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雪麗：我們先從你的專著《浮出歷史地表之前：中國現(xiàn)代女性寫作的發(fā)生》說起吧，它從發(fā)生學的路徑、回到歷史現(xiàn)場的研究方法令人耳目一新， 使女性文學研究呈現(xiàn)出非常豐富的面相。我想起另一部女性文學研究“里程碑”式的著作《浮出歷史地表》，你的專著和它構(gòu)成了頗有意味的對話，也顯示了30多年來女性文學研究所走過的艱難歷程。這種研究方法的變化有助于我們重新理解女性寫作的歷史。

張莉：很多人說我的書與《浮出歷史地表》是對話，我個人更愿意理解為傳承。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浮出歷史地表》不僅僅是一本書，也是新的文學研究方式。戴錦華和孟悅兩位老師做的是開創(chuàng)性工作，是“領(lǐng)路人”。在清華讀書期間，孟悅老師給我們開過課，我受益良多。《浮出歷史地表》也是我閱讀的第一部中國女性文學研究著作，引發(fā)了我的巨大困惑：現(xiàn)代女作家“浮出歷史地表”是“自然而然”的嗎？使她們“浮出”的“力量”是什么？這些問題吸引我。你知道，文學研究領(lǐng)域里有很多“偽問題”，幸運的是我找到了“真問題”。

吳雪麗：是這個困惑使你選擇了從碩士到博士一直關(guān)注這個課題？

張莉：對，為這個課題從碩士到博士我做了七年，一直奔波于京城的各大圖書館。我的研究以細節(jié)的方式勾畫了晚清民初1898—1925年間發(fā)生在女性身上的變化：放足、進女校、剪發(fā)、戀愛自由、男女平等、新文化運動、女高師招生……當整個中國社會出現(xiàn)巨大變革時，現(xiàn)代意義上的女性寫作才成為可能。當然我的研究也包括她們?nèi)绾紊习自捨恼n、投稿、被導(dǎo)師引導(dǎo)、與新文學期刊建立良性關(guān)系，如何被《新文學大系》講述等——我做的是“還原常識”、“還原事實”。事實就在那里，只是沒有人意識到它們是女性文學發(fā)展的巨大推動力。我換了一種方式，換了一種角度看問題。

吳雪麗：差不多從《浮出歷史地表之前》之后，你的研究逐漸向當代文學轉(zhuǎn)向，有什么重要的契機嗎？

張莉：嚴格意義上也不能算轉(zhuǎn)向，當代文學也是百年現(xiàn)代文學史的一部分啊。我從少年時代就是文學愛好者，從我有記憶起家里就有很多經(jīng)典書籍，我父母也一直訂閱當代文學期刊，這培養(yǎng)了我與文學的深厚情感。在做博士論文的時候，閱讀1990年前文學期刊上的評論是我的必修課，這使我對文學評論的理解有了真切的歷史感。當然，契機也是有的，2007年我從北師大博士畢業(yè)時，我的導(dǎo)師王富仁先生覺得我的當代文學閱讀經(jīng)驗比較充分，建議我再開拓一個研究方向，正好我也有此意。

吳雪麗：我知道你在讀研究生之前有過工作經(jīng)驗，在基層中學教過書，也寫小說，是典型的“文學青年”。

張莉：對，大學畢業(yè)后我先是去我家鄉(xiāng)的中學教了兩年書，教初中地理和語文，后來調(diào)到一所大學工作，直到2000年考進清華大學中文系讀研究生。發(fā)表小說是從大學時代開始的，陸陸續(xù)續(xù)的。上研究生后我決意不再在寫小說這件事情上花費任何精力，因為我意識到自己不具有成為優(yōu)秀小說家的天賦。這有點令人沮喪。不過，這也許會使我更理解文學、作家以及創(chuàng)作本身。

吳雪麗：一個人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常常對我們的文學研究和批評產(chǎn)生多面的影響，也許這樣的經(jīng)歷使你的研究具有了根植于大地的現(xiàn)實感，你的批評文字也讓我覺得有溫度和質(zhì)感。

張莉：文學研究和文學批評不是封閉的，我們面對的是人的文學，是文學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一個人躲在書齋里提一些理論化的口號容易，如何使自己的研究不自說自話、多接地氣卻很難?？雌饋恚覀冞@一代人受的學術(shù)訓(xùn)練不錯、讀的理論著作也不少，但其實呢，反而對學科建設(shè)性的貢獻沒有多少。怎樣在文學面前具有主體性而不囿于理論，我自己常常是困惑的。我常覺得自己對這個活生生的世界知之甚少，會不斷提醒自己，得把腳踏在地上。

吳雪麗：“把腳踏在地上”，應(yīng)該也包括你的自我生命經(jīng)驗，你是一個女性批評家，你的專著有很強的性別意識，可這種性別意識在你的文學評論工作中并不是很重要的視角。

