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君臨天下的必要條件
是夜,下起了春雨。
忽疏忽密的雨絲,被風(fēng)吹得斜斜地飄在窗外,侯府后花園的青石路面有著一小圈一小圈的水霧漾開,遠處不知哪里有著隱約的人聲,或許是在收拾白天喜宴留下的殘局。
花葉姜披著深黑的披風(fēng),立于屋檐之下,雨水把天地也變得混沌,模糊了稍遠處的景致。
這場結(jié)親,他終是撐到了盡頭。
他相信此時已有人快馬加鞭將這結(jié)果送回了帝京,而真正的帥印,也離他咫尺之遙。
但送信之人不會料到,明日之后,當他與花葉禪會合,他將揮兵回京,逼皇上將太子之位傳于花葉禪,并助花葉禪登基。這是他與花葉禪的約定,條件是花葉禪一日為君,便一日不犯蒼山。
以他對花葉禪的了解,他相信這是一個能夠信守承諾的新君。
往事如同抽不清也剝不開的繭,所有的新愁舊債都要退出舞臺,才能平息這場醞釀太久的戰(zhàn)事。
皇上,蒼山侯,還有他自己。
他回過頭,朝著未知的方向望了一眼。
他所能做的,都已經(jīng)做到,而剩下的,則取決于他所信任的那個人,是否會如他安排。
可是,自己真的信他嗎?
他苦笑了一下。
有些心煩地輕輕揮了一下手,信步走進了茫茫的雨幕里。
隨身的幾名侍衛(wèi)趕緊跟上,花葉姜也無意阻止。
他慢慢地走著,他的黑衣和黑發(fā)在這夜色里沾滿了厚重的雨水,像他沉沉的心境,唯有一雙眼睛卻亮得灼人,在這一刻,他終于不必再遮掩自己。
雖是侯府,卻似王宮,面積之大,令人驚嘆。
花葉姜一路走來,遇見幾隊侍衛(wèi),但看到是太子,都很快噤了聲。
看來蒼山侯也對他放下心來。
他在心里苦笑,原來把愛過的女人送進別人的懷抱,在皇上和蒼山侯看來,竟是決定他是否成熟,是否狠心,是否足夠君臨天下的首要條件。
多么荒唐。
杜疏香又怎能知道,除了這條路,他其實沒有選擇。
其他的路,都無法保全她的性命。
甚至如此,皇上仍然派出了一隊人馬,出其不意想在途中殺她,而目的或許僅僅只是要考驗他的應(yīng)對能力。
他緩緩地朝著雨幕呼出一口氣,但心里那沉沉的感覺卻并沒有好上半分。
他的心里,承載了太多不可言說的秘密。
無論他是否會成為皇帝,那些都終是永遠的秘密。
自小,他在宮中的地位便非常奇特,敏感聰慧的他開始一直不明白為什么母后對他的態(tài)度疏離而冷淡,而父皇卻很少來看他。
他也曾努力想取得所有人的喜愛,然而他很快發(fā)現(xiàn),如果他表現(xiàn)得令父皇欣喜,就會轉(zhuǎn)眼遭到莫名其妙的攻擊與其他皇子皇女們的唾棄。
他們都有著護短的母妃,而他的母后,只會拈著一串古舊的佛珠不言不語。
他也不敢向父皇傾訴,漸漸的,他開始變得沉默而孤僻,小心地隱藏起自己的存在,努力不發(fā)出光彩,這樣果然令他獲得了很長時間的安全與寧靜。
直到十四歲那年,父皇突然沒有任何征兆地宣布,立他為太子。
一時間,四野嘩然,他接下來遭遇的種種,每每想起,仍會心驚。
直到端淑妃對他說出那番話,而他終于第一次親手結(jié)束了一個曾經(jīng)親近之人的性命,他才正視這個事實。
他已經(jīng)不可能再像十四歲以前那樣逃避。
除了面對自己的命運,他無從選擇。
待他的忠心侍衛(wèi)老木也背叛了他后,他已經(jīng)不再對保護者抱有任何期望,他開始履行和面對一個太子應(yīng)盡的一切義務(wù),并享受一個未來國君能享受的一切權(quán)利,他的帝王本色如掩埋沙土的珍珠,很快閃耀出令人目眩的光芒。
殺了第一個人以后,就不在乎殺第一百個人。
但是他沒有想到他會愛上杜疏香。
他畢竟只是一個少年,一個心存恐慌需要溫暖的少年,無論他表現(xiàn)得再如何冷靜,他也預(yù)料不到愛情的來臨。
他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開始愛上她的,也許是每夜嗅聞著自己身上的血腥味無法入眠的時候,也許是一次次因劇烈嘔吐幾乎想立刻死去的時候,她有些羞怯的軟軟的笑,她掌心里遞來的片片桃花瓣,她發(fā)間閃耀的屬于陽光的味道與光芒,都讓他不由自主地靠近。
何況他始終記得她,那一年唯一沒有忘記他,在父皇的書房里找到了他的女孩子。
當他對她說出不離不棄的誓言時,他曾經(jīng)真的以為自己可以做到。
這一世,他為皇,她為后,無論身處多寒的歲月,他都不再害怕。
但當他的母后無聲無息地慘死在佛堂里后,他才明白,他的羽翼還如此稚幼,黑暗中有那么多不可測的命運之手,令他無能為力。
偌大皇宮,一國之母的死因竟然成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皇上到底能改變什么?
他第一次對自己的太子身份產(chǎn)生懷疑。
雖然他與母后并非感情深厚,但她畢竟是他名義上的養(yǎng)育人,那一段時間,他瘋狂地出入刑部,親自過問追兇一事,但一層層查下去,方知這深宮之中如同厚繭,層層關(guān)系與種種歷史糾纏不清,散發(fā)著腐朽的氣息,卻偏偏用金縷玉衣掩蓋著,令所有的真相都無從查起。
他就是在那時一點點沉默,一點點世故的。
后來很久以后他才從父皇口中證實,殺死母后,僅僅只是父皇對他的一種試煉,難怪他查不到種種,皆因下手之人本就是一國之君。
他驚問:這是為何?
