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血。

耳旁是一片喊殺聲，空氣中傳來濃烈的血腥氣。為首的人身著玄鐵鎧甲，臉色陰沉，眉宇間有股難言的戾氣。他雙眼露出冷漠的神色，只是微微抬起頭，看了城樓上的她一眼，便一點(diǎn)一點(diǎn)拉緊了手中的弦。

“公主，請快跟隨屬下離開這里！”一旁的人早已催促數(shù)遍，爾雅卻仍然不置可否，低聲道，“我不信你真的忍心殺我……”

“公主！”那人高喊一聲，便被呼嘯而來的箭驀然釘在城墻之上，力度之大簡直令人驚駭。

爾雅仿佛仍然不可置信，便看到他不慌不忙地再次舉起手中的弓箭，慢慢對準(zhǔn)她——似乎她早已是他囊中之物。

“砰——”霸道的力道自她右臂擦身而過，若她再躲得稍慢一分，這支箭便足以取她性命！

城樓下那人嘴角微揚(yáng)，似笑非笑地望著她，似是譏諷。

“公主快走！”一旁的人顧不得征求她同意，便立刻拖著她走下城墻，幾乎同時伴隨著一聲巨響，城門也已被攻破。

她的指甲狠狠捏進(jìn)肉中，幾乎將嘴唇咬出血跡：“單洛，我這輩子絕對不會放過你！”

那一抹身影疾馳而去，濺起混沌的塵土飛揚(yáng)，單洛舉起弓箭的手停滯在空中許久，直到那個身影消失在視線中，他才慢慢放下手中的弓箭，露出一抹悲哀的神色。

天啟十七年，北魏發(fā)兵烏夜，烏夜國亡。

【今夕·單洛】

“將軍，京中加急密報(bào)。”

單洛捂住胸口，按捺住劇烈的咳嗽，平定喘息之后，方打開了那封密報(bào)，不由得眉頭緊皺。

北魏承陽公主因?yàn)閻勰剿阶噪x宮，留下一封書信便孤身一人來到邊陲找他，膽子未免也太大了些。將那封密報(bào)燒成灰燼，他當(dāng)即率五百人連夜出發(fā)尋找。此時正是冬日，他的嘴唇被凍得青白，寒氣入肺，更是咳嗽得厲害。身旁有人拿出一壺酒遞給他：“將軍……”

“不必?！彼Z氣冰冷，揚(yáng)鞭策馬，疾馳而去，眾人便立刻跟著。

找尋了十幾日都一無所獲，不免有人抱怨起來。

“你說這公主好好兒的有福不享，折騰個什么勁兒啊！”

“這你就不知道了嗎？聽說我們將軍是因?yàn)椴幌敫@位公主成親才自請守衛(wèi)邊陲的?！?/p>

“是嗎？我怎么聽說是只要將軍駐守邊陲三年，皇帝就答應(yīng)將承陽公主下嫁呢？”

眾人坐地休息，議論紛紛，篝火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音，突然一匹馬呼嘯而來，眾人來不及反應(yīng)，那馬已直接從篝火上跨過去，眾人皆是一驚，迅速抽出刀來，來人翻身下馬動作十分利落，雖被眾人包圍卻沒有絲毫懼意，揚(yáng)聲道：“哪位是單洛單將軍？”

單洛從帳內(nèi)出來，神色平淡：“我就是?！?/p>

他看了單洛單薄的身形一眼，嘴角浮起譏諷的笑容：“單將軍。”

單洛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覺得來人有些眼熟，卻一時記不起，只問：“不知閣下所為何事？”

那人冷聲道：“想見公主，就請單大將軍孤身去靈犀客棧，若是天亮前不能趕到，只怕公主性命難保?！?/p>

單洛聞言方抬頭仔細(xì)打量他片刻，忽然認(rèn)出他是誰：“烏羅？”

“好眼力?！?/p>

單洛背在身后的手驀然緊握，淡淡道：“滾?！?/p>

那人冷笑一聲，策馬離去。

“將軍，這……”話未說完便化為一聲驚呼，“將軍！”

單洛驀地咯出一口血來，鼻尖上微冒冷汗，從袖中掏出一方手帕擦去嘴角的血跡，動作十分優(yōu)雅。

“我沒事?！绷季?，單洛終于微閉上眼，“備馬。”

