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照在田里,田里一片金黃,像發(fā)光的金子般惹眼。稻谷熟了,低下了頭,排列得整整齊齊,黃燦燦的像一串串?dāng)[好的金項鏈,很是愛人,連谷葉谷梗都變成金黃色了,達(dá)到生命的巔峰期,飽滿而謙卑。
“我吃了飯去趕場,把家里那幾把鐮刀拿到街上補(bǔ)鐵匠鋪那里去發(fā)發(fā),它們生銹的太厲害,銹罩住了齒口,一點都不快了,割狗卵子都不出一滴血。明天要下田收谷子,順便再割塊肉回來,晚上做兩個刀頭,敬一下菩薩,希望明年也能像今年這樣風(fēng)調(diào)雨順,中晚稻都高產(chǎn)。你在家把地壩掃干凈,把糧倉騰空,準(zhǔn)備裝晚稻?!崩项^子一邊往嘴里扒飯一邊對坐在他對面的老婆子說。老頭子年輕時是不相信這些的,不管你說是敬菩薩也罷,燒錢化紙也罷,他都覺得是迷信,全不信還不準(zhǔn)別人信。他當(dāng)大隊長時,只叫人干活,后來不當(dāng)了,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他也開始在收割麥子或稻谷前開始敬這敬那了,自圓其說這是祭祀,是老祖宗留下的寶貴遺產(chǎn),不可丟棄。其實,更有可能的是人老了,血氣減少,信命的成分就多起來了。
“曉得了。你去趕場也順便去看看狗娃和蚊子,讓他倆兄弟好好在學(xué)校念書,周末就回家,不要跟街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不要亂花錢,他們老媽老爹在外面掙錢也不容易……”老婆子絮絮叨叨地還在說,老頭子已放下飯碗離開了桌子,到另一間屋子找東西去了。
深秋的太陽已經(jīng)沒有了多少威風(fēng),雖然看起來很大,很耀眼,白花花的,但落在人的身上,不再是夏天那樣扎扎實實的滾燙,扎的皮膚生痛,而是有些輕飄飄的,像落在人衣服上的灰塵,稍微用力拍幾下,就掉下去了。老頭子換了一件干凈衣服,把要拿去發(fā)的鐮刀放在背篼里,背在背上,對老婆子說了一聲我走了,就大步走出門去。老婆子的聲音像風(fēng)一樣,斷斷續(xù)續(xù),在后面追趕,“狗娃他爺爺,路上要小心,年紀(jì)大了,不要崴了腳。街上更要小心,現(xiàn)在‘三只手’多著呢,上回賣豬就把錢給丟了,這回要小心?!崩掀抛拥脑捠窍氲侥木驼f到哪,沒有邏輯性可言,老頭子可能什么也沒聽見,也可能什么都聽見了,反正他沒回頭也沒答應(yīng),只是大步往前走,太陽把他的背影拉得很長,像一顆老樹的影子,樹干蒼涼,但樹葉還厚實茂密。
“任大哥,趕場去???”是王德財在打招呼。
“是啊,你這么早就回來了?”老頭子一邊回答,一邊看坐在農(nóng)用三輪車上的王德財。
“買點米回來,家里沒米了,上午有人來家里玩呢,昨天都約好了的?!鞭r(nóng)用三輪車停了下來,王德財有些興奮,笑著臉上的肌肉都擠在一塊兒了,把個腦袋反而顯得小了一圈。
“呵呵,那你忙啊,忙著回家砌‘長城’吧?你們太辛苦了哦?!崩项^子不無嘲諷地說。
“是啊,是啊,誰向你老大哥,一天只知道日弄地里的莊稼,不知道享受享受日子。地里那幾顆糧食現(xiàn)在值幾個錢啊,一斤谷子還不夠放一炮,一個自摸就能夠買十斤大米。再說,你的兩個娃兒在外面掙那么多錢寄回來,你留著給誰用啊,將來是不是也要給自己買個水晶棺睡???”王德財?shù)娜嗈r(nóng)用車開遠(yuǎn)了,回答的聲音卻飄了過來。