張莉：我很喜歡崔衛(wèi)平老師說的一句話，“我是女性，但不主義”。性別理論對中國文學研究有過很重要的貢獻，是研究文學的重要視角，但不是唯一的方式，也不是顛撲不破的真理。讀文學作品時我自然會注意到作家的性別意識，我會比別人在這方面更敏感，但是，這并不能成為我評論作品的唯一價值尺度。我們不能說因為凌叔華小說具有隱密的女性意識，所以她就是比沈從文更優(yōu)秀的作家，這個說不通。判斷一部作品是否優(yōu)秀首要的是它的文學性與藝術(shù)性。

吳雪麗：對，我非常同意你的看法，一部作品可以在文學史上留下痕跡當然最重要的是它的質(zhì)量。文學史上的許多優(yōu)秀作品因此也構(gòu)成了非常有意味的傳承與對話關(guān)系。文學史的視野始終貫穿在你的批評中，我想，現(xiàn)代文學的研究方法對你進入當代文學研究領(lǐng)域提供了很好的積淀。

張莉：是，我習慣把研究對象放在新文學發(fā)展史的脈絡(luò)中認識。另外，面對一部備受好評或備受詬病的作家或作品時我會習慣性地告訴自己停一下再發(fā)言。——如果我們把一部新作放在更長的時間段里去考量，會發(fā)現(xiàn)即時的、一窩風的判斷往往可疑，批評家要有審慎的態(tài)度。

吳雪麗：近幾年來，你在當代文學領(lǐng)域的研究成績越來越顯著，在我的視野中，你的工作大概可以分為兩個方面，一是你從具體作品的聯(lián)系中發(fā)現(xiàn)文學敘述的種種駁雜及其背后的文化政治，比如《兩個福貴的文學啟示》中對余華《活著》和趙樹理《福貴》的分析、《三個文藝女性，一場時代愛情》對女性戀愛對象時代性特征的分析等都能獨辟蹊徑；或者你的作家論，比如關(guān)于畢飛宇、鐵凝、魏微等人的，在我看來都已成為作家研究中的優(yōu)秀之作。另一方面是你面對“文學現(xiàn)場”發(fā)言，很及時也很敏銳，這從你對七零后小說家“在逃脫處落網(wǎng)”的認識、關(guān)于顧彬現(xiàn)象、傳媒意識形態(tài)與“世界文學”秩序想象的分析中可見一斑。這是不是你研究工作中有意為之的兩個路向？

張莉：你觀察得很對，我喜歡從作品出發(fā)討論問題，這樣我覺得踏實、安穩(wěn)，當然，做作家論或文本分析也是我的長項。選擇哪位作家或哪部作品有我自己的考量，首先是我感興趣的。在此基礎(chǔ)上，如果我有不一樣的切入點和理解方法，覺得自己的看法會對他人有啟發(fā)性，我就去做。對哪種現(xiàn)象表達看法我靠直覺，感覺這件事情值得說，而我又考慮成熟了就可以。最重要的是我不想重復(fù)別人的看法和意見。文學批評對我來說就像探秘，有挑戰(zhàn)力才有趣。

吳雪麗：你的寫作貫穿著對歷史和文學書寫的理解，如你在《鐵凝論》中對鐵凝的“仁義敘事”及其所建構(gòu)的北方書寫的意義，你在《畢飛宇論》中對“文革”歷史的反思與詰問等。你能在歷史分析中呈現(xiàn)出個人對歷史復(fù)雜性的尊重、對慣常敘述的警惕，這非?？少F。尤其是《讀書》上發(fā)表的《一場災(zāi)難有多長》，使我看到了一個文學青年、文學批評家之外的、作為思考者的張莉。

張莉：謝謝你的夸獎，說實話，怎樣躲避慣常敘述我也不清楚，我也是在摸索。不過，我喜歡從個人的立場去體會和認知世界。文學說到底是“人的文學”，是關(guān)注“人”、書寫“人”的文學。對于我來說，理解“歷史”、“現(xiàn)實”的復(fù)雜性就是理解“人”的復(fù)雜性，“人心”的復(fù)雜性、“人性”的復(fù)雜性。我希望自己面對世界能有更進一步的思考，希望自己對文學和世界的理解力能夠越來越深入，但就目前而言，我做得還不夠。

吳雪麗：這種對理解力的追求也帶進了你的批評實踐中。你帶著自我的生命體驗進入作品，并能在批評中顯示你的價值立場與人格魅力，這使你的批評意蘊豐盈又具有打動人心的力量。比如你對魏微作品中“異鄉(xiāng)人”的認識就使我非常感動，我覺得你和你的研究對象“在一起”。

張莉：我是沉迷并享受閱讀快感的那種人。你有沒有這樣的經(jīng)驗，讀到一部好作品會特別快樂？有時候哪怕只是為幾句話，我也會開心的。那一刻，我與這位作家是否相識不重要，我們是否在同一時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在某一個虛空里真的相遇過、一起“當風而立”過，很美好、很迷人。你的“在一起”的看法很敏銳，我的確有此追求。閱讀一部優(yōu)秀作品時，我首先要求自己保持“孩子似的驚奇和天真”，我認為，批評家首先應(yīng)該具有欣賞閱讀對象的能力，批評家應(yīng)該能發(fā)現(xiàn)作品中不易被發(fā)現(xiàn)的“光華”。