“將軍，這太危險(xiǎn)了，我們還不知道對方是什么人……”

“我知道是誰。”單洛揚(yáng)起手，微閉雙眼，天空灑下片片細(xì)薄的雪花，落在他修長卻瘦如枯柴的指尖，化作一滴水珠。

他突然睜開雙眼，一掠而起，策馬西去。

雪越來越大，他驚覺自己咳得厲害，耳旁的風(fēng)如刀鋒割過臉頰，各色各樣的景物在眼前一一馳去，在他眼中均化作塵封的過往，刻骨的記憶穿梭似的在腦海中飛舞。

【舊夢·初遇】

“水——”

他微微張開嘴唇，發(fā)出一個嘶啞的聲音。

“哎呀，醒了！”

一個清脆的聲音從耳旁傳來，立刻有甘甜的水送入嘴邊，他喝了幾口，驟然清醒過來，瞬間彈起，一下子捏住對方的脖子，“說！這是什么地方？”

眼前的女子顴骨很高，一雙眼卻清澈如水，眼里閃過一絲訝異，雙手出掌，毫不費(fèi)力地將他推到了床上。

“嘖嘖，真是想不到，還有這么大力氣。”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差點(diǎn)讓你殺了我?！?/p>

他顯然沒有料到她會武功，只是冷冷地望著她，低聲問：“這是烏夜？”

“不然呢？”她揚(yáng)眉，“你都睡了三天了，再不醒我就以為你沒救了?！?/p>

“你救我？”他眼神里閃出一絲意外，“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她笑了一聲：“當(dāng)然知道，救你的時候你穿著北魏的衣服呢。”

他猛地低頭：“我的衣服呢？”

“我替你換了?！彼f得理所當(dāng)然，“不然被人發(fā)現(xiàn)怎么好？”

“你……替我？”他露出驚愕的神色，只是瞬間就平靜下來，嘴角閃過一絲譏誚，“那么，多謝了?！?/p>

“沒什么，你以身相許就行了！”她突然湊近他笑道，指尖劃過他的臉頰。

他又是一怔，繼而怒道：“你們?yōu)跻谷硕歼@么恬不知恥嗎？”

“哈?！彼Τ雎晛?，“遇到自己喜歡的人大膽追求，哪里恬不知恥了？”

他無言，她哼了一聲：“說不出來了？那就喝藥吧?！?/p>

她將藥遞過來，他伸手去接，觸碰到她微涼的指尖，全身不禁輕輕一顫。喝完藥，他又問：“為什么救我？不怕我殺了你嗎？”

她托腮望著他：“你經(jīng)常胡亂殺人嗎？”

“不是?！彼樕⒊痢?/p>

“那不就行了？”她坐到他身旁，他突然想起什么，往自己懷里摸去，又一把將她拎起來，“我的匕首呢？”

她笑了笑，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你說這個？”

他一把奪過來，臉色卻更加陰沉：“匕首上的菩提珠流蘇呢？”

“太難看，我扔掉了?！彼⑽⒁恍?，“這么緊張？不會是情人送的吧？”

“你扔到哪里了？”他卻忽然仿佛一頭受傷的獸，雙眼都成了猩紅色，“說！你扔到哪里去了？！”

她被他捏得生疼，隨手一指：“門外的湖里?！?/p>

他想也不想，立刻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撲通”一聲跳入河中。

她追了出去，驚駭?shù)赝羧牒械乃?，對眾人大聲吩咐：“快把他給我救上來！”

【今夕·靈犀】

東方露出微弱的光芒，“靈犀客棧”四個字在淺白的光里顯得分外獨(dú)特，單洛勒住馬翻身而下，一步步踏入靈犀客棧中，腳印很快便被落下的雪花覆蓋。

他推開客棧的門，十幾個黑衣人悚息靜待著他的來臨。承陽公主果然被五花大綁在柱子上，看到他進(jìn)來忍不住哭出聲來：“單將軍，快救我！”

客棧的門卻忽然“砰”的一聲被關(guān)上，身后傳來一個熟悉而遙遠(yuǎn)的聲音：“單將軍，別來無恙?！?/p>

他生生壓制住肺部的不適，卻不回頭，慢慢道：“我來了，請你放過她。”

