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郁，1957年生于大連，曾任《北京日報》文藝周刊主編，魯迅博物館館長，現(xiàn)為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院長，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魯迅研究月刊》主編。

近年在《收獲》《十月》等雜志開設(shè)專欄，作品被各類選本所轉(zhuǎn)載。主要著作有《魯迅與周作人》、《百年苦夢》、《魯迅與胡適》、《混血的時代》、《魯迅與陳獨秀》、《走不出的門》等。

一

愛羅先珂是一個烏克蘭人，但因為用俄語寫作，那時的亞洲諸國都說他是俄國詩人。他四歲時患了眼疾，不久雙目失明。殘疾并沒有擊毀其意志，卻學(xué)會了多種語言，成了一名詩人。他用俄文與世界語寫作，且是一個世界主義者，那么他出走到亞洲，也有尋夢的沖動或是別的追求吧！不過亞洲對他也是失望之所，印度的老氣，日本的壓抑，中國的寂寞，他認為都不好。后來便回到自己的祖國，而這一去，也不再有任何音信了。

俄國文學(xué)史對這位作家的評價不高，絕不是一流的文人，但其精神卻是世界文學(xué)舞臺上奇異的一縷波光。

他去過印度、緬甸、泰國，也去過日本，因為擅寫批評的文章，且參加過激進的游行，遂成不受歡迎的人。

魯迅恰在此時開始注意到這位詩人的作品，并把一些作品翻譯成中文。愛羅先珂來到北京后，在北京大學(xué)教授世界語，業(yè)余時間依然從事著創(chuàng)作工作。善良的蔡元培把他安排在魯迅家中。蔡元培的用意很明顯，一是周氏兄弟懂日語，可以彼此交流。另外，周家的院子大，又有人氣，讓盲人詩人不會感到寂寞。還有一點，魯迅是他的作品的譯者，彼此相通的話題一定會很多。如蔡元培所言，愛羅先珂到了魯迅兄弟中間，他們很快成了朋友。這位詩人和主人相處得很好，他的一些作品也被魯迅陸續(xù)地譯介過來，一時間，文壇對其文字和思想有了較多的了解。

一個中國的家庭出現(xiàn)了洋人，自然有些趣味。詩人和周氏兄弟所談甚廣，彼此的交流是深的。魯迅在這位詩人那里發(fā)現(xiàn)了許多閃光之點。魯迅關(guān)注愛羅先珂的同時，還由此瞭望其背后的俄國風景。魯迅那時候?qū)Χ韲囊磺卸加幸环N神秘的感覺，以致俄國的一個流浪的歌舞團來到北京后，自己竟親自去觀賞了。那次演出，讓魯迅頗為驚奇，連帶也感嘆愛羅先珂的不凡。俄國的繪畫、歌舞、文學(xué)，在內(nèi)在的肌理里有相似的存在，那是中土文化所缺少的。他熱情地接待著這位詩人，未嘗不是眷戀俄國藝術(shù)的一種反映。

二

魯迅最早注意到這個盲人詩人，還是在1921年?！峨s憶》說：

當愛羅先珂君在日本未被驅(qū)逐之前，我并不知道他的姓名。直到已經(jīng)被放逐，這才看起他的作品來；所以知道那迫辱放逐的情形的，是由于登在《讀賣新聞》上的一篇江口渙氏的文字。于是將這譯出，還譯他的童話，還譯他的劇本《桃色的云》。其實，我當時的意思，不過要傳播被虐待者的苦痛的呼聲和激發(fā)國人對于強權(quán)者的憎惡和憤怒而已，并不是從什么“藝術(shù)之宮”里伸出手來，拔了海外的奇花瑤草，來移植在華國的藝苑。

魯迅說的是實話，因了好奇，他有意識地搜集愛羅先珂的作品。不久就翻譯了其《愛羅先珂童話集》《桃色的云》《時光老人》《愛字的瘡》《紅的花》等?？梢哉f，在還沒有見到盲人詩人前，就已經(jīng)對其很熟悉了。

