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馬賴神父被捕快頭孫武抓進(jìn)衙門下在大獄里，西林縣全城為之轟動。那天是大清咸豐六年（1856）正月二十四日，知縣張鳴鳳第二天一早就升堂審案，城中百姓得知，不少人跑來觀看，擠滿了縣衙大堂。巳時，只聽一聲長喝：“帶人犯馬賴”，馬賴神父就被一群衙役連拖帶推地進(jìn)了衙門大堂，知縣張鳴鳳戴著素金頂官帽，脖頸上掛著朝珠，身著七品朝服，高坐堂上，隔著公案，臉色嚴(yán)峻，目光威嚴(yán)。知縣旁邊，坐著審案師爺及西林城里的幾個士紳。馬賴帶進(jìn)來后，審案師爺就指著大堂的跪石，喝令馬賴下跪，馬賴傲慢地拒絕：“我是基督的信徒，只給基督下跪，決不向異教徒下跪！”

張鳴鳳臉上浮起一絲笑容，問道：“基督是誰？”

馬賴見有機會在縣衙大堂上當(dāng)眾給知縣宣揚福音，高興地說：“就是我主耶穌?！?/p>

“煮耶穌？”張鳴鳳摸了摸下巴的胡須，環(huán)顧旁邊的士紳說：“哦，一定是西洋的糕點?！笠d’好不好吃？本知縣的家鄉(xiāng)云州有一種糕點叫‘到口酥’，非常好吃，可惜路途遙遠(yuǎn)，運輸不便，不然拿來跟你的‘煮耶穌’比一比?！北娙宿Z然大笑。馬賴大叫：“張知縣，我抗議你污辱十字架上的圣人。”張鳴鳳說：“好吧，‘煮耶穌’也好‘炒耶穌’也好，你把基督的名字寫出來，認(rèn)本知縣見識見識！”

“可以，取文房四寶來！”

“不用不用！”

張鳴鳳走下堂來，拿過公案上的一支毛筆遞給馬賴，伸過手掌說：“就寫在我手心上好了?！瘪R賴感到不解，就在張鳴鳳手心寫上“耶穌”兩個漢字，張鳴鳳仔細(xì)看了“耶穌”說：“馬賴，你的中國字倒還不賴，跟什么人學(xué)的？”馬賴聽了微微一笑，自負(fù)地說：“張知縣過獎，我以前在貴陽跟教友學(xué)的，寫得不好，請你指教。”張鳴鳳點點頭，將手湊近耳旁，突然肅立說道：“馬賴，耶穌基督要我傳言，叫你即刻跪下！”

眾人又笑。馬賴氣呼呼地說：“這不可能，這太荒謬了?！彼缽堉h在戲弄他，而且褻瀆耶穌，這是不能容忍的。

張鳴鳳說：“難道你不聽基督耶穌的命令，要違抗圣人之言嗎？”馬賴辯駁道：“不是，你胡說，基督耶穌決不會附在異教徒身子上說話的?！?/p>

張鳴鳳哈哈大笑。回到案前坐下，一拍驚堂木：“人犯馬賴跪下！”兩個衙役就強行把他按跪在大堂正中的跪石上，扯下他掛在胸前的一個小黑色十字架，丟在地上，衙役李貴還專門對這個莫明其妙的十字架踩了兩腳。馬賴倔強地抬著頭，看著知縣。

“怪誕洋教，教義乖張，教規(guī)敗壞，有礙風(fēng)化。馬賴，你知不知罪？”知縣張鳴鳳開始審案。

“我何罪之有？”

“西林縣不屬于五口通商口岸，你兩次潛入西林干什么？”

“世界皆歸上帝所有，我是循著上帝的指引，來傳上帝的福音。”

“傳什么福音，你胡言亂語，妖言惑眾，鼓動民眾不信祖宗而信上帝。你指使教民將白河鎮(zhèn)長安寺的關(guān)帝、文昌、呂祖三塑像拆毀，建邪教真元堂，經(jīng)常聚眾開會，圖謀不軌，是也不是？”

“拆塑像是教民守天主教不拜偶像。我沒有圖謀不軌，我只是傳福音。我的宗教是真宗教，都是勸人為善，以贏得天堂永福?！?/p>

林師爺在一旁大叫：“盡是胡言，還不掌嘴！”衙役上去，照著馬賴的臉拍拍打了馬賴十下。馬賴頓時口鼻流血。林師爺說：“上鐵鏈！”兩個衙役把馬賴?yán)ι希又硪欢谚F鏈，讓馬賴跪在鐵鏈上。

張知縣說：“馬賴，只要你親口說背棄邪教，并叫你的教友悔過自新，你以前的罪行，全部既往不咎。而且，本知縣會將你禮送出境；否則，你死無葬身之地。說，背不背棄？”

馬賴大聲說：“我死也不背教。張知縣，你嚇不倒我。按照我國和大清國的條約規(guī)定，你無權(quán)審問我，更無權(quán)對我動刑。你只能就近把我交給廣州的領(lǐng)事館。張知縣，你現(xiàn)在把我放了，向我道歉，賠償損失，我可以不去告你；否則，你不但這個官當(dāng)不成，你更是死無葬身之地?！?/p>

