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淋雨后,我感冒了,一直沒吃藥,一直不見好。爸爸讓我去打針,我寧愿在家看電視。電視里正在講述一個學生因為頂不住升學壓力精神崩潰的事件。爸爸只好去藥店給我買藥。糟糕的是,以前教我們語文的王老師的兒子也感冒了,相當嚴重,臥床不起,跟坐月子女人似的。王老師到藥店買藥的時候碰到了我爸。王老師說:“你兒子作文寫得不錯。有次寫作文雖然要求五百字只寫了三百,但短小精悍,不愧是作家的兒子?!眱扇酥婚e聊五分鐘,爸爸便確認了我是可造就之才。
爸爸回來就把電視柜加了鎖,意思不言而喻,禁止一切娛樂。我坐在一個小板凳上,望向窗外。暴雨停了,依舊陰霾,有一只孤獨的鳥兒飛向遠方。爸爸忙于工作,出門了。他給我布置了巨多作業(yè),命令我必須在一定時間內(nèi)做完。我很不情愿,歪歪斜斜的字體在作業(yè)本上一行行排滿,像打了敗仗的殘兵。
在教室里,我走了一會神,轉(zhuǎn)過臉,看到周老師黃黑相間的壞牙?!傲_聰,你解釋一下‘排山倒?!@個詞?!敝芾蠋熣f。我隨口答道,“想拍山的照片,就得到海邊?!币魂嚭逍Α3脕y我想坐下。周老師說,“你不用坐了,站后邊去,想想‘排山倒海’這個詞到底怎么解釋。”艾琳望了我一眼,別過臉去。下課后,艾琳問我,“你為什么不好好上課,胡鬧起來了呢?”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比她高半頭了。是從什么時候發(fā)生變化的呢?艾琳仰頭看著我,微笑時露出兩顆可愛的小兔牙。她身材瘦弱嬌好,似乎任何衣服穿在她身上都顯得好看。
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著,給艾琳打了個電話。我說,“你干嘛呢?”艾琳說,“我在看書,有事嗎?”“沒事。你看你的。”“沒事打什么電話?你喲。”第二天,我早早就到了學校,替艾琳把桌子和凳子上的灰塵擦掉。艾琳恰好走進教室,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她從書包里掏出一塊專門用來擦桌子凳子的舊手帕,擦了一遍凳子,然后坐在凳子上擦桌子。然后,我倆各自手托下巴望著黑板想心事。
爸爸坐在客廳看電視,邊監(jiān)視我在自己房間做作業(yè)。我的臥室門開著,離門一米遠的地方,我坐在書桌旁偽裝寫作業(yè),其實在想艾琳。突然覺得氣氛有異,回頭看到爸爸站在我身后。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說,“把書給我,我提問你?!庇质菙?shù)學。上次他問了幾個公式,我答對一半。這次提問定義,我只答對一個,他很是光火,“真該好好管管你小子了!”那些粗俗的娛樂節(jié)目使爸爸發(fā)笑,笑聲回蕩在客廳,這深深刺激著我。我起身走過客廳。爸爸問我去哪里,我說去廁所。他把目光轉(zhuǎn)向電視。我直接走到大門外。
一陣陰風吹過,突然聽到黑暗中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被這詭異的聲音嚇了一跳。一個人影走來,是艾琳。她問,“你要去哪?”我說,“不知道?!彼嫘λ频匕盐业念^發(fā)抓亂,“你要是走丟了,還有誰跟我玩呢?”我笑了,“我快成年了,走不丟的?!薄俺踔形蚁肟际兄攸c?!彼f。我眼睛一亮,來了興趣,“市里有好幾個重點,你想上哪個?”“漢光中學,或者二十五中?!薄奥犎苏f那都是邯鄲上乘的學校?!薄皩Α!薄白∧睦铮俊薄皩W校旁邊有很多私人經(jīng)營的小規(guī)模集體宿舍?!?/p>
回到家,我對爸爸說,“我想去邯鄲上學?!薄芭R漳不好么?”“我想出去見見世面。”其實我是想脫離爸爸的監(jiān)督。“那你想去哪個學校?”“漢光中學。”“考上了當然可以去上?!彼詾槲以谡f大話,用這話敷衍我。
考完試,我自認為考得很好。艾琳說她也考得很好。艾琳的爸爸帶她去邯鄲考察學校,對漢光中學很滿意。又去看住的地方,發(fā)現(xiàn)那個地域很不衛(wèi)生,爛菜充斥大街,還能在墻角發(fā)現(xiàn)隔夜尿跡。終于找到一個私人開辦的集體宿舍,卻發(fā)現(xiàn)房間里的床很危險,上下鋪那種,很便宜的劣質(zhì)床架,用手一搖,左右晃蕩前后搖擺。艾琳的爸爸突然改變了主意。他固執(zhí)地認為,既然女兒考了小學全縣第一,初中成績說不定也是第一,不見得非去邯鄲上學。
艾琳告訴我她爸不讓她去邯鄲上學的消息時,一臉失望,我更失望。她強作笑顏安慰我,“真羨慕你,邯鄲是個很好的地方呢?!蔽乙膊幌肴ズ惿蠈W了??砂职中袆由袼伲呀?jīng)幫我聯(lián)系好了學校,甚至把住處也找好了,萬事具備,豈容我輕易變更。我問艾琳,“你打算進臨漳哪個中學?”“當然是一中?!卑諓澣蝗羰У卣f。我實在不忍心看她落落寡歡的樣子,為了朋友,豁出去了,當然不是找她爸打架,而是眉頭一皺,擠出一個“餿主意”。
艾琳回家沒多久,就聽到了敲門聲。敲門聲很重,八成用上了腳,或者是手腳并用,挺嚇人的。艾琳不敢去開,喊爸爸去開。門外是小磊,艾琳爸爸心目中的“痞子”。“怎么又是你?不是不讓你找艾琳了么?”“我想問問艾琳想進臨漳哪所中學,她進哪所哪班,我也進哪所哪班,我有關系……”“得、得得得,本地中學艾琳哪所也不進,她要去邯鄲上學了?!薄罢娴募俚模粫窃阢氯税??”
這就是我的“餿主意”。小磊是我哥們,當然,和艾琳的關系也挺好,他還是個干打雷不下雨的家伙,口臭,老愛自說自話地把艾琳喊做他“對象”,有一次讓艾琳爸爸聽見了,不由分說,被攆出家門。后來小磊再去找艾琳,舉凡艾琳爸爸在家,屢屢吃閉門羹。其實,我是摸透了艾琳爸爸的脆弱心理,才出這個“餿主意”的。什么脆弱心理?草木皆兵唄。
一場細雨從天而降,將所有事物籠罩在神秘的白霧之中。爸爸駕駛一輛北京2000吉普車走了一個多小時,到邯鄲市一個破敗的小區(qū)里停下來。這里有爸爸一個熟人開辦的集體宿舍。我把爸爸送到小區(qū)門外,他點了支煙,對我說,“我還有點事,過幾天來看你。”我站在這陌生寒冷的城市里,有種被懸空的感覺。
宿舍內(nèi)連個學生毛也沒有。管理員說我將要居住的房間已經(jīng)住了三個初二學生。床鋪上被窩亂七八糟,有只襪子耷拉在窗臺的牙刷上,牙刷在窗臺邊,保持著將掉又掉不下來的姿態(tài)。外面雨下大了,我的內(nèi)心越加煩躁不安。我在空著的上鋪抻好被褥,在鋪頭擺放好日用品,感覺四周還算安靜,可心始終靜不下來。
突如其來的嘈雜把我嚇了一跳,一看,這哪是宿舍啊,簡直是一幼兒園。從小學一年級到初三一個一個層次數(shù)上去,像是一排年齡臺階。三個初二男生背著書包嬉鬧著推門進來,看到我,笑笑,拿著飯盒去廚房領飯去了。奇怪的是,很多女生也來這里吃飯。有個和我同屋的男生端著飯碗邊吃邊告訴我,一樓是男生宿舍,四樓有個女生宿舍。我問他,“那個掛在牙刷上的襪子是誰的?”“我的?!彼嬖V我,他叫楊宵。
寢室內(nèi)有三張床,兩張單床,我看著那張會四處搖擺的上下鋪床,懷疑艾琳的爸爸擔心的應該是這樣的床。我睡上鋪,晚上做夢總夢到身下鋪著個肉墊。下鋪卻總是因我翻身引發(fā)的搖晃而失眠。
我就讀的學校是七中而不是漢光中學,因為我的成績離漢光中學的分數(shù)線差了五分,想上漢光中學就得多交一萬元的“贊助費”,我爸每月工資只有七百多元,只得退求其次。
和我同寢室的三個男生的娛樂,除了明目張膽欺負小孩就是和小孩玩牌出老千,一個小孩學習出老千贏了他們八毛錢,被打了一頓。沅見此情景,威脅他們說要告訴管理員,但并不真去告訴管理員。沅是個神態(tài)優(yōu)雅的女孩,雖然才上六年級,長相卻非常成熟,身高也像初中女生的樣子。她把被打哭的小孩拽起來,拍拍他身上的土,朝我微微一笑算作招呼。
我喜歡去四樓找沅玩。沅說話的時候,表情在燈光下熠熠生輝。她在講關于成績的趣事。講著講著,提到她的成績退步很厲害。我問,“有多厲害?”“只考了年級第十三?!边@使我備受打擊。
我在縣城上小學的那個學校沒開英語課,連英語字母都不會念,能死記硬背幾十個單詞已經(jīng)是燒高香了。又開始聽寫,教室里的同學越來越少,最后只剩我和一個女生。那女生呆頭呆腦,吸著鼻涕,頭小身肥,一副弱智的樣子,結(jié)果她比我先走。英語老師接了個電話,是她老公催她回家做飯,我才得以脫身。
回到住處,已經(jīng)晚上八點多,管理員說沒飯了,我說我不想吃飯。淋浴噴頭壞了,那三個男生去街上公共浴池洗澡了,寢室里難得這樣安靜。沅端著飯盒走進來,說,“我給你留了飯,你怎么回來這么晚?”“學校有點事?!闭鎸嵲蛐哂趩X。“沅,你英語成績怎么樣?”“一般一般,全班第三?!?/p>
艾琳憑著優(yōu)異的成績,順利進了漢光中學。這所學校離我的宿舍只有兩站地。傍晚放學后,我從七中門口出發(fā),直接去找艾琳。漢光中學門口人頭攢動,我兩眼都快望花了,才把艾琳從人聲的海洋里打撈出來。艾琳碰面就跺腳,耍起了小脾氣,“咋回事咋回事?也不告訴我你進了哪所學校,以為你飛火星了呢。”“有你這個地球人在,我哪敢割斷引力,去上面混啊。哎,找地兒搓一頓兒?”“搓一頓兒唄,以示慶賀。”“慶賀?呵,慶賀脫離父母的視線?”“應該是吧,你說呢?”
我倆沒進館子,就在街旁小吃攤叫了兩碗牛肉板面。在縣城我倆沒少吃牛肉板面,感覺卻沒這里的好吃,特開胃,也許和興奮有關。我問艾琳,“你的宿舍在哪?”“電廠旁邊?!薄霸趺醋∧敲催h?”“附近沒有可住的地兒了。每次騎車上學得花半個多小時呢。”“要不去我那兒住得了,我給管理員說說,讓她給加張床?!薄八懔耍瑒傋∵M去,怎么能說搬走就搬走呢?過段時間再說吧?!?/p>
我問了艾琳英語課的情況,她輕描淡寫地說,“不就死記硬背些字母、單詞嗎,比中國文字好學多了?!卑沼终f,“剛到新學校,得有一段適應期,還是少見面為好?!彼o了我一個QQ號碼,約定晚自習前或晚自習后可以QQ她。
對面網(wǎng)吧里走出一個染著紅頭發(fā)的家伙,艾琳覺得那頭發(fā)染得太沒水平了,跟狗血淋頭似的。我覺得挺好,像雞冠,有醒目的作用,走路上不容易出車禍。那人拿出手機接了個電話,說著說著就發(fā)怒了,眼睛瞪得跟牛眼似的,梗脖子往街上走,一輛摩托車躲閃不及,摔得人仰馬翻。雞冠頭倒沒事,擺擺手走了?!拔以趺从X得那人有點面熟啊?”艾琳說。我也覺得面熟。我和艾琳幾乎異口同聲,“該不會是老大吧?”