“我說過你來了就會放她走嗎？”她慢慢掏出一把匕首，站在他身后，用匕首指著他心臟的位置。

他的語氣冷漠如雪：“烏夜滅國的事與她無關(guān)，你父王也是我殺的，所有的一切，我一力承擔(dān)?！?/p>

“哈，真是情深義重?。　彼湫σ宦?，“想讓我放過她？可以啊，那就要看你是不是讓我滿意了。”她用匕首抵住他后背，怒道，“給我跪下！”

他望了承陽公主一眼，直直跪在地上，道：“讓我跟你跪下賠罪，原也應(yīng)當(dāng)?！?/p>

“賠罪？”她突然來到他面前，一把掐住他脖子，幾乎是咆哮，“你以為，你賠得起嗎？”

他的喉骨在她手里仿佛稍微再用些力氣就能掐斷，然而他卻沒有露出絲毫不適的表情，只是望向她的眼里交織著震驚與心痛，她聽到他艱難地吐出一個名字。

“爾雅?！?/p>

【舊夢·爾雅】

“我不管，必須把他救活！”究竟是誰的聲音在耳旁一直響起，好吵。

“公主，他已經(jīng)喝不下去藥了，老臣也無能為力啊……”

“你……我就不信，我救不活他！”

仿佛有一個柔軟的唇覆上了自己的唇，強(qiáng)行將藥灌入他口中，苦澀的味道沿著喉嚨一路向下，便再也沒有知覺。

不知究竟過了多久，他眼前出現(xiàn)了微弱的亮光，渙散的意識也逐漸聚攏。一睜開眼，眼神便狠厲得仿佛想將眼前的人撕掉。

“哼，好不容易把命撿回來，還是這副德行?！毖矍暗呐油诳嗟?，揚(yáng)起手中的流蘇，“你是不是在找這個？”

“是——”他發(fā)出喑啞的聲音，想撐起身子，卻始終因?yàn)榱獠蛔愣髁T。

那女子將流蘇在他眼前晃了晃，道：“想要?。磕悄憔涂旌闷饋?，你好起來我就將流蘇還給你，怎么樣，公平吧？”

他默默地看了她一眼，心中陡然升起幾絲感激之情。

烏夜乃是西北苦寒之地，天氣陰冷，他病情反反復(fù)復(fù)發(fā)作，幸好身體底子好，再加上春日終于消逝，夏日暖和了許多，他慢慢好起來。在養(yǎng)病的這段日子，他也知道了那女子是烏夜國唯一的公主，而他便住在這烏夜國公主的寢宮內(nèi)。

北魏與烏夜這些年來劍拔弩張，兩國均知開戰(zhàn)是遲早的事情。單洛掐算著日子，似乎應(yīng)該離去了。

這天他剛一踏出門，便看到那公主手托腮坐在那日他跳下去的湖邊，似乎在思忖著什么。

他剛一走過去，她便看到他在湖面的倒影，轉(zhuǎn)頭一笑：“你出來了？”

“嗯?！彼⑽Ⅻc(diǎn)頭。

她從懷中拿出那串流蘇，笑意盈盈地望著他：“這是你的東西，還給你?！?/p>

他興奮地剛伸出手，便看到她又將流蘇收回，撇嘴道：“你要永遠(yuǎn)記住我的名字，我才把東西還給你?！?/p>

他有一剎那的恍惚，這句話有驚人的熟悉，令他不自覺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聽到她話里似乎含著笑意：“我叫爾雅?！?/p>

【今夕·何夕】

她的臉上橫貫著幾道凌厲可怖的傷疤，與白皙細(xì)膩的肌膚毫不搭調(diào)，一雙眼里是深不見底的恨意，以至于他在吐出“爾雅”這個名字的時候，都忍不住停頓了一下。

“住口！”她一把抽出長靴中的匕首架在他脖子上，“你不配！你不配喊我的名字！”

——這是他當(dāng)初留給她的匕首，只是那串流蘇消失不見。

“你的臉……為什么……”胸口翻騰上涌的血?dú)庵浦沽怂儐柕穆曇?，他不敢妄動，只是望著她?/p>

“你想知道原因啊？”她的聲音平淡得有一絲恐怖，仿佛空蕩的山谷中傳來鬼聲。她彎腰用匕首輕輕劃過他的臉頰，一字一句道，“這一道疤，是提醒自己當(dāng)初不該救你！這一道疤，是后悔當(dāng)初竟然傷害自己放你走！這一道疤，是告訴自己一定要?dú)⒘四?！?/p>