張鳴鳳冷笑一聲說：“向你道歉？哼，我堂堂正正一個大清國的七品縣令，要向你這種不請自來的妖人道歉？簡直是豈有此理！我要向你道喜！馬賴，我今天就讓你去吃你的‘煮耶穌’。”馬賴說：“為主殉道，是我升天的時刻?！睆堷Q鳳拍案：“呸！本知縣以舉人的榮位，堂皇的相貌，從不敢妄想升天，你這渾身長毛，滿臉紅斑的老洋狗，竟然妄想升天！我先讓你入地獄。馬賴，本知縣查明：你擅自潛入西林縣境內(nèi)，破壞當(dāng)?shù)仫L(fēng)俗，勾引奸淫婦女。你視祀奉祖先的風(fēng)俗為異端，要受洗的教徒拆除家中的祖先牌位，清明不準(zhǔn)上墳拜祖，還規(guī)定教徒及教徒子女必須娶嫁教徒，造成許多家庭和宗族的糾紛。無君無父，是禽獸也。你還顛倒黑白，通過賄賂前任縣官將殺人兇手林八無罪開釋。你名叫馬賴，但你能把這些罪賴掉嗎？”隨即提筆判道：妖人馬賴，私入我境，聚會惑眾，宣揚邪教，圖謀不軌，依律斬決，即行正法。寫罷擲筆于地，叫道：“來人，先將馬賴上站籠?！?/p>

大堂門外，左右兩邊各有三個站籠。馬賴就被關(guān)在左邊的第一個站籠里。這站籠又叫立枷，是個四面都是木柵欄的籠子，一面有門，可以放人出入，頂上就是一面木枷，也就是兩塊一寸厚的木板，每塊的一邊兒都有大小兩個缺口，合起來，剛好卡住了犯人的脖子和兩只手，離地卻有六尺，關(guān)進(jìn)去的時候，籠子里面有好幾層磚，等到卡住脖子了，衙役把腳下的磚抽去，抽到馬賴要用腳尖兒踮起來剛剛夠得著才停住。這樣的折磨非常痛苦，馬賴想，看來為主殉道的時刻到了。

百姓見馬賴關(guān)在站籠里，疼得呲牙咧嘴，人人好笑，觀者如云，一時圍得水泄不通。馬賴傳教，大都在偏僻鄉(xiāng)村，西林城里的百姓知道有洋人在鄉(xiāng)下傳教，但沒有近距離地看過洋人。百姓對洋人非常好奇，關(guān)于洋人的說法也千奇百怪。大家圍著馬賴議論紛紛：有人說洋人的服裝緊緊地包裹在身上，是缺布的緣故，怪不得他們老是要來逼我們和他們做生意。又有人說：“我在桂林見過，洋人穿的西服的領(lǐng)口露出內(nèi)衣，還有所謂的‘燕尾服’，在屁股后面開一個大縫，釘著沒有用處的兩顆扣子，莫名其妙！洋女人就更別提了，她們穿的衣服，每一件都有傷風(fēng)化，簡直不成體統(tǒng)。洋人還不會作揖，不會磕頭，不會像我們一樣不緊不慢地踱四方步，他們永遠(yuǎn)匆匆忙忙的像沒頭的蒼蠅。他們像兔子一樣吃生冷的蔬菜，狼一樣吃生冷的肉。洋人的身體看上去蒼白得令人害怕，渾身腥臊。他們無論年齡大小都拄著拐棍，青天白日還打著雨傘。洋人們卷曲的頭發(fā)永遠(yuǎn)別想編成一條像樣的辮子。洋人不懂男女授受不親，經(jīng)常男女摟抱在一起扭來扭去。男人一見女人就亂親嘴。當(dāng)然，洋人們帶來的玩意兒很好，馬蹄表、照相機、望遠(yuǎn)鏡、洋槍洋布洋火，都不錯。大家邊講邊對馬賴進(jìn)行對照，原來馬賴實在是丑陋不堪：蒼白和帶有紅斑的皮膚，灰色的頭發(fā)，褐色的有點憂郁的眼球，深深陷入眉骨的眼窩，高高聳立的鷹鉤鼻子。馬賴見到這么多的圍觀者，想開口說話，但說出來的卻是“水，水?！睕]有一個人敢去抬水來喂他。馬賴又說了一聲“主啊”，就昏厥過去了。

二

在不到中國之前，在馬賴還叫馬奧斯汀的時候，他生活在法國諾曼底海邊的一個小村莊里。馬奧斯汀早年喪父，他和母親相依為命，清貧度日，他十九歲時，母親也離開他進(jìn)了天國，馬賴非常痛苦，更讓他難受的是他最愛的女友瑪?shù)贍柕潞鸵粋€老伯爵訂婚了?，?shù)贍柕码x開村子的時候?qū)λf：“馬奧斯汀，我愛你，但是我更愛面包。”馬奧斯汀絕望之際，離開家鄉(xiāng)，進(jìn)了神學(xué)院，決心跟隨天主的圣召，把一切都獻(xiàn)給全能的主。從神學(xué)院畢業(yè)后，他在一個小鎮(zhèn)做了幾年的副司驛，主教見他對上帝心悅誠服，就介紹他進(jìn)了巴黎外方傳教會。1852年，馬奧斯汀被派到中國傳教，取中國名為馬賴。1854年（清咸豐四年）春，他到了貴州，為了傳教的方便，馬賴留在貴陽學(xué)中國語言。教他中文的，是教友曹桂英，洗名雅妮。雅妮出生于信教家庭，是一個新寡的婦人，美麗溫馴，精通經(jīng)言道理，對教義相當(dāng)熟悉。馬賴和她在一起，又痛苦又幸福。

