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我剛穿越到民國初年的上海,幾個報館的朋友要替我洗塵,有人提議,“不如去試試東洋風味?”另外三個人都有些沉默。老王呢,我知道他向來是有些憎惡那個鄰國的,這兩天尤甚。小韓是為什么?“東洋風味還算有趣,只是進門要脫鞋子,有些討厭……”小韓皺著眉頭。不過老王、小韓,還有老姚,都要看客人的面子,看我并不抗拒,他們也不好掃興。
于是一行四人,坐上兩輛東洋車,殺奔虹口。從虹口到楊樹浦一帶,集中了日本人辦的工廠、碼頭、公司,“差不多成了日本街市”。而食肆酒館,集中在北四川路,華燈笙歌,人稱“第二南京路”。
去的那家料理叫做“松上家”,在橫浜橋附近。弄堂門口中央懸著一盞方燈,燈上白底寫著“松上”兩個黑字,旁邊又有幾個東洋字。一進門,滿是東洋氣象:地板離地二尺多高,上面鋪著席子,席子上擺設柜臺、小桌、蒲團。
老王顯然心里不太平,才吃幾口,就問我:“楊兄,前天《大陸報》發(fā)表的大石言論,你怎么看?”
1912年9月10日,《大陸報》刊載對日本國民黨領袖大石正己的采訪。大石揚言:中國終必為各國瓜分而已,因為“其國版圖雖有四百萬方英里之廣,其國民雖有四萬萬人之眾,然皆不知愛國為何物,且無一人能得眾望,而勝統(tǒng)治者之任,加以各省分隔交通不便,今日之中國乃如一半身麻木不仁之病夫”。
最刺激人的地方,是大石擺出為中國考慮的姿態(tài),聲稱中國大局糜爛,不可挽回,唯一自救之法,是“棄去四周之土地,而以本部未經(jīng)外人加手之數(shù)省,組織一堅實之國”。此論一出,舉國嘩然。
我一個穿越者,能說什么?難道我告訴老王他們,三十年后,東洋人將會成為上海的主宰者,這間松下家日本料理,你們根本沒資格接近,變成日本人和汪偽高官的禁臠,就在這個房間里,有一位易先生抱著王佳芝唱《天涯歌女》?
“老王,你怎么看?”
“我當時在報館看到這段新聞,氣得差點子把桌子拍碎了!恨不得立刻召集國民軍數(shù)百萬,打到東京去,占領富士山!”
他的聲音大了些,旁邊的東洋酌婦雖然聽不懂他說什么,也嚇了一大跳,清酒都倒到了杯子外。老姚揮揮手,讓她們出去了。
“他說的就是日本人愛國,而中國人不知愛國為何物!去年武昌首義,各省響應,民氣奮發(fā),最終推翻惡政府,怎么叫做不知愛國為何物?”老王都快挽袖子了。
“然而大石說得也不無道理!去年清軍革軍,都在尋求外人幫助,民國成立,各黨派也還在‘求外助不已’……”老姚說。
“滿人總是喪權辱國,當然會求助外人,我民軍全恃民氣,以制清廷,哪有借助外人之謬舉?現(xiàn)在民國了,難道政府還要借助外力來欺壓同胞么?”小韓加入戰(zhàn)團。
老姚也有點兒眼紅,清酒的勁兒沒這么大吧?“我可是聽說,咱們的革命偉人、前大總統(tǒng)孫中山先生,跟東洋人有私下的密約!此次明治天皇逝世,為什么有人建議讓孫中山擔任赴日專使?他跟東洋人的關系可不一般,連‘中山’兩個字都是取自東洋名字……”
“放屁!”老王眼瞅著就要站起來掀桌子。
我趕緊勸和?!皟晌?!兩位!看我份兒上,看我份兒上!……兄弟剛在北京參加歡迎中山先生,中山先生在演說里講得很明白,‘領土人民主權’三者,不使外人侵犯,其余工商,無不應持門戶開放主義……”
“孫中山這一點我也不贊成!東洋人在上海,在內(nèi)地,有多少商業(yè)往來,他想亡我中國,我們就不該跟他做生意!抵制日貨!”
“可不是嗎?今天來吃東洋菜,我心里就很不樂意……”
門外嘩啦一聲巨響,甚脆甚宏,好像許多瓷器玻璃破碎的聲音。緊接著就是尖叫聲,奔跑的腳步聲。小韓靠門最近,站起來呼地一聲拉開木槅就出去了。
我的第一反應是:不會是愛國民眾來砸日本料理店吧?隨即啞然自笑:這是1912年的上海租界里。規(guī)模浩大的抵制日貨運動,三年前在廣東爆發(fā)過,而在上海,得到“五四”前后了。
小韓匆匆地回來:“沒事,幾個東洋人跟藝妓嬉鬧,打翻了酌婦手上的啤酒瓶子……”
大家也再沒有了吃興,匆匆夾完鍋里的肉菜,就拍手叫人來結(jié)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