她每說一句話聲音便增高幾分，說到最后幾乎是喊出聲來。

他慢慢閉起眼睛，深入肺腑的疼痛讓他雙拳緊握，然而很快他便恢復(fù)如常，撥開她手中的匕首，聲音冰冷：“是你自己要這么做，不要怪別人?！?/p>

她幾乎是笑出眼淚：“單洛，你果然天性涼薄。”又道，“我就不信，你對她也這樣?！彼腿灰坏秳澾^承陽公主的臉頰，血液如小蛇一般蜿蜒，承陽公主尖叫一聲，單洛心中一緊，道：“住手！她是北魏公主，你可知道你傷害她會有什么后果？”

“嗬。就是我死也要讓你陪葬！”爾雅決絕地說道，“單洛，你要保住公主的命，就用你的命來換！”

“好！”他答應(yīng)得干脆。

爾雅目光冷凝，一直站在她身旁的烏羅終于忍不住說道：“公主，何必跟他們廢話？”

爾雅用目光一掃，他便不再說話。

“那么——”爾雅將手中的匕首扔給他，“單將軍，請你自行了斷吧。”

“不要！”承陽公主不停地?fù)u頭，“單洛，你快走，別管我?！?/p>

單洛望著她的眼神中看不出任何情緒，只是撿起匕首，猛然刺入自己的腹部。

“啊——”承陽公主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

爾雅也忍不住全身一震，她喃喃道：“你真的為了她……”

然而電光石火之間，單洛倏然一掠而起，用匕首割斷綁住承陽公主的繩索，將她攬?jiān)趹阎?，便要沖出去。

爾雅這才反應(yīng)過來，咬牙道：“單洛，你騙我！”

烏羅早已飛身阻攔，奈何單洛輕功高出他太多，他剛抓出單洛一襲衣角，對方已經(jīng)逃出門外。

單洛飛身上馬，高喊：“駕——”

爾雅這時也早已追了出來，她立刻從馬廄里牽了一匹馬，飛速追上去，其余人也立刻騎馬跟著她。單洛騎術(shù)高超，來之前又特意挑了一匹寶馬，是以騎得飛快。爾雅拼盡了全力也只能無力地望著他離自己越來越遠(yuǎn)，而身后的人也逐漸跟不上爾雅的步伐。

前方轉(zhuǎn)彎處，單洛風(fēng)馳電掣般將承陽公主藏到樹上，囑咐道：“待在這兒別動，我已經(jīng)安排好，很快就會有人過來救你。”

“那你——”承陽公主拉著他不肯松手。

“我去引開她?！眴温迥煌崎_承陽公主的手，承陽哭喊道，“你不肯娶我就是因?yàn)樗龁?？?/p>

單洛嘴角輕微地動了動，并未答話，飛身而下策馬向相反的方向行進(jìn)。

爾雅好不容易在一片茫茫雪海之中尋找到他的身影，揚(yáng)鞭追了上去，雪越來越大，悄無聲息，單洛反而在雪中放慢了速度，直到前方已是懸崖百丈，他才慢慢勒住馬，轉(zhuǎn)頭望著她。

她也停下來望著他，他們二人目光在空中交會，均有一種說不出的無奈和悲涼。

“承陽公主呢？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爾雅目光微冷。

“殺了她賠掉自己的性命，值得嗎？”單洛忍不住輕咳一聲，縱使他忍耐力再強(qiáng)，連夜的奔波、刺骨的疼痛和刻意的冷漠，猶如幾塊巨石壓在他肺腑之上，令他不能呼吸。

“的確不值得。”爾雅一步一步踏雪走向他，“就像當(dāng)初……你也不值得我拼了性命救你出來！”

單洛的目光聚攏在她的心口，那里的衣物是極素的顏色，并沒有任何花色修飾，他卻能夠想象得到層層衣襟之下究竟有怎樣深刻的傷痕。

她恍惚看到他面容里有一絲悲哀稍縱即逝，風(fēng)雪凄凄，天地一片肅然，仿佛令人忘記了今夕何夕，只剩下那些過往在腦海中回蕩。

【舊夢·單洛】

他逐漸跟爾雅熟悉起來，這個異國少女性格霸道，卻善良活潑、善解人意，只要是他不想說的事情，她絕對不會逼問。除了一件事，她似乎對那串菩提流蘇有著獨(dú)特的濃厚興趣。