馬賴從進(jìn)神學(xué)院伊始，便將自己的肉體及其物欲釘在十字架上了。他吃非常簡單的食物來維持生命，為了避免吃到食物香美的味道，他會在食物上摻一點灰土，使自己嘗不到食物的甘美。他只喝清水，不喝任何酒精飲料，他所躺的床是三塊木板拼成的光板床，枕頭則是一塊木頭，上面包了一層布，蓋一床破舊的被子。至于他的衣服，他長年穿的是黑麻布做的長袍。粗糲的食物和粗糙的衣服，使情欲的惡魔望風(fēng)而逃。馬賴經(jīng)常呆在燈光昏暗的教堂里，面對耶穌的圣像對自己說：看哪，主耶穌為了使天主的國臨現(xiàn)在人間而降生，終身守貞，直至最后被釘十字架上，為人類的罪惡而死。我甘心把自己獻(xiàn)給傳揚基督福音的偉大事業(yè)，終身不娶，為了基督及福音而放棄家庭的生活。神父生活在人中間，猶如善牧，認(rèn)識自己的羊，并設(shè)法引導(dǎo)那些尚不屬于這羊群者，使他們也能聽到基督的聲音。但是有著瓷器一樣皮膚的雅妮，這只上帝的羔羊，跟馬賴完全不同。雅妮喜歡華服和美食，她的瓜子臉上，有一雙清澈而安靜的眼睛，小巧的鼻子，溫暖而紅潤的雙唇。她笑起來的時候，臉頰出現(xiàn)淺淺的酒窩，還有一點淡淡的紅暈。她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嬌媚迷人，所到之處，環(huán)佩叮咚，香氣彌漫。她還能做很多美食，尤其是貴陽當(dāng)?shù)氐男〕浴獫庀銤M口的腸旺面、清涼消暑的米豆腐等等，她請馬賴吃，馬賴試圖抵制，但只是口頭上拒絕了一下，他無法拒雅妮的目光和她的美食。她還教會了馬賴吃臭不可聞的臭豆腐和怪氣怪味的草根——折爾根，馬賴對這兩樣食品一開始叫“NO！NO！NO！”做欲吐狀，后來就ok起來，吃出了這兩樣小吃的特殊味道?！皧W斯汀，你嘗嘗這餃子?！薄皧W斯汀，你喜歡吃酸湯煮雞嗎？”她把一盤盤、一鍋鍋鮮美的食品擺在馬賴的面前，笑著，看著馬賴在美食面前不戰(zhàn)而降。

1854年這個春天的許許多多個黃昏，雅妮就和馬賴在一起。吃過晚飯，雅妮、馬賴和他收養(yǎng)并由他施洗的仆人白小滿一起，到教堂里參加穆勒神父主持的彌撒。穆勒是貴陽監(jiān)牧區(qū)的神父，很早就來到貴陽傳教。他眼眶深陷、鷹鉤鼻子發(fā)紅，有一張大嘴，做彌撒時感情充沛，聲音宏亮：“嗨，孩子，你愿意把馬槽當(dāng)作搖籃；嗨，宇宙的創(chuàng)造者，你拋棄神性的光榮；嗨，我們的救主，你獻(xiàn)出脆弱的身體作為拯救人類的犧牲！你誕生的光芒照耀了世界的黑夜……”彌撒完了，白小滿獨自回去，馬賴和雅妮就到離教堂不遠(yuǎn)的竹林里散步。貴陽的春天總是多雨，小雨細(xì)細(xì)的，毛毛的，讓人心里升起一點點莫名的傷感，可是滿眼的新綠和桃紅，又讓人涌起生命的本能沖動。雅妮在路上折了一枝薺菜花，隨口念辛棄疾的《鷓鴣天》：

