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馬斯#8226;特朗斯特羅姆榮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前大約十天,剛剛和特朗斯特羅姆夫婦通過郵件。受《滇池》雜志主編、作家張慶國委托,我正在籌劃一個當(dāng)代瑞典文學(xué)的專輯。當(dāng)時首先想到瑞典的桂冠詩人托馬斯,用他的詩開頭來推出這一專輯,似乎合情合理,理所應(yīng)當(dāng)。于是我寫信征求托馬斯和莫尼卡#8226;特朗斯特羅姆的意見。第二天他們就回了信,說很高興很高興:托馬斯的詩,盡管用就是了。
接下來的這兩個月,我完全沉浸在托馬斯#8226;特朗斯特羅姆的詩里,尤其是他最近的那兩本詩集:1996年出版的《悲傷貢多拉》和2004年出版的《奧秘集》。明明知道托馬斯#8226;特朗斯特羅姆這個意向大師,最擅長的便是在那些最為平凡的事物之間,找到一種非凡的張力和關(guān)聯(lián),用最簡單的詞語,畫出清晰的畫面,制造出微妙的玄機,重讀他的詩集,我還是又一次深深地被震撼和折服了。
他寫清晨的醒來,是“從夢中往外跳傘”, 說一日中最初的時辰,“知覺可以捕捉世界”,他寫果戈理,“外套破舊像狼群,面孔像塊大理石”,說彼得堡“與毀滅在同一緯度”,他寫上海街上的人潮,像“船上擁擠的甲板”,寫他手中讀不懂的發(fā)票,是“公園里白色的蝴蝶”,像“真理本身飛舞的一角”。
1990年托馬斯患腦溢血,右半身癱瘓,從此失去了語言表達的能力。這對一個詩人來說,是致命的。他曾在詩中描述這場疾病和災(zāi)難,猶如“一種巨大的屈辱”,他說自己“像個被麻袋罩住頭的孩子,透過網(wǎng)眼看陽光,聽櫻桃樹的哼吟?!彼麑憦穆榇锿庥^望到的世界,“水波在海灣無聲蕩漾”,“綠葉使大地變得黑暗”。
幸虧有音樂、詩歌和愛妻莫尼卡,托馬斯#8226;特朗斯特羅姆在失語的黑暗中把握住了平衡。詩人北島寫過一首《托馬斯#8226;特朗斯特羅姆》:
你把一首詩的最后一句
鎖在心里——那是你的重心
隨鐘聲擺動的教堂的重心
和無頭的天使跳舞時
你保持住了平衡
……
聽北島說他把這首詩寄給了托馬斯。后來莫尼卡在電話里告訴他,托馬斯讀過之后,流淚了。
《悲傷貢多拉》和《奧秘集》里的詩,都是托馬斯在偏癱之后創(chuàng)作的,應(yīng)該說它們就是那些后來被鎖在了托馬斯#8226;特朗斯特羅姆內(nèi)心的聲音。這是一個憂郁低落的時期,黑暗而沉寂,詩中充滿了詩人對死亡的憂懼和思考。
……
我在恍惚中游出
那閃爍的黑色水面
一陣低沉的號聲逼近
是個朋友的聲音:帶上你的墳?zāi)梗甙伞?/p>
——摘自《兩座城市》
這是一個葬禮
而我感到那死去的人
比我更能
讀懂我自己
……
——摘自《90年7月》
《奧秘集》里的詩,一半多都是俳句。詩中的畫面,簡潔而通透,有極大的可以沉淀想象的空間,然后詩人會在那些簡明的畫面中,一點、一筆,峰回路轉(zhuǎn),給你個出其不意。正如瑞典文學(xué)院所陳述的托馬斯#8226;特朗斯特羅姆的獲獎理由那樣:他讓我們以全新的方式來體驗現(xiàn)實。