“喂，我說，你這么寶貝你的流蘇，到底是不是心上人送給你的？”這天她又來到他身后糾纏，他看著她在湖中的倒影，無奈道，“公主就這么想知道？”

“那是當(dāng)然。你別忘了，你的命是我救的，你的人也是我的。”

相處的日子里聽?wèi)T了這樣的話，單洛也不以為意，只是突然望著她若有所思：“我好像該回去了?！?/p>

爾雅聽到這話腳下一滑，一個趔趄就要掉入水中，單洛一把將她撈在懷中，臉上猶自帶著擔(dān)心：“你沒事吧？”雖說已經(jīng)入夏，但是烏夜的湖水始終是冰冷刺骨的，一旦跌入怎么受得了這樣的寒氣？

然而，爾雅卻調(diào)皮地眨了眨眼睛：“我騙你的！”

話音剛落，單洛來不及反應(yīng)，便被她一下子推入湖中，他也毫不示弱，拽著她一起跌入湖中。

“哎呀！討厭你！”爾雅的身子在冰冷的湖中一陣瑟縮，他忍不住慢慢伸手將她抱在懷里，貼著他的心臟，她終于安靜下來，傻傻地抬頭望著他問，“我害得你兩次變成落湯雞，你會一輩子記得吧？”

他沉默下去，慢慢松開手臂，道：“會的，公主救命之恩，沒齒難忘?！?/p>

“誰要你記得這個了？我是說你會不會一輩子記得我？”少女眼中的感情明媚而熱烈，他卻只能當(dāng)做沒看到，淡然說，“有區(qū)別嗎？”

“當(dāng)然有！”爾雅想與他爭論，卻忽然看到宮內(nèi)沖進(jìn)來幾百名士兵，踏著齊整的步伐，為首的人便是烏羅。

烏羅臉色陰沉，望著二人道：“公主，我奉王上之命，前來捉拿北魏逆賊?！?/p>

爾雅假裝毫不知情：“你在胡說什么？他不過是個普通的北魏人而已?！?/p>

烏羅指著湖中單洛道：“公主，你知不知道你救的這個人，是北魏當(dāng)朝將軍——單洛！你留著他將來攻打我們嗎？”

“你胡說！”爾雅轉(zhuǎn)頭凝視著單洛，慢慢道，“我只信你說的話，你究竟是不是？”

單洛看了她片刻，吐出兩個字：“我是?！?/p>

爾雅身形一晃，嘴角卻露出一個極淡的笑容：“為什么不騙我？”

“因?yàn)椴幌?，也不能騙你。”單洛平靜道，他將她從水中拖上來，對烏羅道，“罷了，你帶我走吧，反正我這條命也是烏夜給的?！?/p>

“不行！”爾雅突然擋在他身前，“你這條命是我救的，除了我，誰也不許奪走?！?/p>

“公主！”烏羅沉聲道，“你不要胡鬧?！彼愿赖溃皝砣?，帶他走！”

“你們誰敢！”爾雅一聲喝斥，眾人躍躍欲試的腳步便又停駐不前。爾雅拉住單洛的手，低聲道：“我們走?！?/p>

單洛本應(yīng)掙脫，然而，鬼使神差地，他卻任由她握住自己的手，在身披鎧甲的幾百人面前從容離開。烏羅突然大喝一聲：“站??！”他命令眾人將二人圍住，眼里全是怒意，“公主若是執(zhí)意如此，屬下只好帶公主一起去面見王上?！?/p>

幾百名士兵齊刷刷地亮出刀，爾雅知道，只要單洛被帶走，便絕無生還的可能。公主府內(nèi)極少有人知道單洛的真實(shí)身份，然而世界上畢竟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想不到這么快就被烏羅察覺到。

“我跟你們走?！眴温迓曇舻唬砰_了爾雅的手，搖了搖頭，“不必再為我費(fèi)心，單洛承受不起?！?/p>

她微微一怔，霍然從他懷里拿出那把匕首——她知道他一直隨身攜帶。

單洛心中一緊：“你要干什么？”