一些男生和女生開著英語玩笑,卿卿我我,氣氛融洽,這使我覺得學英語很有趣。我把學英語當作打仗,豁出命來學,不信攻不破這個堡壘。第二次英語測試,滿分120分我得了98分,得分超過一百的沒幾個,我從英語盲一躍進了前八名。我上臺領語文卷子的時候語文老師朝我笑著。領數(shù)學卷子的時候數(shù)學老師笑著。我的作文一向賊棒,班主任是語文老師,她指派我當了組長。
許多本市同學形成了自己的圈子,這些男女生大多性格矯情,盡管時常吵架,卻拒絕市外同學介入這個圈子。有次上體育課,我嘗試著和他們聊天。我認為中國教育和美國教育的不同在于,中國老師都逼著學生學習,而美國老師都是培養(yǎng)學生對每門學科的興趣。沒想到這些圈內(nèi)同學對我的言論不置可否,有的甚至嗤之以鼻,我討了個沒趣。體育課后半節(jié)是自由活動,我出了一身汗,去水龍頭那洗臉,聽到有人在旁邊饒有興致地嘲笑我,說我愚昧,愛國觀念淡薄。
上午放學后,我騎車到學步橋邊,停了下來?!昂悓W步”這個成語就出自這里。這座古老的橋下河水流淌,河水臟得像墨水,由于過度污染,充滿腥臭味道。我坐在學步橋附近一個亭子里靠著柱子想心事。旁邊坐著一位父親和一個兒子,兒子看到天空盤旋著一只鷹,問爸爸那是什么。爸爸說,“那是鷹,鷹是一個神奇的物種,據(jù)說它們預知自己即將老死的時候,會奮力飛到自己所能飛到的很高的空中,然后向下急速俯沖,直至墜落到地面粉身碎骨?!卑职謫杻鹤?,“你能判斷出它是摔死的呢?還是墜落的途中就已經(jīng)死去了?”這時候已經(jīng)十二點半了,身旁騎過幾個我的同學,他們看了我一眼,假裝沒看見,飛速離去。
升級考試將決定分班的結(jié)果。所謂分班就是把成績好的同學集中到一班和二班,諢名“小班”。這是一種很不公平的做法,好在我的成績還行,全班七十多人,我是前二十名。許多同學對能否分到小班把握不大,他們越把握小,我越高興。去講臺領卷子時語文老師微笑著,我以為她是為我而笑呢,誰知她一直在笑。其實她笑是因為校長通知她,她將專門教一班和二班的語文,補貼漲了不少。她開始念分班的名單,我聽到,“羅聰,六班。”那一瞬間,我的眼睛黑了一下,感覺分班這事并不簡單,個中貓膩,不是我這個安分守己的學生能推想出來的。
回到住處,沅正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發(fā)呆,似乎在想心事,見我看她,就朝我笑了一下。我問她,“你覺得學校有意思么?”“挺有意思的吧,尤其最近,我們下午只上一節(jié)課。”“我們下午五節(jié)課,老師還總拖堂?!薄翱傆杏腥さ娜撕褪掳?。”她一臉純真?!拔矣憛捤械娜撕褪??!惫芾韱T經(jīng)過,聽到我的話,瞪了我一眼,警告道,“這么多小孩在呢,別胡說?!惫芾韱T是個很沒想法的農(nóng)村婦女,只會胡亂說教,令人掃興。
我走進寢室,把燈打開又關掉,躺在床上,感受黑暗中的寂靜。楊霄進來了,燈被打開,房間塞滿了刺眼的白光。最近他老談些古怪的話題,比如女人為什么老買氣球(避孕套)玩,再比如親嘴會不會讓女人懷孕等等,特俗,我有點煩他。
我走出宿舍,急切地想找一個黑暗的地方,就像小時候,一個人孤獨害怕的時候,躲進幽閉的衣櫥里。沅走出來,神采奕奕。她說要出去打電話,問我能不能給她做個伴。小區(qū)里路燈壞了不少,我們一起走向忽明忽暗的遠處。她成績特好,總提這個讓我覺得她在炫耀?;椟S的光線下,那張好看的臉更像是示威。沅打完電話,我想去藥房買點感冒藥吃,發(fā)現(xiàn)身上帶的錢不夠,沅借給了我。她說,“我發(fā)現(xiàn)你身體挺弱的,動不動就感冒?!?/p>
我原班不動,一些所謂“好同學”被分走了,一些所謂“壞同學”被分來了。門口走進一個模樣可愛的女生,她就是Y,從一班分來的。她瘦弱,不太高的身體搬著相對顯得碩大的凳子,一副落魄相,但并不影響她的美麗。老師讓她坐到我旁桌的后面,四十五度斜頭看她,見她平靜得像一碗不動的清水。
放學回家,我和她同路,并排騎著。正午的陽光很好,她笑起來牙齒很好看,顯得活力四射。我話很少,她不說話的時候我感覺很尷尬??偸撬却蚱瞥聊?。我喜歡她說話的聲音,沉穩(wěn),不做作。她和我一樣,老家在下邊縣,現(xiàn)在市郊一個親戚家住,該親戚家在一個廢墟般破敗的小區(qū)內(nèi),小區(qū)外街邊是這個親戚開的小商店,有時候她會去幫工,坐在柜臺里收錢,沒事就用身邊的收費電話褒電話。
我有個臨桌同學,比我還無聊,居然把我對Y的簡評和我的QQ號在電話中告訴了Y?!俺闪??!彼f?!澳愀f什么了?”“說你喜歡她。”“呵?扯淡!”晚上在網(wǎng)上碰到了Y,我跟她聊起天來。她試探性地暗示我去她親戚家附近的網(wǎng)吧找她玩,我身在網(wǎng)吧,卻說了一句這輩子最傻逼的話,“我還要學習呢?!?/p>
網(wǎng)上扯淡真好,臉皮再薄也會變厚,反正見不著面。第二天來到學校,我連看也不敢看Y了,內(nèi)心恐慌,總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具體又想不起來。她倒很豁達,主動跟我說話,這讓我更加窘迫,惶恐。之后的一段時間里,我倆傳了很多紙條。那些紙條上的字數(shù)加起來有一千多字,我積攢在一塊,反復研究,居然沒找到一處有關感情的句子,換個說法就是,全他媽廢話。
陰雨綿綿,讓人渾身不爽。我在網(wǎng)吧開了一臺電腦,想看看有沒有熟人在線。艾琳說她成績很好,還說她有了理想,是北京電影學院的導演系。她說她看了一個叫做《鳴奏曲》的日本電影,覺得北野武很酷。她問我最近怎么樣,學習怎么樣?生活怎么樣?我先說一切都很好,又說一切照舊,再說一切都不怎么樣。我說我很孤獨。她說孤獨的時候可以多跟她聊天。我正想問在網(wǎng)上聊天還是去找她,發(fā)現(xiàn)她已下線,彩色的形象瞬間變成黑白。周圍,是一群組團玩CS的學生,嗆人的香煙味道彌漫整個網(wǎng)吧,到處充滿著浮躁的氣息。
再次去網(wǎng)吧,好久才見到艾琳上線,我追問她那天為什么突然下線,還沒容看到她的回答,網(wǎng)吧老板就來催我下線。上網(wǎng)時間已經(jīng)沒有,身上的錢又不夠,我被老板強迫下了線。由此聯(lián)想那次跟艾琳的聊天突然中斷,估計她也是同樣情形。
走出網(wǎng)吧,差點和一個成年人撞上。定睛一看,那人居然是我三叔。三叔住在很遠的市郊,我極少去他家,原因是他管教我太過嚴格,恨泥不成鋼那種。我捂住臉趕緊逃跑。三叔叫住我,氣憤地問,“你怎么在這兒?”三叔肯定把這事告訴我爸了,要不我的省作協(xié)會員爸爸怎么會有感而發(fā),寫出那首膾炙人口的詩歌來?《無助的愛》:“夜深了/兒子還沒回來/我在大街上走來走去/是想阻止/兒子和陌生人聊天/近來網(wǎng)吧封閉得很嚴/關著的那些門/是不是一直在開著?/這是最后一家/沒人進去/我得呆在這兒/直到有人出來……”
再次見到三叔,他說讓我搬他家去住,我沒怎么思考就答應了。說搬就搬,對于集體宿舍那個破地方,我沒有半點留戀。三叔家是面積狹小的二居室,已經(jīng)住進了三嬸兒的親侄子小海,三叔的女兒只好跟父母同住一室。
我在破敗的小區(qū)停車場放好自行車,扛著沉重的行李上到四樓,停住,聽到門內(nèi)有三嬸兒尖刻的話語聲。敲門。進門。我察覺到了氣氛的怪異。三嬸兒慵懶地趄在沙發(fā)上,斜睨著我。我跟她打招呼,她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歸置好行李,我坐在低矮的床上,無所適從。妹妹從她的房間走出來,用手勢跟我打了招呼。她跟我咬耳朵說,“我媽心情不好?!蔽覍擂蔚匦π?。三叔跟三嬸兒說了句什么,三嬸兒大聲說,“我做的飯只給小海吃!”小海用鑰匙開門進來,走進屬于我倆的房間,打開書包,做起作業(yè)來。直到晚上睡覺,小海沒主動和我說過一句話。我被人冷落慣了,倒沒覺出他有什么不對。
三叔在某炮旅當過連長,現(xiàn)在,他把我也當成了士兵,嚴格監(jiān)督,對我的生活做出種種界定。要求最多的是要我把所有業(yè)余愛好舍棄,把一切時間都要用來學習。凡此種種,都是我能夠接受和應該接受的,離譜的是三嬸兒不讓我用家里的廁所。小區(qū)外面一個單位里有廁所,好在并不遠,只有半公里,又好在我喝水少,為少去廁所喝水更少,跑廁所的次數(shù)銳減,將就還過得去。難免出現(xiàn)特殊情況,有回正在午休,突然三急,離上課時間已經(jīng)很近,我只得逃命一樣往樓下躥。
周末,我把衣服放進洗衣機。三叔瞥了一眼里屋,說,“洗衣服呢,這個、最好別用家里的洗衣機,可以去廁所旁邊的水龍頭那兒洗嘛?!蔽叶酥乃芰吓?,是很曖昧的紅色,這吸引了每個上廁所人的目光。有個領導問我為什么要占公家的便宜,我看著他,不知如何回答。領導剛走,小海來了。他說他剛好經(jīng)過,順便看看我。他在家里可以如廁,衣服也有三嬸兒代洗。小海裝模作樣地說,“天兒挺熱的?!蔽覜]抬頭,“是比冬天熱多了。”“沾著水應該很涼快吧?”我反問,“你學會系鞋帶了嗎?”這是個笑話。據(jù)說他一直長到十四歲被父母送到邯鄲上學才被迫學會系鞋帶。小海憋得臉通紅。又憋一會兒,把紅臉憋白了。最后憋出一個字,“豬!”我反唇相譏,“豬不會說‘豬’字,會說‘豬’字的是狗,還是條瘋狗。”我低頭繼續(xù)洗衣服,料定他不敢動武,真要不自量力的話,憑我比他高十公分的個頭,沒準兒出手就能揍他個烏青眼。
洗衣服事件以后,我覺得小海一直在對我使壞,但又不能肯定,畢竟沒抓住事實。我的自行車幾次漏氣,有次連氣門芯也沒了,令人匪夷所思。
我最近沒上過網(wǎng),三嬸兒卻無端諷刺我又舊病復發(fā)了。三叔只是悶頭吃飯,一言不發(fā)。吃罷飯,三叔說他在市中心租了個單元房(后來才知道是我爸按月付租金),三天后就搬過去。我興奮得差點撞墻。三叔說那個單元房只有十八平米,月租金一百五,價格不高也不低,關鍵是門外有個與另一單元房合用的小廁所。
就在這天中午,爸爸來看我。他沒進三叔家,而是打電話把我叫到了小區(qū)附近的那片槐林里。我給爸爸簡略說了這段日子的情況,期間難免發(fā)些牢騷。爸爸說,“你三叔給我打了電話,說要給你另找住處,我就猜到你在這兒不舒坦。離開也好,畢竟不是自己家,想咋能咋。在家千般好,出門事事難??!”我能體會到三叔的愛,也能諒解他的無奈?;叵朐谌寮疫@兩個多月,簡直就像一場漫長的夢,萬惡之后,終于見到了彩虹。
周一早晨,三叔提前一個小時起床,租車把我?guī)нM市中心一個不大的小區(qū)。租屋在頂樓,我發(fā)現(xiàn)這個小房間挺不錯。剛把東西放下,三叔就發(fā)現(xiàn)了我的課外書。我非常喜歡讀歷史、經(jīng)濟、軍事類的作品。三叔拍著那本《歐洲史》說,“我沒收了,等你取得了好成績再給你。”這讓我既吃驚又氣憤。
天氣悶熱,是下雨的征兆。我送三叔到小區(qū)門口,三叔說,“別送我了,你去小吃店吃點東西,趕緊上學去吧,我得去單位簽到了。”三叔直接進了小區(qū)對面環(huán)保局的大門。原來,三叔把我安排在了他眼皮底下。我縮了縮脖子,感覺有些寒冷。
這是一棟四層蘇式舊樓。傍晚回來上樓時,我前面走著一個穿十一中校服的女孩,看樣子跟我一樣大。她戴著一副眼鏡卻并不顯得書生氣,是那種具有羞澀氣質(zhì)的好看。二樓,三樓,四樓,走過我的房門,她進了旁邊的門,原來是鄰居。我的門口是個老式的陽臺,搭著女生內(nèi)衣和秋裝校服上衣。我在陽臺上看太陽落山,突然頭疼起來。
我下樓去買藥,在附近一個藥店碰到了那個眼鏡女孩。止疼片只有一盒,我們兩個都要買,我讓給了她。她見我穿著七中校服,問我認識不認識Y。我說認識,她很高興,說Y是她從小玩到大的表姐。我說,“你比Y漂亮多了。”她嫣然一笑,“聽說你們學校很亂?!薄皼]錯。”“你是壞孩子么?”“沒殺過人就應該是好人吧?!?/p>
她從藥盒里拿出一片止疼片就著可樂喝下去。我說,“就著可樂吃藥不好。”“哪兒有那么多講究,治病就好?!彼屛乙簿椭蓸烦粤似帯!澳阋灿斜歉]炎么?”我問。她跟我咬耳朵道,“沒有,不過每月這個時候都要頭疼一次。”
次日上午放學后,眼鏡女生約我去一個冰屋見面,我看著明亮的玻璃窗,有點擔心被三叔發(fā)現(xiàn),就拉她坐在了角落的位置。她說,“我朋友挺多的。”“樹大招風?!薄俺轱L?!彼粤艘蛔煅t的櫻桃汁?!鞍?,問你個事?!彼龜[出一副可愛的樣子,低頭,生怕別人聽見,“一般你們男生喜歡看女孩穿什么衣服?”我想了想,一本正經(jīng)地說,“穿松松垮垮的挺好。”隔幾天,眼鏡女生的衣著果真像我建議的那樣,松松垮垮,腰寬腿肥,可她原本不高的個頭似乎矮了一大截。
“五一”學校放假,我回到臨漳。爸爸不在,打他手機,他說正忙著糧食銷售騰倉清垛,這幾天回不了家。我去找艾琳,她家街門沒鎖,我象征性地敲門,沒人應,只好推門進去。艾琳迎面跑來,朝我好看地微笑,“你怎么來了?”我沒回答,仔細打量著她。她身材變得苗條,臉龐變得消瘦,個子也有所長高。我說,“你變了很多?!彼I我進了客廳,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客廳里,有淡淡的香味,仔細一聞,才發(fā)覺是艾琳身上的香味。她從冰箱里給我拿了可樂,然后坐對面沙發(fā)上邊看電視邊跟我訴說著什么。我思緒混亂,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我進入了一個夢幻世界。艾琳坐在一個像童話故事中的飛天掃帚一樣的玩意上,飛上了天空。我問她坐的是什么,她說,“是木頭,木頭生前想動動不了,死后,卻可以飛翔。”我激靈一下,驚醒?!白鲐瑝袅??”艾琳問我?!拔覊粢娔泔w上天了?!蔽野岩暰€轉(zhuǎn)向電視。新聞里播放著人類砍伐森林造成可怕的荒漠。播放這則新聞是因為某個地方有更多的樹木遭到了砍伐。
沉默像時鐘,隨著心臟撲通撲通跳動。這個家這個時刻只有我們兩個人,不說話很尷尬,只好不斷扯淡。艾琳說有個男生總騷擾她,班主任不找那男生的麻煩,反而找她談話,要她注意自己的言行。我被嚇了一跳,想象這會給她帶來多大傷害。樹大招風,也會招來白眼,不是嗎?