哼,狗日的王德財,現(xiàn)在的日子是個什么過法,種了幾十年的地突然不種了,一個農(nóng)民不種地,靠兒子媳婦在外面打工掙的錢度日,一天無所事事,成天和村里一群婆娘瘸子等人打麻將,五塊十塊一炮,輸贏還挺大,真想不通,難道這樣的日子會一直這樣過下去?這算什么世道,大家都不想干活,都不想下地種糧,都想不勞而獲,都想巧取豪奪,把別人的東西一夜之間變成自己的,老天有眼,總有一天要遭報應(yīng)的。狗日的王德財,我看你現(xiàn)在變得既無德也無財。任老頭想不通,邊走邊咒罵,腳步反而走得更快,想把不好的心情像陰影一樣甩掉。
在神龕前燒了紙,端著刀頭給菩薩敬了酒,老兩口就坐上桌子吃飯。老婆子給老頭子倒上一杯酒,說喝了暖身子,明天就要下田割谷子了,然后又問:“去看狗娃和蚊子沒有?”老頭子嗯了一聲,表示回答。這回答外人不知道是表示去看了還是沒去看,但老婆子明白,就沒有繼續(xù)問下去。老頭子做事她是一百個放心,她也沒再說啥,端起碗吃飯。
過了好一會兒,老婆子又開口了。
“老頭子,告訴你一件事,羞死個先人哦?!崩掀抛诱f這話顯得有些神秘,聲音壓得特別低。
“啥子事?還一驚一乍的,都六十歲了?!崩项^子端起的酒杯又放了下來,兩眼盯著老婆子看。
老婆子用目光朝屋里掃了一圈,又轉(zhuǎn)向窗子看了幾眼,生怕屋里有人偷聽,隔壁有耳。在證實確實沒人的情況下,老婆子才開腔說:“今天咱們村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羞死老先人哦,羞死老先人哦?!?/p>
“你先別羞死誰說出來聽聽。聽你說個事,氣短的命都等丟了,還沒排起個頭。”老頭子有些不高興了,喝了口酒,把酒杯重重地在桌子上一擲。
“今天上午,馬翠花和王德財、李瘸腿等四個人在一起打麻將,結(jié)果馬翠花輸慘了,把身上的錢輸光了不說,又借了李瘸腿一百塊來打,結(jié)果還是輸了。下桌子時,李瘸腿就不干了,堅決要馬翠花馬上還錢,說賭債不下桌,下桌就不認(rèn)。馬翠花確實沒有錢,還不起。唉,羞死個人了哦。”老婆子又開始怨恨起來。
“你能不能把事情講明白再羞死個人?!崩项^子很不耐煩了。
“哼,浪打沙埋的李瘸腿,填炮眼的李瘸腿,最后竟把馬翠花睡了,才算了了這個賭債。這個馬翠花,這個馬翠花也是……”老婆子不管老頭子的心急,咒罵了李瘸腿好一會兒,才說出結(jié)果來。
“這事你聽誰說的?”老頭子兩眼睜大了,很是怕人。
“你兇什么兇嘛,有你屁事啊,還聽誰說的,村里到處都傳遍了?!崩掀抛余絿佒?,埋頭繼續(xù)吃飯。
老頭子一下摔開板凳,拿起放在凳子旁的衣服,站起來就要往外走。
“你做啥子去?”
“我去找李瘸腿?!?/p>
“關(guān)你屁事啊,你現(xiàn)在又不是村長,也不是當(dāng)兵剛轉(zhuǎn)業(yè)那時了,你管得了誰,誰聽你的?又記不得前年發(fā)生的那件事了,得罪了人不說,村里人反而說你是這幾十年官癮還沒過夠,還要逞能,讓我也跟著你受罪,招人罵。這些事現(xiàn)在的書記村長都睜只眼閉只眼不管。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閑事,將來再有啥事,堅決不跟你說了?!崩掀抛拥膸拙湓?,把老頭子說得一動不動,好像腳被釘子釘死在那里一般,邁不開步。
