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象

這些梯田看起來多么相像啊，你簡直分辨不出哪一個是子雄哪一個是臘姑哪一個是桐株，他們源自同一位母親——哈尼，他們是兄弟。在綠春行走，你會不由自主地用哈尼人的思維方式審美標(biāo)準(zhǔn)來審視這些梯田，萬物有靈，梯田都是英俊瀟灑的小伙子，秧姑娘才會嫁給他。哈尼族的男孩子，出生不久就要被長輩和摩批抱著去看梯田，一丘一丘地看，因為他們長大了是要修梯田的。

看著哈尼青年羅金亞發(fā)給我的梯田照片，我欣喜又訝異，弱弱地問：這些地方我都去過？羅金亞回答：是。我仔細辨認(rèn)，像是回到童年的拼圖游戲。我想用文字為綠春的梯田畫一幅素描，可每一處梯田都是一幅巨幅油畫，色彩在其間流動，富有生命的張力和韻律感。這讓我的語言顯得貧乏和無能為力。

子雄梯田是那么地豐腴，真龍?zhí)萏镉质悄菢咏Y(jié)實；折東梯田如綢緞般飄逸，埃倮梯田像磐石一樣敦厚；略馬是身材窈窕的淑女，格卡是天使發(fā)光的翅膀；阿松在云霧里微笑，普東紅馬恰如一本正在打開的書；臘姑猶如無數(shù)柔媚的鏡子，反射出五顏六色的光；桐株德瑪好似時光的天梯，只因四季的變幻而改變妝容——世界上沒有哪一位畫家能像哈尼先民一樣將大自然的顏色調(diào)制得如此絢麗如此和諧，也沒有什么雕刻家能像哈尼男人那樣對線條有著獨特的理解把大地雕刻得如此美妙。哈尼詩人聆聽著流向梯田的泉水聲長大，看著飛鳥的滑翔夢想，與眾不同的審美體驗令他們心中的韻腳從無窮盡，是哈尼梯田涵養(yǎng)了他們的詩情。

“多年前那個黃昏/我和我的鴨群/丟失在祖先的梯田/至今沒有找回”哈尼詩人哥布的詩《向晚的梯田》，道出了這片神奇土地與詩人的神秘關(guān)聯(lián)。

許多人第一次感知哈尼梯田是通過攝影家的鏡頭，因此有人說哈尼梯田是攝影家的天堂。梯田的四季是攝影家們百拍不膩的主題，梯田的每一個時辰都是攝影家追逐的時光，那一彎照得見日月的梯田水?dāng)z走了他們的魂魄。也正是攝影家的鏡頭讓哀牢山之外的人們認(rèn)識了哈尼梯田，假如沒有相機——是啊，相機沒有傳到中國來的時候，哀牢山外的人們是如何知道哈尼梯田的呢？

“世間梯田多等夷，有田世外誰題名，非水非陸何所兮，危嶺峻巒無田蹊，層蹬橫削高為梯，舉手相之足始臍，摳會前向防嶺擠，細作有具仍兼攜?！边@是明代科學(xué)家徐光啟在他的農(nóng)業(yè)專著《農(nóng)政全書》中對梯田的描述。在徐光啟看來，梯田風(fēng)光有如世外桃源般美好。他還以一個科學(xué)家的眼光審視了梯田的農(nóng)學(xué)價值并把梯田列入中國七大田制之中。這位被后世譽為“中西文化會通第一人”的科學(xué)家，用感性柔軟的文字向世人描繪哈尼梯田，令許多人讀后產(chǎn)生無盡的聯(lián)想與向往。

走在綠春子雄、臘姑梯田的田埂上，哈尼人“刻木分水”的智慧令我感嘆，我究竟是受到了怎樣的蠱惑來到哈尼來到綠春的呢？正午的陽光朗照著，山風(fēng)徐徐，小野花低眉順眼地倚在梯田邊做夢，我已經(jīng)徹底想不起我因誰的蠱惑而來，忽然想起自己在北京飛往昆明的飛機上寫的字，句子像流水一樣滑落：