艾琳在廚房做飯,我靠著廚房門框與她閑聊。聊著聊著覺得把艾琳當丫鬟使喚好像不太厚道,于是湊過去想幫她做點事。見她擇好菜,我搶先一步,拿刀來切。“小心別切著手?!彼嵝盐?。本來沒事,我瞟她一眼,手就被切了。她找來紅汞水和創(chuàng)可貼在我手上糊涂亂貼一氣。她說,“要是我切,絕對不會切到手。”“要是我不來你家,也不會切到手?!蔽矣终f,“手遲早會切到,只是空間和時間都湊巧罷了?!?/p>
媽媽要去北京,路過邯鄲,請我到火車站旁一個KFC里吃東西。我和媽媽好久沒見面,已經(jīng)生疏。她問我最近怎么樣,我說不怎么樣,不過不是很糟糕。她問我是不是你爸又給你找了后媽,我笑笑說沒有。我問她當年為什么要跟我爸離婚,她生氣了,“是你爸非要跟我離婚!”“他為什么要跟你離婚?”沒有答案。但我知道是因為媽媽脾氣壞,說話和做事同樣差勁,爸爸想逃活命才堅決離婚的。假如他們沒離婚,或許我還是個良民,有條不紊地走在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先考大學后搞對象的路上??上?,我現(xiàn)在的感覺就像一座房子被挖掉了四腳,搖搖欲墜。
媽媽居然擔心她老了我不贍養(yǎng)她。我想我的性格到底遺傳爸爸多一些,爸爸是個孝順的人??晌抑皇莻€初中生,前途未卜。以前媽媽有許多說法不符合實際,現(xiàn)在還是。媽媽把她的擔憂說了多遍,并對這擔憂做了試探性的推測。我很反感,和媽媽吵了起來。她指責我沒良心,沒做過一件兒子該做的事,沒說過一句貼心話。我知道她性格乖戾,干脆閉嘴不再說話,內(nèi)心卻翻江倒海,越想越煩悶,有那么一刻,我直想把眼前的桌子掀翻。我和媽媽相互怒視著對方,同樣渾身發(fā)抖。我再也不想見媽媽了。我沒去送媽媽進站?;蛟S,這正是媽媽描述的,我是一個不肖子。
天邊一抹慘淡的光暈,光暈還未消失,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記得幾年前的一個傍晚,我在街上扔一個礦泉水瓶,沒扔到垃圾桶里,忙跑過去小心翼翼揀起來重新扔進去。現(xiàn)在,許多純真的想法氣球一樣被刺破了,我對周圍的世界充滿了質(zhì)疑。眼前有個塑料汽水瓶子,我一腳踢到大街上,掃街的清潔女工瞪我一眼,轉(zhuǎn)身邁著小碎步去攆那個被風吹跑的塑料瓶子。
我蹲在法桐樹下觀察一群螞蟻,它們匆匆忙忙鉆進一個小洞,那是它們的巢穴。不一會,螞蟻們又紛紛鉆了出來。我不知道它們要去做什么,只知道人類為了生存,必須從早到晚奔忙。我低下頭去繼續(xù)觀察,一個行人從我身邊走過,把吸過的還沒滅的煙蒂扔到了螞蟻群里,螞蟻瞬間被燒死一片。螞蟻太小,我看不清楚它們垂死掙扎時的樣子,更聽不到它們的哀號。
仲春的一個周日下午,我給艾琳打電話,說有個類似世外桃園的地方,要不要來看看?艾琳答應了要來,我告訴了她方位,之后獨自在槐林里溜達起來。這片槐林足有一百畝大,越往里走越陰森,原因是陽光被茂密的樹葉遮住了。
突然發(fā)現(xiàn)一群小鳥正圍著一個戴墨鏡的男人盤旋,有幾只就在他腳邊嘰喳嬉鬧。那里幾乎不見陽光,他戴墨鏡干嗎?還有那些小鳥,遠離人類才安全,為何如此膽大妄為?我看到那個男人撒了一把鳥食,幾只小鳥落下來,又幾只小鳥落下來,啄食片刻,然后飛起,落下,再飛起,再落下。原來如此。這時,聽到了艾琳的喊聲,我急忙走出林子。
等我和艾琳再進來,喂鳥人不見了。我茫然四顧。艾琳問我找什么,我說一群小鳥不見了。艾琳說,“一群活潑的小鳥呆在一無所有的樹林里,它們是傻鳥吧?”我說,“它們在圍著一個人轉(zhuǎn)。”艾琳也產(chǎn)生了好奇心,與我一起尋找起來。也許,艾琳要找的是那群鳥,而我要找的是喂鳥人。結(jié)果是,我和艾琳迷失了方向。
“迷路了是吧?”喂鳥人趄在一個沙堆旁,仍然戴著墨鏡。我看到他在微笑?!笆堑??!蔽依蠈嵒卮?。“我?guī)銈z出去?!蔽锅B人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朝一個方向走去。走了幾步他回頭,看到我和艾琳站在原地未動,又說,“我?guī)銈z出去?!?/p>
喂鳥人走得很快,我和艾琳小跑著才能跟上??斐龌绷謺r,才知道我們正走向西方,那里夕陽西下,喂鳥人高大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我和艾琳瘦小的影子也拉得很長。三條影子是黑色的,影子周圍則是紅色的,樹皮、稗草和草葉中零碎的星星花,都是紅色的,血紅無比。
“你倆有心事。”喂鳥人說?!澳阍趺粗溃俊蔽覇??!拔宜愠鰜淼摹!蔽锅B人又說。“你是算卦先生?”我很好奇?!安皇?,我是憑我的經(jīng)歷,我也有過許多不幸?!蔽锅B人的聲音很平靜。艾琳插話道,“我倆幾乎沒怎么說話,你怎么就能判斷出我倆有什么不幸?”喂鳥人說,“就憑你倆的不言不語。不過,一切都可以扭轉(zhuǎn)。”艾琳追問,“怎么扭轉(zhuǎn)?”“當然靠自己了?!闭f罷這句話,喂鳥人摘下墨鏡,這讓我倆同時大驚,喂鳥人的眼睛里幾乎全是眼白,原來,他是個盲人。
走出十多步,我和艾琳回頭,同時揮手。喂鳥人也朝我倆揮揮手,好像,他什么都看得很清楚,什么都能預知。先知。我的思緒天馬行空。又一群小鳥從我們頭頂飛過,落在喂鳥人身旁?!澳銈兒茫俊蔽锅B人說。我怎么覺得,喂鳥人是在跟一群孤兒說話。
我的同桌是個美女,瓜子臉,身材修長。她性格內(nèi)向,所以名氣較小。有一天她的校服臟了,無奈穿了件緊身牛仔褲和時髦的長袖上衣,頭發(fā)散亂,有一種妖媚的美。我的臨桌是班花,長相十二分的好,性格還很活潑。許多男生說我這兒風水好,想跟我換座位,有的還拿干脆面巧克力什么的來收買我,我當然不換,因為這個位置不前不后,老師和最后一排的痞子都打擾不到我睡覺。
有位皮膚黝黑的男生,看起來挺老實,就坐我身后。我回頭看他時他總是有禮貌地笑笑。不知何時他和那些成績優(yōu)異的市內(nèi)同學混在了一起,下課一起打籃球,上自習課就搬著凳子跑前面討論問題。有回還未上課,他們在樓道里熱烈討論好學生和壞學生的問題,我經(jīng)過時,他叫住我,對大家說,“他就是從好學生變成壞學生的典型。”一幫人鄭重地點頭。我也點點頭,“人渣從不說自己是人渣?!?/p>
爸爸來看我,給我買了幾斤酸甜的青蘋果。租屋里光線昏暗,爸爸坐在桌子對面削蘋果,只能看清他半張臉。他問我最近有沒有好好學習,我說我在拼命學習。爸爸很高興,我對自己的謊言很滿意。
爸爸領我去一個小店吃簡單的飯菜,我問他,“你喜歡你的工作么?”“不喜歡也得做啊,不然怎么掙錢?!卑职种钢咧懈浇囊粋€中專學校,說,“我在那呆過兩年?!卑职质嵌邭q才考進地區(qū)財貿(mào)學校的,那時剛恢復高考,爸爸上高中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間,連課本也沒有,所以數(shù)理化基本是空白,他只得考文科,文科也有數(shù)學,他的數(shù)學只得了三分,好在語文、政治、歷史、地理全在八十分以上,總算拿到了中專入學通知書。我突然覺得自己沒必要跟學習鬧情緒,成績好才能順利考上大學,大學畢業(yè)才能順利找到工作,找到工作才有得吃,如此推想,原來學習的意義挺大的。
即將中考,我把自己封閉起來,那個世界里只有我一個人,我跟自己說話,給自己下命令,給自己發(fā)脾氣,給自己定目標,給自己做總結(jié)。一旦集中精神學習,那些毫無意義的煩惱便忘記許多,可有一種銘心刻骨的傷痛還是忘不掉。
有回全市停電,我摸黑回租屋,前方出現(xiàn)一束電筒光。這讓我想起上小學一年級時,因為打掃衛(wèi)生回家晚了,媽媽站在家屬院外,拿著手電筒,遠遠地為我照路。內(nèi)心的疼痛使我不敢過多回憶過去,我呆立著,看到黑暗的天空中,有幾個針尖似的星星亮起。
我家突然搬到了我上學所在的城市——邯鄲。我揣測,或者為了節(jié)省租房錢,或者覺得縣城是傷心地,再或者是了解到市里房價便宜,爸爸毅然決定在市里買套二手房。不到一個月時間,縣城的房子賣掉了。又一個月不到,我家就搬進了鐵西建設大街一處還不算太陳舊的住宅樓內(nèi)。面積不大,六十五平米,舊式的三室一廳。價錢不高,六萬四千元。這次我沒發(fā)任何牢騷,想到兩年多來的漂泊不定,尤其在三叔家那段刻骨銘心的寄人籬下經(jīng)歷,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期中測驗,我的成績飛躍了一大步,卻沒有自豪感,相反,心里無比空虛。個中原因是,昨天下午我?guī)О諄砦壹彝?,見爸爸正在狹小的客廳里喝悶酒,這使我倍感疑惑,一問,才知道全國糧食系統(tǒng)改革,再過兩個月爸爸就被分流(也叫下崗)了。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使爸爸萎靡不振,我也像喝了油,渾身不舒服。