吳雪麗：但你的評論里并不常常是贊美，還有批評，而且是很尖銳的批評。你雖然真心喜愛你的研究對象，但你未曾被你的批評對象淹沒，在你的批評中，你是有意識地保持了這種既在文本之內(nèi)、又在文本之外的批評精神嗎？

張莉：“在一起”時，我的習慣是順著作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閱讀，這樣才可以貼近作家所看到的和想要表達的，當然，順著作家的眼光，我也會發(fā)現(xiàn)他的遺漏、懶惰、躲避以及力有不逮。這時候我不能視而不見。我不會隱瞞我的不滿，就像我也從不遮掩自己的欣賞一樣。做判斷和表明態(tài)度是批評家的宿命，但是，“除了判斷一無所有的批評也令人沮喪。”這往往是只有氣勢而沒有說服力的?！鄬τ诤唵蔚摹胺谴思幢恕钡呐卸?，我更喜歡分析、闡釋、辯論、對話，我認為只有通過分析與闡釋，贊美和批評才所言不虛，評論者才讓人信任。

吳雪麗：你怎么看當下的文學批評現(xiàn)狀？

張莉：關(guān)于當下的文學批評現(xiàn)狀，很多人都做過文章了，我沒什么要補充的。對我來說，做文學批評就是生活的一部分，讀到好的作品與讀者分享，有不同的意見也想說一說。在當下的環(huán)境里，我想我能做的就是閱讀、思考、寫作、完善自身。

吳雪麗：你的專著有38萬字，但讀來并不艱澀，你的評論也一樣，縝密嚴謹，行文“生動活潑”，這種風格是有意的追求嗎？在今天的文學創(chuàng)作環(huán)境里，你對自己的批評家身份有怎樣的期許？

張莉：讀研究生階段，我給很多報紙開過專欄，寫作書評大約有十年經(jīng)驗，主要是人文社科書籍。書評工作要求遠離學院腔，顧及語言的親近易懂，這其實很鍛煉人。我欣賞簡單、結(jié)實、抵達的表述，追求深入淺出的寫作方式，所謂“人的文學”，其實也包括“以人的聲音說話”對吧？不過，老實說，我的文字表達離我的追求還有很大距離。

我希望成為什么樣的批評家呢？老實說，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繁盛蕪雜良莠不齊，讓人氣餒時甚多。但反過來想，哪個時代的文學也都是泥沙俱下的，好的作品必定要經(jīng)歷大浪淘沙，批評家的工作難度在這里，工作意義也在這里?！吧詈２芍槿恕笔菨h娜#8226;阿倫特對本雅明的評價，也是我的理想——我希望成為發(fā)現(xiàn)“珍珠”的人，希望成為能撥開迷霧灰塵、在重重阻隔之后撿到“豐富而奇瑰的寶藏”的人。怎么說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吧。

吳雪麗簡歷 2007年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獲文學博士學位，2007—2009年于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從事博士后研究工作，現(xiàn)為西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領(lǐng)域為當代文學史、新時期學術(shù)、思想史、作家、作品批評。曾在《文藝理論研究》、《當代文壇》等發(fā)表學術(shù)論文多篇。

托馬斯#8226;特朗斯特羅姆專輯○

棉花一點也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又土氣又俗，還不如叫苞谷、黃豆好聽。所以在醫(yī)院掛號時她只寫了一個“張”字，她雙手遞給護士，小心翼翼地問，這樣成嗎？不成。護士頭都沒抬。她咬了咬筆頭，硬著頭皮在張后面加了“棉花”，仿佛那不是兩個字，而是掛在腮上的兩塊贅肉。

可并沒有就此結(jié)束，她的名字還要用很多次。走廊里坐了許多人，大多是腆著肚子的孕婦，她也是。但她不是大肚子，因為她流產(chǎn)了。說起這次意外流產(chǎn)大概要怪她那死鬼男人。從工地上一回來，手都不洗就上了床?？蓜e人家也這樣，不見得就把孩子弄掉了呀！棉花想得頭疼也想不出來。其實她也不想在這關(guān)鍵時候讓男人亂來，可她管不了，也不敢管。她男人下手狠，不讓他那個就把她摁在地上往死里打，她怕。

屋里傳來了女人的尖叫，棉花嚇得直哆嗦。她怕疼，怕得要命，小時候一打針就昏天黑地地嚎叫一通。這也是她不敢反抗她男人的原因之一。

這不是她第一次流產(chǎn)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那個部件出了問題，像朽木一般，到了一定時候朽木就斷了，胎兒就落下來了。如果說那是一根掛著的葫蘆藤蔓，也是一根枯朽的不爭氣的藤蔓。可婆婆和她男人不會說你那個部件不爭氣，而是你張棉花不爭氣。

