因的,比方說,他的小說非常好讀,在傳統(tǒng)的閱讀快感上分毫不少的情況下,且又是那種熟練運用語言令其讀者在流暢閱讀之時,還可以恰好感受文學(xué)魅力和思想內(nèi)涵——這已經(jīng)足夠令評論家和出版商興奮的了,甚至他們不惜再次將已患老年癡呆的馬爾克斯端出來,稱眼下這部《自由》為“像《百年孤獨》一樣的世紀之書”。
基本上腰封上的文字,人們都已經(jīng)學(xué)會對其視而不見,甚至極端者會做出相反的判斷。但這句“像《百年孤獨》一樣的世紀之書”似乎還有點意思,比如形式上,弗蘭岑著力的也正是一個家庭的蹉跎故事,夫妻及其子女、朋友或者鄰里,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衍生出人生中的一些稱不上享受但也無從回避的故事,愛欲、溫情,當然還有背叛、褻瀆和傷感。更重要的是,弗蘭岑幾乎掌握了語言的魅力,你甚至還可以說這種魅力正是延續(xù)了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就已經(jīng)誕生的那種,復(fù)雜的從句,但邏輯性彪悍,即便如此過分冗長和繁瑣,也不影響讀者對其意的領(lǐng)會。語言魅力幾乎可以看成閱讀弗蘭岑小說的最重要理由。
在《自由》這部長達五十萬字的長篇小說中,沒有多少生離死別,但卻步步驚心,一切生活場景均在意料之中,平凡、庸常,甚至那些玩意不會超過一般中年讀者對自己周遭生活的認知,但這里面蘊含的現(xiàn)代生活荒謬和悖反之處,卻常常驚心動魄,那些曾經(jīng)被你忽略的日常生活之關(guān)乎人性的點點斑斑,都被弗蘭岑精準而敏銳地捕捉到了。
在喬納森·弗蘭岑所著力描寫的這種中產(chǎn)階級生活畫卷中,一種潰爛正在以它不可挽回和避免的方式逐漸彌漫開來。“帕蒂”在四十二歲時沒有經(jīng)過心理斗爭,就做出了走到丈夫最好的朋友的臥室里來一場“夢游”的決定,從二十一歲遇見“理查德”到四十二歲終于睡了他,“帕蒂”經(jīng)歷了漫長的人生,你不能說她在這需要兩雙手反復(fù)數(shù)來數(shù)去的年月里,一直惦記著搖滾歌手“理查德”的精瘦肉體和迷人談吐,因為這漫長的日子里她做了很多事,包括跟“沃爾特”結(jié)婚,接觸他的家人,并與之生了一兒一女,用自己親手建立起來的家庭取代自己那個充滿嘲笑和不夠結(jié)實的父母家庭,在做家庭主婦的長期生活中,她磨煉了自己的意志,包括做各種家務(wù),甚至跟鄰居交往和吵架,更包括如何面對挑釁以及報復(fù)鄰居家非善意的噪音,還要面對高中沒畢業(yè)就離開家住進鄰居女兒閨房的兒子……
弗蘭岑不無刻薄甚至有幾分惡毒地幫他們記錄著,“三次,總共。一次,兩次,三次。一次在睡夢中,一次極為狂野,然后是完整的一次。三次:可憐的小數(shù)目?!比畏Q不上無與倫比的性愛,但在主人公長達二十一年的想念以及凡庸瑣碎的生活中,竟然被提煉成一種精神和肉體上的最高級享受。與其說弗蘭岑要將中產(chǎn)階級夫婦的生活刻意描寫成如此不堪,還不如說生活本身要求當事人要經(jīng)歷如此磨難,或者直接說,這正是生活正解之一。
從約翰·厄普代克到理查德·耶茨,還有約翰·歐文,這些對中產(chǎn)階級下手的美國作家,在對慣常又充滿不安情緒的生活常態(tài)描述中,讀者總會對這些讓自己動容的生活記錄在案。盡管跟簡·奧斯丁、巴爾扎克、契科夫、托爾斯泰等早前的作家一樣,他們擅長的手段是現(xiàn)實主義,但集中對中產(chǎn)階級下手,并在破碎糟糕的生活中獨辟蹊徑出來一塊空間,讓他們筆下的主人公活了下來,甚至可以偶爾自由呼吸,卻是這代美國作家的獨特貢獻。而喬納森·弗蘭岑作為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出生的作家,看上去正當壯年,在朝著偉大的方向,他走得非常穩(wěn)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