陌上柔桑破嫩芽，

東鄰蠶種已生些。

平岡細(xì)草鳴黃犢，

斜日寒林點暮鴉。

山遠(yuǎn)近，路橫斜，

青旗沽酒有人家。

城中桃李愁風(fēng)雨，

春在溪頭薺菜花。

雅妮讓馬賴學(xué)著背，并給他解釋詩的內(nèi)容，晚上就叫他默寫。馬賴伏在桌上卻用鉛筆畫起來，“奧斯汀，我叫你寫字?！毖拍菡驹隈R賴的身后，制止他畫畫。馬賴的筆下出現(xiàn)樹林、黃牛、飛鴉、酒家……畫中還有兩個人在小路上漫步，像是黑男紅女，女的腰如束素，娉娉婷婷。馬賴指著畫中女人對雅妮說：“這就是天使雅妮?！毖拍萑滩蛔⌒Τ雎晛?，說：“奧斯汀，你真淘氣。”紅暈又浮上臉。雅妮穿著湖藍(lán)色的旗袍，披著月白色的披肩，乳房挺身而出，高聳得讓馬賴不敢正視，屋里彌漫著雅妮身上的香味，他突然轉(zhuǎn)身把頭靠在雅妮溫軟的小腹上，抓住雅妮的小手吻起來?！安灰@樣，奧斯汀?！毖拍蒹@慌地掙開他的手，紅著臉跑出屋去了，她回到自己的屋里，坐立不安。馬賴也陷在深深的自責(zé)之中，他愛雅妮，但是，他不能結(jié)婚。一個接近主的神父，一個為主牧羊的牧人，竟然不能享受平常人的一點幸福，馬賴在心底忍不住詛咒這該死的教規(guī)，但馬上他就開始譴責(zé)自己是受了魔鬼的引誘，才有這種大逆不道的想法。在臨睡的晚禱中，對著十字架上血跡斑斑的耶穌，馬賴訴說自己內(nèi)心的痛苦。耶穌仿佛在馬賴的靜默中臨現(xiàn)，說：“孩子，我與你同在，我就是你，因我需要一個另外的身體來繼續(xù)我的降生以及我救贖的工作。我需要你的手去繼續(xù)祝福，我需要你的唇去繼續(xù)宣講，我需要你的肉身去繼續(xù)受苦，我需要你去繼續(xù)救人。和我守在一起，孩子?！?/p>

馬賴聽得此言，靈魂一下子清醒了。馬賴看清楚了，罪惡的誘惑總是以甜蜜的形象出現(xiàn)，抵制這種誘惑，讓靈魂像白合一樣純潔，把自己的一生獻(xiàn)給主，是自己在穿上白色法衣，走進(jìn)神學(xué)院時的誓言。要和雅妮保持距離——身體的距離和靈魂的距離?？墒侵靼?，她是多么的迷人呵！深夜，下起傾盆大雨，馬賴發(fā)瘋般地沖進(jìn)雨中。白小滿在柴房里聽見有人嚎叫，他從門縫中看見馬賴神甫在雨中揮動著雙臂在叫著什么，他急忙拿了雨傘去給馬賴神甫，馬賴神甫狂怒地扔掉雨傘，對白小滿說：“你走開，你這個惡魔，我要殺了你！”白小滿嚇得不知所措，哆嗦著回到柴房睡下。直到雨晴，馬賴才回到屋子，疲憊地倒在床上。第二天一早起來，第一縷陽光還沒有照到教堂頂上的十字架時，馬賴就急切地想見到雅妮。他幾次跑出門口張望，在見到雅妮后，煩躁的心頓時平靜了，接著他聽見胸中稀里嘩啦的響聲——晚上咬牙切齒砌成的抵制誘惑的銅墻鐵壁，頃刻土崩瓦解。馬賴咳嗽起來，雅妮問他：“你感冒了嗎，奧斯汀，春天容易感冒?！毖拍萁邪仔M煮生姜水，放了紅糖給馬賴喝。白小滿在灶房里，吞吞吐吐對雅妮說馬賴神甫深夜淋大雨的事，雅妮聽了，告誡白小滿不要告訴任何人?！翱蓱z的孩子！”她心中念到。

馬賴渾身酸痛，開始發(fā)燒，雅妮請來了穆勒牧師為馬賴看病，穆勒牧師說他的病沒有什么危險，甚至不用吃藥，但是在雅妮的請求下，穆勒牧師給他吃了點治風(fēng)寒感冒的藥。雅妮就守在馬賴的床邊，過了三天，馬賴的病好了一些，但是他不肯下床。雅妮感到奇怪，在她眼里最堅強的奧斯汀，怎么會像小孩子一樣撒嬌呢。馬賴的撒嬌激起了他母性的愛憐：“可憐的奧斯汀，他不能離開我?！毖拍菁?xì)心地服侍他。一天黃昏，白小滿去參加彌撒去了，屋里只有馬賴和雅妮，青青的暮靄已經(jīng)進(jìn)屋，室內(nèi)暗下來，雅妮放下正在讀的《圣經(jīng)》，站起來點燈，馬賴突然拉住她的手，“雅妮。”他的聲音有些沙啞而且顫栗?！澳阍趺戳?？”雅妮彎下腰問他。馬賴兩手滾燙，雙眼在黑暗中精亮，他猛地把雅妮拉撲到自己身上，狂熱地吻她?！安?，奧斯汀，不能這樣?！毖拍菹胝酒饋?，但是她的身子已經(jīng)軟軟地倒在馬賴的身上，馬賴有力的雙手勒著她的背，翻身把她壓在床上，雅妮喘著粗氣，沒有力氣推開他，她知道接下來要發(fā)生什么，她懷著驚恐而甜蜜的心情閉上眼，像在雷電中顫動的大地承接天上的降雨一樣，任憑馬賴把狂熱傾瀉在她的身上，把她全部溶化……