屋里刺耳的尖叫聲扎扎實實地刺進了棉花心里，她已經(jīng)有過這樣的體驗了，她到現(xiàn)在還記得一只手在她下身胡亂摸著的感覺，像把她整個心肺、整個身子都用刀子捅了幾遍一樣，撕心裂肺的。一想起那感覺棉花就嚇得不行，尿來了，夾都夾不住。張棉花。老護士開了門放出一個一臉蒼白的女人后喊道。棉花沒動。因為所有人都帶著強烈的好奇心四處張望，還有人掩嘴竊笑，她們沒聽到過這么有趣的名字。棉花沒敢站起來不是完全怕人家笑她名字難聽，是怕一站起來就尿褲子，羞死人了。張棉花。老護士已經(jīng)不耐煩了。棉花想到老護士那只臃腫的手嚇得就想往回跑，可是跑不掉，她婆婆和男人一左一右拉住她把她往門里推?？床∈菫槟愫糜植皇呛δ?！婆婆勸道。她男人瞪著她，拳頭就要捏起來了。棉花身子軟了，她認了，就是死上一回也得進去。

一會兒門開了，婆婆起身問她，她卻直奔廁所。一會兒系好褲帶回來又鉆進門里。不久門里傳來了棉花喊娘的聲音。沒出息的貨！婆婆瞥了兒子一眼。

回去的路上棉花走得極慢，她覺得下身還在痛，所以不敢邁開腳步。路是泥土路，兩邊是半人高的苞谷，一眼望不到邊的綠。婆婆瞟了一眼棉花，卻對兒子扣子說，你們這么走哪時才能回到家？說完，婆婆甩下他倆風風火火地走了，她是個急性子，她受不了慢慢吞吞的棉花。

扣子拿女人沒辦法，除了揍她真沒別的辦法。扣子是個孝順兒子，他不想自己的女人總?cè)抢夏锷鷼猓擅藁ㄓ制粻帤?，做啥事都拖拖拉拉漫不?jīng)心。就拿生孩子這事來說吧，全家上下鉚足了勁，自己更是全力以赴精疲力竭，棉花卻心不在焉，不小心弄掉了一個，后來又弄掉了第二個……這到底是個什么女人？現(xiàn)在是關(guān)鍵時期，不能再拖了，大家都說黃村已經(jīng)被外國人買下來了，要開廠建高樓，整個黃村的老房子都要拆遷了。聽說拆遷要補很多錢，而且是按人口分的，家里人口越多補得就越多。所以他要和棉花多制造幾個名額，那樣他就有錢了，不需要再過緊緊巴巴的日子了，也不用沒日沒夜地在工地上干了。這是扣子的夢想，也是所有黃村人的夢想。

棉花一步一拖，病歪歪的她實在走不動了。她看看西沉的太陽，覺得天黑之前能趕到家，不急，她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苞谷葉子遮住了她的臉，有風輕輕地吹，苞谷葉子拂到臉上癢酥酥的。這一坐整個身子都癱軟得沒了骨頭一樣，再也不想站起來了?？圩踊仡^看著棉花的德性，心里來氣了，他和他娘一樣，很容易發(fā)火，扣子沖到棉花面前瞪著她，棉花知道他要干什么。棉花昂頭挺胸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你打吧，我不求饒，打死算了，打死了你好再找一個！

黃村的天和地濕漉漉的能擠出水來，泥土路走一步就拖一腳的泥漿，所以棉花哪都沒去，她整天都躺在被窩里，飯也不想吃。經(jīng)過上次的折騰，她一動下身就痛。雨不能再下了，再下她張棉花的心上就會像墻角的磚石一樣生出綠茵茵的青苔來。

棉花很擔心她的男人，男人出去打牌了，她希望他能贏錢，那樣她就能見到他的好臉色。她甚至希望他不再回來。棉花臥在床上聽著嘀嘀嗒嗒的雨打在屋頂?shù)穆曇?。婆婆不知道上哪去了，也許到村長那里去了，她總?cè)ゴ彘L那里打聽房子拆遷的事。她極關(guān)心這事，其實也不怪婆婆，她窮怕了，誰不想生活得好一點呢？棉花總是體諒別人，總是覺得每個人做事都有自己的想法，都沒錯。她甚至不怪她的男人，因為男人想要孩子也在情理之中，歸根結(jié)底還是自己不爭氣。棉花也想做出一些一鳴驚人的事來，也想爭氣，可她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她想變得狠一點變得洋氣一點，沒人敢欺她，但她做不到。棉花孤獨極了，她看著墻角的青苔發(fā)呆，她豎起的耳朵甚至聽到了青苔在雨水浸潤中哧哧瘋長的聲音。她眨了眨眼，看見了放在遠處的一瓶“敵殺死”，她想到了死。她想她以后可能會用那瓶毒藥來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這只是胡思亂想，是潛意識，因為她聽過甚至見過許多女人用這樣的方式來自殺。其實那只是用來唬人的伎倆，很多女人用過這個方法，包括她的婆婆。她母親也教她必要時要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男人好像賭輸了，回來餓狗一樣四處找吃的，沒有。棉花忘了煮飯，她自己也沒吃，她想扣子不會這么早回來的?？圩右娒藁ㄟ€癱在床上，一把掀開棉花的被子，還在挺尸，不怕發(fā)霉！棉花嚇一跳，忙找內(nèi)衣，她喜歡裸睡。扣子見到棉花豐滿的乳房就來了個餓虎撲食。他愛吸奶，這是扣子的癖好，有時候棉花甚至琢磨他男人是不是書上說的變態(tài)狂。棉花感覺痛，可扣子還在拼命地吸咬。棉花受不了了，你走開！棉花漲紅了臉鼓足了勇氣才推開扣子。棉花慌忙下了床，扣子想拖住她，還不停地打她，她順勢操起“敵殺死”仰頭灌進嘴里，這次她真下狠心了，不給他一點顏色看來是不行了。