自從愛羅先珂來到北京，知識界多了一個新的話題。他的作品也漸漸被人所關(guān)注。查魯迅日記，關(guān)于愛羅先珂的記載很多。如：

夜得沈雁冰信并愛羅先珂文稿一束。（1921年12月1日）

復(fù)至高師校聽愛羅先珂君演說。（1923年1月19日）

晚愛羅先珂君與二弟招飲今村、井上、清水、丸山四君及我，省三亦來。（1923年1月20日）

晚張鳳舉招飲于廣和居，同席為澤村助教黎君，馬叔平、沈君默、堅士、徐耀辰。愛羅先珂君回國去。（1923年4月16日）

夜譯E君稿一篇訖。（1923年4月21日）

下午收商務(wù)印書館所寄三色愛羅先珂君畫像一千枚，代新潮社購置。（1923年7月12日）

收商務(wù)印書館制版所所寄愛羅君畫像銅板三塊。（1923年7月17日）

愛羅先珂在北京的活動不多，參加了幾次演講，聽過北大學(xué)生的演出，出席過朋友的多次聚會。他出席會議的演講，有的是魯迅臨場翻譯的。比如《俄國的豪杰》即是。那篇演講介紹了俄國偉大的思想者和文豪，能夠看出盲人詩人的價值觀所在。還有一篇文章《觀北京大學(xué)學(xué)生演劇和燕京女校學(xué)生演劇的記》，也為魯迅所譯。卻惹來了麻煩。這個盲人詩人不是溫文爾雅的客人，對世俗社會是向來反感的。他對學(xué)生的演出，并不感冒，還說了許多不敢恭維的話。這個特點，魯迅喜歡，覺得那才是知識分子的聲音。愛羅先珂在文章的開頭就說了中國的壞話，并對學(xué)生的演出亦提出批評。這引起北大學(xué)生魏建功的不滿，他立即寫出《不敢盲從》，對愛羅先珂有些侮辱的言辭。魏建功的攻擊性文章，背后顯然有玄音在，對詩人的生理挖苦也是有的。魯迅看后，以為既不虛心，又侮辱殘疾人的人格，遂寫出《看了魏建功君的〈不敢盲從〉以后的幾句聲明》，魯迅站出來為愛羅先珂辯護，是從知識階級的立場出發(fā)的本能的反應(yīng)，對殘疾人的保護理念也深含其間。如果大學(xué)生也無法接受批評的聲音，那自然是精神的淺薄。對于魯迅而言，盲人詩人的觀點，恰可直逼問題的核心。中國的大，并不都需要頌歌，還要有一種反省的風的勁吹。愛羅先珂的聰慧和溫情下的嚴厲，給了魯迅一個異樣的暖意。一般青年對于此，還是不能夠理解的。

三

愛羅先珂的作品，經(jīng)由魯迅的翻譯，在中國流行一時，那些多為童話，象征的色調(diào)夾雜著溫婉的隱喻流動著。他的盲人的感覺，有天然的飄逸沉靜的體驗在，絕無流俗里的雜音，是夜鶯的妙啼，遠而且深。有趣的是，愛羅先珂帶來的詩意，不是果戈理式的，也非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完全與俄國的基調(diào)相反，倒是有古希臘和丹麥、瑞典式的北歐味道。那些文本多是童話的，善惡之間，明暗之間的惆悵流轉(zhuǎn)于天地之際，大有無奈的歌哭意味。魯迅的喜愛他，其實也反證了其內(nèi)心柔美的部分，童心的閃爍也是有的。這也切合周作人式的夢幻，乃希臘與日本式的低吟，有象征的偉力在。魯迅就在他那里感受到荷蘭作家望·靄譚的相近性。是純粹的愛意的燃燒，凈化了空間的雜陳，猶如高而遠的天空的星光的眨閃，引人到神秘的王國去。

大致來說，愛羅先珂有兩類主題，一是對奴性的批評，二是對善的世界的神往。他的作品以童話居多，在一種語言的格式里，流動著人生命運的寓言。具體的生活場景在他那里都是具象的閃爍，乃寫意的噴吐。這類作品，魯迅后來在《野草》中有過，我們也能夠看到愛羅先珂的影子，思想的與詩意的隱含都在這里出現(xiàn)了。魯迅從翻譯中獲得靈感，是細心的讀者可以看出來的。

從世界主義的角度看他，那些對奴性發(fā)問的文字，不僅適用于印度、日本，自然也適用于中國。他的《狹的籠》寫于印度，但和泰戈爾批評自己的祖國的看法是相近的路徑。而對人被囚于籠中的苦運的描述，則分明有尼采的獨白在里面?！兜竦男摹穲砸愕哪抗猓行埏L的漩渦在，可以席卷著星斗運進著?！稌r光老人》對青年的看法，以及人類的苦楚的感悟，是哲人式的無疑。至于其他，比如《桃色的云》，就更有生靈的交響在了。盲人的想象有時候是非理性的空間的位移，自然與社會被另一種色彩所罩，黑暗也就消失在聰慧的燭照里。那是一片精神的海，上面的世界與下面的世界都在宿命的霧氣里。魯迅快意地游歷在愛羅先珂制造的幻影里，他知道，世間的濁氣，是在此被蒸騰掉了的。