三

雅妮出身于信教的家庭。她的父母本來不信教，當(dāng)年一個叫白皚的法國傳教士來貴州的邊遠(yuǎn)小鎮(zhèn)傳教時，雅妮的父母和大多數(shù)鎮(zhèn)里人一樣，都認(rèn)為洋教是一種邪惡之教。雅妮的父親曹雄在小鎮(zhèn)十字街開著“糧恒”米店，生意興隆。另一家“豐糧”米店的老板趙起旺懷恨在心，用計買通“糧恒”米店的學(xué)徒鐘二，在米中摻毒，致人死亡。事發(fā)之后，曹雄在鐘二住處找到了未使用完的毒藥，鐘二得知就在外面躲藏起來。趙起旺買通官府，將曹雄下獄，要置他于死地。雅妮的母親病急亂投醫(yī)，找到白皚神父，請他幫忙。白皚神父正在為發(fā)展不到教民而著急，見有一位夫人來求自己，聽了她的訴說，當(dāng)即就答應(yīng)下來。他帶著雅妮的母親到教堂向天主禱告：“主啊，我今天領(lǐng)了一個迷途的羔羊到你面前來，這羔羊正在絕望之中，但她已經(jīng)想到你了。她的家庭橫遭不幸，求主幫助她，安慰她，接受她至誠的祈禱。阿門！”然后，他就對雅妮的母親低聲說道：“請你用至誠的心和上帝說話吧，他一定會幫助你的。”雅妮的母親跪在祭臺前，就把事件的經(jīng)過對天主說了。她最后說：只要天主救出她的丈夫，她和丈夫就會皈依上帝。

第二天，白皚神父就到縣城獄中看望曹雄，曹雄并不求神父救自己。白皚神父微笑著對他說：“我知道你還不相信我，這沒關(guān)系，但是你要知道，全能的主無所不能，只要你信他，向他祈望，你就能得救?！?/p>

白皚神父說完就去找知縣大人，要求釋放受害人曹雄，抓捕主犯趙起旺及“糧恒”米店的學(xué)徒鐘二。知縣先是不肯，白皚神父就威脅說要把此事告到云貴總督那里，說他陷害基督的子民，要削去他的官職。知縣聽了就有些害怕，他是秀才出身，候補了多年，走門道送了好多禮，才輪到這一個實缺，來貴州這個偏遠(yuǎn)的小縣當(dāng)知縣，如果因為這樣一件事被罷免官職，那豈不冤枉。白皚神父又對審案的魯師爺暗示，只要按他說的做，趙起旺所給的銀子不論多少，他可以翻倍給知縣。為了表示講信用，白皚神父當(dāng)場把二百兩的一張銀票塞給了魯師爺。

過了兩天，曹雄就被放出來了，趙起旺和鐘二被抓了進(jìn)去，才進(jìn)衙門，趙起旺就嚇得尿屎失禁，知縣一審問，他就竹筒子倒豆子，一五一十地招了。原來趙起旺忌恨曹雄的生意紅火，把他的客戶都拉走了，便動了心思。一日見鐘二在賭場上輸?shù)镁?，還有人扯著他叫還錢，趙起旺便幫他解了圍。以后便不斷用小恩小惠拉攏他。鐘二好賭，趙起旺一開始借錢給他，可是后來越借越少，最后不借了。有一天，鐘二又來借錢時，趙起旺便把一堆借據(jù)拿出來，說：“你現(xiàn)在不是借錢，而是到了賠錢的時候了?！辩姸f最后借一次去扳本，趙起旺搖頭說：“鐘二，你是知道我跟官府是有關(guān)系的，你不賠，我也不要了，你去坐大牢吧?！辩姸犃藫渫ㄒ宦暪蛄讼氯?，搗蒜般地磕頭求饒：“趙掌柜你不能這樣，你一定要救我。我不能去做牢?！壁w起旺把他扶起說：“男人膝下有黃金，怎么能隨便下跪呢。不就是一百多兩銀子嗎，不賠也行，只要你答應(yīng)我去做一件事，我不但不叫你賠，而且還要給你一筆錢，讓你娶上一個女人，成個家?！庇谑蔷桶岩龅氖聦︾姸f了，末了趙起旺還淫笑著對他耳語：“如果你喜歡那俊俏的老板娘，也都?xì)w你，哈哈哈?！辩姸蛸€博時常被曹掌柜罵，早就有些惱恨，現(xiàn)在又受制于趙掌柜，惡向膽邊生，便做出了這傷天害理的事。

真相大白，知縣大怒，將趙起旺、鐘二一并處死，查抄趙起旺其家產(chǎn)，全部充公。曹雄大難不死，回家來拆掉堂屋上的祖宗牌位，全家信了教。也就在這一年的年底，曹雄的妻子生下了一個女兒，取名曹桂英。桂英粉雕玉啄，聰慧可愛，又讓白皚神父施洗，起教名為雅妮。桂英才五歲，曹雄就請來老師，教女兒琴棋書畫，早晚則跟白皚神父學(xué)習(xí)經(jīng)義。