父皇冷冷一笑:我將你交于她撫養(yǎng),多年來她可曾盡職盡責(zé)?一心向佛卻心中無佛,她早該領(lǐng)罪。如今你已成人,我卻留她不得。
他欲張口卻無語,原來母后對他的冷淡和他遭遇的種種父皇早就看在眼里。
他始知一個皇帝的心狠與手辣還有城府之深。
他感到寒冷。
父皇再笑:你殺端淑妃時,她說的話我亦知道,你起了疑心,秘密調(diào)查自己的身世,早知自己非皇后親生,卻一直隱忍不問,這很好。現(xiàn)在我可告訴你,你的確非她親生,因此也無須傷心。
他默默低下頭去,心中不知是憤怒還是悲傷或是害怕,翻攪得他心頭泣血,但他的面上卻只流露出淡淡的憂傷。
他什么都沒有再問,他知道父皇想要的太子,就是這般的模樣。
沉默、隱忍、孤傲、狠決。
那或者是成為一個皇帝的必要條件,然而他的父皇從未想過問他一句,他是否想要重復(fù)他的帝王人生。
母后死后不久,他見到了穆緩歌。
第一次見面,緩歌如一個幽靈般輕易避開了太子宮的重重禁衛(wèi),出現(xiàn)在他獨處時的書房里。
彼時,他正翻看著一本前朝詩集,抬頭間,眼前緋紅耀眼,一個漂亮得過分的男人正坐在他書案的另一邊朝他微笑。
他從來沒有見過男人穿這樣紅得有些媚氣的衣裳,但是他驚怔于這樣輕浮的色彩穿在眼前的人身上,只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感和風(fēng)流灑脫,卻沒有絲毫矯情惡俗。
他沒有出口叫人,他知道此人能突然出現(xiàn),他此刻叫人也必是自取其辱。
他保持著一向清冷的表情淡淡地以目光相詢。
穆緩歌似乎有些意外也有些好奇,他將花葉姜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突然站起身來,似乎在自家花園般隨意地取過了他案上的紙筆,輕巧地寫下了幾句,緩緩?fù)频搅嘶ㄈ~姜的面前。
歸安城廓半樓臺,曾是香塵撲面來。
不見當時翠輦女,今朝陌上又花開。
他寫的就是這四句詩。
那是花葉姜第一次見到這四句詩。
“這是你親娘最喜歡的詩?!边@是穆緩歌對花葉姜說的第一句話。
但自此一句開始,他們之間的命運之輪開始瘋轉(zhuǎn)。
沒有力量能夠讓它停滯下來。
花葉姜在一扇深黑色的門前停下了腳步,隨著他身影的停頓,一直在他身后緊跟著卻悄然無聲的侍衛(wèi)們也立時站好。
這已經(jīng)是侯府深處,一般外人很難發(fā)現(xiàn)花園盡頭的這處秘徑,然而花葉姜卻似乎毫不猶豫,甚至在雨夜蒙蒙中,他也沒有走錯半步。
他確是第一次來到蒼山侯府。
然而這花園中的小路,這小路盡頭的門,這門后住著的那個人,他卻已經(jīng)默記了六年。
他的手心竟然微微地滲出汗來。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竟然會猶豫。
良久,他終于示意眾侍衛(wèi)在此等候,他只身叩響了那扇木門。
門“嘎吱”一聲緩緩開了。
門里靜寂無聲。
而在侯府另一端的新房里,喜氣洋洋的大紅被面與閃著金粉的花燭,將精致的內(nèi)室與屋外的陰雨隔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香爐里燃著的紫絨帝香,將空氣熏得似甜美夢境。
這珍貴的香料,在產(chǎn)地離國也只有少數(shù)貴族才有資格享用,帝京皇宮多年來也只得幾回進貢,最近的一次便是全部賞給了太子宮。
而這地處一隅的蒼山侯府里,卻也大量燃著這種香料,足可見蒼山侯的隱藏勢力之深。
杜疏香低垂著頭面,一動不動地坐著,她想起那日清晨在花葉姜身邊醒來,也是嗅到了這種香氣。
那時的她,羞澀而慌張,但內(nèi)心卻是篤定的。
而今,她卻成了巨浪中漂浮著的小舟,不知道要飄向哪里,也不知道會在哪一秒被徹底巔破。
她聽到世子的木輪椅被推進來的聲音,然后是侍女們的掩門聲。
她已經(jīng)依稀聽得世子因重疾身體已無法行動自如,平日需靠蒼山巧匠制成的木輪椅代步,今天也是坐在此物上與她拜堂,這樣一個人,既令她稍稍安心,卻又令她更加悲涼,她不知此刻自己應(yīng)該如何反應(yīng),耳中聽得其他人都已經(jīng)離開,又是誰來幫那人離椅上床?
她正暗嘲自己此刻竟還在替他人擔憂時,突感眼前一亮,頭上蒙著的紅綢竟忽地飛開了去,滿室燭火照得她有些目眩。
另一人的呼吸聲輕柔綿長,卻又咫尺之遙,她受驚地抬起頭來。
微微斜靠在一架輕巧的木輪椅上的男子,身著和她一樣的大紅喜服,無力的姿態(tài)看上去卻并不覺病弱,只覺一種慵懶的風(fēng)流,袖下露出的一雙手,竟比女人還要纖長潔白,此刻那手中正握著一支紅色的尺來長的細桿,看來剛剛挑飛她蓋頭的正是此物。
然而令她驚駭萬分的卻是那人面上的青銅面具,那面具狀若惡鬼,此刻在燭火下突見,竟令她幾乎喪膽,她拼命掩住自己的嘴才沒有叫出聲來。
白天拜堂時已經(jīng)聽到竊語聲,知道這世子是戴著面具與自己拜堂,當時她并未在意,然而突然間見著,才知那面具有多嚇人。
見到那面具后的目光幽深莫測,一直盯著自己,她按住狂跳的心,慢慢垂下眼來。
是了,他是怎樣的模樣,又有什么重要?
“嚇到你了?”面具后的人輕輕一笑,開口道。
他的聲音不再似白天般喑啞,聽上去竟如雪山冰泉般悅耳,而且還有著幾分熟悉。
杜疏香搖搖頭。
“杜疏香,白日我已在喜堂上問過你,這一拜,你我就是百年,若是你連我的面目也不敢面對,又何來百年之說?”