她抽出匕首對準(zhǔn)自己心口，望著烏羅道：“放他走，不然我就死在你面前?！?/p>

“公主？”烏羅僵在原地，單洛亦是一愣。

烏羅不信她會真的刺傷自己，咬牙道：“來人，將他們二人……”

“住手！”爾雅高呼一聲，對著自己的心口猛地刺下去，血色染紅了那條匕首上的流蘇，單洛猛地將她抱住：“爾雅——”他直直地盯著她，震驚萬分，然而除去震驚，心中又有一種復(fù)雜的情愫。她在他懷里，對他輕輕搖了搖頭，然而用盡全身的力氣，一字一句說：“放他走。”

她緊緊捏著那把匕首，似乎隨時準(zhǔn)備拔出來再度給自己一刀。

烏羅慌忙道：“快傳太醫(yī)！我放他走，爾雅，我放他走?！?/p>

她虛弱地望著他，似乎極為不舍，卻說：“快走，你再不走，我也保護(hù)不了你了。”

他神色復(fù)雜地望著她：“為什么？”

她微微笑了笑，聲音很低：“你都忘記了呢……”

【今夕·斷魂】

他劇烈地咳了一聲，小腹?jié)B出殷紅的血跡——剛才那一劍若不是刺得深一些，又怎么能瞞得住她。

“其實(shí)單洛這條命是你救的，你想要我的命，只管來取，何必抓走公主？”他強(qiáng)忍著小腹傷口與肺腑的劇痛——這些日子以來心力交瘁，已經(jīng)過早透支了他的健康。

“何必抓她？”爾雅道，“你讓我失去至親，我也想讓你知道，失去摯愛的滋味是什么？”

當(dāng)初烏夜國滅亡之后，她便悄然跟著他回到北魏帝都，整個北魏皆沉浸在歡聲笑語中，接著便有傳言，他將很快迎娶北魏承陽公主。

她這才明白，原來那一場邂逅，不過是自己一相情愿。

他最終并沒有立刻娶公主，而是駐守邊關(guān)，她也開始醞釀復(fù)仇計(jì)劃，卻沒想到那個嬌貴的承陽公主會偷偷溜出宮，還恰好被她遇見，于是她便成了最好的棋子。

單洛在她的話里有片刻的失神，失去摯愛的滋味嗎？他露出一絲苦笑，早就已經(jīng)失去了……不是嗎？

“我寧愿你活著?！眴温逋蝗婚_口，“你有沒有想過，你殺了她，不只是你會沒命，帝王一怒之下，烏夜國的殘余勢力，甚至整個烏夜國的百姓可能都會受到牽連，這是你愿意看到的嗎？”

“你閉嘴！”她眼里凝結(jié)了一層霧氣，“我國破家亡又是拜誰所賜？”她幾乎要哭出聲來，“是因?yàn)槟?，全部都是因?yàn)槟?！我殺了你！”她一下子扼住他的喉嚨，他不躲不閃，將手中的匕首遞給她，“喀喀，既然當(dāng)初是用這把匕首救了我，如今……就用它殺了我吧。”

“你以為我不會？”爾雅拿起匕首，猛然向他刺去。

“住手！”身后突然傳來承陽公主的聲音，她已帶領(lǐng)幾百名士兵趕來。為首的士兵拉起長弓，齊齊對準(zhǔn)她。

承陽公主落在爾雅手中時受盡折磨，本就對她懷恨在心，看到眼前的情況更是怒道：“放箭！給我殺了她！”

“不要！”單洛驚呼一聲，卻已經(jīng)來不及阻止，爾雅身形一晃，弓箭一偏，射中了她的右臂。巨大的力量讓她腳下一滑，忍不住向后摔去——而身后便是萬丈懸崖！

“爾雅！”單洛抓住他的手，她整個身子已經(jīng)懸在空中，凌風(fēng)飛舞，仿佛一只美麗的蝶。

“別放手，抓緊我！喀喀！”單洛猛地咳嗽起來，爾雅的手卻在他的掌中受到波動，一點(diǎn)一點(diǎn)慢慢滑下去。

“爾雅。”他緊緊抓著她不肯松手，身后的士兵想要過來幫忙，卻被承陽公主攔住，“不許去！”