你要找我嗎

在一粒小小的塵埃里

我夢想成為巫女

法力無邊地

沿著長春藤般葳蕤的云梯

漫步

——伊樂《冬之?dāng)嘞搿?/p>

這是我的文字，2011年1月8日寫于北京飛往昆明的班機上，我一直沒有意識到我就這樣寫了梯田，寫了屬于哈尼綠春的梯田。

路遇

在云南，我有一半以上的時間是在路上。那天，我們一行坐了8個小時的車方抵綠春，下車時我的腿都不會走路了。然而，在路上你總能發(fā)現(xiàn)你不愿錯過的風(fēng)景，總能遇見你無法預(yù)知的人和事。所以，我這樣一遍又一遍地奔赴綠春，仿佛接受了某種召喚。而今天再一次回想那些不可思議的相遇，仍然要感慨冥冥之中一些神奇的機緣巧合。

四月的綠春，山野早已郁郁蔥蔥，牛鈴叮當(dāng)作響隨山風(fēng)而至，一群牛羊迎面走來，一位牧人身披蓑衣，緩緩跟隨其后，兩只小羊歡天喜地地嬉戲，牧人神情卻是淡定又淡定，他的牛羊以褐色和黑色居多，個個長得健碩、精神且毛色光鮮。

我們下車拍照，兩只小羊開始了它們的抵犄角游戲，就像兩個天生的演員，它們并不懼怕鏡頭，尤其是那只棕色的小家伙，與淘氣的小男孩兒并無二致，它甚至特別跑到我們的鏡頭前將犄角有節(jié)奏地抵向比它高過一個頭的小黑羊。

正午的梯田，有水充盈時便如同魔鏡，映照著藍天白云，呈現(xiàn)出勃勃生機。哈尼漢子犁田，牛是最好的幫手，而那些狗狗只能在田埂上搖著尾巴遠遠地看；明代就有的哈尼小黑豬，模樣還留有它們祖先的特征，性情卻早已馴化，這時候，它通常是在村頭乖乖地曬著太陽睡覺。

傍晚時分，路邊的村寨總是充滿生機，黑色的母雞有著紅色的冠，羽毛上還沾著些草屑，它匆忙穿過公路的神情，就像是一位風(fēng)風(fēng)火火不修邊幅的婦人，她剛從地里勞作歸來，還要準(zhǔn)備全家人的晚飯；而那只蘆花小母雞，它優(yōu)雅地在公路邊散步，羽毛一絲不茍，像是備受家人寵愛的小家碧玉。

炊煙裊裊，寨子里的老人，拄著拐杖守候在村口，他在等晚歸的老伴還是外出打工的兒女？！

回到北京，這些圖景總是揮之不去，長久地在我的記憶里停留。所謂田園，沒有了這些就無所謂風(fēng)光。生命總是田園的主體，一定是這樣。

六月，我再次上路前往綠春，一路上我看見那些從未謀面的小鳥，翠綠的羽毛在陽光下閃著撲棱棱的光；雨后的山路上，一只小蜥蜴以它最快的碎步迅速穿越了公路；幾只灰色的鵝卻一直在公路中間東張西望，曲項向天歌，就是不挪步。

粉紅色的紅河，在梯田腳下嘩嘩地流淌。綠色的梯田里，穿著鮮紅衣裳的稻草人，為稻田又增添了幾分童趣。打開車窗，陣陣山風(fēng)吹過，飄來稻谷的清香，這些幾百年不曾改變的稻種，以她的純粹堅守著梯田和村寨，在哈尼人眼里，她們的生命已經(jīng)超越了植物本身的意義。再看河谷平地，百納衣一樣的田野，呈現(xiàn)出另一種樸素的美。

在路上，我們總能遇見哈尼人的街天，趕集是哈尼村寨最誘人最生動的圖景。集市上的水果野菜總是那樣讓人驚喜。

四月的一天，我們結(jié)束了一天的采訪回到東仰，巧遇了一對哈尼青年的婚禮，新娘新郎站在路邊手捧糖果瓜子，請每一位遇見的人分享他們的甜蜜與喜悅。同行的哈尼青年羅金亞說，這只是改良了的婚禮，要看哈尼族傳統(tǒng)的婚禮和哭嫁，還得到寨子里去。

而六月，在綠春的采訪路上，我們又?jǐn)?shù)次遇見哈尼人為親人送葬，沒有哭泣，只有鞭炮聲。一般說來，遷徙民族的葬禮上總是要唱《指路經(jīng)》的，要告訴亡靈回到祖先居住地的路徑?！吨嘎方?jīng)》的內(nèi)容也反映出遷徙民族的生死觀。哈尼族心中的圣地就是諾美阿美，故去的人都要回到那個美麗的地方所以不必憂傷。