艾琳直揉眼睛,我問她,“怎么哭了?”艾琳說,“人家沒哭,是風吹迷了眼睛?!薄斑@是在屋里,哪兒來的風喲。”“是來時路上被風吹迷的?!蔽抑浪f得不是真話,但轉(zhuǎn)念一想,她媽失蹤,她爸精神失常,時好時呆,現(xiàn)在還在治療,兩相比較,她的境況還不如我,好賴我爸身體還算健康。
有回我給爸爸提意見,說半個多月沒吃過肉了。當天上午爸爸就割了一斤肉。一連五天,每天中午我的菜碗里都有肉,爸爸碗里卻不見肉星,我不解,問爸爸,“你不是很愛吃肉嗎?”爸爸說,“那是過去,現(xiàn)在年齡大了,吃素食對身體更有好處?!蔽野胄虐胍伞2痪弥?,我從爸爸發(fā)表的作品里找到了答案。那是首小詩,只有四行,讓人過目不忘?!妒群谩罚骸皟鹤映匀?老爸喝湯/不為別的/是他愛喝這口?!?/p>
我的班主任是語文老師,自稱女的,看著不像。此公滿臉褶子,夏天蒼蠅落她臉上,她一笑,那褶子準能把蒼蠅給活活夾死。我們學校是重點中學,老師們的平均年齡在五十歲以上,男老師一律謝頂,我曾經(jīng)懷疑這里老師的地位高低是和腦袋的亮度成正比的。要是你在哪兒看見一個沒謝頂,卻長得像老鷹的老師,那準是我們班主任。“老鷹”左眼有點斜視右眼有點弱視,眼鏡片厚度和啤酒瓶底兒不相上下。背有點兒駝,不然怎么對得起“老鷹”這個光榮稱號呢?全班同學一致懷疑她是被眼鏡墜成那樣的,可我總覺得她生下來就這形狀。她常常探著與巨大的眼鏡比例嚴重失調(diào)的渺小腦袋努力而遲鈍地四處窺探,由于兩只眼睛不在同一個焦點上,她看你的時候你總覺得她在往窗外瞥,而她沒看你的時候,你會覺得有只眼睛色瞇瞇地看著你。
我和“老鷹”的一次沖突的起因是我在“老鷹”的課上看《萌芽》雜志上的小說,那本雜志的厚薄大小與課本差不多?!袄销棥奔傺b講課在我身邊轉(zhuǎn)了幾趟,因為沒看清楚我看的到底是什么書,很是著急。我正在看的這本雜志的封面畫滿了卡通畫,簡單點的,雞蛋,復雜點的,恐龍蛋?!袄销棥惫室獍盐业臅o碰掉,并假裝好心地給我揀起來,瞟一眼封面,驚呼道,“你怎么在我的課上看幾何書?”我笑,“老師,是政治書?!彼傺b不經(jīng)意,偷偷瞄了一眼書,“明明是化學書嘛。”我繼續(xù)跟她逗著玩,“老師,咱這是文科班。”同學們笑瘋了都?!袄销棥眮G了面子,一揚手把那本雜志扔到了窗外,同時吼叫,“你給我站后面去!”我離開課桌,徑直向教室外面走。我的同桌田田小聲叫道,“哎!你走錯方向了!”見我還繼續(xù)走,田田竟然跑過來要拉我回去,我甩開她,在“老鷹”面前大搖大擺走了出去,揀起《萌芽》?!坝袥]有紀律性?給我坐回去!”“老鷹”厲聲命令?!白厝ゾ妥厝?。”我嘟囔著,跟在田田身后回去坐下。心里想著,“老鷹”八成是給田田下命令呢,我就坡下驢,給自己找臺階下了?!袄销棥眳s若無其事地繼續(xù)講起課來。
濃霧彌漫,我懵懵懂懂游泳似的走進教室,把書包放桌上,發(fā)現(xiàn)自己的座位上已經(jīng)有人了。我說,“你坐錯位置了吧?”一個陌生的老師站在講臺上問我,“這位同學,你是新來的?”我疑惑地看看四周,全是生面孔。坐在我座位上的是一個戴眼睛的女生,她用蚊子般細小的聲音說,“同學,你走錯門兒了?!蔽壹泵Ρ奶艹鋈?,又蹦跳著跑回來,在一陣嘩笑聲中拿走自己的書包。
我在自己教室門前停下來,很謹慎地查看班級牌,那塊木牌不知被哪個無聊的家伙用白紙黑字加雙面膠帶更換了內(nèi)容:“更年期革命委員會”。在我感嘆這張字條頗有技術含量的一剎那,班里被罰出來兩個男生,左一個右一個,站教室門外,跟一對門神似的。沒錯,這就是我偉大的九班了。
“報告!”“老鷹”的目光還沒轉(zhuǎn)過來我就往里走?!袄销棥蹦请p米粒大小的眼睛扎我一下,語氣里冒出仙人掌刺兒來,“你昨天晚上也跟網(wǎng)吧熬通宵了吧?站那兒歇會兒,別進來了!”“沒啊,我忘記去網(wǎng)吧了,經(jīng)你這么一提醒,我還真想去CS一會兒,下午見!”說罷轉(zhuǎn)身往外走?!袄销棥贝蟾疟晃覛夂苛?,怒吼一聲,“走了就別回來了!”“那我還是別走,回來吧?!蔽遗ど硗刈撸苯拥阶约鹤簧献?。“老鷹”臉都黑了,值得慶幸的是,她沒再理睬我。
時值初春,下午放學后,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陽的光輝照在臉上,像風一樣柔柔的,小鳥的叫聲格外悅耳,好像在對我說,生日快樂!昨晚我給艾琳打過電話,她說今天要請假回臨漳,她爸的神經(jīng)病又犯了。這意味著,這個生日我仍然一個人過,仍然聽不到祝愿。多少年了,沒人給我慶祝生日。爸爸忙于工作,偶爾想起來,打個電話,囑咐我買點好吃的,僅此而已。
來到鐵西建安家屬院時天已黑了,院里沒有燈光,誰也看不清誰。我喜歡黑,黑把我臉上的落籍遮蓋住,也把別人的白眼遮蓋住,我的心情會好一點,起碼沒那么惶恐。我抬頭看五樓我家的窗口,黑著燈。
我打開門,見爸爸正在他臥室里借著慘淡的星光喝悶酒。我是很反對爸爸喝酒的,擱以前,準會把酒瓶沒收,這會兒卻做不出來,我知道爸爸心里煩,每天出去找工作,總是敗興而歸,年齡大是主要原因,又沒一技之長,力工不愿做,也做不了。以前他寫詩歌小說每年能掙幾千塊錢稿費,下崗后心浮氣躁,閉門造車寫出不少,卻鮮見發(fā)表。
我打開燈,說,“爸,今天是我生日?!卑职忠汇?,“唉,我咋給忘了呢。”爸爸掏出五十塊錢,遞我手里,“去找同學慶祝慶祝吧。”我進了我的臥室,沮喪地坐在椅子上,想不出和我要好的還有誰。突然想起前幾天市電視臺預告過的一部電影今天上映。
我是個搖滾發(fā)燒友,同時還是個電影迷。爸爸曾責備我亂花錢,直到在我的床下發(fā)現(xiàn)兩個紙箱子里全是唱片光盤,才放下心來。爸爸對我的好奇心和愛好是持保護態(tài)度的,比如我幼小時,特愛玩積木,從三歲玩到九歲,爸爸說這很少見,一個小孩居然能迷戀積木到這種程度,這么長時間,是好現(xiàn)象,但愿長大后能迷戀更多的東西。
上六年級時我迷戀上了寫作文。我寫過一篇關于好奇心的作文,老師當范文在課堂讀了,爸爸看后連連點頭,表示認同。其中有些內(nèi)容,我至今還記得:“當一個嬰兒呱呱墜地,就開始產(chǎn)生好奇心了,具體表現(xiàn)在,眼到處亂看,手到處亂摸,稍大一點到處亂爬,然后到處亂跑,亂蹦亂跳,這被人稱之為頑皮,家長們把阻攔與呵責當做自己的責任,殊不知這是在扼殺天性、聰明,包括想象力……牛頓好奇蘋果為什么會從樹上掉下來,發(fā)現(xiàn)了萬有引力;瓦特好奇燒水時壺蓋會被熱氣頂開,發(fā)明了蒸汽機;法拉力好奇速度,制造出超級跑車……”
也是從那時起,我迷上了電影,甚至幻想將來自己要當導演,一個只導演電影的導演,就那么指揮著一個劇組——眾多職業(yè)演員和臨時雇用的群眾演員,按照自己的意愿,拍出一部部震撼心靈的電影……此刻,我走近電影院售票口,卻愣住了。電影票太貴了,生活在貧困線的我怎能消受得起?我去了光盤租售店,果然如我所想,有那部電影的光盤。我滿心歡喜,付錢租了光盤。
我急切地打開那個老舊的雜牌VCD,放進光盤,電影開始了。我越看越興奮,為導演的才華所折服,折服著折服著,畫面突然靜止了,怎么按遙控器都不管用,真倒霉!我來到爸爸房間,說,“爸,換個新VCD吧?!闭f罷我就后悔了。爸爸說,“等有錢了,一定換?!?/p>
我走出來,外面的風冷冷的,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我在街上游蕩,肚子咕嚕咕嚕叫,才想起還沒吃飯。我在一家小吃店點了盤素拼,一瓶啤酒沒喝完就有了醉意。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喝酒,加上心里不高興,當然就醉得快。暈暈乎乎中,我給媽媽打手機說,“媽,今、今天是我生、生日。”媽媽說,“祝你生日快樂!”媽媽又說,“早點回家,不要再喝酒啦!”我說,“哦!”