十八歲那一年，雅妮和教民顏四結(jié)婚，在小鎮(zhèn)，自從白皚神父幫曹雄打勝官司，曹雄全家入了教之后，入教的人就多起來，但是魚龍混雜，地痞流氓也加入教中。雅妮不能和異教徒結(jié)婚，更不能嫁給不務(wù)正業(yè)的人，所以匆匆忙忙就嫁給了顏本生。顏本生生性懦弱，是一個長著一個尖腦袋，小耳朵，臉寡寡病懨懨的男人，一天到晚總是干咳。婚后才過了兩年，顏本生就患傷寒病去世了，雅妮就這樣成了一個寡婦，而她少女的花園并沒有被耕種過。雅妮在認(rèn)識馬賴之后，她才感受到了愛情的甜蜜，她對上帝的賜予感激涕零。

春天很快就過去了，馬賴在偷情的幸福中和向上帝的懺悔中，接到巴黎外方傳教會的指示，命令他深入廣西傳教。信中說：“去引領(lǐng)在黑暗帝國中的人們走向光明，是一項偉大的事業(yè)。我們建議你先在偏僻的地方建立橋頭堡，鞏固推進(jìn)。上帝的榮光一定要在中國顯現(xiàn)，龍要被廢止，在這個遼闊的帝國里，基督將成為唯一的王和崇拜的對象！而這一切，上帝都將借助你的手和嘴去實現(xiàn)，我們期待著你的勝利。愿上帝祝福你！”

1854年秋天的一個早晨，馬賴帶著雅妮、白小滿來到了和貴州地界鄰近的廣西西林縣的苗家寨。

馬賴一行在爬通往寨子的一個長坡頭時，寨子里的端公（巫師）正在為一個叫陶三的男人算卦。陶三的老母親死后，陶三的兒子在夜晚總是哭鬧不休，陶三來到端公家里，請端公為孩子驅(qū)邪治病，端公把陶三拿來的雞殺了祭神，念了咒語說：“這娃要拜一個干爹，你到村頭岔路口去，在那里遇到的第一個男人就是這娃的干爹，將他接回家，給娃改名，這病就好了?！碧杖е⒆幼吆螅斯匦履闷鹚阖杂玫碾u骨頭，迎著日光看著說：“這個卦真古怪，我從來沒有見過?！?/p>

陶三抱著孩子在村口等待干爹，等到的第一個男人竟然是個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洋人?！拔?，你好！”馬賴同他打招呼，他扭頭就跑到端公家里，驚惶失措，話都講不清楚。

端公就問：“來的人第一個是不是男人？”

“是男人，可是，他，他不是我們這樣的男人?！?/p>

端公想起蛋殼上的圖案，“難道他頭上長角嗎？”

“不長角，是一個長著很多毛的白人。”

端公命令陶三去把來人帶來，寨子里聽說來了洋人，馬上來了不少圍觀的村民。

“我們是來傳播上帝福音的，希望能得到你的幫助?！瘪R賴進(jìn)屋，向端公伸出毛茸茸的手說，端公不同他握手。馬賴就拿出一塊銀表送給端公：“這是一點小禮物，不成敬意?！倍斯舆^銀表看了半天，精致的銀表，引得他嘴中發(fā)出嘖嘖嘖的聲音。馬賴用得意的眼光掃了雅妮一眼，他在貴陽時，曾針對來苗寨傳教準(zhǔn)備了一些禮物，現(xiàn)在派上用場了。

端公把表小心地放進(jìn)衣袋說：“你這樣慷慨，你們的上帝一定很好?！?/p>

“我的上帝就是你的上帝，上帝是我們大家的?！瘪R賴笑著回答。

端公對陶三說：“你把他們帶到你家去，給小娃拜干爹吧。”端公領(lǐng)著馬賴出來，對門外的人們說：“今天寨子里來了遠(yuǎn)方的客人，晚上我們吹笙迎客?！泵缑駛兟犃?，一哄而散。

馬賴三人隨陶三來到他家，陶三叫妻子出來相認(rèn)，然后一家對著馬賴跪下來，請他做孩子的干爹，馬賴不知所措，雅妮就解釋說：“給小孩子認(rèn)干爹是苗民的風(fēng)俗，你接受吧，這對我們是有好處的。”馬賴把孩子接過來，親了一下，叫他們夫婦站起來。陶三夫婦不起來，說：“干爹，你還沒有給孩子起名呢，”馬賴說：“孩子要受洗過后才起名，現(xiàn)在不能起。”雅妮笑著說：“奧斯汀，你可以先起名，以后再施洗呀。”馬賴遲疑片刻，撫摸著孩子的頭對眾人說：“就叫他摩西吧。如果我們不能教化苗民，那就讓這孩子像帶以色列人出埃及的摩西一樣，接過我們的圣經(jīng)，帶他們走出這異教的沼澤?！?/p>

端公的命令在寨子里一言九鼎。到了晚上，寨子中鼓聲大作，在寨子中心的院場上，燃起了箐火，點起了松明火把，當(dāng)端公帶著馬賴三人出現(xiàn)時，迎客的蘆笙就響起來了，一個戴滿銀飾的姑娘迎上前，用竹杯給客人敬酒。馬賴拒絕喝酒，端公看著馬賴說：“喝吧，喝了你才能在苗寨住下來?！瘪R賴看著眾人都在注視著自己，心中說：“主啊，你是見證。”一仰頭喝了。在蘆笙的伴奏下，姑娘們唱起了迎客歌。一邊唱，一邊圍著院場中的蘆笙柱起舞。