棉花躺在醫(yī)院里時天已經(jīng)黑了，母親坐在她身邊，扣子也在，低著頭像是犯錯的囚犯，因為棉花的母親和大哥正虎視眈眈地審視著他。

棉花醒了，棉花說她不想見到扣子，大舅子就把扣子趕出去了。母親摸著棉花蒼白的臉，哭了。母親說，傻閨女，媽是讓你嚇他的，你哪能真喝啊，嚇死媽了。棉花喘了口氣說，我是想嚇他，可哪知那瓶子沒有蓋子，糊里糊涂藥就進了喉嚨，我自己也嚇壞了。

棉花在娘家住下了，住了一個星期也不提回家的事。婆婆和扣子來了幾次電話催她回去，母親都瞞著她沒說，直到有一次棉花自己接到電話才曉得。棉花放下電話就收拾衣物，她跟母親說她想回去了，一個星期沒回家，都不知道家里亂成啥樣了。其實她每天都惦記著扣子和那個家，只是她不敢告訴母親，她自己都覺得奇怪她張棉花怎么是這樣一個人。

棉花是扣子開摩托車接回去的，回去后婆婆和扣子都沒責怪棉花，什么也沒說，這讓棉花感到很溫暖，她覺得這樣才是個家，要是永遠都這樣該多好！

棉花回來時天已放晴，天藍藍的，云很淡。棉花走在黃昏里，微風拂面，西邊的太陽紅了臉，就要躲到山那邊睡覺去了。棉花在夕陽下散著步，黃村的黃昏很寧靜，四周無人，只有蟲子在唱歌。夕陽終于躲進了山里，黃村的夜色在天地間蔓延，漸漸變得深邃起來。

棉花又見到了那個啞巴——一個三十來歲的光棍。光棍見到棉花就慌慌張張地鉆進了他的破矮屋子里。他每次見到棉花都躲躲閃閃，好像怕棉花似的。棉花不傻，她早看出來了，啞巴越是躲她，她就越大膽，就越想出現(xiàn)在啞巴面前，她喜歡見到啞巴在她面前驚惶失措、擇路而逃的樣子。啞巴逃，而她在笑，偷偷地笑。現(xiàn)在她心情正好著呢，也就有心情捉弄啞巴了。

啞巴的屋里傳來了嬰兒的笑聲，那聲音極低，給人一種奄奄一息的感覺。棉花躡手躡腳地走近，透過木頭窗子，她看見啞巴懷里竟然抱著一個嬰兒。小小的腦袋，大概只有幾個月光景。光棍居然有孩子！棉花納悶了，啞巴為了不讓孩子哭，把手指輕輕地放進孩子嘴里，可孩子一吮不對味，沒有甘甜的乳汁，就又哭了起來。啞巴動作雖然有些笨拙，卻極有耐心，他俯首看著小家伙，目光里有父親的慈愛，也有母親的溫柔。

棉花感覺什么東西鉗住了她的褲管，低頭一看，一只三條腿的小狗咬住棉花不放，還夾著尾巴嗚嗚地哼著，警告著不速之客。棉花輕輕掰開它的嘴取出褲腿，棉花心軟，不想打它，它怪可憐的，不知是誰遺棄的?？隙ㄊ菃“屯樗阉鼡炝嘶貋?，因為它腿上敷了藥，還用線包扎著，沒想到啞巴是個細心人。

小狗敵不過棉花，尖聲細氣地吠了起來。門開了，啞巴站在門口用警惕的目光打量著棉花。棉花與他對視，他那警惕的眼神像冰一樣融化了，目光四處躲閃。我想看看孩子。棉花理直氣壯地說。啞巴把身子一閃讓出一條道，啞巴不聾。

棉花抱起孩子——一個漂亮的女嬰。女嬰旁邊是個竹籃，籃子里有尿布和一個空奶瓶?？礃幼雍⒆邮菃“蛽旎貋淼?。啞巴指了指孩子的嘴，又摸了摸孩子的肚子，一番比劃之后，他用乞求的目光看著棉花。她明白，臉倏地一熱，一陣暈紅。啞巴帶上門出去了，蹲下去查看小狗受傷的腿，半晌他才站起來。皎月如玉，晚風拂面，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很陶醉的樣子。