暑假的一天,我和艾琳去安陽找小飛,他是我二叔的兒子。小飛辦了駕照,給人開夜班出租車,他的對象吳潔在一家小飯館當服務員。我托小飛在安陽尋找艾琳的媽媽。艾琳聽鄰居說,在安陽見過她媽媽。小飛接過艾琳媽媽的照片,說,“可以貼在網(wǎng)上,尋找的范圍更廣一些?!?/p>
錯亂的時空,不應該離別的離別,令人煩悶。我和小飛各自干了兩瓶啤酒,醉意上涌,心扉大敞。小飛說,“我真的喜歡吳潔。”吳潔說,“把喜歡經(jīng)常掛在嘴上,是不是有點虛假?”小飛說,“我這是發(fā)自內(nèi)心?!眳菨嵳f,“你總是喝醉的時候說,不喝酒的時候,我倒沒聽見過?!毙★w說,“那好,等我哪天沒喝酒,說給你聽。”我們說了很多話,我只記住了小飛這句話。
小飛和吳潔的租屋位于安陽市郊,房間里除了地板上一張床,就剩天花板下一盞燈。床上除了單薄骯臟的鋪蓋外什么也沒有。地面像剛挨過轟炸的戰(zhàn)敗東京,到處散落著擤鼻涕的紙巾和方便面袋。一只肥大的老鼠在雜物中間穿行,見到我,大搖大擺穿過門角的窟窿,到別家禍害去了。我不怕老鼠,還覺得它們很可愛,倒是墻角那張巨大的蜘蛛網(wǎng)上有只飛蛾在撲騰,把我嚇了一跳。
從小就怕蟲子的我拉著艾琳逃到街上,又逃進書店。我買了一本小說,一本我這輩子看到的最感人的長篇小說,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吹浇Y(jié)尾我哭了,因為內(nèi)心嚴重共鳴?;氐胶惖牡诙?,我寫了一篇小說《幻滅》,被爸爸看到了。他拿著我的稿子看了好幾遍,非常興奮。趁我不在家,爸爸把我的稿子打印后寄往上海,參加“靈通杯2005年第八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兩個月后,上?!睹妊俊肪庉嫴拷o我寄來一封信,邀請我去上海參加復賽。
列車向南飛馳,遠方的景物迅速接近,迅速消失。到上海時我累極了,兩腿發(fā)軟。車站外雪花飛舞,全無方向感,就像爸媽剛離婚的時候,眼前一派混沌,心中寒冷到了極點。復賽完了隔一天公布結(jié)果,還好,我獲得了二等獎。之后返程回家,但不是馬上,而是三天后,那是車票上打印的時間,誰也得服從。
有個據(jù)她自己說對我印象極好的女孩子來我房間串門,我倆談話很投機,末了我要她的手機號碼,她給了我,然后說,“你不久之后就會忘記我?!薄盀槭裁??”“我們都是時光的過客?!薄笆裁匆馑迹俊薄澳闾?,雖然我喜歡你,但不會愛上你。我想嫁個二十五歲左右就成為中產(chǎn)階級的男人,至少三十歲之前是優(yōu)質(zhì)股。”“就像玩股票?”我開了句玩笑。
與剛到上海時一樣,走出邯鄲火車站出站口,我直想往地上躺。大雪封地,天空晦暗,我彎腰用手摸了一下腳邊的雪茬,居然被刺破了手。血滴在雪上,變成紅色,紅雪,比護欄內(nèi)的冬青還扎眼。我繼續(xù)往前走,腳踩在雪上卻沒有聲音,世界仿佛靜止了。
突然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一抬頭,就看到了艾琳。艾琳穿著直達膝蓋的紅羽絨襖,圍著紅圍巾,戴著紅帽子,像團紅雪,奔跑雀躍?!鞍?,還知道回來喲?”艾琳說。我說,“怕你把眼哭瞎,就回來了?!薄拔沂悄憷蠇寙眩 卑照f罷,覺得不妥,怔愣一下,接著說,“我都快望眼欲穿了?!蔽业男挠悬c疼,但還是強作笑顏,“我知道,什么都知道?!闭娴?,我知道雪和雪挨在一起,是溫暖。
我收到一條署名短信,那名字像女生。我的手機卡是最近更換的,知道這個號碼的只有本班幾位鐵哥們,外人怎么會知道?還熟人似的給我發(fā)短信?我去找艾琳,想讓她幫我分析一下。升入高中后我和艾琳進了同一所學校,她在六班。艾琳看罷短信說,“我知道是誰,昨天傍黑她跟我要你的手機號碼來著。”“她為什么要我的號碼?”“因為你是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獲得者唄?!薄八钦l?”我越追問她越不說,被我糾纏不過,艾琳才松了口,“你請我去大骨頭館吧?!?/p>
艾琳翹起蘭花指,捏著塑料吸管優(yōu)雅地吸骨髓,另只手優(yōu)雅地一點一點撕肉往嘴里送。我可憐巴巴地望著她,覺得自己如果再伸出舌頭呼哧呼哧喘氣肯定跟一找涼快的狗差不多。吊足我胃口后,艾琳吐出兩個字,“?;?。”我的腦子里立即出現(xiàn)一個畫面,裊裊婷婷的校花依偎著瀟瀟灑灑的我,令眾多男女生眼睛出血。
艾琳騰出一只手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案墒裁??”艾琳一笑,“以為你傻了呢?!薄霸趺磿?,我又不是匹色狼,撞一個吃一個?!薄叭四9窐觾旱?,心里不知打什么小九九吶?!边€真被艾琳說準了,那會兒我在想,跟?;ㄒ黄鹕辖忠欢ê芾L,朋友談不談沒關系,起碼增加一些閱歷,說不定能為我日后寫青春小說積累不少素材呢。
我給?;òl(fā)短信,“你好?”“你好,你是誰?”“我是我,認識你很高興。”“我可不認識你,你怎么知道我手機號碼的?”“不是你先給我發(fā)短信的嗎?才過去一天,你就忘記了?”“呵,是你呀。關于我,你都知道些啥?”“我知道的不多,只知道你是校花。你看天上的月亮多漂亮,有點像你?!薄艾F(xiàn)在太陽還沒落山呢?!薄疤柭渖胶笤铝辆统鰜砹??!?/p>
校花給我發(fā)的最后一條短信是,“放學后到六班教室門口等我?!蔽也⒉恢溃;ǖ囊粋€校外崇拜者糾集了一群人,在校門口等著?;?。當時?;ǖ玫娇煽肯?,也就是外面的情況,立即想到場面的混亂,自己的新鞋子會不會被踩臟。她靈機一動,決定把我拉出去。蒙在鼓里的我,飄飄然悠悠然走在去六班門口的路上,卻怎么也想不起?;ǖ拿帧?/p>
?;ǔ鼋淌液罅⒓赐熳×宋业母觳?,呈情侶狀。這讓我吃驚之余非常疑惑,只能用這丫真開放來形容,直至看到不遠處虎視眈眈的痞眾。等我明白過來的時候?;ㄒ牙遗芰似饋怼N衣牭胶竺嬉魂囼}亂,卻沒人跟過來。痞眾們看到一米八個頭的我和?;ㄏ嘁老噘顺鰜?,有點疑惑,等疑惑完了我們已經(jīng)跑遠了。?;ê臀遗懿粍恿瞬磐O聛?,她松開抓我的手,說了聲謝謝,就回家了。
晚上我胡思亂想著,漸漸睡著了。我拿著一大把美圓揮霍,感覺天上有東西在響,聲音由遠而近。我把被子踢到地上,說著胡話,口水流了一枕頭,并且有流到地上的趨勢。我夢見自己被一個叫做孤獨的鬼魂掐住脖子喘不過氣來,快斷氣的時候,有個女孩救了我。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救出我的,也不知道為什么她一來,那個鬼魂就消失了。我緩過氣來,不再有任何不適。這時候起霧了,她的面容變得模糊,我看著她既像?;?,又像田田,更像艾琳。我很孤獨,我不想混沌度日,我需要關愛……
我的口水沒有流到地上,因為手機響了一下。醒后發(fā)現(xiàn)是艾琳的短信,我懶洋洋爬起來給她回了短信,“我正睡呢?!薄拔宜恢??!薄奥退恕!薄翱晌以絹碓角逍选!蔽腋纱啻螂娫捳f,“你過來吧?!?/p>
已經(jīng)是早晨六點,窗外剛剛發(fā)白,遠方的一片紅霞燃燒起來,呈現(xiàn)出萬物復蘇的景象。我打開音響,放進艾琳拿來的一張打口CD,AC/DC樂隊的HIGHWAY TO HELL。我們討論我丑還是艾琳漂亮的問題。我覺得自己很丑,她覺得自己很漂亮。我覺得她很漂亮,而她覺得我很帥。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我很漂亮,她也很帥。
在我眼里,艾琳是秀色可餐的類型,而我是銹色可餐。有人說艾琳跟我交朋友有點不合適,因為艾琳很外向,我很內(nèi)向。有段時間我們喜歡的音樂風格不同,我癡迷于金屬樂,而艾琳喜歡藝術搖滾。我開始對藝術搖滾產(chǎn)生興趣時,艾琳卻對金屬樂產(chǎn)生了興趣。最近我們對中性一點的搖滾產(chǎn)生了興趣,比如今天音響里放的AC/DC樂隊的歌曲,流暢清爽的節(jié)奏,沉重的打擊聲,除了經(jīng)典,我想不出任何詞匯來形容。
我問艾琳,“你覺得我們奇怪么?”艾琳說,“我們很談得來?!蔽野V癡地看著她說,“我們談不來才怪。”說完我放肆地笑起來,看起來不像好人。這是我經(jīng)常對艾琳表現(xiàn)出來的,我越表現(xiàn)得不像好人她就越表現(xiàn)出喜歡我的樣子。我覺得我是個好人,我做的唯一的一件壞事還是想做件好事的那次。我重提那件事情的時候,艾琳癡癡地笑著,說,“真是個白癡?!蔽艺f,“你也是?!蓖ǔ0崭吲d的時候就會說我是白癡,這句口頭禪里是否包含著可愛的意思?
那是上學期某日,剛接受完學雷峰教育。我在馬路上尋找目標,卻沒有盲人過馬路,我感到非常失望。這時出現(xiàn)了一位天使般的老奶奶,用時髦的話說,天使的身材,魔鬼的面孔,自然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在人行道上慢慢走著,一只眼睛斜向馬路對面,我見她要過馬路,就二話不說把她攙扶到了馬路對面。老奶奶開始還拼命掙扎,但她身材弱小,哪里是我的對手。我等待著老奶奶的表揚。老奶奶臉憋得通紅,伴隨著抽搐,嘴角漸漸流出口水,看樣子很激動。我看她說話挺費勁,就說,“老奶奶,您不用謝我,這是我應該做的?!闭l知老奶奶被我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腿也軟了,我看她有些體力不支,就把她背回了家。到她家后才知她因為生氣,把去市場買菜的事給忘了個一干二凈。直到艾琳蹦蹦跳跳回來,我才知道老奶奶是艾琳的奶奶,是艾琳的爸爸租了間小房,讓她專門給艾琳做飯做伴的,剛來沒幾天,就遭遇到了我這個冒失鬼。有必要補充一句,她老人家天生斜視。艾琳聽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后,笑得直咳嗽,等緩過氣,才說,“事兒都讓你給耽誤了,罰你跑趟菜市場!”我說,“跑趟菜市場唄,不過,呆會兒飯做熟,您倆撈稠的,讓咱喝碗稀的中不?”