老頭子把衣服一甩,一腳把凳子踢開,飯也不吃酒也不喝了,轉(zhuǎn)身睡覺去了。老婆子叫他洗腳,他也不理,拿被子蒙住頭睡,像個耍脾氣的孩子。老頭子是沒睡著的,也是睡不著的,這個老婆子是知道的,知道老頭子心里難受,但又沒辦法去勸解,也就由著老頭子去。
任老頭睡在被窩里想:這個李瘸腿,真是沒救了。不就是當(dāng)年當(dāng)二沖客,為兩塊錢敢和人掏刀子,最后被人打折了腿,現(xiàn)在倒變成了一個無賴,成天好吃懶做,偷雞摸狗,一輩子連婆娘都沒有討上一個,日子是混一天算一天。哼,哪天撞在我手里,我讓他那條腿也得瘸,你這狗日的缺德鬼。任老頭捂得氣悶,就把被子掀開,翻了個身,又想:馬翠花呀馬翠花,你也不是啥好東西。雖說你帶四個娃娃不容易,誰叫你那時生的,牽豬拆房罰款你都要生,把你綁去手術(shù)你以上廁所的名義逃跑,還是要生,生生生,生個毬。如今怎么樣,生了一窩姑娘,還不是累你一個人。你什么時候也變得愛打牌的了,你不知道十賭九輸嗎,你一個女人家,還跑去和一群男的打牌賭博,不是飛蛾撲火,自尋死路么,真是愚蠢,如今被人睡了,活毬該。任老頭突然一下又想到了石墩子,石墩子是馬翠花的男人,出去打工四五年了,從來沒有回來過,有人說他在外面又找了一個婆娘,生了兒子,就不要馬翠花了。石墩子啊石墩子,你他媽的真不是個人,不是個黑水河的男人,馬翠花給你生了四個閨女,自己反而跑了,把幾個女娃娃扔給一個婆娘家,她能挑起這副擔(dān)子,當(dāng)起這個家來?你狗日的跑出去打工也行,你把打工的錢寄回來,給她娘兒幾個做生活費啊。你一去就沒了音信,好像從地球上消失了似的,現(xiàn)在你的婆娘被別人睡了,你狗日的甘心了,滿意了?你個狗雜種。任老頭在心里不知罵了多久,直到雞都叫了頭一遍,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天剛亮,老兩口拿著鐮刀,挑著籮蔸下田割谷子去了。
往年人多,村里人相互自由組合,三五家一組,扛上打谷機(jī),抬起板桶,男男女女一二十人一起下田,分工明確,女的割谷子,男的上桶,擔(dān)谷子,捆草,小孩子遞握把,稻田里十分熱鬧,大家一邊打谷,一邊葷的素的笑話滿田飛,就像一群無拘無束的麻雀。那時,村里的學(xué)校里也傳出朗朗的讀書聲,歌聲飄過山坡,飄進(jìn)田野,大家又開始說學(xué)校的老師如何有知識,什么都懂,語文、數(shù)學(xué)、音樂、體育等無所不知,無所不精,又說誰家的孩子讀書多么努力,成績?nèi)绾蔚暮?,將來一定能考上大學(xué),那就是打鐘上班,蓋章拿錢。大家說得非常起勁,得了表揚(yáng)的家長,也很是得意,嘴里謙虛說孩子讀書不怎么樣,還差得遠(yuǎn)呢,心里卻像三月的果園,樂開了花?,F(xiàn)在倒好,村里年輕的男女青年媳婦都出去打工去了,只有過年才回來幾天,然后又走了,仿佛黑水河不是他們的家,城里才是他們的家。村里小學(xué)被拆了,一并搬到鎮(zhèn)上去了,老師走了,孩子們都去鎮(zhèn)上讀書,人去屋空,讀書聲不再響起,歌聲不再飛翔,山村一下冷清下來,沒了生氣。
由于沒有足夠的勞動力,人們現(xiàn)在收谷子也不抬機(jī)器扛板桶了,都只拿鐮刀撩谷子線頭,谷草就不要了,讓它爛在田里,自生自滅。
老頭子割累了,掏出煙,坐在田埂上抽起來,猛抽兩口后,說:“老婆子,你說,城里真的就那么好么?”