棉花很緊張，她從沒奶過孩子，緊張過后有些興奮，她終于可以嘗試一下做母親的滋味了。小家伙用肥嘟嘟的小手抱著棉花豐滿的乳房歡快地吮吸起來，小腿還有節(jié)奏地一蹬一蹬的，把棉花的小肚子都蹬疼了。小東西！棉花笑罵道。她喜歡孩子，如果不流產(chǎn)，自個兒的孩子再等兩三個月就該跑到這個世上來了。

輕輕地丟下孩子，棉花徑直走了，他沒理啞巴。她知道啞巴一定在傻傻地盯著她的背影看。她悄悄露出了笑臉，卻偏不理會啞巴，一句話都不跟他說。

棉花心直口快，一回家就跟她男人說了那孩子的事，后來她一直后悔，她開始恨自己這張婆娘嘴，真不該把那事捅出去。別說瞎話，一個光棍會有孩子？扣子不信。真的，我沒騙你，我還給她喂過奶呢！男人盯著棉花，你給他喂奶？棉花說，是啊，我不哄你，還把我小肚子踢疼了?？圩右话涯笾藁ǖ母觳?，你給啞巴喂過奶？棉花痛得淚水在眼里打滾，忙解釋道，是給孩子喂奶。棉花坐下來不停地揉胳膊。婆婆出來了，婆婆說，啞巴沒奶，他怎么養(yǎng)孩子，會害死那孩子的?？圩涌纯雌牌诺哪樕?，明白她的意思。扣子嘆了口氣說，沒準那孩子真會餓死哩！棉花說完看著扣子，扣子沒理她，徑直出門闖進了漫無邊際的黑夜。

扣子回來的時候把棉花吵醒了。幾點了？棉花睡意朦朧?？圩記]說話可動靜大，棉花沒法入睡，瞪大眼睛看著男人?？圩幽樕狭髁搜?，像是被人抓的，身上全是泥巴，肯定在外惹事了。狗日的。還沒等棉花開口問，扣子就罵開了。棉花一見他那雙憤怒的眼睛，把卡在喉嚨里的話又咽下去了，她陪著她男人枯坐在床上，不敢睡。

好幾天沒見到啞巴了，不知那孩子咋樣，會不會餓死呢？即使做飯棉花也在考慮這個問題。婆婆的突然出現(xiàn)讓棉花大吃一驚，她怕婆婆看透她的心思，盡量地低著頭不讓婆婆看到她的臉色和眼睛。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婆婆是明眼人，婆婆給棉花五百元錢讓她把孩子買回來，算是救一條命，積點德。棉花抓過錢手都沒洗就出去了。

啞巴躲在床上，懷里抱著孩子，棉花的到來沒讓啞巴有一絲的意外或驚喜，他甚至動都懶得動一下，表情凝重，凝重里更多的是痛楚。張棉花以為啞巴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所以她認為更要把孩子帶走?？蓡“偷呐e動讓棉花感到有些意外，啞巴親了親小家伙，然后把她放在籃子里遞給棉花。棉花忙把五百塊錢塞給啞巴，這時她看到啞巴的眼里流出了淚水，她以為啞巴很感動，其實不是。啞巴不要錢，可棉花留下錢抱著籃子就往外跑。棉花很開心，至少現(xiàn)在她不必被老公逼著生孩子了，不必每晚受男人的折磨了，此時的棉花是自私的。

棉花的善良讓她不止一次想到啞巴，他的病咋樣了，會不會死？所幸的是她在不久后的一個黃昏見到了啞巴，他還活著。棉花見到啞巴時她正在門口奶孩子，棉花隱隱約約看到啞巴在向她招手，她就抱著孩子過去了。

啞巴把她帶到不遠處的河邊。金色的余暉灑落在河里，河水像一條黃絲帶飄向遙遠的地方。河邊的草地一望無垠，牛羊們正在自由自在地啃草。幾只八哥棲在水牛的背上，八哥的頭頂是黃村萬里無云的天空。

啞巴抱過孩子親了又親，見小家伙胖了，也白了許多，他情不自禁地咧開嘴笑。夕陽下啞巴那張笑臉輪廓分明，如陳釀的酒。啞巴邊笑邊從包里取出幾套小衣服，花花綠綠的煞是好看。啞巴猶豫片刻后，拿出一件不是嬰兒的衣服遞給棉花。你給我買衣服干嘛？棉花不敢要，啞巴不依不饒，眼里的光由熱烈變得黯淡，像黃村的天空。天空開始變得朦朧，星星出來了，還有月亮。棉花把衣服扔到地上，臉變得煞白。因為她的男人打著手電找到河邊來了，她怕極了，一動也不動，仿佛一動他男人的拳頭就會理直氣壯地砸到她身上似的。更主要的是她心虛，和一個男人約會，要是傳出去她張棉花的名譽就毀了，她很在乎這個。她現(xiàn)在希望啞巴立刻從她身邊消失，但她知道這不可能。這回不死也要丟半條命了。棉花心里涼了半截。

