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這個喝了,喝了病就好了?!彼犚娪腥诉@么說,隨后有東西灌進他嘴里。
酒香中,有著一絲令人作嘔的腥臭。
“嗚——”黑暗中傳來小女孩低低的飲泣聲,若有似無,他辨出那是鄰家小妹子的聲音,于是向哭聲響起的方向走去。
身體沉重得出奇,四周也始終是一片黑暗,只有很遠的地方有著一點隱約的光亮。
他拖著腳步,一步一步地走。
終于走到了亮處,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背對著他蹲在地上,不住地顫抖著。
“秀秀,你怎么了?”
他伸手扶住那抖動的肩膀,將人扳了過來——
手下瘦弱的身軀忽然塌陷了下去,人形化成了數(shù)不清的蜈蚣,細小的足爬動著發(fā)出沙沙的聲響,轉(zhuǎn)眼到了他的腿上,身上,臉上……
(一)
“宋先生,這邊請?!?/p>
引路的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自稱是夏家的大管家,宋寧書跟著他跨過幾道月門,迎面走來幾個裝扮精致的少女。他正要回避,卻被大管家拉?。骸八蜗壬?,這是我們東家?!?/p>
只見走在眾人之前的少女身材高挑皮膚白皙,一對杏眼明亮如星。
只是那眼神凌厲,似乎一眼就能看到人心里去。
東家,那應(yīng)該就是夏氏現(xiàn)在的當家夏紅芍了。雖然之前也聽過夏氏女當家的聲名,但他怎么也想不到掌管華城首富之家的,竟然是這樣一個妙齡少女。
忽然間就岔了念頭——
若那人還在,也該是這般年紀了。
夜里,宋寧書在西廂房支了窗,夜風帶著夏時獨有的潮濕進來,倒吹散了一些躁意。
“啊——”忽然有驚叫聲打破了寂靜。
聲音是從前院傳來的,他趕過去的時候那邊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人,圍成了一個圈。
他擠了進去。
蜈蚣,約有數(shù)百條,每條半尺來長,在兩尺見方的土地上互相糾纏翻滾,密密麻麻的,看得人頭皮一陣癢。
忽然人群騷動起來:“東家來了?!?/p>
眾人讓開一條路,紅芍邁著緩緩的步子走進來:“怎么回事?”
“東、東家,忽然就跑出來這么多蜈蚣,打都打……”一個提著掃把的小丫頭慌慌張張地說,可話還沒說完就挨了她一個巴掌。
“混賬!胡說什么,這是天龍,天龍你也敢打?誰帶的她?還不拖下去好好兒教訓!”她厲聲呵斥道,所有人頓時鴉雀無聲。
一個婦人趕緊把小丫頭領(lǐng)了下去。
這情形讓宋寧書很不舒服,但他也知道這不是自己能管的事。
都說華城有一絕,黑身金頭的蜈蚣能長到尺許長,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好藥材。拿來泡酒入藥,制成的藥酒能治許多疑難雜癥。
就連他自己,幼時得了驚風,也是喝這藥酒好的。
而華城里藥酒做得最好的就是夏家,夏家靠此維生發(fā)跡,自然將蜈蚣奉為神明,在家里都只叫天龍以示尊敬。
這一點規(guī)矩,大管家可是一見面就對他叮囑了不下十遍。
之后紅芍看了那抱成一團的蜈蚣許久:“至夏之時,天龍們這是抱在一起生陰呢,不妨事?!彼@么一說,其他人都松了口氣。
“你們兩個在這里看著,其他人都回去歇了吧。”隨后她一聲令下,眾人口中答應(yīng)著,開始散了。
宋寧書抖了抖衣服,也打算回房。
可是轉(zhuǎn)過身,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一個纖弱的身影上——白衣藍裙的少女,梳著整齊的童花發(fā)式,正躲在一扇偏門后面露出了半個身子向外張望。
(二)
第二天一大早,又是大管家?guī)?,宋寧書在書房里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學生。
夏潼今年十一歲,蹺著二郎腿坐在書桌上:“你就是新來的先生,有什么本事敢來教我?”
大管家額頭頓時見汗:“三少爺,宋先生是留洋回來……”
“你少說話!”少年搶白道,“去過西洋有什么了不起?大姐也去過,你去和大姐說,我不要什么先生,我就要她教我?!?/p>
宋寧書聽到這里忍不住笑了:“三少爺,自古青出于藍的少,你要跟東家學,就不怕一輩子勝不過東家?”
夏潼愣了一下,半晌才狐疑地看著他:“跟你學就勝得過嗎?”