杜疏香微微一怔。
她再次抬起了頭來,這一次,她的目光里多了幾分坦然。
“是?!彼p輕回應(yīng),看著那面具后的眼睛。
握著紅桿的手慢慢伸向那面具的邊緣。
停住。
“無論這面具后的臉是何模樣,你都愿意陪伴他百年嗎?”他再問,緩慢卻鎮(zhèn)定,絲毫不似病弱之人。
“是。”杜疏香聲音平靜。
戴著面具的世子微微笑了起來。
他抬頭緩緩取下那猙獰的面具。
面具后的臉,在一簇簇燭火的映照下,透露出了濃烈的幾乎可以吞噬一切的美。
杜疏香的眼里寫滿了不可置信。
就算此刻她見到的是一張被烈火焚燒后的臉,也不會比見到這個人更令她崩潰。
“穆緩歌?”她記得花葉姜就是這樣喚他。
而蒼山侯世子明明叫孟歌。
傳聞中的蒼山侯世子,自小病癆纏身,日夜掙扎在生死邊緣,常年不見陽光不見生人,還因個性陰柔,男生女相,因此對男子有著異樣的戀慕。
然而她見過的穆緩歌,雖然長相極美,但絕不算個性陰柔,并且他武藝高強,殺人如麻,與花葉姜更似至交。
她隱隱感到巨大的陰謀。
而這陰謀的中心,就是孤身一人的花葉姜。
“穆是我母親的姓,緩歌是我的字。”他微笑著站起身來,溫柔地低下頭,將她的手握在他的手心里。
“對不起,疏香,并不是有意讓你受驚?!彼哪橂x她那么近,似乎想看透她眼里的矛盾與掙扎。
他果然不是什么病癆之人,那么,對外散播了十幾年的傳聞,令得所有人都以為蒼山無后,蒼山侯的野心到底是怎樣?
而花葉姜,又是否知道這美麗男子的真正身份?
“你是葉姜信任的人。”她躲開他的目光,有意地提醒他。
“信任?”穆緩歌輕嘆了一口氣,仍然拉著她的手,卻在她身邊坐下。
“如果他信我,他就會死;如果他不信我,他還可以孤獨地活下去。疏香,你想要他選擇哪種命運?”
“不。”杜疏香的心緊緊揪了起來,穆緩歌的話或許只是一種假設(shè),但已足以令她心痛,她的呼吸也變得急促,“為什么要這樣對他?”
“因為他是花葉姜啊!”穆緩歌笑了起來,但那笑聲里并無暖意,“疏香,忘記他吧,他已經(jīng)把你交給了我,因為他給不了的幸福,我給得起?!?/p>
“我已經(jīng)是他的人?!倍攀柘阍噲D抽出自己的手,不知為何,當她知道她嫁的人是穆緩歌后,她的內(nèi)心竟生出了巨大的抵觸心理,原本已經(jīng)準備順從一切變數(shù)的情緒,開始為葉姜的命運而悲鳴。
為什么所有他信任過的人,最終都要背叛他?
“你不是。”穆緩歌任由她抽走自己的手,卻不動聲色地按住了她的雙肩,他的力量令她不得不面對著自己。
“那天在太子宮里發(fā)生的一切不過是花葉姜自己設(shè)的局,是他下的藥,令你昏迷并留宿宮中,只因他當晚就已經(jīng)知道你家會發(fā)生變故。他在第二天清晨引皇上來見證你和他的決裂,并將下藥之舉推給你,給你們的決裂在外人面前制造一個合理的借口,使你成為皇上的棋子。其實那天晚上他并沒有碰你,你的守宮砂只是用藥物暫時抹去。他這么做只是為了讓你成為皇上眼中的一顆好棋子,以保住你的性命,如果你連這點利用價值都沒有,你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你父親暴露得太突然,花葉姜得知訊息后當即應(yīng)變用此法保護你,也算用情之深,可惜他到底明白自己能護你一時,護不了你一世?!?/p>
杜疏香的耳朵里嗡嗡作響,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在加速奔涌,令她幾欲昏厥。
原來事情的真相竟是這樣。
她突然抬起手來,使盡全力撕開了自己臂上的衣服,她已經(jīng)顧不得穆緩歌的存在,當那一顆鮮紅欲滴的守宮砂映入她的眼中時,她感到自己的眼里,已經(jīng)涌出了血淚。
花葉姜。
在蓮池邊嘔吐到幾乎虛脫的花葉姜。
在桃樹下吻她的花葉姜。
對她說不離不棄的花葉姜。
在皇上面前沉默著跪下的花葉姜。
手執(zhí)長劍攔在她身前的花葉姜。
在喜堂上代她雙親受她一拜看她與別人成親的花葉姜。
……
她早知他沉默似海,每一步都如在刀尖上舞蹈。
但她還是低估了這世間的種種險惡。
他安靜獨行。
她卻無法跟隨。
她怔怔地把目光移回穆緩歌的臉上,她的眼睛里,那紅色的衣,紅色的燭,紅色的嘴唇,似乎都是血,她心尖上的血。
“他的計劃就是讓你娶我,代他保護我?”雖然心頭劇痛,但語氣卻異樣的平和。
“不是。”似乎猶豫了片刻,他還是決定說實話,“他的計劃是待他辦成一件大事以后,帶你遠走高飛。在那期間,由我保護你周全?!?/p>
“你會嗎?”她輕聲問。
“我或許不會?!?/p>
“為什么?”
“因為我不相信他能夠逃離他的宿命,我怕他會死。我寧愿他孤獨地活著,也不愿意他就這樣死去?!?/p>
“他會死嗎?”
“如果他失敗了,他就會死?!?/p>
“所以你要毀了他的計劃?”
“我只是想告訴他,我會保護你,我會讓你幸福。他可以安心地去做他的皇帝,那樣,他還可以活很多很多年,我們都可以在遠處默默地看著他。”
“你不在乎我愛的是他?”
“我會讓你愛上我?!?/p>
“我不會?!?/p>
穆緩歌深深地望著杜疏香,他突然明白了花葉姜為什么會愛上這個女子。
他看到她眼睛里柔軟中深藏的倔犟,她可以死,但不會不愛。
他突然有些妒忌花葉姜。
他的嘴角慢慢浮起了一絲奇異的魅惑的笑容。
他慢慢俯下身去,步步逼近她,把她的身體用力按在了大紅的錦被上。那被她自己撕破的一角衣裳,露出了瑩白如雪的肌膚,令他的目光灼灼。
傳聞中他可是個對男人才感興趣的人呢。
傳聞是多么不可靠的事情。
葉姜啊,不信,原該是你的宿命。
不要試圖抵抗你的命運吧,好好兒活著,哪怕是孤獨地活著,這世間,總有人要背負著帝王的命運,而我從見到你第一眼起就明白,這天下沒有人比你更適合那個王位。
杜疏香緊閉的眼角,滑下了一顆巨大的眼淚。
那眼淚滾落進她凌亂的發(fā)間,冷若冰泉。
第5節(jié) 蒼山 帝京 穆緩歌
花葉姜一步步地向著那個背對著他坐著的人走去。
他走得很慢,青石小徑上,有著濕滑的苔癬未除,在這雨夜里更加危險,而他卻似乎毫無知覺。
鼻端傳來一陣熟悉的氣味,是母后佛堂里的香,然而面前這小巧而精致的建筑卻并不是母后的佛堂,坐在門里的那個人,他也是第一次見到。但他的心里,仍然忍不住涌起一陣難言的酸澀與悸動。
那就是生下他的人。
他盼了六年,從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就盼望見到的人。
而她,自生下他那一刻起,就深居在這侯府深處。
他一步步走上了那屋宇前的幾級小階,終于,在檐下站定。
那坐著的人顯然知道他來了,她似乎也在忍耐著什么,雖垂首于巨大的安靜的佛像前,但雙肩卻難掩顫抖。
他始終未開言,就那樣靜靜地站著,面上看不出悲喜,亦無須出聲。
從緩歌告訴他這個事實,他的親生母親竟然是蒼山侯的姐姐孟瑤光,他就要求見她,但她始終不肯。
他不明白她為什么不肯見他,就像他不明白二十年前到底發(fā)生了怎樣的孽緣。
“你來了?”她到底還是開了口,聲音清麗,不似年老的婦人,雖難掩激動微顫,但身子仍未正轉(zhuǎn)。
花葉姜看著她的背影,他沒有回答她的話,卻突然問道:“你不想看看我長成什么樣子了?”