三十七年前瑞典文學(xué)院把諾貝爾文學(xué)獎授予了本國的作家郁文#8226;瓊森( Eyvind Johnson)和哈瑞#8226;馬丁森(Harry Martinson),在瑞典引起了極大爭議,全國上下一片嘩然。從此,在面對本國的作家和詩人時,瑞典文學(xué)院謹小慎為,如覆薄冰。就連托馬斯#8226;特朗斯特羅姆這個世界級的大師,也是在被提名二十年多年之后,才與諾貝爾文學(xué)獎有緣。二十年漫長的等待,瑞典人終于又有了自己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今年的文學(xué)獎,在諾貝爾的故鄉(xiāng),可謂眾望所歸,無論媒體還是民間,對國家文學(xué)院的這一選擇,都是一致的喝彩,一致的贊譽。瑞典《今日新聞》的文化主編彼昂#8226;威曼在編者按中歡呼說:托馬斯#8226;特朗斯特羅姆獲獎是詩歌的勝利。
三周前在一年一度的斯德哥爾摩國際詩歌節(jié)上,意外地我又見到了特朗斯特羅姆夫婦。他們坐在觀眾席的最后一排。中場休息時,我上去和他們打招呼,再次祝賀他們。他們客氣地問候我的家人。我們擁抱。
后來好幾天,我的腦子里總是揮不去他們夫婦倆的影子:托馬斯坐在輪椅上,安靜而疲憊的樣子。莫尼卡推著那輛笨重的輪椅,轉(zhuǎn)彎、下臺階、上計程車。斯城的十一月,漫長的黑暗,料峭的風(fēng)。這對相濡以沫了半個世紀的老夫妻,讓我的心,即喜悅溫暖又隱隱作痛。
第一次見到托馬斯和莫尼卡#8226;特朗斯特羅姆夫婦,是在2003年。那年夏天莫尼卡打電話給我,說家里要來中國客人,問我愿不愿意去他們的藍房子一起玩。于是我就和瑞典文化部的海蓮結(jié)伴,去了他們在斯城外二十多公里的瓦姆島社區(qū)的夏日小屋。這座藍色的小房子在波羅的海邊一個叫任瑪?shù)膷u上,是特朗斯特羅姆夫婦從托馬斯的祖父那里繼承下來的。
托馬斯有一首詩就叫《藍房子》,他說藍房子就像“一幅孩子畫的畫”,說那房子“天花板上是不安,墻壁里是平和?!?/p>
那年夏天在藍房子,托馬斯坐在院子里的蘋果樹下,臉色紅潤,興致甚高,被幾個來訪的中國詩人包圍著。我坐在莫尼卡的旁邊,夾在托馬斯和中國詩人們中間。莫尼卡一邊看托馬斯的眼神和手勢,一邊解讀他的心思。托馬斯頻頻點頭,滿臉的幸福:“好,好。”“好”,是托馬斯自偏癱以來,說得最多也最清楚的一個字。經(jīng)常說“好”的人,想必自然而然會有一種好的心態(tài)。你看坐在蘋果樹下的托馬斯,是那么滿足而享受的樣子,毫不費勁地微笑著。托馬斯的眼睛,灰藍色,半透明,目光里有一種天真的孩子氣,自得其樂的,仿佛這世界在他眼里還很新鮮。那天下午,托馬斯在說了一連串的“好”字之后,終于沒詞了。于是他就坐在那兒,像個乖孩子,看中國詩人們忙著給他和他們的藍房子拍照。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我們六七個人,坐在藍房子的外面,開了個即興的家庭詩會。我們讀自己的詩,托馬斯和莫尼卡作我們的聽眾。讀完之后,托馬斯又說“好,好?!蹦峥▌t給我們熱乎乎的擁抱。又過了一會兒,托馬斯突然作了個迫不及待的手勢,莫尼卡馬上領(lǐng)會,轉(zhuǎn)身去屋里拿出來幾冊厚厚的本子。這時,托馬斯更像個孩子,幾乎手舞足蹈起來。莫尼卡告訴我們,托馬斯除了作心理醫(yī)生、詩人之外,還是個熱心的昆蟲標本收藏者。呵呵,托馬斯樂壞了。八月底的蘋果樹,已經(jīng)果實累累了,樹枝低垂下來,擋住了我們面前的陽光。蘋果樹下的托馬斯,整個下午都那么自在地微笑著。時間在他那里,安安靜靜的,一點都不匆忙。