“試過就知。”他走到講桌前翻開課本,“今日就先上一課,若講得不好,三少爺辭我時在東家面前也有說法?!?/p>
“好!”到底是少年氣性,夏潼一口答應(yīng)下來。宋寧書聞言笑著看了看大管家,后者抹了抹汗,這才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拱手退了出去。
課上到一半的時候,宋寧書起身去倒茶,不想發(fā)現(xiàn)窗外有人在偷聽。
白衣藍裙,童花頭,正是昨夜躲在門后的少女。她細致柔和的五官和夏紅芍有些相似,許是血親。
“呀!”少女似乎沒想到會被他發(fā)現(xiàn),一下子愣在那里。
“先生怎么啦?”夏潼過來一看,“二姐你在這兒干什么?”說完他就徑自介紹起來,“先生,這是我二姐紫玉。”
“二小姐?!彼s緊作揖。
而少女紅著臉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就跑了。
“怪人?!毕匿铝送律囝^。他則目送少女的背影消失在月門后,回頭問夏潼:“東家與二小姐都見過了,你還有其他的兄弟姐妹沒?”
他盡量讓自己的口吻輕松尋常,手里卻是捏著一把汗。
“多著呢,記不清了。”夏潼不耐煩地說。
他笑了起來:“記不清?難道平日不用喊人嗎?”
夏潼哼了一聲:“也就年節(jié)的時候才冒出來,祠堂里名冊上照著喊就是了?!?/p>
說完就跑回去看書了。
而他說聲“原來如此”,抿口茶,然后看著窗外方才伊人蹤影消失的方向——
默默出神。
幾天后的深夜,月黑風高。
宋寧書溜進了大宅西院的夏家祠堂。
他想看看那本記載了夏家人名姓的冊子。
“什么人?”然而也許是找尋得太過專注,直到身后有人喝問,他才嚇得轉(zhuǎn)過身去。
卻見是紅芍,一手執(zhí)燈,單人孤影。
一時間他們倆就這么靜靜地對峙著,直到門外有人問:“東家,沒事吧?”
他驚惶地看著她。
“沒事,我這就出來?!睕]想到她這么說,然后到祖宗牌位前上了一炷香,又不慌不忙地退了出去。
自始至終連看都沒有再看他一眼。
門重重地關(guān)上了,祠堂內(nèi)又陷入了寂靜,他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腿一軟,一下子坐在地上。
(三)
次日,紅芍派人來叫他。
“先生深夜進祠堂,所為何事呢?”她抿著茶問他。
想了想之后,他決定說出真相。
他來華城,入夏家,是為了尋人。
事情還是要從他幼年的那場病說起,游方的郎中醫(yī)好了他,祖母感恩戴德就留人家住了下來,郎中身邊的小女兒名叫秀秀,五六歲的年紀,成日跟在他身后叫寧書哥哥。
半載光陰,兩家親熱得像一家人。
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夜里醒來,隱約聽見外頭人聲嘈雜,還有秀秀的哭聲。那時他迷迷糊糊地以為是做夢,又睡了過去。
可等第二天醒來,隔壁已是人去屋空。
然而郎中給祖母留了不少錢,也就是靠這些錢他念了書留了洋,后來在省城謀到一份不錯的差事。
這些年里也曾幾次向祖母旁敲側(cè)擊,可老人家口風很緊,直到去世前的幾個月腦筋有些不靈了,才透露出郎中姓夏,是華城人,當時其實是家里來了人將父女二人接了回去。
整個華城,只有一戶人家姓夏。
祖母去世后他就辭工來了華城,想無論如何,這里總該有些蛛絲馬跡。
那個女孩子,他想至少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往事一點一點娓娓道來,他一邊說一邊看紅芍的反應(yīng),然而卻見她神色漸漸凝重起來,等他全部說完,話音才落,她便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原來先生要找她?!?/p>
她蹙著眉頭,抬眼看過來。
“多謝先生還記掛著她,可惜秀秀早就已經(jīng)過世了?!?/p>
“咣!”