他的聲音竟然是平穩(wěn)的,有著介于少年與成熟男人之間的低沉磁性,卻沒有他最害怕流露的焦灼與悸動,又或許是她感覺不到那些?
孟瑤光的心狠狠一揪,那明明是她想要的,但依然會如此難受。
“我們,就這樣說話吧?!彼杨^垂得更低,努力按捺住起伏的心緒,向著那高大的佛像金身祈求著幫助自己度過這分秒間的煎熬:“我曾要緩歌告訴你,我與你父皇有過約定,你登基為皇以后,我才可與你相見。
“還是這樣啊……”花葉姜緩緩地呼出一口氣,他的全身已經(jīng)濕透,冰冷的雨水順著他低垂的指尖擊打在木廊的地板上,很快在他的周身就積了一小片水漬。
他其實很冷,非常非常冷,但他不愿意跨進那屋中,即使那里面有著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他的自尊也不允許他邁入。
相隔了二十年的母子,近在咫尺,她卻不愿意見他。
登基為皇,這是她給他的條件。
“我能知道為什么我一定要成為一個皇帝嗎?”他的聲音,到底還是有了一絲壓抑的顫動。
她永遠都不會知道,他為此經(jīng)受了多少的苦痛與絕望。
“二十年前,你父皇帶重兵攻打蒼山……一時間,蒼山邊境血流成河?!泵犀幑獾难矍?,似乎浮現(xiàn)出多年前的一幕幕,她單薄的身體顫抖得更厲害,而聲音愈加緩慢,卻要令他聽清楚每一個字:“而帝京、蒼山若要結(jié)束多年來的戰(zhàn)禍,唯有出現(xiàn)一個真正英明偉大的皇帝,令天下子民臣服,令百姓遠離疾苦,安居樂業(yè)……”
“所以——”花葉姜冷冷地笑了,“那個人必須是我?”
“緩歌怎樣對你說?”孟瑤光問。
花葉姜的眼已經(jīng)微微垂下,他說:“你放心,他只對我說了一段偶遇的愛情……二十年前,父皇攻打蒼山,大勝后卻遭遇山洪,被在廟里修行的美麗女子所救,兩人傾心相愛……他卻在纏綿之后才知道,這女子是蒼山的公主,因體弱自幼修行在山中,而他則是要滅她國家的惡人。為了得到愛人的原諒,他退兵千里,發(fā)誓不再犯,但那女子卻始終不肯原諒他對她的子民犯下的罪惡,況且她還有了身孕,他更不敢逼她。一年后她將他們的孩子送回帝京,給他一個約定,稱只要孩子長大,登基為皇,她便原諒他。那孩子就是我……是這樣嗎?”
“……是。”孟瑤光低聲應(yīng)道。
“不是這樣吧?!被ㄈ~姜又笑了,這一次,他的笑卻是悲涼的,“根本不是這樣。這兩個人,都無比自私,他們既希望得到對方的心,卻又不愿意放棄自己的國,多年來,他們圍著這個孩子的存在,使盡種種手段,不斷地逼他,試練他,讓他變得強大卻希望只為自己所用,希望他能夠成為自己要挾對方的砝碼……即使這次,你明知我?guī)Пf,兵臨城下,你也仍然賭我不會出兵,為了確認這一點,你提前答應(yīng)見我……其實你選擇我也好,你賭我也好,種種緣由都是借口,唯一的理由就是,早在十四歲那年,你就讓緩歌告訴了我,我的身體里流著一半蒼山的血!”
最后一句,他低吼出來,如一陣驚雷,隆隆地炸過孟瑤光的耳畔。
是的,這從來都不是一個愛情故事,它是一個醞釀了二十年的陰謀,讓那個一統(tǒng)天下的皇帝,流著一半蒼山的血——這樣,蒼山才能甘心臣服,她才有面目去見百年后的蒼山祖先。
所以,花葉姜,他必須成為皇帝,否則,隱忍了二十年的孟青峰將揮兵而上,誓與帝京玉石俱焚!
她面對青燈古佛二十年,想?yún)⑼缸约旱膬?nèi)心到底是黑暗的還是善良的,但她最終沒有答案。
她的眼淚冰冷地滑落下來,她沒有言語再留給身后那個或許比她更悲傷的孩子。
是她,給了他不可逆轉(zhuǎn)的宿命。
花葉姜知道自己再也得不到回答,他的心,如同一塊巨大的石頭,緩緩地,緩緩地沉入了深黑的海底,寂然無聲。
他終于忍住了上前的沖動,毅然轉(zhuǎn)身,一步步消失在雨中。
在他走后很久很久,孟瑤光終于慢慢地抬起了頭,她如同一個木偶般,將自己籠罩在灰色布衣下的纖弱身體轉(zhuǎn)向那個人消失的方向。
轉(zhuǎn)身的時候,她頭上的灰色帽子跌在地上,一頭如雪般銀白的長發(fā)順勢流瀉在肩,而她的臉,卻比她的發(fā)更白。
雖然時過二十年,但那曾經(jīng)令帝京皇帝一見鐘情的傾城容顏,仍然未減分毫,除了那頭銀發(fā),歲月似乎未在她的臉上打上任何烙印。
送走那襁褓中的嬰兒的那一夜,她一夜白頭。
二十年前,她的心夜夜在刀尖起舞,聽著那孩子的種種艱辛,他每一次在生死線上掙扎,她都覺得自己在地獄走了一遭。
但,那是她選的路,她回不了頭。
唯有他成為刀槍不入的新皇,才能了結(jié)蒼山與帝京這亙古難休的恩怨。
然而內(nèi)心深處,她是否也有著心魔,其實是想與那年侵犯她家園卻又奪走了她的心的男子,此生一較高下?