“端公，”雅妮笑著說，“這里的山好，水好，人更好，我們想在這里買房子住下去?！倍斯f：“你們需要幾間房？”雅妮答道：“三間，三間即可?！倍斯f：“那好，明天晚上你們就等著進(jìn)新房吧?！倍斯瘃R賴和雅妮說：“走吧，我們跳舞去吧?！边@時整個舞會進(jìn)入了高潮。

第二天一早，全村的人在端公的指揮下來蓋房，他們在寨子邊選了一塊平地，蓋了三間簡陋的草房。還用竹槽把泉水引到屋外，當(dāng)晚，馬賴三人就搬進(jìn)了新房子。雅妮住在中屋，馬賴和白小滿住在東面的屋子，西屋是禮拜室。

房建好了，馬賴到端公家里，感謝他的幫助。端公說：“你們住下來要做些什么？”

“傳上帝的福音給你們?！瘪R賴就向端公宣講《圣經(jīng)》里基督的神跡。

端公聽了一會，問：“你說你們的主有無限的法力，是嗎？”

“當(dāng)然?！?/p>

“那么，”端公有些困惑地說：“他直接就使用法力好了，何必降生為人，又被釘死在十字架上。這樣他的法力何在？”

“當(dāng)人類始祖犯罪墮落，即將永遠(yuǎn)滅亡之際，上帝把自己的愛子基督為我們的救主，讓他降生為人，在十字架上為世人舍命贖罪，乃是為了拯救我們?！?/p>

“我們的始祖不是這樣的，他創(chuàng)造了天地！……”巫師擊鼓而歌：

古時天上灰蒙蒙，地下黑沉沉，天地相連，乾坤接近；

水里無通船通筏的道，地上無走馬走驢的路；

天空無飛鳥，水里無游魚；

盤古開天，南火立地；

地上有土有巖，天上有日有月；

……

馬賴說：“尊敬的端公，世間只有一個真神，那就是萬能的天主?！?/p>

端公回答：“你們的神真是太少了，少得可憐。我們有眾多的神：山神、樹神、獵神、雨神、火神……每一個神都各司其職。”

馬賴知道這樣和端公講下去，無異于對牛彈琴。他告訴端公，他要在這里傳教：“我將引導(dǎo)你們的苗族皈依上帝?！倍斯χf：“那你就試試吧，但是我告訴你，不會有人相信你的上帝！”

馬賴穿起苗民的粗麻布衣服和草鞋，帶著白小滿和雅妮走鄉(xiāng)串寨，傳播教義，他們跟苗民一樣吃洋芋和蕎麥飯，他們不嫌臟，住在草房里，甚至住在麥草堆里。同時他們虛心學(xué)習(xí)苗話，很快就和苗民打成一片。雅妮見他的打扮總覺得滑稽，跟他開玩笑說：“你成了真正的苗民了?！瘪R賴聽了很高興。但是，馬賴也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之中。他講教義有人聽，但是一說到入教的條件，苗民們就接受不了：

“什么，不準(zhǔn)在家擺祖宗的靈位，清明不能去上墳燒香，這不是無君無父么？”

“是的。”馬賴堅決地說：“跪拜、燒香、貢獻(xiàn)祭品，以及向祖宗祈福，行祓除兇災(zāi)的魔法，這些都是迷信。你們要入教，首先要在家里拆去祖宗的靈位?！?/p>

馬賴堅持這樣做，受洗奉教的人就很少。他在苗山給外方傳教會報告?zhèn)鹘糖闆r時寫道：“中國人是我所見到的最不要宗教的民族。他們只相信眼前，把可見之物當(dāng)做一切。要讓他們思考世俗以外的、看不見的靈魂的生活，那是難上加難的。他們對祭祀祖先相當(dāng)認(rèn)真，逢年過節(jié)都要燒香祭拜，要把福音的真理灌輸給這樣一個民族，是何等的困難啊……”

陶三是寨子中入教最早的一個，馬賴要求他拆除堂屋中的祖宗牌位，他拆除了。但是他把牌位偷偷地拿到閣樓上供奉。馬賴發(fā)現(xiàn)了，把陶三痛罵一頓，把牌位砸碎燒了。

有幾個青年受洗后，奉命回家拆除祖先神位，遭到父母及族中長輩的怒罵，拆不掉牌位，又受馬賴的斥責(zé)。有人便向縣衙門告發(fā)。

那一個大霧彌漫的早晨，衙役進(jìn)村來抓人時，雅妮和白小滿都勸馬賴去躲藏起來，否則會帶來殺身之禍。馬賴說：“致命者的榮冠，是我所熱切企求的。只怕我的德行不配膺受這種榮冠，倘使天主肯賞賜我，什么痛苦我都愿意接受。上刀山下油鍋，我覺得比蜜還甜！”