?;ù螂娫掃^來,說要謝謝我。我像雷峰一樣說那是我應該做的。她也像雷峰一樣說她應該請頓飯。我們約定去一個小飯館。事實證明我不是色狼,但很無聊。我的無聊表現(xiàn)在,跟有趣的人在一起就會表現(xiàn)的很有趣,反之就很無聊。我覺得表面的校花,比我心里的她要低幾個檔次,僅此而已。我說過艾琳是秀色可餐的類型,沒有在學校激起波瀾是因為?;ㄌ?。我們學校的男生大多情竇初開,所以追求女孩子難免有點瘋狂,他們從不考慮自己的條件,只求對方更漂亮,或者最漂亮。無論哪種標準,艾琳都不在范圍內(nèi)。我算了算,假期里我跟校花總共見了三次,和艾琳卻見了十七次。
知道?;ㄓ心信笥咽窃谝粋€下午,我和艾琳一起出去玩,見到?;ê鸵粋€小白臉親密無間地挽著胳膊。?;ㄒ部吹搅宋液桶铡N覀兯娜苏驹谀抢?,互相看著,表情各異。?;崆檠笠?,她的男朋友冷酷,艾琳憤懣,我淡定。我把艾琳拉走時,?;ㄕf了句什么,我沒聽清,也就沒有回應。
艾琳的租屋所在的礦山局家屬院很大,路燈昏暗,有幾段甚至沒有路燈,一團漆黑,相當瘆人。我倆說笑著往里走。艾琳指著一個破舊的五層樓房讓我看。那棟樓房不知道干什么用的,造型相當奇特,有點像日本鬼子存在時期的炮樓。樓房外面有一個鐵制的樓梯,可以直通五樓樓頂。艾琳說,“咱們上去吧,我常到樓頂玩?!?/p>
艾琳拉著我往樓上走,她的手很涼,不知為什么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保護她的沖動,可才上到三樓我的腿就軟了。到樓頂,我心里發(fā)虛,腦袋一陣眩暈。艾琳就勢挽起我的胳膊,我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搖晃,但我們兩個在融為一體。附近的高建筑少,站在樓頂可以把周圍的景色一覽無余。鐵道在夜里是看不清楚的。微微有霧,火車在朦朧中經(jīng)過時的景象像是一條火龍橫穿邯鄲城,再仔細看,其實是一條著了火的毛毛蟲。我出神地望著艾琳說,“好漂亮?!卑杖匀辉诳椿疖?,“我小時候第一次看到火車時,也是這種感覺,但我覺得今天更漂亮?!薄拔沂钦f你今天晚上真漂亮?!碧旌芎?,我揣測她一定臉紅得厲害。
那年秋天,生活突然改變了軌道,我年幼的心被父母那份沉重的離婚協(xié)議撕成了兩半。我曾試圖把它重新拼合在一起,卻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這么高的醫(yī)術。我習慣了在深夜時把隨身聽聲音開到最大,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奔跑,想把風甩在后面,把一切甩在后面,直到筋疲力盡渾身癱軟,然后蹲在地上默默流淚。我知道,有些事情是永遠也甩不掉的。我不想理爸爸,因為他離開了媽媽。我不想理媽媽,因為她離開了爸爸。也許對于他們來說是一種瀟瀟灑灑的擺脫,但對于我來說留下的只有無盡的不堪回首的傷感。人的記憶也許就是這樣,原本美麗的東西會漸漸裂成一塊一塊的碎片,然后再裂成更小的碎片。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那條慶祝九七年香港回歸的宣傳條幅上的每一個字,卻想不起和媽媽在一起是種什么感覺,我想我可能是長大了吧。我一疊一疊地往家搬生化危機的CD,每天把隨身聽音量開到最大,任憑耳機瘋狂地嘶吼。有人問我為什么喜歡那種音樂。我說,“因為我喜歡寧靜?!庇幸惶煳覍Π职终f,“我想去看媽媽。”爸爸說,“你能不能不提她。”于是我沉默,眼睛發(fā)酸,視線開始模糊,心里的傷口隱隱作痛。后來真的很長時間沒見媽媽。孤單的日子總是渴望友情,因此,我把艾琳視為天使。我非常喜歡她,因為她懂得關心我。
艾琳突然失蹤了,不對,她照常來上課,照常回租屋睡覺,其它時間卻找不到她,比如中午,比如晚飯前后,她的手機似乎一直關機,去租屋問老奶奶,一問三不知。我決定跟蹤她,即便是根針,也要從時空的大海里撈出來,弄個明白。
我是逃自習課追蹤到艾琳的。校門外是停車場,我推出自行車,躲在不遠處一個角落。不一會艾琳就出來了,她騎上車就走,速度飛快,我差點跟丟。到了地方,我坐在外面臺階上用手機聽音樂。TORI AMOS悲傷的低吟流淌在我的心田。
艾琳是在市中心的這家KFC店里找了一份工,洗盤子刷碗附帶打掃衛(wèi)生。中午一放學她就騎自行車往這里趕,把洗涮活做完就緊忙往學校返。學校門口有幾家小吃店,胡亂吃點東西,恰好預備鈴響。傍晚放學后她在家吃飯,然后去KFC店,直到深夜方歸。那家店早晨不用打掃衛(wèi)生,因為夜里艾琳已經(jīng)拾掇干凈了。
艾琳從店里出來,我迎過去遞給她剛買的熱騰騰的牛肉餡餅。艾琳吃驚地望著我,說,“謝謝?!蔽邑焸渌澳阍趺创蚬つ??再過幾個月就要高考了知道不?”艾琳淡淡一笑,“我爸給我的錢花完了,那些錢其實是我爺爺給我爸的,爺爺六十多歲了,種著八畝地,都貼補我家了?!?/p>
我回到家,發(fā)現(xiàn)爸爸正等在客廳。餐桌上的飯菜已經(jīng)涼了,見我回來,爸爸端去廚房熱了熱,又端回飯桌。爸爸問,“怎么回來這么晚?”我說,“爸,你手里有錢嗎?”“多少?”“五百?!薄拔覜]那么多,只有三百?!?/p>
我把錢塞到艾琳手里,說,“艾琳你不夠朋友?!卑諉?,“怎么啦?”“是朋友就不該隱瞞,不該客氣,不該有難自己扛著……”“得,得得,你就不怕我拖累你嗎?”我拍拍胸脯,“巴不得你拖累我一輩子呢!”艾琳就笑,滿天烏云消散。
這天是周末,爸爸不在家,他去給一家個體小廠當門崗了。我躺在床上感到很難受,頭疼,嗓子也疼。很渴,沒有開水,我披著毛巾被跑到水龍頭前灌了幾口冷水,然后拿出體溫計試體溫,躺床上,一邊計時一邊做了打算,要是發(fā)燒,再沒勁兒也得跑出去打針。這么想著,我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我以為是幾個小時以后,可天怎么會蒙蒙亮?一看手機,已經(jīng)是周一了。我急忙穿衣服去學校。擱平常,一旦遲到我會選擇不去學校,給老師打手機請假,因為我討厭自己走進教室時引人注目,全班的同學和老師都看著我,無論是遲到還是接受獎賞,我都不喜歡成為焦點。可今天英語發(fā)卷,我必須去,并自信自己會取得好成績。穿衣服的時候發(fā)現(xiàn)溫度計還在胳肢窩里夾著,一看,溫度是40度。那是昨天的溫度吧?我把溫度計往桌上一扔,匆忙出門。
頭疼,渾身都疼,仿佛每一個關節(jié)都想脫離自己的身體。咽唾沫時,嗓子會感到劇痛,我覺得快撐不住了。到學校進教室之前先去醫(yī)務室拿了點藥,我在廁所外面的水龍頭就著自來水把藥灌下去,搖搖晃晃進教室,糊里糊涂坐下。耳邊嗡嗡的,同學們不知為什么一直到我坐下了還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我,田田看了看老師,接著看我,我才發(fā)現(xiàn)“老鷹”正沖我怒目而視呢。“老鷹”嘴里嘟囔著什么,我懶得理她,也懶得去領英語卷,直接趴桌子上睡覺。朦朧中有人推了推我,我想站起來,卻一下出溜到地上,看著同學們圍了上來。
醒來發(fā)現(xiàn)是在自己家。天近正午,艾琳坐在我旁邊用手試了試我的額頭,我昏昏沉沉地朝艾琳笑了笑,說,“我一定又在做夢?!卑兆テ鹞业氖志鸵Я艘豢?,疼得我一個激靈。艾琳惡狠狠地問,“是做夢么?”我揉著手背上的牙印兒,“不是不是。你怎么會在這兒?”“是田田讓男生背你回來,然后又告訴我的?!?/p>
半個小時后,艾琳從廚房端來飯菜,是蒸米飯和清炒冬瓜,米飯蒸得恰到好處不軟不硬,冬瓜炒得清淡。艾琳把飯菜放在床邊的桌子上,說,“你現(xiàn)在不能吃油膩和咸的東西?!薄爸x謝啊,你讓我有了一種當兒子的感覺?!卑毡梢曃乙谎?,“你見過這么年輕又漂亮到酷的媽么?”
吃完飯,我要收拾餐具,艾琳一把把我按回去,嘩啦嘩啦把餐具拿到廚房收拾干凈,然后她捧著冒熱氣的水杯看我吃完藥,囑咐道,“好好睡一覺,我要去上課了。”我很快就睡著了。
我的病好了,周一正點去學校上課。傍晚我和艾琳一起回家的路上,我一邊走一邊打量艾琳,她似乎瘦了一圈。突然想起小時候?qū)W校外面有個餛飩攤,我和艾琳總是合買一小碗,我一口,她一口,好大會才吃完。我問艾琳,“你還過得去嗎?”艾琳說,“沒問題,我爺爺昨天剛匯來一筆錢。”我差點笑出聲來,前不久我陪艾琳去郵局取錢,也是她爺爺匯來的,六十塊,好大一筆??!
這個早晨寧靜得有點過分。朝陽升起,和煦的暖光映入窗內(nèi)。我醒來,起床,穿上那雙軟綿綿的卡通拖鞋走到陽臺,打開窗戶,胳膊支撐著身體把頭探出窗外,深吸一口美好純凈的空氣。手機響了一下,我立即打開,是艾琳給我發(fā)來的短信,內(nèi)容只有四個字:速來臨漳。我疑惑不解,給艾琳打過去,“什么事,還挺急?”“我爸沒了。”艾琳的聲音很小。那邊肯定有許多人,亂糟糟的。
昨天是周五,下午,班主任傳校長令,說明天上午九點要開家長會。放學后艾琳沒有來得及跟我告別,就奔了長途汽車站。這段時間,艾琳爸爸的精神病基本好了,盡管仍然不愛說話,尤其羞于見人。艾琳說,“爸,明天上午九點學校要開家長會?!薄笆裁??”艾琳的爸爸怔了。艾琳又說了一遍?!笆遣皇悄悴粚W好,捅什么漏子了?”艾琳解釋道,“不是,所有家長都參加?!薄笆歉议L要錢吧?”“不是??赡芘R近高考,學校要家長協(xié)助給學生加壓吧。”艾琳頓了頓,又說,“要不,我陪你一起去?”“不用,我會去的。準是要錢……”艾琳的爸爸在屋里走來走去,嘴里嘟囔不止。艾琳沒當回事。睡覺前,艾琳特意把鬧醒時間定在了六點。
早晨,手機的鬧鈴聲響起。艾琳打個哈欠,穿著睡衣去叫爸爸,發(fā)現(xiàn)爸爸的臥室門開著,街門也開著。艾琳想,爸爸肯定去邯鄲了。艾琳把街門插好,往自己的臥室走,冷不丁被客廳角落里那口古鐘的鏜鏜聲嚇了一跳。那口古鐘是爸爸從垃圾堆里撿來的,媽媽說撿來的東西放家里不吉利,曾試圖扔掉,爸爸堅決不讓,還每天把這口鐘擦拭干凈。鐘聲響著響著,停了,秒針也停止了跑動。艾琳沒當回事。
艾琳剛走進臥室,就聽到了敲門聲。敲門人是一位拖掛車司機。司機說大約四點多鐘,當時路上沒人,車速很快,一個人突然從一條胡同里跑出來,緊急制動后車滑出將近十幾米才停下,司機下車跑回來一看,人已經(jīng)沒救了。天亮后才有人認出是誰,并告訴司機死者的住址。
我和艾琳一起來到醫(yī)院。管理員打開太平間門,房間中央放著一個透明恒溫棺,艾琳的爸爸渾身是血躺在里面,嘴巴張著,像要說話。在太平間,艾琳沒有說話。從醫(yī)院回家的路上,她沒說一句話??斓剿視r,我說我去找熟人,艾琳還是不說話。
艾琳朝街對面走,根本不往兩邊看,直接沖著高速行進的機動車道走過去,喇叭聲剎車聲漫罵聲頓時響成一片,艾琳像沒有聽到一樣,木然地向前走。一輛裝滿貨物的卡車來不及剎車,正朝艾琳走的方向拐彎。我沖過去一把將艾琳拉到路邊摔倒在花叢中,幾片花瓣和葉子飛散在我們身上,可我在艾琳眼神里看到的,只有茫然,那是一種水一樣的眼神,那些水并沒有流動,更像是一洼死水正在等待將到的干涸,那個世界就像燥熱的土地,干裂,寸草不生。
艾琳回到家,從爸爸房間里拿出一瓶安眠藥,一口氣吞下十多片,很苦,她灌了幾口水才將藥片咽下去。就著涼白開,又吞下幾片,這些應該夠了吧?她想。我從縣交警中隊事故科回來,看見艾琳在睡,隨之發(fā)現(xiàn)了床邊那個安眠藥瓶。
我把艾琳送到醫(yī)院搶救,醫(yī)生為她洗胃后說,“沒有生命危險?!贬t(yī)生還說,“幸虧送醫(yī)院及時?!比绻患皶r呢?原來,生命如此脆弱,如此簡單,就像一只鐘表,突然就寂然無聲了。
我買了些蘋果,坐在艾琳的病床邊削皮。艾琳突然說了一句話,嚇得我抖了一下,刀子在手上割了個口子?!澳銥槭裁床蛔屛宜??為什么?!”她憤怒地問我。見我手上的傷口在滴血,有幾滴滴到了床單上,她的憤怒消減了些,語氣仍舊冷冰冰,“你的手沒事吧?”我說,“沒事,劃破點皮?!卑諒难澏道锾统鲆粋€潔白的手絹包在我手上,手絹立即生長出一個花骨朵,迅速綻放成血紅的鮮花。我安慰艾琳,“既然父母給了我們生命,我們就得艱難地活下去。”艾琳不說話,望著窗外,遠方有幾片白云。她肯定想起了媽媽,那個謎一樣失蹤的女人。
我?guī)桶赵诮纪饨o她爸爸買了一小塊墓地,還刻了塊碑。天氣陰潮,多云無光。我們朝她爸爸的石碑鞠了三個躬。之后我覺得艾琳會大哭一場,可她始終平靜。一陣風吹來,艾琳哆嗦了幾下。我問她,“冷不?”她苦笑一下,“我沒有家了?!?/p>
距離墓地百多米的地方是一個人工湖,我和艾琳坐在湖邊亭子里的長椅上。她的頭發(fā)本來很柔順,被潮氣打濕以后散亂地耷拉在臉周圍,更加襯托出她的清秀。艾琳說,“以前我爭分奪秒刻苦學習,其實并不是想考大學,只是想增長點生存的本領,以便走上社會后餓不死。那不是沒錢么?爸爸撿破爛撿不回幾個錢,他還要吃藥治病,上大學,對這樣家境的我來說,簡直就是奢望?,F(xiàn)在有了賠償費,我可以上大學了,可惜,這是爸爸的賣命錢,嗚嗚……”艾琳終于哭了。
黑板上,舊的倒計時數(shù)字還未擦干凈,新的數(shù)字就寫了上去,距離高考還有6天?!?”被匆忙擦去,潦草地寫上“5”,仿佛只打了個哈欠。我閉上眼睛,睜開眼睛,“5”變成了“4”。我又心情沉重地眨了個眼,“4”變成了“3”。我拿出手機,把“老鷹”的頭像和高考倒計時拍成了照片,畫面定格在“老鷹”表情糾結(jié)地瞪視我的那一刻。
星期天我去找艾琳一起復習。她把所有的復習資料都摞在不大的書桌上,高高低低造房子一樣,整個一鬼子炮樓。她就這樣埋在書堆里,眼睛累了揉一會兒,作為僅有的休息。我去了趟廁所,回來見她手在一摞書后面摸索著什么,摸呀摸,摸到一瓶炭素鋼筆水,擰開瓶蓋,眼不離書,舉起就喝,我沖過去奪,她咕咚一口喝完。我目瞪口呆,以為她要噴呢,沒想到她吧唧兩下嘴兒,覺得味道不錯?