她心痛難忍,跌坐在地。
身邊的金身佛像,只安靜地看著這世間的一切。
它不言不語。
就在杜疏香的眼角滑落了那一顆冰涼的眼淚后,穆緩歌突然停止了他的動作。
他那張美得有些魅惑的臉近在咫尺,一雙眼睛卻澄澈透亮,盯著杜疏香的眼淚。
片刻,他輕輕笑了起來,隨著他的笑聲,杜疏香感覺身上一輕,那覆在她身上的人已經(jīng)飄然坐在了床邊,衣著整齊地望著她。
她心里也一輕,眼淚卻更快地涌了出來,她慌張地坐起來,卻又不知接下去如何是好。
穆緩歌輕輕地伸手摸了摸她有些凌亂的頭發(fā),他的指尖恰好觸到她剛才眼淚滑落的潮濕,不由得微微一顫。
“你一定想知道,為什么葉姜要把你嫁給我?!彼丝痰穆曇?,就像是一個鄰家哥哥般溫和,令她戒備頓松。
她抬起眼看著他。
是的,她多么想知道葉姜的想法,雖然她信他,但終究不懂他。
穆緩歌似乎很了然地對上她的目光:“既然你這么想知道,我就告訴你吧。其實他把你嫁給我只是掩人耳目,他希望借這次掌握兵權(quán)的機會,逼皇帝將帝位傳給花葉禪,然后自己和你遠走高飛。反正世間都知道蒼山侯世子是個病癆,回頭隨便編個理由就能讓世子妃也香消玉殞……這就是他的計劃?!?/p>
杜疏香有些無法相信地搖了搖頭。
穆緩歌的聲音放得更柔:“我親口答應(yīng)了他,在他成功之前,好好兒保護你。”
想起剛才的一幕,杜疏香不禁縮了縮身子,眼里的懷疑之色更重。
剛才,穆緩歌分明是想侵犯她,行夫妻之實,不是嗎?
穆緩歌有些無奈地笑了:“你一定在想,葉姜為什么會相信我?因為,花葉姜是個傻瓜,他一面說著不再相信任何人,卻一面繼續(xù)相信著你,相信著我……這是他成為皇帝唯一的弱點,他的父皇和我爹都看出了這一點,所以才會不斷地給他制造讓他心冷的機會,比如逼他送你出嫁,比如逼他殺人?!?/p>
杜疏香的眼前,浮現(xiàn)出花葉姜那雙憂郁的似乎看不到底的眼睛,她的聲音如同耳語:“為什么一定要讓葉姜成為皇帝?為什么一定要讓他這么痛苦?!?/p>
“因為,他是花葉姜?。 蹦戮徃杪仄鹕碜叩酱斑叄丝?,葉姜應(yīng)該已經(jīng)和那個人見面了吧?不知道他們會說些什么呢?他是不是又要再次遭遇心中的刀劍?
“因為葉姜的親生母親,其實就是我的姑母,是當年蒼山的公主,所以葉姜能否成為皇帝,關(guān)系到帝京和蒼山能否從此天下太平?!?/p>
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語氣是很少見的嚴肅:“所以,雖然我答應(yīng)了他,但我其實并不相信,他能夠成功逃脫自己的命運,因為,他終究會輸給自己的善良。”
過了一夜,雨仍然未曾停歇,反而越下越大,似乎是蒼天也不忍見到世間這牽扯不清的情緣與孽緣,干脆模糊了自己的雙眼。
花葉姜疾揮馬,他的白衣金冠在這如潑的大雨中仍然倔犟地閃著一絲明亮的光,令跟隨著他的一眾侍衛(wèi)能夠清楚地辨明前進的方向。
而在他的身后,大批蒼山武士整裝待發(fā),由穆緩歌帶領(lǐng)的蒼山軍隊,跟隨太子前往帝京,助太子登基,并在太子登基后交出蒼山兵權(quán)。
在孟青峰和孟瑤光看來,花葉姜若能順利登基,他們也可身退,無愧于蒼山的祖先,若花葉姜失敗,穆緩歌帶領(lǐng)的蒼山最精銳武士隊伍則必須趁機發(fā)難,與帝京共赴死。
他們都不怕死,只怕屈辱地活著。
這是他們自小身為皇家兒女就深深植入骨中的信念。
忍了二十年,躲了二十年,不就是為了讓那孟家的骨血,一統(tǒng)這天下江山嗎?
他們只忽略了一點,就是花葉姜自己的想法。
甚至于孟青峰也沒有想過自己的親生兒子緩歌的想法。
自小,為了這個大計劃,他就把緩歌的存在變成一個可笑的流言,分明是才貌過人的孩子,卻被說成是病癆纏身連行走也困難的傻子,事實上那孩子終日被禁足山中,由孟青峰早年的一位世交好友傳授絕世武功。
他從來沒有向緩歌隱瞞過自己的計劃,助那個從未謀面的兄弟登基為王,這就是緩歌自小存在被賦予的人生意義。
他眼見自己一步步成功。
然而,不知道為什么,看著緩歌頭一次摘下那面具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似是玩世的淺笑,卻在揚手間箭一般的疾弛而去的身影,他忽然有了一絲不安。
蒼山的武士們集體沉默著,雖然蒼山侯突然將兵權(quán)交于世子,而世子的形貌分明與以往所聞有太大出入,他們卻沒有絲毫慌亂與質(zhì)疑。
他們都是一等一的死士,為了蒼山的榮耀與百姓隨時準備犧牲。
蒼山臨界處,又見十萬大山。
在暴雨中連續(xù)疾行,花葉姜白衣的身影愈顯單薄,但他仍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只因他的目地的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視野中。
帝京十萬大軍的行軍帳蓬,如一片連綿而沉默的陰影,密布在那大山的腳下,通往蒼山的必經(jīng)之路上。
跟在穆緩歌身后的蒼山兩萬死士大軍驟然緊張了起來,一種難以言狀的激動情緒在那些訓(xùn)練有素的勇士中蔓延,令得策馬與花葉姜并行的穆緩歌也察覺到了異樣。
穆緩歌突然一彎腰,勒住自己馬匹的同時,也伸手勒住了疾弛中的花葉姜的馬,這一手看似簡單,實則非常兇險,但他做來卻如廳中飲茶般行云流水。
“怎么?”花葉姜問。
這是今天他第一次與穆緩歌對話,經(jīng)過昨夜,他們之間似乎有了某些微妙的不同,這感覺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是他親手將自己所愛的女人,送入了他信任的兄弟的洞房,然而春宵苦短,他的心里是不是真的那般坦然,那般平靜,或許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自小便被告之,我學(xué)武功,我自幼不能出現(xiàn)在人前,我吃的苦,我受的屈辱,都是為了一個叫花葉姜的人?!本徃柙?jīng)這樣對他說,“父親告訴我,我的人生目標就是不惜一切代價幫助花葉姜登基為皇,我曾經(jīng)非常痛恨這樣的安排,也痛恨著那個叫花葉姜的人。但是,直到在那個很深很深的皇宮里第一次見到他,我才知道,世界上是真的存在那種叫命運的東西的,我的命運,就是不惜一切代價保護花葉姜,讓他好好兒活著——無論是他想登基為皇,還是不想?!?/p>
他第一次聽到緩歌這樣說,心底涌起的巨大震動,自然無法言說。
他和緩歌的血脈里,有著相同的成分,但他相信那并不是他們互相信任互相認可的原因,他想那也是緣于那種叫命運的東西。
他信任緩歌,如同信任另一個自己。
所以,才會放心地把疏香交到他的懷里。
但是,直到昨夜,他才知道,原來他還是會妒忌,會害怕——原來他一直不相信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他真的能夠給予疏香最終的幸福嗎?如果他不能,但是緩歌可以?