在我的記憶里，路遇是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在去綠春的路上，我遇見了櫻花，盡管我的母校武漢大學(xué)，年年櫻花盛開如云如夢，沒想到在綠春的山谷里，我遇見白櫻的時候，仍然有一種驚艷的感覺。

在綠春采訪的路上，我遇見了哥布的詩：“烏鴉飛過田野/一個干瘦的老人站在田埂上/腰間別著鐮刀”——這是一個悠長的鏡頭；緊接著，我又在正午的梯田里遇見了哥布詩里的烏鴉、老人、采蕨菜的女人和一到夏天就“惱人地綠了”的哈尼山崗。

夏天的梯田，稻谷蓬勃生長，綠色淹沒了田埂，綠得無邊無際，正午的陽光照著，一切都慢了下來，田野由此變得寧靜安詳。一路上，我長久地凝視梯田，尋找詩中所描繪的景象。

在路上，我常常覺得一切聲音都在離我遠去，我眼睛里的一切因為美好而變得虛無。我出生在一個美麗的地方，我的家鄉(xiāng)有著和綠春同樣美好的名字，可究竟是什么樣的召喚讓我一遍又一遍地想念綠春奔赴綠春呢，我是不是也有了隔世的鄉(xiāng)愁？

綠春，隔著千山萬水，我已遇見你，還將遇見誰？

雨季來了

雨下了起來，瓢潑大雨，我望著幾個小時都不曾間斷的雨柱有些喜悅又有些擔(dān)憂，我五次來紅河兩次到綠春，都是陽光燦爛的日子，我很想知道哈尼梯田的雨季究竟如何動人，雨中的“小春城”綠春究竟有多少種風(fēng)情，所以初聞雷雨聲，我竊喜；可是很快，我又開始擔(dān)憂。綠春是泥石流高發(fā)地帶，老天這樣不知疲倦地下雨，進出綠春的路會不會再次中斷，我們是不是不能如期返京？！

雨中的梯田溫柔沉靜，沒有人也沒有小鳥，莊稼沐浴著上天的甘霖，沉浸在夢境里。公路上往來的農(nóng)用車、拖拉機，上面坐著身著鮮艷民族服裝的婦女，她們多半還帶著趕集買回家的物品，她們臉上的表情沒有陰郁也沒有驚喜，這讓我想起哈尼詩人哥布的詩《采蕨菜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哥布吟詠道：“采蕨菜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歲月就這么不可思議/你的身影在遙遠的時間里/飄滿我心靈的峽谷”……因為這首詩，我很想知道哈尼族采蕨菜的日子是一年中的哪一個季節(jié)。除此之外，每次讀這首詩，我還會想起《詩經(jīng)》里的“參差荇菜”或“采采芣苢”，為此，我特別重溫了《詩經(jīng)》中關(guān)于蕨菜的章節(jié)《召南· 草蟲》“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見君子，憂心惙惙?！备绮妓枋龅囊饩w剛好可以與之對應(yīng)。這樣好的詩，不知是不是哥布在一樣的雨中吟得。

回到旅館，我站在窗前看雨，也不知過了多久。夜深了，雨漸漸下得小了，我打開窗戶，看對面山巒，一片深藍，天空卻呈現(xiàn)出藍寶石的光亮，遠處三五點燈火閃爍不定，讓這個雨夜徹底變得寂寥無邊。我拍了照片傳到微博，發(fā)現(xiàn)我的同事在隔壁的窗口也拍了一張同樣的照片并已先于我傳至微博，一樣的角度，一樣的夜色，我欣賞著不禁啞然失笑。

雨中的梯田淹沒在夜色里，猶如溫順羞澀的哈尼女子，寧靜婉約。

在綠春的日子，我常常有醉氧的感覺，身體軟綿綿懶洋洋的，睡意朦朧。是夜聽窗外雨聲沙沙，如春的溫度裹挾著我，令我酣眠無夢。

第二天早晨，我是被哈尼青年羅金亞的電話叫醒的。羅金亞告訴我說，路是通的，我們馬上就可以出發(fā)了。于是，我火速起床。兩周前羅金亞從北京開會回綠春，途中遭遇泥石流不得不下車步行。吃早飯的時候，羅金亞敘述完他的還鄉(xiāng)歷程又用毋庸置疑的語氣強調(diào)說：“不過你們肯定不行?！?/p>