最近我每次觀察艾琳,都覺得比上次觀察她的時候瘦,雖說她的臉型越瘦越好看,可臉色卻很嚇人,蒼白得像一張紙,擱晚上,要是沒路燈,遠遠看到艾琳走過,還以為路燈成精,會動了呢。
這天傍晚,艾琳發(fā)燒了,她家沒有退燒藥,藥店已經(jīng)關門,我趕緊回家把爸爸給我預備的感冒膠囊拿來。艾琳吃罷藥,躺在床上直說胡話,整個人糊里糊涂的。我拉她起來,她卻一頭栽進被窩里,說打死她也不去醫(yī)院,她從小對醫(yī)院有恐懼感,我拿她一點兒辦法也沒有。老奶奶哆嗦著手,生怕我撩手不管。我只好睡沙發(fā),將就一晚。
天終于亮了,但還不到藥房開門的時間。我把濕毛巾敷在艾琳頭上。艾琳閉著眼睛說,奶奶,記得早點叫醒我。我一看體溫計,三十九度五,急忙跑藥房買退燒藥?;貋砗蟠螂娫捊o我老家當醫(yī)生的表哥詢問注意事項,表哥說要是吃完藥體溫再升高,就是拖也要把她拖到醫(yī)院,不然會把人燒成一整天舔自己鼻涕的弱智兒童。
艾琳什么也不想吃,還吐了好幾次,食物吐光了,開始吐膽汁,嚇得她大哭一場,哭著哭著睡著了。我在艾琳的床前打瞌睡,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到艾琳說想吃東西,我急匆匆跑到廚房給她熬粥。茶幾上,手機屏幕一閃一閃。艾琳一病,她的手機就被我設成無聲。屏幕不斷地亮起,又滅掉,終于沒電,自動關機了。我端著粥小心翼翼地走到艾琳床前。艾琳喝了小半碗粥,又吃了藥,睡著了。
中午,我試一下艾琳的體溫,不得了了,四十一度。艾琳醒了,一張嘴就吐了我一身。我背著她下樓。她吧唧了幾下嘴兒,反芻著殘余的苦味。下到一樓拐角的時候不小心,墻狠狠碰了一下她的頭,悶響一聲,墻皮碰落一大塊,她倒沒什么反應。我感到問題比我想象的要嚴重許多。
炎日如火炭,似乎能把整個世界點著。病床上的艾琳好像清醒一些了,她望著窗外的太陽,憔悴地笑一下。我以為她沒什么事了,沒想到她突然來了這么一句,真熱啊,爸!我嚇了一跳,跑出去叫來了醫(yī)生。
醫(yī)生忙活一陣,又仔細詢問旁邊病床上驚愕地望著我的幾位病人。一位大嫂疑惑地說,這姑娘剛才并沒醒啊,更沒說話,是你出現(xiàn)幻覺了吧?艾琳確實在睡,連姿勢都沒變。醫(yī)生給我試了體溫,原來我發(fā)燒了。我納悶地問醫(yī)生,發(fā)燒也會傳染?醫(yī)生也納悶,可能趕寸了吧。要不要給你打個退燒針?雖然害怕打針,可我不僅打了針,還讓醫(yī)生開了白加黑。
打針吃藥之后感覺非常困,渾身無力。我強撐著跑出醫(yī)院打個的,回家給艾琳拿吃的東西。隱約記得我家冰箱里有些三叔送來的做好的排骨?;丶液蟠蜷_冰箱,果然有半盆排骨,說明我尚未糊涂。我拿出冷凍到能砸死人的排骨,放進鍋里,加了些水,打著火,然后一頭栽床上,呼呼大睡。
我是被焦糊味兒熏醒的,整個屋子烏煙瘴氣。“著火了!”我大聲驚叫。我跑進廚房,想把通紅的鐵鍋扔進水池,不小心燙著了手,疼得我眼淚都出來了,手伸進水池時手指上還冒火星呢。我忍著疼痛在手上胡亂涂了不少藥水,又貼滿了創(chuàng)可貼,手上又是加減又是乘除的,蠻像重傷號??匆谎蹠r間,原來睡了一個小時零二十分鐘。
去醫(yī)院的路上我拐小吃店買了點粥。我躡手躡腳走進病房,見艾琳正睡著,但已經(jīng)換了個姿勢,好像醒來過。吊瓶顏色變了,我坐在床邊看著瘦弱的艾琳,覺得她的皮膚仿佛要滴出水來。艾琳醒了,見我在,突然像小孩子似的大哭起來,“我還以為你不管我了呢!”“怎么會,本來想回我家給你熬點兒排骨湯,不料往床上一躺就睡著了,鍋熬干了,我是被滿屋子焦糊味叫醒的。你好點兒了么?”“你怎么那么不小心???”“看來你清醒了。”
艾琳望一眼窗外的晚霞,說,“我想回家。”醫(yī)生正好來查房,他說,“最好別出院,等病情穩(wěn)定了再說?!蔽艺f,“怎么可能呢,明天我們要參加高考?!蔽野l(fā)現(xiàn)賬單上羅列著各種沒用的項目支出,簡單的發(fā)燒,竟然還有X光檢查。幾十塊錢能治好的發(fā)燒,愣是宰了四百多塊!我在心里詛咒了一句,這幫土匪醫(yī)生!
值得慶幸的是,艾琳退燒了,我也退燒了,為保險起見,我陪著艾琳把各種退燒藥吃了個遍。我倆面對面苦笑。
次日起個大早,我和艾琳一同趕赴考場。艾琳小臉兒紅撲撲的,像個半熟的桃子。我走著走著被路邊一塊半截磚絆個踉蹌,站穩(wěn)后竟踩了一腳狗屎,樂得艾琳臉紅得更厲害了,像桃子一瞬間熟透。我使個壞,往旁邊推她一把,沒想到她身體軟綿綿的晃一下,也踩在狗屎上。艾琳崩了,“怎么那么缺德啊你!”
我倆的考場不在一個教室,臨分別前我神情莊重地說,“祝你成績超牛!”“等著瞧好兒吧你。輕松點哦?!蔽矣肋h不會忘記艾琳那個刺穿一切陰霾的微笑,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在一個妖氣沖天的早上,我剛起床,電話就響了。電話是妖蛾子老馬打來的,他是我去上海參加新概念作文大賽時認識的,之后網(wǎng)絡聯(lián)系,成了哥們。他說高考完了,沒事可干,想辦個電子雜志,名字叫做“獨立先鋒超級宇宙無敵大文藝電子雜志”,因未進入商業(yè)運營階段,暫無稿酬。稿件具體要求:不要郭小四,不要濫情,不要不太濫情,不要韓劇,不要假裝社會良心,不要假裝仇視一切,不要苦大仇深,不要假裝看透人生,不要假裝民辦大學教授,不要黃色反動,不要弱智搞笑,不要青春亂萌動,不要我有一個感人的故事,不要假裝地下邊緣,不要星巴克,除了這些,我們都要。我說你真強,剛發(fā)表了一篇文章,就要揭竿而起鬧革命了。他說不是開玩笑,已經(jīng)策劃好了,小說版交給你來做,夠哥們吧。他還說如果征集的小說稿子不夠,你可以自己寫。
這么牛的雜志,竟然沒有人寫稿子。我只好在日當午之時趴在電腦前寫小說,正所謂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雜志稿,全是編輯寫。這雜志辦得真夠丟份的。
寫作這種東西需要靈感,有時候很讓人崩潰,比如你想寫,但是沒靈感。有時你不想寫,靈感卻咕咚咕咚跟廢水管道似的瘋狂排污,污染著我們脆弱的環(huán)境。我熬夜到第二天早上,小說還沒寫完,由此可見寫出點好東西是多么不容易。我累得要死,可靈感還沒死,我只能跟靈感這個討厭的家伙一起耗著等死。
一篇小說在一個蒸籠般燥熱的中午終于被我寫完了。我剛把小說給老馬發(fā)過去,電話就響了。艾琳在電話里帶著哭腔說,“我在安陽,想找媽媽沒找到。也沒找到小飛,他和吳潔回老家探親了。我錢包被偷,回不去了?!薄安灰拢疫@就動身,你把旅館的名字告訴我?!比缓笪夷昧藗€包,飛快出門。
來到安陽已是傍晚,車站人不多,站外卻很熱鬧,到處是黑出租車。廣場上布滿隨地亂扔的垃圾,甚至有香蕉皮,卻沒有人因此而摔倒,這是個奇特的現(xiàn)象。沒有垃圾的地方躺滿了人,大多是民工,他們在等車,并且在睡覺。我對出租車司機說了我要去的旅館,司機說,“在城東。”走了一會兒,車停了?!坝侄萝嚵?,真點兒背?!彼緳C抱怨道。我從窗戶探出腦袋,看了看身邊的車,里面的人也在觀望,卻并不焦急。有人說前面出車禍了,一時半會兒恐怕不會開流。我不想等下去了。我在這個城市,那地方也在這個城市,并且就在附近,肯定了這點,我付錢下了車。我剛下車,堵車就結(jié)束了。那位司機開車離開的時候幸災樂禍地看了看我。我看著車屁股后面的黑煙發(fā)了會兒呆。
我在街上走著。走啊走,走啊走,周圍是飛速后退或前進的人流、車流,我想在他們眼里我也是一個飛速運動的事物。從火車上下來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接近一個小時,我仍然沒找到艾琳所在的旅館。注意力高度集中需要動力,我的動力來自于我要去的旅館,因為旅館里有艾琳。又一個小時過去,我累得快走不動了。還是打不通艾琳的手機,沒信號,其實是因為我和艾琳的手機都不在服務區(qū),我不清楚罷了。
附近有個站牌,我沒看站牌,因為站牌上沒有答案。站牌旁邊有個漂亮的小亭子,五個座位,已經(jīng)坐滿了人。我旁邊那個女孩子拿著手機在發(fā)短信,連頭也不轉(zhuǎn)一下。她一身休閑的打扮,看起來像是逛街累了,這情形跟我倒有點相象。她看了看我,見我看著她,便轉(zhuǎn)過了頭。過了一會兒,她又看我,見我仍在看她,就露出一副鄙夷的眼神,“看什么看?”我問她我要去的那個旅館在哪里。她那么冷漠,我本以為不會回答我,她卻很有耐心地告訴我,“你應該去問別人”。我只好去問別人。別人都說不知道。我感到一陣痛苦,來自體內(nèi)的。
我走近一家商店,朝里面張望,老板盯我一眼,見我不進去,就露出輕蔑的神情。門口那位漂亮的女服務員特程序化,笑容可掬地說,“歡迎光臨。”我是喜歡聽這句話的,假如我要去的另一個地方有個服務員說這話,這個世界就完美了。可惜這家商店不具備那個條件。其余幾家同樣不具備。我問一位抱孩子的少婦,她說,“順著這條路一直往西走,大概五公里就有?!甭肪€很簡單,我急忙折回身朝來時的路上走。我越走越慢,痛苦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我想起了包,很自然地想到包里有錢,有錢就可以坐出租車,應該立即叫出租車。
我上了一輛出租車,“快!快!”出租車在我的催促中疾馳起來。出租車司機是個中年女人,服務態(tài)度比之前那位司機好很多。我對她說了我要去的地方,她說,“就在前面?!蔽抑懒硪粋€地方就在前面,就在我曾經(jīng)路過的地方,火車站外面。我問司機怎么還不到,司機說,“到了?!蔽腋跺X的時候她說八塊,我給了她十塊。“不用找了?!蔽艺f。兩塊錢雖然沒我的命值錢,至少作為感謝,會讓被感謝的人高興一點,或許,她會因此懂得幫助別人。
火車站旁邊有一個不大的建筑物,建筑物里面有個小門,在小門不顯眼的位置寫著:公共廁所。我非常興奮,不僅因為找到了廁所,還因為廁所旁邊,赫然寫著艾琳所在的那家旅館的名字。艾琳站在旅館門外的臺階上,看見我,樂得直蹦高。很奇怪剛才從火車站出來的時候居然沒有注意到這個地方。同時有點氣憤,那個黑出租車司機因為掙黑心錢差點讓我送命。我顧不上接艾琳的話茬,直接躥進了廁所?,F(xiàn)在爽了!就好像找回了生命,讓我有成就感。