他明知現(xiàn)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卻仍然阻止不了暴雨中游走的思緒。
“等一等?!蹦戮徃柘蛩麚u一搖頭,聲音不大,卻字句清楚。
因了這一停頓,蒼山大軍也停止了前進,因迅速接近不明營隊的緊張似乎得到了一些緩解。
花葉姜明白了穆緩歌的意思,他微微側(cè)身向身后的兵士交代了一句,片刻,一面鮮艷巨大的金色旗幟便高高挑起,雖在雨中,但那氣勢卻絲毫不減,隱約的一個巨大“花”字更是帝京皇族的專用標志。
穆緩歌緩緩道:“你篤定花葉禪會如約交出帥印,隨你回京?”
花葉姜道:“他是真正有抱負的人,當皇帝是他的夢想?!?/p>
穆緩歌沉吟道:“也許他不喜歡這種贈予的方式——若自己搶來,似乎更加得意。”
花葉姜沉默片刻,微笑道:“你知道我為何選擇了他而不是我大皇兄花葉鴻嗎?”
他不待緩歌回答,便自行揭曉:“因為他是恰好不喜歡你說的那種方式的人。”
話音剛落,就見一隊兵眾從帝京軍隊扎營處漸漸奔近,一面相同的“花”字金色大旗也出現(xiàn)在眾人視線里,片刻之后已能看清來人的服飾,奔在最前面的人顯然正是花葉姜的二皇兄花葉禪。
第6節(jié) 她的幸福,終究不是他來給
“太子真的要挾兵權(quán)逼皇上退位?若傳遍天下,這可是遺臭萬年的事?!被ㄈ~禪似乎仍有些不確定。
他自小聰明過人,胸懷天下,自認是執(zhí)掌天下的人選,然而通過這樣方式得到皇位,卻是他所不曾想到的。
“我怎會挾兵權(quán)逼父皇退位?我只是途中突染病疾,不得不帶隊回京而已……只要父皇自愿將皇位傳于皇兄你,我自相信皇兄會履行對我的承諾,有生之年不動蒼山一草一木,以仁治國,福澤萬民?!被ㄈ~姜微笑道。
“但父皇恐怕不會……”花葉禪欲言又止。
“帝京十萬兵眾和蒼山兩萬死士均在我手,父皇不得不同意我的要求,將太子之位傳于你,讓你即刻登基,若傳出去,說到底,還是天家之恥……可是,如果太子惡疾加重,成為廢人,皇上換太子,立新君,就是為萬民福澤著想的圣舉了吧?”
“廢人?”花葉禪微微動容,未等他有所思索,忽見花葉姜快如閃電地翻手為掌,擊在自己的胸口,瞬間一口鮮血噴出來,站在他身邊的穆緩歌的衣上也濺上了點點觸目驚心的印記。
花葉禪震驚莫名地看著穆緩歌似乎身形微微一動,以他的身手,他顯然可以阻止,但他竟然未出手,最終沉默著把臉扭開。
花葉姜輕輕地咳著,但他的臉卻呈現(xiàn)出柔和的笑意,此刻雨勢漸歇,天地間仍然昏暗,渾沌不清,幾滴鮮血滴落在泥地上,很快模糊不清。
“緩歌,如果到時候我下不了手,你一定要幫我?!被ㄈ~姜低聲說。
穆緩歌似乎在忍耐著什么,聽到花葉姜的話,他猛地轉(zhuǎn)過臉來,他的眼里似乎有著某種灼人的火焰,就連花葉姜也為之怔忡。
他冷笑一聲:“放心,我會如你所愿地幫你,盡斷你全身經(jīng)脈,讓你從此成為一個連行走也不能的廢人?!彼恼Z氣明明是冷的,但卻在輕輕地顫抖。
花葉禪又是一驚,他道:“太子這又是為何?”
花葉姜卻沒有回答他,他輕輕地將嘴角邊的血跡拭凈,低聲道:“即使是個廢人,也可以安心地在河邊釣魚,曬太陽,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不會一夜噩夢盼天亮吧……”
他話音未落,突然穆緩歌伸手一指,遠處,帝京的方向,竟然又依稀出現(xiàn)了一面“花“字大旗。
太子貼身近衛(wèi)已經(jīng)沖上前去,卻見來的人眾中一黑衣老者高舉著一幀黃色卷帛,遠遠地就尖聲嘯道:“圣旨到,太子何在?”
花葉禪和花葉姜均是一凜。
這時,帝京軍隊已經(jīng)辨清了來人,是當今皇上座前大太監(jiān)明德,而列隊在前方的兵眾也聽清了他的喊話,頓時,一排排兵眾如潮水般跪倒,一時間氣勢如虹,而蒼山諸軍則不明所以,仍然嚴陣以待地站立著,氣氛瞬間緊張了起來。
轉(zhuǎn)眼間明德的馬已經(jīng)到了跟前,花葉姜上前一步,驚訝地道:“明公公?”
