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看的電影中,印象最深的無疑是《賽德克·巴萊》。這部籌備了十多年的大片,是中國臺灣導演魏德圣的作品。雖然票房成績不算太好,卻沒妨礙它史詩巨片的口碑。276分鐘的長度、7億新臺幣的投資、根據(jù)史實改編,這些都還不足以成為史詩。史詩,在于審美維度,在于敘事的方式和角度。某種程度上,魏德圣做到了。
故事本身并不復雜,改編自霧社事件,講述臺灣原住民賽德克人抗暴的一段過往。但其中展現(xiàn)出的血腥與殺戮、文明與野蠻、族群與信仰、驕傲與尊嚴,種種議題讓人不得不墜入復雜的思考。影片一面挑戰(zhàn)觀眾神經(jīng),一面制造認知困惑。這里沒有非黑即白的立場,沒有文明與野蠻的明確分野,沒有正義非正義的簡單劃分,一切都是交織的、矛盾的、甚至未解的。
賽德克人信仰彩虹,未成年人只有“出草”(割下敵人首級)才有資格在臉上紋圖騰,成為真正的男人,死后才能回歸祖靈。一開場主人公莫那·魯?shù)兰凑孤读速惖驴巳说脑己脱?。少年的他身手矯健,穿行于原始叢林,獵殺敵對部族人頭顱,成為男人,進而成為部族首領、英雄。日本人的到來,打破了這一切,堅船利炮迫使塞德克人接受了現(xiàn)代文明,然而這種文明帶給他們的并不是更好的生活,反而更看到自身的貧窮落后。20年來壯男苦力伐木,婦女幫傭陪酒,獵場一點點消失,圖騰一點點淡化,仇恨、隔閡一點點累積。
影片有句經(jīng)典臺詞:“如果文明是讓我們卑躬屈膝,那我就讓你們看見野蠻的驕傲?!彬湴?,血性,尊嚴,很容易產生情感喚起和共鳴;反抗異族壓迫,似乎天然正義。然而,魏德圣并沒有把賽德克人一味英雄化。在暴動中,賽德克人血腥殺戮,婦女兒童無一幸免,場面慘烈。起事前,部落間也是有分歧的,如果明知是一場毀滅性的反抗,用生命去換取圖騰信仰,是否值得·如果說“出草”代表賽德克人的核心價值,那捍衛(wèi)這種文化圖騰又顯然違背現(xiàn)代文明和人道。一個接受了日本高等教育的賽德克人面臨身份認同的困惑,雖然最終他選擇回歸祖靈,卻使用了切腹的自絕方式。
影片詮釋的并不像宣傳的那樣,是一場文明與野蠻的交戰(zhàn)。文明和野蠻從來是相對的,什么是文明·我們又文明嗎·約翰·路威在《文明與野蠻》中告訴我們:“文明不過是件東拼西湊的百衲衣,誰也不能夸口是他獨家創(chuàng)造。如果沒有了解、尊重,不愿對話、溝通,如果被人種學、民族主義、國家主義綁架,對他國、其他地區(qū)的人用狹隘的眼光和黨同伐異的態(tài)度,則比野蠻人的心理沒有任何進步?!?/p>
很明顯,電影肯定并展現(xiàn)了多元文化的價值,不僅從故事詮釋的角度,拍攝上也大量使用原住民演員和賽德克語對白,還有諸多細節(jié)也值得稱道。但對人類學有過一點涉獵的觀影人來說,看完難免有些許不安,這不安也許來自于影片背后的歷史觀。它在用一種全知的敘事方式試圖重現(xiàn)一段不可重現(xiàn)的歷史,過度詮釋了我們已無從了解的、有著完全不同世界觀的賽德克人的內心世界。雖然感性告訴我,電影的功能更多在情感的喚起;但理性告訴我,對那些我們不知道的、無法被合理化的、無法再現(xiàn)的空白,要保持一點尊重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