不是在民族主義的視角里發(fā)問，有著博大的愛欲的流轉(zhuǎn)，那是愛羅先珂給人驚異的地方。他作為超國界的歌詠者，一開始就帶著夢游式的機警環(huán)視著一切。他的藝術(shù)感覺是冷暖皆在的切膚的滑動，靈光里有天使般的眼神的射動。無論那文字怎樣地流出哀怨的神色，可是那些抵擋不住的美，還是款款地對面而來。較之于安徒生的童話，他的峻急和慘烈之美與柔和的美，都顯得豐富，毫不退色的樣子。這樣說來，俄羅斯的脾氣深纏其間，也是必然的。

愛羅先珂毫無偽飾地在精神的天幕上行走著，他把最精美最純?nèi)坏拇嬖谂c毫無暖意的冷酷的心，都入木三分地勾勒著。這使他擁有著一種現(xiàn)實的緊張感。他在追索那美妙的靈光的同時，常常安置著一道深淵在腳下，預(yù)示著人間的陷阱?！洞阂沟膲簟穼懽约旱氖澜缋锏膼?，其實掩飾不住對道德的渴望。那與安那其主義似乎略有交叉的地方。其中一段對話，似乎寫出他世界的本色：

凡有美的東西，無論是什么東西，倘起了一種要歸于自己，奪自別人的心情，好好記著罷，這心情，已經(jīng)不純粹了。這時的愛美的心情，已經(jīng)是從渾濁的源頭里涌出來的了。見了美的東西，愛了表現(xiàn)在這里的美，若不涌出為此盡點什么的心，則在這愛里，在這心情里，便不能說是不至于會有錯。將這一節(jié)好好地記著罷。倘愛美，則愈愛，你們便愈強。

這分明是一種對美的態(tài)度的概括，也是只有世界主義者才有的超然之姿。那里有神往，還帶著潔癖與斗士的風采，魯迅自然會心于那文字間。他的筆甚至帶著更為復(fù)雜的韻致，以致把盲人詩人的作品東方化了。

至少在幾方面，愛羅先珂滿足了魯迅的需求。一是那毫無世故的本然的批評家的面孔，絕不敷衍著人間的一切；二是所有的表達都是詩意的，以想象的筆，在別一世界審判著一切齷齪和灰暗的怪物，有意味的精神在此幻化出智慧之火，驅(qū)趕著人世間的寒冷。三是內(nèi)心的廣博的拓展里所激發(fā)的內(nèi)宇宙的圖景，乃美的召喚。那是詩意的棲息和盤繞。人的不同于流俗的偉岸，是在這里誕生出來的。

以斗士氣出名的魯迅，能夠如此深愛童話的作品，似乎與其個性相左。魯迅的復(fù)雜性恰在這里。由此也印證了其氣質(zhì)里柔和的一面所隱含的價值。他的冷酷的外表背后的童貞的美，何人能夠所及呢？翻譯的世界，有譯者的夢在。我們理解魯迅，有時要進入這樣的夢境的世界才是。

四

顯然，愛羅先珂的批判意識里，有知識階級的脾氣在，這是魯迅最為欣賞的地方。更讓魯迅感動的是，他的寂寞里的尋路的狀態(tài)。《時光老人》寫了來到北京時的那種沒有對話的孤獨，恰是詩人敏感之所在：

我的北京并不是做些美的夢的所在；便是先前什么時候做過的夢，也要給忘掉了。一想起先前和那莫斯科的東京的朋友們，一同到劇場，音樂會，社會主義者的集會這些地方去，夜里嚷嚷的鬧過的事來，我就悲哀的嘆息。一想起那時和三四個朋友在一處，擁抱著朋友，為朋友所擁抱，立定從那富翁和野心家，以及一切罪人（的手里）救出社會，國，全人類的方針；并且做過夢，是從我們的手里成了自由的樂園的世界。想到這些事，我就寂寞的欷歔了。

這個感受，給魯迅以不小的刺激。他后來在《鴨的喜劇》里專門描述過愛羅先珂的寂寞。魯迅覺得那感覺一方面印證了盲人詩人的真，另一方面也印證了中國文化的荒涼感。四處沒有活的氣息，一切都仿佛睡著。魯迅寫《鴨的喜劇》，有懷念盲人詩人的意味，還有著在同樣的孤獨里戰(zhàn)叫的心緒。小說似乎也染有愛羅先珂作品的童趣，但一面也有著孤苦的心的對應(yīng)，彼此在默默地對話和交流。小說開篇就說：