“我哪兒知道城里好不好,我又沒在城里過過十天半月的?!崩掀抛右贿吇卮?,一邊繼續(xù)收割。
“你說,中央出那么多惠農(nóng)政策,怎么就留不住人在農(nóng)村種地呢?男的去,女的也跟著去城里,年輕的去還能想通,現(xiàn)在連初中剛畢業(yè)的娃娃也去,難道城里真的到處是錢,誰都能去撿一摞?想不通啊。任老頭像是在問老婆子,又像自問自答,不停地擺腦袋。
老婆子也不接話茬,只管自己割。老頭子抽完煙,拿起鐮刀又去田里忙碌。
老兩口子割了一天的谷子,傍晚剛回到家,老婆子就在廚房里忙開了。因為是周末,在鎮(zhèn)上讀書的兩個孫子狗娃和蚊子要回來了。
狗娃剛一進(jìn)屋,見著老頭子就大喊起來:“爺爺,下次到學(xué)校去找我,不要叫我小名好不好,我都高二了,還叫狗娃狗娃的,同學(xué)都笑話我,說我是狗生的,不然啷個叫狗娃,多難聽嘛,叫我的名字。”狗娃話音剛落,蚊子在一旁也跟著附和,說哥哥說的對,也不要叫我的小名,同學(xué)們都嘲笑我,說這名字丑死了,一聽父母就沒文化。
老頭子聽見,呵呵地笑,說:“好好好,下次不叫了,連我們蚊子都知道羞了。”
“奶奶,你看,爺爺還叫?!蔽米优艿綇N房門口說,很有些撒嬌的味道。
“蚊子乖,爺爺今后就不叫了。”老婆子一邊炒菜一邊回答,愛憐地看了小孫子一眼,臉上笑盈盈的。
一家四口圍著桌子吃晚飯,老頭子喝了幾口酒,說:“我想給你們說一件事?!?/p>
“啥子事,爺爺快說嘛。”讀小學(xué)的蚊子最心急,不住地催促,因為每次爺爺這樣說話,都是家里有喜事。
“你們猜猜,看能不能猜中?!崩项^子并不忙說出,而是一邊吃菜一邊讓兩個孫子猜。
是我爸媽寄錢回來了?是他們叫我們?nèi)コ抢镞^春節(jié)?是他們馬上要回來了?是他們要接我們?nèi)コ抢镒x書?兩兄妹你一言我一語地猜著,蚊子猜得非常起勁。
“什么城里城里的,不說了?!崩项^子突然不高興了,把不耐煩都刻在臉上,“明天你們都給我下田割谷子去?!崩项^子說得不急不緩,聲音有些重。
“你這個死老頭子,有話好好說嘛,搞啥子一會兒陰一會兒晴的?!崩掀抛诱f道,抬頭狠狠地瞅了老頭子一眼。
“我以為啥子事,不就是割谷子嘛,割就割嘛。”狗娃嘟噥了一句,臉上也寫著不滿意,只不過不知道是對爺爺說割谷子不滿意呢,還是對爺爺說話的語氣。
“不是割我們自家的?!崩项^子悶悶地說。
“那割誰家的?誰家的谷子讓我們?nèi)ジ??”蚊子一臉的困惑?/p>
老頭子喝了一大口酒,仿佛在下決心似的,最后才說:“去割馬翠花家的?!?/p>
“我不去,要去你們?nèi)ァ!惫吠蘖ⅠR就明白是怎么回事,知道爺爺葫蘆里賣的啥子藥,高聲反抗。
“哥哥不去,我也不去,憑啥子給她割谷子嘛,她又不是領(lǐng)導(dǎo)?!蔽米右宰羁斓乃俣雀M(jìn),表示和哥哥站在一邊。
“小兔崽子,我看你們明天哪個敢不去?!崩项^子把眼睛一瞪,比平時張大了一倍,聲音提高了兩三倍。
“我就不去,馬翠花是個什么人嘛,誰不知道,生了一窖窖妹崽,還好吃懶做,整天打麻將賭博?!惫吠拊挍]說完,就被打斷了。
“你狗日的放屁,給老子閉嘴,書沒讀好,聽小道消息比誰都快。”老頭子怒不可遏,大聲吼了起來,人也站了起來,樣子十分的兇。只見老婆子用手拉了一下老頭子,用目光示意他坐下,同時也招呼兩個孫子,說:“吃飯,吃飯,明天的事你們就聽爺爺?shù)??!崩掀抛泳筒辉匍_腔。
老頭子坐了下來,口里還不停地罵道:“我看是你們把書都讀到牛屁眼里去了,越讀越自私?!?/p>
“好了,不說了,娃兒就周末回來,不要吵,明天給她家割谷子就是?!崩掀抛右贿呌檬謩葜浦估项^別再說下去,一邊又用目光制止娃娃說話。
一家人在悶聲悶氣中吃完了這頓飯。吃完飯狗娃電視都沒有看,就進(jìn)自己房間去了,跟誰都沒說話。
晨曦還沒睜開眼,雞剛叫三遍,老頭子就把兩個孫子叫起床。
蚊子起來邊揉眼睛邊說:“爺爺,周末就不讓我們睡個好覺,你真是的。”
“下周爺爺讓你們睡個好覺?!崩项^子一邊笑著,一邊哄著,感覺確實有些對不住孫子,又說:“今晚叫你們奶奶去買一條魚,給你們補(bǔ)補(bǔ)。”老頭子用手摸摸蚊子的頭,狗娃自始至終都沒有說一句話,但不聲不響地洗臉去了。
一家子踩著秋露,手里拿著鐮刀,背著背簍,扛著籮蔸等走在路上,一層薄霧像少女的白裙子一樣罩住大地,遠(yuǎn)處的村莊隱隱約約,狗叫聲從霧中傳過來,深秋的早晨顯得有幾分神秘,幾分冷清。老兩口沒有說話,一直往前走,狗娃和蚊子跟在后面。
只見狗娃拉了蚊子的衣角一下,說,“蚊子,你說,爺爺心里咋想的。我爸媽和你爸媽在鎮(zhèn)上都買的有房子,叫他和奶奶去住,錢由他們給,不要他們再下地干活,爺爺都不去,你說他啷個想的?”