艾琳講了她尋找媽媽的經(jīng)過。我毫不隱瞞地談了自己的看法,“親情不是想找就能找回來的,比如我,媽媽每年都來看我一兩次,一樣淡漠、生疏,再說,咱們還是未成年人,別撞來撞去,撞丟了自己?!卑粘聊么髸?,才說,“我也有點灰心,媽媽還活著,卻好多年不理我,我甚至懷疑她不是跟爸爸慪氣而是跟我慪氣,可她離家出走時我才十歲,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沒怎么得罪她喲!”臨上火車前,我又跑了趟廁所,很爽的同時我想,人活著,首先不能讓尿憋死。
回來的路上,艾琳跟我敘述幼年的事情,我聽著聽著,眼睛就出汗了,感覺就像自己經(jīng)歷過。我的第一次疼痛是腳踝被自行車車輪絞住的那次,然后我記事了,新的疼痛和以前的大有不同,以前的疼痛在紛雜的生活中被沖淡,模糊得只剩下概念,仿佛冷眼旁觀別人在板上楔釘,而爸媽離婚那顆釘子卻是真切的楔入自己骨髓,全身所有的神經(jīng)都在寒冷的氛圍里因疼痛而抽搐。
艾琳說她爸爸有幾年嗜酒如命,一旦喝醉就要摔東西,甚至打人。破碎的玻璃,七零八落損毀嚴重的家具,還有媽媽頭上的血滴,充斥了她的整個童年。她用手接住一滴血,問媽媽,“為什么你流血了也不哭呢?”媽媽眼睛紅腫著卻干澀,“流的淚太多,眼睛干旱了?!痹谟仔〉陌昭劾铮笕说氖虑樗坪鯚o法讓人理解。她驚恐地看著爸爸用瓷茶壺砸媽媽的腦袋,茶壺碎了,媽媽頭破血流,白骨裸露,血滴濺在了旁邊的墻壁上。媽媽這天沒有叫罵沒有還手,爸爸走后,她和艾琳坐在房子后面的一棵樹下。媽媽頭上包扎的紗布一圈圈纏繞成木乃伊表面的紋狀,血從里面滲出來,綻放成一朵絢麗的花朵。
有那么幾天,爸爸沒有打媽媽,因為他喝醉酒,根本夜不歸宿。一天傍晚,爸爸醉醺醺地出現(xiàn)在昏暗的門口,艾琳嚇得抖了一下?!澳銒屗滥娜チ??”“她去醫(yī)院了?!卑湛吹桨职肿哌M屋子時由于長期酗酒而發(fā)紅的鼻頭,被酒精灼烤著的麻木的微笑。她收起作業(yè)知趣地回到自己房間,坐在書桌前不時擔心地瞥一眼爸爸。
爸爸趄在沙發(fā)上,聲音含混地說,“去把你媽找回來,酒館老板今天差點就沒給我酒喝。該付賬了?!薄拔也恢浪谀募裔t(yī)院……”爸爸不耐煩地看著她,說,“你過來!”艾琳猶豫一下走過去,還沒站穩(wěn)就挨了一巴掌。她急忙從地上站起來,感到腦袋一陣發(fā)暈,天旋地轉(zhuǎn)中,爸爸散發(fā)著酒臭氣的嘴里發(fā)出令她越來越恐懼的聲音震顫著她的腦神經(jīng),“你們這些婊子!一個比一個不中用,還有臉吃我的喝我的,連房子都是我的!給我滾!”
媽媽從醫(yī)院回來的路上,特意去酒館替爸爸結(jié)賬,怕他因此找茬鬧事。爸爸一直希望得到一個兒子。媽媽生艾琳時難產(chǎn),不久因為患子宮肌瘤,手術后失去了生育能力。爸爸因此開始酗酒,然后因為酗酒鬧事被某私立學校炒魷魚,失去了工作,這更加劇了他對酒精的依賴。
媽媽回到家,看到女兒被醉鬼打得遍體鱗傷。那個失去良知的爸爸正抄著煙灰缸朝女兒身上砸。媽媽發(fā)瘋一般嘶叫著,抓起身邊的笤帚,笤帚把很輕,媽媽用得力氣夠大,竟把爸爸打暈過去。
艾琳在醫(yī)院呆了一星期,媽媽日夜陪在她身邊。深夜,艾琳聽到媽媽在衛(wèi)生間絕望的嗚咽聲。出院后,艾琳被媽媽帶到姥姥家住了幾天。她發(fā)現(xiàn)媽媽總愛自言自語,似乎眼前站著爸爸。一個可憐無助的女人面對著一個禽獸般發(fā)狂的男人。媽媽說她愛他,沒人回答,她便失望地坐在骯臟的地上頹廢無比地嘆氣。姥姥把媽媽拉起來,對她說,那個男人不值得你這樣為她癡情。媽媽冷冷地瞪著姥姥。姥姥從未見過女兒這個樣子,不敢再說什么。
“如果爸爸不酗酒……”艾琳說不下去了,她在絞手帕,我甚至能聽見細線斷裂的聲響。我說,“當初已經(jīng)過去,現(xiàn)在還得延續(xù),我們要掌控好自己。”
最近我老感冒,一感冒鼻竇炎就犯,就頭疼。還是在五、六歲的時候,我就領受到了頭疼的滋味。那會兒我還沒上學,老感冒,原因歸咎于受凍受涼,責任在大人,尤其是當時與我常在一起的媽媽。那段日子,我的整體印象就是家里的床和醫(yī)院的病床兩點一線,每天連吃飯都是躺著的。不躺的時候,就是爸爸下班回來背著我去診所輸液打針。晚上躺在被窩里無聊,我就數(shù)那些手臂或屁股上的針眼,一、二、三、四、五、六、七……數(shù)著數(shù)著就睡著了。
當時我只知道自己得的是一種怪病,常年頭疼,有時能疼得哭出來。感冒時病癥會迅速加重,有時幾個星期一直很嚴重,渾身燙得跟火爐子似的,鼻涕流得跟小河似的,嗓子發(fā)炎疼痛,吃東西跟咽石子似的,卡在喉嚨里下不去上不來,頭疼起來什么也不想做,包括看書寫字,每天都生活在煎熬之中。去了幾個診所,還去了幾家醫(yī)院,都沒確診,每個醫(yī)生說法都不同,有說是腦部的什么骨頭沒發(fā)育完全,等到成年就好了。還有個中醫(yī)說我血熱,給我開了數(shù)十包中藥,堆在廚房墻角比我還高。都是胡說!我每天看著那些像草,還帶著灰塵的東西放進砂鍋中,當毒藥喝了幾個月。有一天我不頭疼了,等我明白過來是因為不用再繼續(xù)喝藥的喜悅把疼痛感給沖淡了時,當天晚上我就開始絕望。我到底得的是什么???我這輩子完了!我用被子捂住頭,頭疼得更厲害了。
十六歲那年才真正確診,我得的是一種叫做“鼻竇炎”的病癥,是由于長期感冒不能痊愈造成的鼻腔發(fā)炎,癥狀就是人體缺乏免疫力,鼻子常年通氣不暢造成大腦缺氧引起頭疼。這種病很難調(diào)理,要徹底治愈可能性不大,跟絕癥似的,只不過要不了命而已。這對我來說自然是個好消息,就好像得癌癥的病人從醫(yī)生口中得知,無論自己的癌細胞怎么擴散都會像烏龜一樣長壽,只不過有點疼痛而已。
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但一個小孩子不到十歲就開始思考生命,經(jīng)常想著自己哪一天會突然死亡,讓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年的我想起來都覺得殘酷。童年時那個陰風瑟瑟的黃昏已經(jīng)銘刻于腦際,一片梧桐葉子掉下來,隨風飄飄搖搖,飄飄搖搖,就像我自己在飄搖,沒有重心,底下是萬丈深淵……爸爸剛發(fā)表一組詩歌,其中有一首《家》:“家里沒有鐵娘子/家里沒有英雄漢/只有一掛秋千//秋千上有個孩子/(男孩或者女孩)/悠來蕩去/讓人揪心?!蔽矣锌指甙Y,不敢蕩秋千,可這么多年,我就是在悠蕩中過來的。
看著那些努力追夢的快樂的人,我也曾試圖在自己腦海中建立一個目標,好朝著那個方向努力,可總是事與愿違。我問躺在床上面色蒼白的爸爸,“我該怎么辦呢?”“上大學唄。”爸爸的聲音非常虛弱,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他剛過五十歲,頭發(fā)竟白了許多。我揣想,爸爸最近當門崗所在的是家個體小廠,工資太低,勉強可以維持生活,肯定是發(fā)愁愁病的。“爸,不瞞您,我的成績不理想,沒考上……”其實我兜里裝著錄取通知書呢,那又怎么樣,沒有經(jīng)濟來源,一切都是捕風。“再補習一年,準能考上?!薄拔蚁氤鋈ゴ蚬?,邊打工邊復習?!薄耙埠?,都怪爸爸沒能耐……”“別說了,爸……”如果爸媽沒離婚,如果媽媽沒有分走那部分財產(chǎn),如果爸爸沒有再婚,沒有一而再地把錢打水漂,我家不會如此捉襟見肘,我成長的道路上不會犬牙交錯、斷壁殘垣……我想離開這里,好像離開這里,就到了一個理想世界。
這天黃昏,我在順城一條大街旁背靠一棵粗大槐樹坐著,看著天空老陰著,想著怎么老也不下雨?“嗨!”我嚇一跳。艾琳?怎么聽著像艾琳的聲音?“嗨!”聲音被風吹散。我茫然四顧,見艾琳正匆忙塞給出租車司機一張錢,然后連蹦帶跳朝這邊跑來。艾琳乍撒著兩手往我身上撲,我伸出雙手抵擋,卻被她牢牢抓住。“我給你打過幾回手機,老是不在服務區(qū),你家的電話也沒人接,幸虧方才我朝車窗外瞥了一眼。你怎么會在順城?”艾琳急切地說著話,胸脯一鼓一鼓的,像有兩只鴿子在里面拱動?!拔医o你也打過幾次手機,都是用戶不存在。”“我換手機卡了。”
我給艾琳說了我來這打工的打算。她說,“不上大學太可惜了。是不是因為缺錢才放棄深造的?我可以幫你,真的!我找見我媽了,不,是我媽聽說我爸沒了,回家找我的,她在這里開了個名牌服裝專賣店?!蔽胰鲋e說,“不是錢的問題,我想早些步入社會,也好為寫作早日積累素材。聽說大學里也上晚自習,你是知道的,我睡不好,什么也寫不出來,沒準兒三年后你剛大學畢業(yè),我已經(jīng)混成標準自由撰稿人啦?!卑瞻櫨o眉頭,凝思不語。我看著艾琳,有兩、三分鐘。艾琳有點害羞,轉(zhuǎn)過臉去?!澳阍趺蠢峡慈思夷?,也不說話?!?/p>
隔兩天,我打電話約艾琳見面。護城河邊,草木雜亂,走過時蒲公英飛了我和艾琳一身。我望著即將干枯的河水,說,“艾琳,我要離開順城?!薄澳悴皇窍朐谶@打工嗎?”艾琳眨巴著眼睛?!氨本┯袀€主編要我去趟編輯部,說要面試?!薄笆锹铮孔鼍庉媽δ銓懶≌f是有好處的。”我逗趣道,“我想做主編,最起碼做編輯部主任?!薄澳挠袥]學走就會跑的?!薄氨扇司褪且粋€,小時候因為看見你,我不是沒學走就會跑了嗎?”
火車站人聲喧嚷,開水一樣沸騰,我卻為即將面臨的大片孤獨而傷感。想必艾琳也和我一樣,她默默地買來飲料、面包和香腸,默默地塞進我的背包,又默默地買了一張站臺票。該告別了,艾琳將我的胳膊挽得更緊了,我使勁掰開她的手,差點掉了淚?!罢疹櫤米约?,別老邋里邋遢的!”我點了下頭,“嗯!別忘了發(fā)短信給我!”艾琳說,“呵呵!”我說,“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