只見皇上的座前大太監(jiān),平日里錦衣華服的老者,此刻卻須發(fā)沾泥,跟著他的十來騎人也俱是狼狽不堪。
明德卻翻身下馬,再次拉尖嗓音嘯道:“太子接旨——”
花葉姜似乎預(yù)感到了什么,他的胸口有些起伏,剛才吐過血使他的臉更加蒼白,但他終是順從地緩緩跪下,而花葉禪和穆緩歌也在他身后跪下。
蒼山軍隊看到世子跪了,這才依樣跪倒,一時間原野蒼蒼,只見俯首的人身,沒有了雨,也沒有了風(fēng),令得明德的聲音如幽靈般在這山谷間來回穿梭,充滿了詭異的感覺。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太子花葉姜接傳國玉璽后,即刻成為帝京新皇,著火速回京親政。欽此?!?/p>
所有的目光都在偷偷抬眼看著那一個人,而那一個人則如遠山般沉默,仿佛整個世界都離他很遠。
明德輕聲道:“太子,帝京有變,大皇子花葉鴻已經(jīng)帶人控制了皇宮,挾持了皇上,逼他退位,立自己為新皇。幸而皇上覺察到了危險,先一步讓老臣帶著傳國玉璽和圣旨前來尋太子,皇上說見玉璽如見新君,只要太子接了這旨,則即刻成為新皇,請?zhí)恿⒖唐鸪袒鼐┚然噬稀?/p>
花葉姜仍然默默地跪著,他沒有抬頭,也沒有說話。
明德開始宣旨的內(nèi)容已經(jīng)令帝京和蒼山的軍隊都籠罩在了一種莫名的緊張情緒里,尤其是蒼山軍隊,他們在出發(fā)前已得蒼山侯命令,護送太子登基,如有生變,則誓要血染帝京!
穆緩歌的手心也微微滲出了冷汗。
他沒有想到事情會這樣急轉(zhuǎn)直下,花葉姜出京的日子里,帝京里竟然也暗潮洶涌,而花葉鴻竟然會趁機逼宮。
更意外的是,當今皇上會先一步察覺到變故,派明德將圣旨和玉璽送出宮外,帝京自建國以來的傳統(tǒng),新皇登基必須持傳國玉璽,恐怕這棋行險著已經(jīng)起了作用,花葉鴻雖然控制了皇宮,卻找不到玉璽,也無法立刻自立為君。
如果花葉姜現(xiàn)在不接旨,恐怕帝京宮變將成為父子相殘的慘劇,而這十萬帝京軍也將因為對太子的質(zhì)疑而陷入失控狀態(tài),自己帶領(lǐng)的蒼山軍隊也一觸即發(fā),一切已經(jīng)無法按照花葉姜的預(yù)期進行,他將成為第一個被迫在野地里登基的君王。
命運再一次顯示了它神奇的力量,它帶著嘲笑的聲音,將花葉姜輕易推翻在浪尖潮頭。
穆緩歌默默地看著花葉姜的衣角,它們紋絲不動,他的眼睛卻漸漸模糊。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見花葉姜的情景,那時他的武功已經(jīng)極好,他躲過了深宮守衛(wèi),在暗處觀察著這個他曾經(jīng)痛恨的人。
那是一個有著淡淡霧氣的早晨,空氣很潮濕,有些陰暗的感覺。
他看到了什么呢?
他看到了在沒有人的花園里,那個被叫做太子的瘦弱少年,輕輕地將衣袖上沾著的一只小蟲拈了下來,再慢慢地小心地把它放到了一片桃樹葉上。
他看著那小蟲爬走,淡紅的唇邊浮起了一朵如蓮花般清靜柔美的微笑,那微笑安然而落寞,而他眼睛里的光彩,卻如虹彩般驚心動魄。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此刻想起那一幕。
他只覺得自己的心有著一種難言的疼痛和氣悶,他用力地將那濕潤逼回眼中,這時,他突然看到花葉姜的身影動了動。
但是剎那間,一直跪在他身邊的花葉禪突然疾伸出手,捉住了花葉姜的衣角,同時低叫了一聲:“太子!”
他低聲道:“太子……這是天意?。 ?/p>
花葉姜的身體滯在空氣中,他已經(jīng)聽懂了花葉禪的意思,現(xiàn)在,十多萬軍隊都聽到了皇上的圣旨,花葉禪已經(jīng)不可能成為新君,否則人心浮動,天下大亂并不是危言聳聽。
花葉禪就此認了命,他決定甘心臣服于天意,不再奢求那本不屬于他的皇帝夢。
然而花葉姜呢?
花葉姜用力地閉了閉自己的眼睛。
已經(jīng)沒有時間再容他猶豫。
他緩緩地伸出了雙手。
“兒臣接旨?!?/p>
金色的龍袍慢慢披在身上,徐徐轉(zhuǎn)過身,將墨線般的長發(fā)高高綰起,明德為他束上代表帝皇身份的金冠,花葉姜朝著蒼茫大山和他的軍隊舉起那枚晶瑩剔透的傳國玉璽。
瞬間,“吾皇萬歲”的震天之吼震天徹地,無論是帝京的將士,還是蒼山的將士,在這一刻都心潮澎湃,熱血沸騰,誓要為新君孝忠終生!
只是,這個成為了天下至尊的男人,沒有人看到他低頭束發(fā)的那一刻,跌落在塵埃里那一滴冰涼的眼淚。
新皇登基三個月后。
帝京繼續(xù)繁榮,民心穩(wěn)定,數(shù)月前由大皇子花葉鴻發(fā)動的一場宮變,由當今皇上的及時返回而解除,據(jù)說危急時刻,當今皇上的一位異人朋友出手,從叛軍手中救回了被挾持的老皇上,起到了關(guān)鍵作用。
而當今皇上登基后立刻回收了蒼山兵權(quán),令邊境民眾更加安心,而他同時大赦天下,連之前獲罪的杜太傅一家也從天牢中放出,允許回歸蒼山安老。
新皇治國干練果斷,成熟睿智,事實上在他當太子期間,就已經(jīng)代老皇上處理了無數(shù)政務(wù),并多次視察民情,解決頑癥,深得民心,因此百姓甚為擁戴。
但唯一令帝京百姓稍稍不安的是,近日有宮里傳出的消息,說新皇對自己的身體不甚愛惜,經(jīng)常夜以繼日地伏案,卻不思飲食,不進湯藥,才登基三月,竟有了隱隱咯血之疾。
雖是傳聞,但到底令怕極變故的百姓們惶恐。
一朝皇帝一朝天,一個好皇帝是萬民之福,而一個行有差池的皇帝卻是蒼生之禍。
新皇還如此年輕,若是他生變故,這帝京天下將如何改寫呢?
是夜,御書房里,一盞盞金色燈燭點亮,將那書案上執(zhí)筆的人照得白衣勝雪。
他的手邊堆著如山的奏折,還有一碗涼透的湯藥,黑色的藥汁分毫未動,他卻輕咳幾聲,嘴角滲出一絲血跡來。
花葉姜不以為意地拿起一塊帕子將嘴角的血抹凈,目光卻未離筆下的那份奏折,然而燈燭突然一暗,幾盞燈竟然同時熄滅。
他還未抬起頭來,殿外守衛(wèi)已經(jīng)發(fā)覺異樣,高聲叫道:“皇上?”