“不明白?!蔽米影杨^搖得像轉(zhuǎn)動的電風(fēng)扇。
“還有,你看爺爺有沒有道理,鎮(zhèn)上的房子不住也就算了,自己想種地就種地,但天不亮還把我們叫起來,還給別個家去收稻子,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放著自己家的稻子不收,他以為這樣做就偉大了,就光榮了,就崇高了,就回到了過去,又是當(dāng)生產(chǎn)大隊長或村長那時候了?!惫吠薨l(fā)著牢騷。蚊子雖然也不贊同去給馬翠花收割谷子,但反對哥哥這樣說爺爺,就說:“我覺得爺爺很不錯,人雖然老了,心還是熱心腸,總比那些自私自利的強(qiáng)很多。”
狗娃見和蚊子話不投機(jī),也不多說了。
一路只聽見腳步聲,路兩旁的露水打濕了鞋子,打濕了褲腿。
四個人在田里忙活著,老兩口明顯比兩個孫子要嫻熟得多,割的面積要寬,速度要快。兄弟倆拼命在后面追趕,剛開始差不多能追上,可到了大半上午,兄妹倆被落下的距離越來越遠(yuǎn),只能看見爺爺奶奶的背影了。汗水打濕了襯衣,每割一會兒,狗娃就站起來叫腰疼,蚊子更是在后面叫爺爺奶奶和哥哥,說等一等。爺爺奶奶的聲音從前面?zhèn)鱽恚f加油,看你們兄妹誰能最快追上,晚上給你們吃魚。
正當(dāng)一家人埋著頭你追我趕的時候,王德財走過來了,走得神色匆匆,忽然看見他們一家四口在馬翠花家的地里割谷子,大聲說道:“任老哥,你們走錯了地方吧,怎么跑到馬翠花家的田里割谷子呢?”
老頭子抬起頭,看了一眼王德財,說,“沒走錯地方,你到哪兒去?”王德財邊走邊說去村里小賣店買煙,然后還呸呸罵自己,說一雙臭手,摸了豬下水,臭極了,自摸不到,連平和都沒有和幾盤。王德財一溜煙就沒了身影,只有聲音還在路上飄蕩。
沒過一會兒,王德財又回來了,打招呼說:“老哥,上來抽支煙。”老頭子直起腰,說,“不了,搶時間呢,天氣預(yù)報說過幾天可能有綿雨?!蓖醯仑敶舐曊f:“嗨,馬翠花自己都不急著收谷子,你們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她在麻將桌上快樂,你們幫她受累受罪,真是不明白為啥子?!蓖醯仑?shù)哪_步比聲音跑得還快。
王德財沒走好一會兒,狗娃突然按著腹部說肚子痛,一邊往田埂走去,說要回家解大手。老婆子有些緊張,忙問:“狗娃,你沒事吧?”狗娃上了路,邊跑邊說:“奶奶,我沒事,解個手就好了,馬上回來?!崩掀抛哟舐暫埃安灰?,等肚子好了再來,不要強(qiáng)撐著?!崩掀抛拥脑挷恢吠蘼犚姏]有,因為路上早沒有了狗娃的影子。
好一會兒,狗娃回來了,老頭子和老婆子都問:“狗娃,身體好些沒有,如果不行,就回家休息吧?!标P(guān)懷之情溢于言表。狗娃笑笑大聲說,“沒問題了,把堵在心里的惡臭拉出去了,心里現(xiàn)在好受多了?!庇谑怯值拖骂^,跑到蚊子身邊,用手擋住半邊嘴巴,悄悄地說:“蚊子,等會兒村里有好戲看?!?/p>
“啥好戲,我怎么沒聽說有誰要來演戲?”蚊子放下手里的鐮刀,一臉茫然。
“不用多問,等著瞧,好戲即將開始?!?/p>
老頭子回身看見兩兄妹在一起嘀嘀咕咕,問,“你們兄妹說什么呢,不趕緊割谷子?”狗娃回答說,“沒說啥?!被氐阶约旱奈蛔痈钇鸸茸觼?,還一臉的壞笑。
王德財氣喘吁吁地回到桌子上,邊砌麻將邊說,“馬翠花啊馬翠花,你就是命好?!?/p>