茶盞摔了個粉碎,而他除了怔怔地看著她之外——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紅芍親自帶他去了秀秀的墳上,城郊的一處野地里,小小的土堆上雜草長得成片,一塊石板上歪歪斜斜地刻著幾個字:愛女秀秀之墓。
“這?”他見了這般簡陋,不禁詫異。
“先生勿疑……秀秀是我三叔和一個戲子生的女兒,無名無分,三叔為了她們母女又在外頭游蕩多時,當年說是家人接回,其實是老族長下令把人抓回來懲辦,可憐秀秀年紀小受不了這樣的驚嚇,一病不起沒多久就去了。”不等他發(fā)問,紅芍就自己道出了原委。
“之后沒多久我三叔也去了,因為這件事實在不光彩,老族長就把三叔除了名……”
他回想了一下,確實在名冊上,紅芍的父親是長子,而下面只有一弟一妹,并不存在什么三叔。
他忽然覺得胸口有一團悶氣無處發(fā)泄。
原來就在自己因為夏郎中的恩惠而改變命運的同時,秀秀和夏郎中卻在經(jīng)歷著這樣的生離死別。
看著荒草叢生的墳冢,他耳邊又響起了昔日的俏語嬌音。不知不覺的,隱在袖中的手,緊握成拳。
“先生也不用太難過了?!边@時卻聽紅芍冷冷地說,“我們這樣的人家,原本就是這樣的規(guī)矩。”
(四)
幾天后,他去請辭。
其實不太想見紅芍,那日墳前她的話依然讓他耿耿于懷。可到了她跟前,還沒開口,她倒先問:“日前之事,先生還難過嗎?”
他愣了愣,搖頭道:“謝東家掛懷,已經(jīng)淡一些了?!?/p>
“那就好,秀秀要是知道先生這樣記掛著她定然也是開心的,只是先生一日不得開懷,她泉下有知,也要不安?!?/p>
她這么說的時候沒有像往常那樣直視他,而是低著頭,似乎在追憶什么的樣子。
他心中一動,忽然想到當年或許她曾與秀秀相處過一些時日。
知道一些他所不知道的事。
霎時間請辭的心便熄了——如果留下,或許他能從夏紅芍這里聽聞更多有關(guān)秀秀的往事,哪怕只言片語,也是好的。
這么想著,當她問他來有什么事的時候,他就改口說想帶夏潼外出郊游。
“那自然好。”她滿口答應(yīng),使人去叫夏潼過來。
沒想到一起來的還有紫玉。
宋寧書留意到少女進來后先向自己看了一眼,可隨后又低下了頭。
“二姐也去,成不成?”那邊,夏潼已經(jīng)和紅芍磨上了。
她似乎有些為難,但最后還是笑著點了點頭:“去就去吧,整天悶在這宅子里也不是個事兒?!闭f著她看向一旁的紫玉,“紫玉,出門了,凡事小心些?!?/p>
紫玉忙不迭地點頭。
然后夏潼便拉著他二姐興高采烈地先往門外去了,而他走在后面,回頭看時紅芍剛好低下頭去。
她翻看賬目全神貫注,可他也沒有遺漏低下頭去的那一瞬間,她眼中一閃而逝的,欣羨的目光。
到了郊外,夏潼又喊又叫地跑在前面,不過只要沒跑出視線范圍,宋寧書也不管他。
可這樣一來只剩了他和紫玉走在一起,她總是低著頭不說話,氣氛就有些尷尬。
“沒想到二小姐也喜歡郊游?!彼缓谜以捳f。
可她也只是抬起頭笑了笑。
就這樣沉默著一路前行,然而雖然不言不語,但他還是能感覺到她不時投來的目光。
跟著夏潼往偏僻處跑,前面出現(xiàn)了一座窄石橋。夏潼兩三下就跑了過去,在那頭向他們招手。
到了橋邊他先讓紫玉,可她看了看,一臉懼色。
沒辦法他只好先上去,待要伸手去拉她,又覺得不妥,就取出手帕來蓋著手伸到她面前。
誰知她一看,笑了起來,說:“寧書哥哥,以前你可是拉著我就過去了呢。”
這天夜里,紫玉約他在西園會面,將當年的曲折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
一開始的時候,事情的確就像紅芍說的那樣——年幼的秀秀受不了驚嚇得了重病。并且夏家的長老們認為這孩子出身低賤,便不許請大夫,有心要她等死。
然而秀秀的二叔對此很不忍,恰好這時二叔的女兒紫玉也因病夭折了,二叔讓弟弟報稱秀秀病死,自己則將病重的秀秀接到身邊當做女兒醫(yī)治。
“紫玉跟我原就生得相似,一場大病后面貌有些變化別人也不會起疑。后來爹爹又先我而去,我便頂著紫玉的名字活了下來?!?/p>
紫玉說著往事,看著他目光閃爍:“寧書哥哥,我第一眼看見你,就認出來了。”
她小心翼翼地抓住了他的衣袖,就像當年一樣。
他卻忽然又些不明白自己的心緒——找到了秀秀,他卻感覺不到那種應(yīng)有的狂喜。