花葉姜嘆了口氣,他稍揚聲道:“沒事,我休息一下,不用進來?!?/p>
在外當值的侍衛(wèi)和太監(jiān)們頓時放下心來,皇上實在是太累了,他又是三天未曾合眼了,他愿意休息一下,自然是好的。
花葉姜微微閉了眼睛,他放下了手中的筆,疲憊地將身子靠在那寬大的椅子上,輕聲道:“緩歌?!?/p>
穆緩歌從他的身后走出來,他在黑暗中凝視著花葉姜的臉,一縷月色清輝從天窗里漏進來,照著花葉姜因為削瘦已經(jīng)失去了神采的臉龐,一別三月,他竟然已經(jīng)成了這般模樣。
他冷聲道:“你就這么想死?”
他突然揮起一掌,將那案上如山的奏折擊得如片片紙蝶般飛散。
花葉姜卻不為所動,他仍然保持著那樣的姿勢,語氣如同輕嘆:“我只是太累了……既然當皇帝是我一定要走的路,我就想快些走完它,這樣而已。”
穆緩歌不說話。
花葉姜說:“他……已經(jīng)見到她了嗎?”
緩歌自然知道他說的是誰。
他沒好氣地道:“當然,你還在他們當年相遇的山上給他們建了別院,他們現(xiàn)在過得那叫一個風(fēng)流,恐怕都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已經(jīng)快死了。”
花葉姜微微笑起來。
從陰謀開始,到相守終老,誰說不是一個好結(jié)局?
他靜了片刻,終是又問:“她呢?”
緩歌似乎也已經(jīng)從初見花葉姜的震驚中緩解了過來,他輕笑了一聲。
“她還在等你……不過,我相信有我的陪伴,她總有一天會忘記你,和我過上神仙日子的?!?/p>
雖然沒有燭光,但穆緩歌卻清楚地看到花葉姜的手指驀然收緊,幾乎是瞬間,一柄冰涼的長劍抵上了他的心窩。
花葉姜輕輕地喘著氣,但穆緩歌卻未退分毫。
他當然可以避開,花葉姜的身手遠遠不夠?qū)Ω端?,但他們都知道,若是他們一人下得了手,另一人絕不會逃。
花葉姜低聲說:“你知不知道,有時候我會恨你?!?/p>
緩歌仍笑:“我還知道,你這樣摧殘自己,是因為你那樣不甘心?!?/p>
花葉姜咬著牙,他手中的劍已經(jīng)刺破了穆緩歌的衣服,或者劍尖已經(jīng)扎進了肉里,只要他再推一下,他愛過的那個女人就永遠不會再屬于他人。
但是,他要的到底是什么?
“葉姜啊,你要的,不過是她能幸福?!?/p>
“你不甘心,是因為你貴為天子,卻給不了她想要的幸福,一入宮門深似海,就算她做了你的后,她仍然要與無數(shù)女子爭寵后宮,面對數(shù)不清的明槍暗箭?!?/p>
“葉姜,你什么都清楚,所以你才不要她入宮,寧愿放她走,可是,你不甘心,你在掙扎?!?/p>
花葉姜猛地用力,他感到劍尖刺破皮膚的一絲快感,有鮮血瞬間涌出來,腥甜的氣息進入鼻端,像十四歲就開始的不能停止的噩夢。
他猛地后退一步,一個踉蹌。
穆緩歌微笑著,他用一只手捂住那個不深的傷口,另一只手輕輕地放在花葉姜的肩上,力道卻是堅持的。
“葉姜啊,別再掙扎了。放過自己吧,今生,那普通人的路,就讓我替你走了吧?!?/p>
雖仍是微笑,他的言語里,卻是從未有過的深沉與鄭重。
仿佛是一種儀式。
花葉姜微微地顫抖著,他的手指,一直死死地握著那劍,然而它終于“咣”的一聲落下地來,濺起細細塵土。
是的,他什么都明了,十萬大軍前,他接過玉璽,披上皇袍,他就已經(jīng)順從了今生的宿命,然而折磨自己的,僅僅是那一點點不甘心。
不甘心的是,她的幸福,終究不是他來給。
他忽地仰天而笑。
“那普通人的路,你就替我走了吧!”
穆緩歌的眼眸驀然縮緊,這一句,既是承諾,又是托付。
他賭贏了這世間最是重情的帝王。
自他還是那瘦弱少年,他便看螻蟻之自由也心生歡喜,這樣一個男人,又怎會在承諾天下后又負天下?
這是他一直想要的吧?然而他卻為何更加心痛?
花葉姜撤劍之后,再無猶豫,回身端起那碗已經(jīng)涼透的湯藥,一飲而下。
穆緩歌的眼淚瞬間滾落。
“什么都不用對她說?!彼吐晣诟?。
“葉姜……”緩歌終是忍不住喚他一聲。
“從今以后,這世間只有皇帝,再無花葉姜?!蹦鞘煜さ穆曇簦丝搪爜砭谷绱似届o,有如心死,而他白衣清瘦的背影上,一條張牙舞爪的金色龍形紋飾赫然在目,顯示著他已然不同的身份。
穆緩歌的心縮緊。
他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向所有人期待他走的路,鎮(zhèn)定地,悲傷地,無法回頭地。
走向他的的命運顛峰。
他低聲似是說給自己聽:“這世間再無花葉姜,卻會多一個好皇帝?!?/p>
穆緩歌突然疾伸手,用力擁抱住那個與他有著血脈之親的身影,然后快速松開。
就在那一瞬間,他已在他的耳邊說完了那句話:“葉姜,要好好兒活著啊,哪怕是孤獨地活著?!?/p>
從此之后,他將代替這個叫花葉姜的男人,守護著那個叫杜疏香的女子,在遠遠的地方,如萬千蟻民般默默地看著他,仰視著他,守護著他,他將永遠威儀,永遠睿智,永遠平安,永遠長樂。
而那個會哭泣,會顫抖,會思念,會痛楚的少年,他從這一刻起,將消失在世間。
再也沒有人能夠觸碰到他。
尾聲 今朝陌上又花開
十年后,帝京空前繁榮,國富民強,再無戰(zhàn)禍,史稱“帝京盛世”,百姓歡欣地稱他們愛戴的皇帝為“鷹帝”。
只因他的衣著紋飾上,總有一只金色的鷹孤獨而驕傲地飛翔。
多年前,他含笑對著自己所愛的女子說:“比起龍來,我或者更喜歡鷹一點?!?/p>
她看著他,她的眼睛亮如繁星,他毫不懷疑地伸出手,她就會陪他走完一生。
又怎知此后經(jīng)年,蒼山負雪,浮生未歇,終有變故。
只因那一年,陌上花開,正妖嬈,陽光獨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