“你說,我命咋好了?你不用挖苦諷刺我?!瘪R翠花嘴里說著,手卻沒有閑著,把麻將砌了長長的一溜,然后說,“廢話少說,快丟骰子,拿牌,別影響老娘今天的手氣?!?/p>
“有人免費給你割谷子,既不要錢也不要睡?!?/p>
“王德財,誰免費給老娘割谷子了?你龜兒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再說老娘跟你急了,打你臉啊?!瘪R翠花臉變了顏色,眼睛瞪得渾圓。
李瘸腿在一旁說:“出牌,出牌,老子今天褲子底都快輸光了?!?/p>
“輸光了你又陪她睡,就算還賭債了?!蓖醯仑斝ξ卣f。
“放你媽的狗屁,輸光了他陪你媽睡,就算還我的錢了?!瘪R翠花急了,破口大罵。
“開玩笑就開玩笑,你這婆娘開不起玩笑,怎么罵人呢?”王德財臉色驟變,由紅轉(zhuǎn)青,由青變黑。
“哪個跟你開玩笑?”馬翠花說著,手也停下來,不打牌了,像是要打架。
“打牌打牌,少說幾句空話。”旁人招呼道。
幾個人不開腔了,靜靜地出自己的牌,每雙眼睛睜得比銅錢還大,發(fā)著綠光,泛著菜色。
警車是什么時候開進(jìn)村的,村里的人都不知道,警察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麻將桌邊的,打麻將的幾個人都不知道。
只有狗娃時不時立起腰,望望遠(yuǎn)處的鄉(xiāng)村公路,像在盼什么似的,發(fā)現(xiàn)公路上什么也沒有,又低下頭割谷子。這樣反復(fù)了n次,狗娃心想:難道110也騙人,說馬上來,怎么半天不見蹤影,不應(yīng)該啊。
直到馬翠花的大女兒跑到田邊來,邊哭邊說,“任爺爺,快救救我媽媽吧!她、她、她被警察抓了?!?/p>
“咋回事?說慢點,說清楚?!崩项^子放下手里的鐮刀,站了起來。老婆子和蚊子也停下手里的活,耳朵一下立起等待著。只有狗娃沒有站起來,還在割谷子,但動作明顯慢了下來,耳朵豎得比兔子耳朵還高還陡峭,屏住呼吸,聽馬翠花家的大女兒說。
馬翠花的大女兒邊哭邊說:“任爺爺,我媽今天上午和他們打麻將,不知道警察怎么曉得了,就來把他們抓了?!?/p>
“活該,抓得好。”任老頭大聲說了一句,又彎下腰割谷子去了,沒有理她。馬翠花大女兒見任爺爺不幫忙,一下沒了主意,慌了神,哭得更兇了。只有狗娃在偷著笑,蚊子問哥笑啥,狗娃不說,只是笑得更加燦爛,像天上的白云。
“你去說說情吧,馬翠花也怪可憐的,如果她被抓走了,她家孩子咋辦?就全當(dāng)看在這些孩子面上,救救她吧。唉,真是造孽哦!”老婆子不停地說,老頭子掏出一支煙點上,爬上田埂,大步走了。
馬翠花女兒也跟著走了。
馬翠花沒被警察帶走,原因有二,一是有老村長任老頭說情,二是她家孩子太小,帶走了孩子無人照管,所以只罰了五百塊錢,但錢是任老頭墊上的。王德財和李瘸腿等被警察帶上警車,說是聚眾賭博,不僅要罰款,還要拘留。王德財大叫任老哥,你給警察說說情,說罰款我交,就別拘留了,否則,我這張臉往哪兒放啊。任老頭假裝沒聽見,一位警察大聲說:“今天誰說情也不行,你們聚眾賭博不是一天兩天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更為嚴(yán)重的是,你們還涉及色情交易,這是犯罪,明白嗎?必須回所里做筆錄,調(diào)查清楚?!睅拙湓拠樀猛醯仑敳桓以匍_腔了,李瘸腿早被嚇得臉青面黑,渾身哆嗦,像篩糠一樣。
警車呼嘯而去。