后來特朗斯特羅姆夫婦從維斯特諾斯小城搬到了斯德哥爾摩的南島,住在斯第格伯耶街的小山坡上。有一天莫尼卡打電話來請我和先生彼昂過去喝茶。是個初春的午后。他們家的廚房里,桂皮飄香,窗臺上的郁金香開得像伊豆的舞女一樣嫵媚。他們不久前剛?cè)チ颂死ッ?,那么多的印象和感受,讓他們很興奮。那天下午,說了很多關(guān)于中國的話。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托馬斯和莫尼卡,其實是很有點中國情結(jié)的瑞典人。莫妮卡說,八十年代的第一次中國之行,可以說改變了托馬斯的生活。他們的家,除了中國字畫,還有很多中國的木器、瓷器,包括托馬斯很喜歡的一根拐杖,也來自中國。我問托馬斯,如果必須在詩歌和音樂之間作選擇,你會選什么?他毫無猶豫:音樂。
除音樂之外,大自然在托馬斯的生活中亦舉足輕重。他曾在個人自傳《記憶看見我》中寫大地、昆蟲如何啟發(fā)他的好奇心和想象力,寫他對那些在另一個無限的世界中精彩生活著的小生命們的敬意。瑞典自然歷史博物館目前正在展出托馬斯1944—1947年之間收集的昆蟲標本。
幾天前,我陪兩位國內(nèi)的記者去拜訪了特朗斯特羅姆夫婦。是在文學(xué)院一年一度的諾貝爾演講會的第二天,而兩天之后,便是盛大的諾貝爾頒獎典禮和晚宴。波尼爾出版社的安娜那天正好也在,她告訴我,獲獎之后,各種儀式活動讓兩位老人家應(yīng)接不暇,很多應(yīng)酬都被他們推脫了,包括國王的宴請。但他們很高興見到從中國遠道而來的客人。臨走的時候,我對托馬斯說,好好休息,多多保重哈。他使勁搖頭,“不累,不累?!币桓笨棺h的樣子。
莫妮卡特意叮囑我等《滇池》的托馬斯#8226;特朗斯特羅姆專輯做好之后,一定記住要送一份給他們。
該專輯所選的七首詩,出自最早的詩集《十七首詩》和最近的《悲傷貢多拉》、《奧秘集》?!豆昀怼贰ⅰ端脑屡c沉寂》曾有過北島、李笠和董繼平的中文譯本,此為第五個譯本。
另外的五首詩至今(2011-12-11)在大陸應(yīng)該還沒有其它的中文譯本,算是第一個吧。
謝謝詩人胡冬在翻譯過程中給我的指點、幫助和鼓勵。
謝謝詩人北島為該專輯譯文所提出的寶貴意見和建議。
瑞典翻譯家馬悅?cè)? Goran Malmqvist)教授,喜歡強調(diào)詩歌的翻譯是一種詮釋。而我相信,每一個詩歌的讀者,也會有一個自己的版本。
藍藍簡歷 原名許嵐。祖籍四川成都。1992年移居瑞典。1999年開始用瑞典語寫作。曾就讀于四川大學(xué)、斯德哥爾摩大學(xué)以及北歐作家學(xué)院-比斯科普斯沃納。分別在中文和瑞典文雜志、報紙上發(fā)表過詩歌、散文和小說。曾翻譯瑞典奧古斯特獎獲獎作品《古琴的故事》(作者林西莉 Cecilia Lindqvi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