一陣波浪聲把棉花拉回現(xiàn)實——啞巴不見了，他潛到河里去了。棉花如釋重負，心想幸虧啞巴會潛水，不然自己真得脫一層皮。男人找到了她，還從新衣服里找到了五百元錢，哪里的？扣子用手電照著她的臉質(zhì)問道。衣服里的。棉花低著頭。真是個傻逼。扣子笑著罵了句粗話，把錢塞到自己口袋里抱著孩子走了。

發(fā)現(xiàn)啞巴的尸體是在第四天下午，黃村的傻子傻勝說河里游來了一條大魚，有這么大！他用手比劃著。傻勝一邊追一邊喊。那魚被撈上來了，不是魚，是啞巴被水浸泡得發(fā)脹的尸體。啞巴的口張得很大，他還在笑哩！傻勝嚷道。他有這個權(quán)力表達自己的意見。因為啞巴是他發(fā)現(xiàn)的。

啞巴埋在曾家壩的埡口上，那里地勢高，抬頭就是藍天，伸手就能摸到飄浮的云彩。那里風水好，有白云作伴。這是村里安排的。

棉花好久不出門了。她一想到啞巴心里就痛，是她害死啞巴的，啞巴是個好人，自己卻把他害死了。她一傷心就絕食，以此來處罰自己，可是總有始無終，到第三天就感到頭昏眼花了。婆婆怕鬧出人命，打電話給棉花的母親讓她接棉花回去住一段時間，她是想娘家想的！婆婆這么說。

棉花回到娘家已體力不支了。母親苦口婆心地勸，棉花終于動搖了，開始大口大口地吃飯了。

棉花憋了許久，她本來不想讓母親知道關(guān)于啞巴和那個孩子的事，可她永遠改變不了自己，她還是跟母親說了，母親一邊洗衣服一邊低著頭說，這又不是你的錯，難過個啥？是啊，又不是我的錯，我為什么要難過呢？可她還是難過，像有一塊磚堵在心里。

母親盯著棉花說，黃村不會開發(fā)了，外國人的機器開到了千家坪，扣子是白忙了，前兩天他跟你哥說過這事，抱怨自己命苦，又賭又懶還想發(fā)橫財！你回去跟他說，讓他這白日夢不要做了。棉花低頭揪著手指頭沉默不語。棉花知道母親對自己的男人不滿，心里覺得很丟人，可仔細一想這樁婚事也是她們包辦的，又不是自己的錯。這樣一想心里才平衡了一些。

棉花又想家了，這回倒不是完全惦記男人，而是惦記那個小家伙。她會笑了，還會哦哦地說著棉花聽不懂的話。雖然聽不懂，棉花卻喜歡聽，仿佛有無窮的樂趣?？墒敲藁ɑ厝r孩子卻不在了，棉花四處找也找不到。她找到婆婆，婆婆淡淡地敷衍了她一句，不知道。她想會不會被山里的狼叼走了，她小時候就聽過許多這樣的故事。

棉花爬到曾家壩的埡口上去了。她要向啞巴道歉，她沒有替啞巴帶好孩子。四周寂靜無聲，啞巴的墳孤苦零丁地躺在那里，像啞巴一樣無言。墳上的幾株草在風中搖曳。突然她看見啞巴墳旁有座小墳，看樣子才堆上去的。棉花發(fā)瘋似地往山下跑，她要回去找扣子。兩只烏鴉默默從她頭頂飛過，棉花回頭一看，那兩只烏鴉正安靜地棲在啞巴的墳?zāi)股?，像兩個雕塑遮住了快落山的殘陽。

這次棉花橫下心了，她不怕扣子打她?？圩影阉诘厣纤峙榔饋恚缓罂圩佑职阉粼诘厣稀Ｋ髲姷卣酒饋?，滿眼淚水地看著扣子?？圩硬淮蛩耍圩又幌胱屗察o，于是心平氣和地跟她解釋，說孩子是爬到河里淹死的。棉花不信，棉花說是你們害死的，你們害死的！棉花的聲音很大，棉花憤怒時很嚇人。扣子扎扎實實地聽到了棉花的吼聲，那是無法忍受的吼聲?？圩油瑯訜o法忍受棉花，扣子也吼道，你相信一個啞巴卻不相信你的男人，你個騷逼給我滾！

棉花吼不過男人，棉花只好走?？伤幌朐倩啬锛遥厝プ€十天半個月又得回來，何況她又管不住自己的嘴，會把吵架的事說出去。棉花鐵了心不回娘家也不回婆家，棉花無家可歸了。進城闖闖吧，也許能找條活路，棉花想。