馬賴、雅妮、白小滿等二十多個教民在教堂里向天主祈禱，衙役們包圍了房子，將他們一網(wǎng)打盡，隨即帶回縣衙。

四

退堂之后，氣息奄奄的馬賴被衙役架到刑場，午時三刻，隨著“時辰到！”一聲，劊子手手起刀落，手法迅捷，馬賴人頭落地，嗚呼哀哉。

張鳴鳳得知馬賴死了時，問役衙說：“他說了什么沒有？”衙役急忙跪下說：“回老爺?shù)脑?，馬賴臨死時說：‘求主耶穌，接受我的靈魂?！终f：‘主啊，不要將這罪歸于他們?！瘎e的就沒有了?！睆堷Q鳳聽了，毛骨悚然。說：“真是邪門。快將他的頭砍下來掛在城門上示眾?！睆堷Q鳳對隨馬賴同來的傳教員曹桂英、白小滿進(jìn)行審問，經(jīng)開導(dǎo)還是冥頑不化，依律處死。其他二十多個教民，具結(jié)悔過，重做良民，予以釋放。一應(yīng)教物經(jīng)本，盡行銷毀。隨即叫師爺寫了告示，他改了兩個字，就拿到街上張貼。布告上寫著：“茲有洋教肆虐，觸怒神人。妖人馬賴及曹桂英、白小滿，聚會惑眾，圖謀不軌，已依律斬決。凡屬教民，改過自新，回心轉(zhuǎn)意，切莫猶豫，稟明具結(jié)，仍屬良民。若仍冥頑不靈者，后悔莫及。先此周知，各宜知照?！备媸舅街?，教民聞風(fēng)而逃。

處理完教案之后，一天早上，張鳴鳳帶著林師爺去牛頭山散心，兩人站在山頂清風(fēng)閣上看西林城風(fēng)光。張鳴鳳指著縣城對林師爺說：“此地頗像我家鄉(xiāng)云州，兩年未回家鄉(xiāng)，真愁煞人。”林師爺卻無心風(fēng)光，對他說：“紫亭，是不是把此案報給葉總督？葉總督一定會為老爺說話的?！睆堷Q鳳搖頭說：“此事以不報為宜，葉總督苦守廣州，責(zé)任重大。區(qū)區(qū)小事不要去煩他。西林不屬于通商口岸，洋教士進(jìn)來，純屬找死?！睆?fù)又長嘆：“方今天下，洋人陰肆狼貪，隱懷蠶食，得寸進(jìn)尺。中土已成積弱之勢，人心激憤久矣。我處死馬賴，聊解心頭之恨。”

張鳴鳳沒有想到，處死馬賴不久，法國駐廣州的領(lǐng)事館就知道了此事，并向兩廣總督葉名琛提出抗議并要求賠償損失。葉名琛總督就來函信問張鳴鳳是否有此事，張鳴鳳答復(fù)說：“西林不屬于五口通商口岸，下官從沒有見過外國人，更談不上處死外國人。”葉名琛總督得到回信，據(jù)此批駁法國公使葛羅無中生有，胡攪蠻纏，同時上奏朝廷，以正視聽。

咸豐七年三月（1857年4月），法國以“西林教案”為借口，任命葛羅為全權(quán)專使，率軍東來。法國與英國組成英法聯(lián)軍于十一月十三日進(jìn)攻廣州，捕兩廣總督葉名琛。英法聯(lián)軍隨即攻占天津。一八五八年六月二十七日（咸豐八年五月十七日），中法兩國在天津簽訂《天津條約》：

今大清國大皇帝、大法國大皇帝切愿將所有兩國不協(xié)之處調(diào)處和平，與前立和好、貿(mào)易、船只事宜復(fù)為申明，諧逾往日，妥為處置，保護(hù)懋生，以敦永久。因此議定重立和約章程，俾兩國均獲裨益，用是兩國特派全權(quán)大臣，以便辦理：大清國大皇帝欽差便宜行事全權(quán)大臣東閣大學(xué)士總理刑部事務(wù)桂良，吏部尚書鑲藍(lán)旗漢軍都統(tǒng)花沙納；大法國大皇帝欽差頭等全權(quán)大臣御賜世襲男爵若翰保弟斯大陸義葛羅前來，彼此既將所奉便宜行事之上諭及欽奉全權(quán)之詔，公同較閱查核，俱屬善當(dāng)，即將議立條款開列于左……

《和約章程補遺》“第一款西林縣知縣張鳴鳳敢將本國傳教人馬神父恣意殺死，本系有罪之人，應(yīng)將該知縣革職，并言明嗣后永不得蒞任。

第二款西林縣既經(jīng)革職后，即照會大法國欽差大臣知照，又將革職事由備載京報內(nèi)?！?/p>

……

不久，朝廷的革職書到。張鳴鳳移交了公務(wù)，收拾起家擔(dān)，雇了三個腳夫挑行李，他沒帶家眷來西林，倒也省事。自己牽一匹瘦驢，在百姓送行中步出東門，在迎官亭跟士紳百姓喝了一杯酒，笑著拱手告別，騎上瘦驢，唱起五柳先生的《歸去來兮》，在秋風(fēng)卷起的微塵中踽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