她一步一步走到懸崖前，望著他們二人說：“單洛，只要你肯娶我，我就放過她?！?/p>

單洛回頭看了她一眼：“公主——”

承陽公主冷笑一聲：“沒關(guān)系，我有的是時間等你想，只怕她等不了。”

單洛艱難地抓住爾雅的手，眉頭緊皺。

爾雅冷笑一聲，譏諷道：“你還不快答應(yīng)，猶豫什么，娶她不是你夢寐以求的嗎？”

單洛望了承陽公主一眼，慢慢道：“請公主轉(zhuǎn)告我皇上，單洛不能再為國盡忠了?！?/p>

說完這句話，他便突然抱著她飛身而下。

“單洛！”承陽公主驚呼一聲，剛撲到懸崖邊，便被眾人死死拽住。蒼茫一片雪霧中，她連他的身影都未曾瞥到。

他是她人生中唯一的安慰。她今年不過十六，還有漫長的余生，只是——

再也……見不到他。

忽然想起他當(dāng)時剿滅烏夜國，凱旋而歸的樣子，人群歡呼如此熱烈，他的眼神卻帶有一絲難言的哀傷。那時她并不明白為何，只是一心喜歡這個人，便向父皇表明心跡，皇帝欣然允諾，準(zhǔn)備賜婚。

直到他前來覲見自己，說：“公主，單洛此生已有摯愛?！?/p>

她沒想到他會那樣直白，她也從未見過那樣坦誠的人。

他望著她的眼睛，清清楚楚地說：“公主，我不會娶你?！?/p>

“你的摯愛是誰？”她從未聽說過他有心上人，以為他不過找借口推脫，便道，“將軍若是說出她的名字，本宮就成全你們。”

他眼里的悲戚那樣明顯，她聽到他說：“我和她……此生再無可能?！?/p>

“為什么？”她咄咄逼問。

他慢慢道：“因?yàn)椋矣H手滅了她的國家，殺了她的父皇?！?/p>

她不由得后退一步：“你騙我，你既然喜歡她，為什么當(dāng)初攻打?yàn)跻箷r要主動請纓，你分明是在胡說！”

他停頓了一下，才道：“我并沒有胡說，烏夜彈丸之地，滅國是遲早的事，與其滅在別人手中，不如滅在我手里。起碼……我還能保住她的性命。”

單洛緊緊抱著她下墜，耳旁的風(fēng)雪吹散了她的發(fā)絲，她的頭發(fā)打在他臉上一陣刺疼，可是他卻覺得如此幸福。

——終于可以觸碰到她。

她緊緊抱著他，說：“我曾經(jīng)發(fā)誓，一定要親手殺了你，想不到……我們居然會一起死?！?/p>

他慢慢撫上她手中的匕首，然后握住她的手放在他胸前，望著她說：“爾雅，我愿意死在你手里?！彼偷匚兆∷种械呢笆祝倘胱约盒目?。

“單洛！”她哭喊出聲?！拔液弈?！”

他聽到她說：“我恨死你了！”

他對她露出一個安靜而祥和的笑容，輕輕吻上她的唇。

她落下淚水，伸手抱住他，與他在綿長的吻中一起墜落。

仿佛，遲到的天長地久。

風(fēng)雪吹起她的外衣，她的腰間懸蕩著那串菩提珠流蘇，在空中蕩漾翻飛。

那一刻，仿佛隨著身體的下墜，連時光都倒回了過去。

那個小男孩因?yàn)橥蝗缙鋪淼难勖ぐY十分暴躁，跌跌撞撞地跑到街道上，哭喊道：“為什么是我？老天爺你為什么如此不公？”

他跌坐在地上，全身傷痕累累，忽然有一雙溫暖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沒有人能明白那一刻的溫暖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

她的聲音仿佛山泉流動：“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這個道理，你都不明白嗎？”

“公……小姐，我們該走了?！鄙砼运坪跤腥舜叽佟?/p>

他感覺到她遞給自己一樣?xùn)|西：“喏，這是菩提珠流蘇，一定可以保佑你平平安安的?！?/p>

他剛要伸手去接，便聽到她說：“你要永遠(yuǎn)記住我的話，我才能把東西送給你?！?/p>

永遠(yuǎn)不過只有一生而已，而一生，卻稍縱即逝。

真的是，稍縱，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