天無絕人之路，她在縣城遇到一個熟人，也是黃村的，叫梅子。梅子很有錢，黃村人都這么說。梅子的確有錢，開了間闊氣的發(fā)廊，裝潢很考究。棉花一去就喜歡上那個地方了。梅子比棉花大，棉花叫她梅子姐。梅子雖然有錢但不擺架子，很和氣。棉花打心眼里喜歡梅子這人。

梅子常和棉花談心，還幫她把頭發(fā)染成紅色，有時候也染成綠色、黃色……總之棉花嚷著染啥色梅子都依她。棉花心里有了幸福的感覺，這么多年自己都是依別人的，今天居然有人事事依自己的，還是個有錢的富婆。哈，我張棉花也有今天！梅子喜歡邊給棉花焗油邊講她以前的事——她離婚了，離了幾年了。她男人不肯離，她就拿著刀逼她男人簽離婚協(xié)議書。棉花覺得梅子是女中豪杰，佩服得很。你男人那樣對你為什么不離婚？梅子看著棉花，像是要解救她脫離苦海一樣。離婚？！這兩個字從未在棉花腦海里出現(xiàn)過。梅子長長嘆了口氣望著窗外，女人是不能沒有錢的，而且要獨立，自食其力，男人是靠不住的，沒有錢就沒了一切，就像你。棉花同意梅子的看法，要是有錢她就讓扣子天天打牌，什么都不用干，那樣扣子就會和自己和睦相處相敬如賓了，婆婆也可以安心養(yǎng)老，不用擔心拆遷分錢的事了。

梅子遞一張名片給棉花說，趁還年輕找個人養(yǎng)活自己，不用吃苦受罪，干個幾年等有錢了，翅膀硬了就拍屁股走人?；厝プ约洪_店做點生意，下半生就可以安安靜靜過了。我替你聯(lián)系過了，只要你愿意，我打個電話就會有人來接你。棉花不太明白地點點頭，她覺得這太神奇了，自個兒突然身價百倍，只要一個電話就有人來接，這不等于是武則天是慈禧太后了嗎？

棉花突然提出要回家，她想男人了，想那個家了。棉花嚷著讓梅子給她焗了紅色的頭發(fā)，熱烈的紅，很時尚的那種。

扣子和婆婆都嚇了一跳，棉花沒進家門就被攆了出來。扣子說你看你搞得像個雞，你趕快走，不要讓人看見，滾遠點！她婆婆也擠著眼撇著嘴，我們家哪有這樣的貨，怪不得這么久沒個音信！

棉花不服氣，這也是她的家，她偏要進去，即使被扣子搡到地上，她爬也要爬進去。她要證明給扣子看，她不再是以前那個懦弱的任人擺布的棉花，她不再是軟弱的棉花，她是針，她要刺進這些人骯臟的心里，讓他們感到疼痛。

扣子阻止不了棉花，棉花竟然爬到了屋里。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是張棉花了。我要離婚！這是棉花爬到屋里的第一句話，扣子愣了。你拿五萬塊，我們就同意離婚！婆婆看到六神無主的兒子連忙對棉花說。棉花低著頭什么也沒說，突然她闖進廚房拖起菜刀架在扣子的脖子上，媽的，這些年你折騰我還不夠，還要老子賠錢，賠你媽個逼！不離，老子把你全家殺光！扣子像泥一樣癱在地上，婆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那、那就離吧！

棉花扔下菜刀精疲力竭地走出屋，還像從前一樣一步一拖，只是現(xiàn)在沒人敢責罵她了。她全身放松，耗盡力氣總算爬上了曾家壩的埡口，她躺在啞巴墳?zāi)沟牟贿h處，兩只烏鴉又停在那里，好奇地打量著棉花。

是你嗎？你還認得我嗎？我是棉花呀！她和那只大一點的烏鴉聊天，烏鴉不理她。哦，我知道你不會說話，那你就叫一聲吧，一叫我就知道是你了。可烏鴉只顧忙著清理自己的羽毛。

棉花絕望了，她知道不會是他，他怎么還會回來呢？棉花勉強地站起來，兩只烏鴉發(fā)出尖厲的叫聲箭一樣一前一后地飛上了天空。棉花看見它們在天空自由地翱翔，看見它們朝火紅的夕陽飛去，終于變成黑點隱進了那片云彩里，隱進了殘陽里。

你們帶我一起走吧！棉花的聲音很大，像吼。她的聲音在山谷中回蕩，很粗獷。這是我嗎，是那個叫張棉花的女人嗎？

她拿出手機撥通了那個人的電話，一個女人的聲音從遼遠的地方傳來。關(guān)機。媽的！她狠狠地罵了一句。夕陽中，一片紅云飄過她的頭頂，她仰著頭看著觸手可及的云彩想，你不要回家，我愿與你相伴。一陣暖風拂過，棉花和墳頭的狗尾草一樣醉了，她躺下柔軟的身體時，才發(fā)現(xiàn)春天像那兩只烏鴉一樣已漸漸遠去。

■責任編輯 段愛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