我們乘車前往元陽、蒙自，開車的仍然是長相頗似憨豆先生的哈尼司機張師傅。濃霧如大片白色的棉絮覆蓋著梯田和村莊，空氣清新濕潤。我們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潔凈的空氣讓我們的思維一直處于亢奮狀態(tài)。我問張師傅，這樣的天氣還會下雨嗎？張師傅很有把握地回答：不會了。

車在山間盤桓穿行，不時地涉過溢淌到公路上的山泉水，有兩處塌方是上次大雨引發(fā)泥石流的遺存。車?yán)@過塌方地段，我忽然看見前方的山谷里，云霧纏繞著梯田，人間仙境般美妙，于是大喊停車，然而張師傅卻一邊笑，一邊手握方向盤如故。張師傅說你們今天運氣好，沒準(zhǔn)能看見天上人間的美景。我們這才恍然大悟，心中還有些激動，張師傅卻依舊淡定，依舊緊握方向盤趕路。

我們陶醉于車窗外的美景，忽然又聽見張師傅慢悠悠道：“李白一定來過這里，否則他怎么會知道白云深處有人家呢？！” 呵呵，張師傅把杜牧記成了李白！而我們也顧不得校正張師傅的話，連忙順著張師傅的視線看過去，梯田和村莊在濃霧的籠罩下若隱若現(xiàn)如天上宮闕，神秘莫測。

張師傅特別將車停靠在一片梯田旁，讓我們拍照。那山間的梯田和村莊在云霧中漸漸清晰又漸漸飄渺，天空、梯田、云霧、村莊……時光就這樣于靜靜的凝視中流轉(zhuǎn)；綠色的稻穗上掛滿了水珠，像是些破涕為笑的娃娃，笑聲跌落到水里，淚珠兒還掛在他們?nèi)諠u飽滿的圓臉上。

哈尼古歌里開頭的句子多半是“我親親的兄弟姐妹——”，聽得人溫暖陶醉。哈尼族真是一個詩意的民族，哈尼人說話也富有詩意的想象和韻律感。比如他們把稻秧叫做秧姑娘，每年的開秧門插秧就叫做大地的婚禮，他們要像嫁姑娘一樣把這些秧姑娘嫁出去，嫁給大地，嫁給梯田。而當(dāng)云霧降臨，哈尼人會說，梯田要蓋被子了！哈尼人的生活方式才是真正順應(yīng)自然，與自然萬物和睦共生，他們尊重每一個卑微的生命，且一直都在相信：萬物有靈。千百年來，他們的心中也就如這生機盎然的梯田，充滿生命的律動。

從綠春到元陽，沿途的梯田是哈尼梯田中最集中最美麗的呈現(xiàn)。然而世界正在悄悄地發(fā)生著改變，哈尼梯田也不例外。張師傅指著一片香蕉樹說，這里曾經(jīng)是世界上最美的一片梯田，現(xiàn)在不是了，種了香蕉。順著張師傅手指的方向我們看見大片的香蕉林已經(jīng)掛滿了香蕉，而梯田卻沒有了蹤跡。遠處山坡上的香蕉樹苗，更像是孩子們的蠟筆畫，兩片樹葉稚拙地張開著，梯田里陪襯它們的不是水，而是黃色和紅色的土。梯田腳下的紅河一直在流淌，我們終于見到了真正的紅河，有著粉紅色河水的紅河。

天空漸漸晴朗，水洗過的天空和梯田充滿生命的激情。綠色的田野山坡上，背著背簍的哈尼婦女在田埂上行走，梯田作為一個巨大的背景將婦女的身軀襯托得格外瘦弱和渺小，而她們帽子上隨著腳步而搖晃的流蘇，她們身上鮮艷的縫有刺繡花邊的衣角，在山風(fēng)的吹拂下都呈現(xiàn)出最美麗的姿態(tài)來，成為哈尼梯田最動人的景致。

我又想起了哥布的詩，“采蕨菜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你還會回來嗎/我不能沒有那一個季節(jié)/不能沒有你的情歌和背籮/在大山和白云的深處 我的心不能沒有愛情的房屋”，我忽然很妒忌詩人哥布。哥布的詩是寫給梯田的，相信他最銘心刻骨的愛戀也只屬于他的梯田，他的哈尼山鄉(xiāng)。

責(zé)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