村里炸開了鍋,議論開來,有說不知是誰報的警,否則警察怎么知道得這么詳細(xì),來得這么準(zhǔn)時,抓個正著。大家在一塊兒七嘴八舌的。
晚上,一家四口坐上桌子,準(zhǔn)備吃飯,馬翠花的大女兒來了,說,“任爺爺,我媽媽請您到我家去一趟?!?/p>
“啥子事?”任老頭抬頭看了一眼。
“我媽沒說,只是請您一定去?!瘪R翠花的大女兒怯怯地說,臉上的淚跡猶在。
“你去一趟吧,可能今天她被警察嚇著了,想問你啥呢。”老婆子說道,任老頭披上衣服,跟著馬翠花大女兒走了。
“任叔,我真不知該怎么感謝您,我,我……”馬翠花把女兒們叫到廚房里吃飯,說沒有她的招呼不準(zhǔn)出來,自己和任老頭在堂屋桌上吃飯,話剛一開始,就哭了起來。
“哭啥子嘛,好好地,又沒有被抓走,再說,什么感謝不感謝的,本村本土的,你也不容易?!比卫项^說完嘆了口氣,看了馬翠花一眼。
“任叔,您知道我這個家的,除了幾根屋柱子,什么都沒有。我沒有什么拿得出手來謝您,如果您不嫌棄,只有我這個人來謝您。”馬翠花聲音越說越低,頭也低了下去。
“砰”,任老頭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馬翠花下了一大跳,不由渾身都抖了一下?!胺牌?,我是你叔,我要你謝什么,你把我任天成看成什么人了?我也是那狗日的李瘸腿,落井下石。我呸,早知道你是這樣人,還不如讓警察把你抓走,落個清凈?!比卫项^臉紅脖子粗,出氣聲特別大,隔著幾間屋就能聽見。
“叔,我說錯了,您打我吧?!瘪R翠花一下跪了下去,捂住臉大聲哭了起來,她的女兒沒等到她的招呼,就跑了出來,站在門邊偷偷地看。任老頭平息了一會兒,叫馬翠花的女兒,說,“進(jìn)來吧,把你們媽媽扶起來,我有話說。”
大家重新圍著桌子坐好,任老頭才開始對馬翠花說:“大侄女啊,你看看你這個家,還像一個家么?孩子穿得破破爛爛不說,你一個農(nóng)民,不下地干活,整天和那群人攪在一起打麻將,像啥子話喲。你這樣下去,不僅害了自己,更害了孩子,要不得啊,我看著就心痛?!比卫项^突然說不下去了,眼睛紅了。隔了好一會兒才說:“大侄女,你要改啊,把這個家撐起來,孩子們都看著你這個當(dāng)娘的呢,當(dāng)兵的有一句話叫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你應(yīng)該明白這個道理,你說是不是?”馬翠花哽咽著點頭。
“我呢,回去給狗娃和蚊子的爸打電話,叫他們抽時間找一找石墩子,找到了就叫他回來,或者你帶著孩子跟他去,那樣才像一個家,不能有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啊,人都不容易,是不是?”馬翠花只管點頭,眼淚水從臉上碾過,落在衣服上濕了好大的一片。
任老頭從馬翠花家走出來時,天上沒有了星星,沒有了月亮,烏云像個偷襲者,開始慢慢集結(jié),從無到有,從薄到厚,好像蒼天發(fā)怒了,說我要懲罰你們,一群懶人,我要把晚谷子爛在田里。任老頭想,綿綿雨就要來了,望著田里那些還沒收割的谷子,想象它們即將倒下,像一個即將死去的人,垂死掙扎幾下就一動不動了,然后爛在水里。想著想著,任老頭淌下兩行清淚,他不知是為誰流淚,是為即將死去的晚稻,還是這廣闊寂寥的田野,反正淚水越流越?jīng)坝浚挂苍絹碓缴盍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