俄國的盲人詩人愛羅先珂君帶了他那六弦琴到北京之后不多久，便向我訴苦說：

“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

這應(yīng)該是真實的，但在我卻未曾感得；我住得久了。然而我之所謂嚷嚷，或者也就是他之所謂寂寞罷。

我可是覺得在北京仿佛沒有春和秋。老于北京的人說，地氣北轉(zhuǎn)了，這里在先是沒有這么和暖。只是我總以為沒有春和秋；冬末和夏初銜接起來，夏才去，冬又開始了。

細心對照魯迅的一些文本，是有愛羅先珂的某些類似的體驗的。那是寂寞的冷夜的光，無窮深遠的廣大的夜，眨眼的星的神秘的笑。這些在愛羅先珂的《桃色的云》里有，在魯迅的《秋夜?！防镆嘤?。只有體察到空幻無聊而又不失夢的人，才能夠飛翔到精神的天幕上，以此瞭望那個無限的世界。他們都在文章里寫到上面的世界和下面的世界，寫到死亡與新生。愛羅先珂在《兩個小小的死》里感嘆道：“花是為死而開的。鳥是為死而唱的。人是為死而呼吸的?！彼郎竦牟铰脑谌碎g響動著，存在被賦予了另類的色彩。在《桃色的云》里，愛羅先珂寫了那么多的黑暗、痛苦、無助者嘆息，無數(shù)生靈的彷徨與無奈都充塞在那個天地間。可是他畢竟還寫了春的聲音，春的獨白分明也有了作者的夢想在：

我現(xiàn)在雖然去，可是還要來的。我每年不得不到這世上來。每年，我不得不和那冷的心已經(jīng)凍結(jié)了的冬姊姊戰(zhàn)斗。為了花，為了蟲，為桃色的云，為虹的橋，為土撥鼠，我每年不得不為一切弱的的美的東西戰(zhàn)斗。假使我一年不來，這世界便要冰冷，人心便要凍結(jié)，而且美的東西，桃色的東西，所有一切，都要變成灰色的罷。我是春。我并不死。我是不死的。

魯迅在《野草》里也有著類似的意象，只是內(nèi)蘊比愛羅先珂更深廣，有了別樣的不同。那里的對話，到地獄里，到天堂上，到?jīng)]有人影的空無的夜風里。這種思維，乃詩與哲思的流盼，在進入晦氣的時候，晦氣也就被洗刷掉了。比如《秋夜》的場景，就未嘗沒有受到他自己所翻譯的各類文本的暗示：

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jīng)]有見過這樣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離開人間而去，使人們仰面不再看見。然而現(xiàn)在卻非常之藍，閃閃地夾著幾十個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現(xiàn)出微笑，似乎自以為大有深意，而將繁霜灑在我的園里的野花草上。

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么名字，人們叫他們什么名字。我記得有一種開過極細小的粉紅花，現(xiàn)在還開著，但是更極細小了，她在冷的夜氣中，瑟縮地做夢，夢見春的到來，夢見秋的到來，夢見瘦的詩人將眼淚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訴她秋雖然來，冬雖然來，此后接著還是春，蝴蝶亂飛，蜜蜂都唱起春詞來了。她于是一笑，雖然顏色凍得紅慘慘地，仍然瑟縮著。

魯迅與愛羅先珂都在寂寞中叫出了沉默世界的聲音。他們對枯寂的世界的無望的結(jié)果，是以生命的噴泉照出綠色的夢，夢見春的到來，秋的到來。此后，一切都又沉落了。不久又是戰(zhàn)叫，又是歌詠，在生與死、明與暗間得到蠕活的沖動。愛羅先珂動員了天底下的諸多花草與動物加入了自己的合唱，還有烏托邦的夢在。而魯迅似乎只有自己，一個人對著暗夜，肉搏那慘淡的天空了。魯迅其實羨慕愛羅先珂的獨來獨往，那是一個世界人的獨奏，在跋涉里畢竟有陌生里的快樂。魯迅沒有，他陷在大而無邊的牢籠，直面著蒼穹，獨對野魂孤鬼，卻毫不畏縮。這種東方式的孤傲，我們在愛羅先珂那里何曾能夠看到呢？

注：壓題照片為1923年魯迅（前排左6）、愛羅先珂（前排左5）與北京世界語學(xué)會會員合影。

（本文有刪改，選自《光明日報》，2012.1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