“這件事……東家知道嗎?”忽然想到了紅芍,他不著痕跡地拉回了自己的衣袖。
沒想一提起她,紫玉立刻露出恐懼的表情,打了個哆嗦。
“不、不能告訴大姐?!彼偷刈プ∷氖帧?/p>
“你不知道她的真面目?!?/p>
(五)
之后巡夜的人來了,他們匆匆分開,他沒來得及探問更多關(guān)于夏紅芍的事。
后半夜他輾轉(zhuǎn)反側(cè),腦中翻來覆去都是紫玉說的那些話。最后好不容易睡著了,卻做了一個可怕的噩夢。
夢中他看見了紅芍,可當她從花叢中向他走來時,他卻發(fā)現(xiàn)她的下半身——
長著蜈蚣的身子。
從夢中驚醒,冷汗?jié)裢噶怂娜怼?/p>
第二天的上午,他在書房里給夏潼授課,一抬頭,就看見紫玉似乎是不經(jīng)意地走過窗外。
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了騷動的喧鬧聲。
被夏潼拽著去看熱鬧,到了地方他才發(fā)現(xiàn)又是在前院——自從那夜出現(xiàn)了蜈蚣抱團的異象,紅芍就命人看守著,他也是后來才聽大管家說,才知道這原來是蜈蚣交配的盛況。
對于靠蜈蚣營生的夏家來說,可說是一件大事了。
但是此時此刻,在那個下人們用藥粉圍起的圓圈內(nèi),那夜瘋狂糾纏活蹦亂跳的數(shù)百條蜈蚣竟已經(jīng)都死了,地上黑黑的,鋪了一層尸體。
一旁,紅芍一臉凝重地看著這一幕良久,最后她叫來大管家:“通報族里各位長輩去?!?/p>
在場許多人都倒抽了一口氣。
這時他感到了身后的目光,回過頭去,卻見紫玉扶著墻癱坐到了地上。
她的眼中,滿滿的都是驚恐。
深夜,宋寧書聽見有人敲門。
“寧書哥哥,你救救我!”一開門,紫玉幾乎是跌了進來,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帶我走好不好?”
“為什么要走?”他趕緊扶她坐下,問她原委??勺嫌窨磥眢@懼非常,不斷地向門外看,又支支吾吾的,不肯說原因。最后他急了:“你不說,現(xiàn)在就出去!”
他吼得很大聲,她嚇了一跳,卻反而鎮(zhèn)靜了下來。
“寧書哥哥,早上的情形你也看見了……”想了想之后她輕聲道,“今年天龍生陰不成反而死絕了,長輩都說是禍事,要我、要我成親沖喜,說是已經(jīng)為我找了一戶人家,三天后就要過門!”
“什么?!”他大吃一驚,不僅因為這愚昧而瘋狂的點子,更讓他詫異的是紅芍竟然會同意這種事?!
“那東家她……”
“不要說了,”沒想到提到她,紫玉驚恐更甚,“就是大姐的主意。”
他頓時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心亂如麻,而紫玉在說完前因后果之后便哭了起來。他怔怔地坐了片刻,毅然從床下拉出了藤箱,開始往里頭塞行李。
“我?guī)阕撸 币贿吺帐八贿呎f道。
而當他拉著她沖出門去,卻赫然看見有人正站在院子里,靜靜地看著他們。
是紅芍。
“先生這是要帶舍妹去哪里?”暗夜里,她的目光冷得有如刀鋒。
他忽然覺得一股熱血涌了上來,就在他想沖上去質(zhì)問她為何要這樣對待自己的姐妹時,紫玉忽然叫了一聲大姐,然后“撲通”跪了下來。
“大姐,事情我做不了……我有喜歡的人了,我第一天……第一天看見先生,就喜歡他了?!彼刂氐乜念^:“大姐,我求你放了我們,放了我們好不好?”
她帶著哭音的懇求,聽起來分外哀戚。
可紅芍只是默默地看著她。
“紫玉,起來!”他惱了,一把拽起了苦苦哀求的少女,“別求她!”
紫玉恐懼地躲進他懷里。
“先生對舍妹,也是一樣的心思嗎?”就在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紅芍忽然開口了。
他轉(zhuǎn)過頭去,正好迎上她的目光。
心底,忽然一陣煎熬。
“是!”猶豫了許久之后,他大聲吼出了這個字。
不能有其他回答了,無論如何,眼前的情勢下他必須與紫玉站在同一陣線。
“好!”伴隨著他的回答,紅芍也似乎下了某種決心,“我可以成全你們,但是紫玉,你答應(yīng)過我的事,一定要做!”
她是對著紫玉說的。
他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jié)論,正不知所措,忽然懷里的少女輕輕推開了他:“大姐——”
紫玉止住了哭聲,向紅芍看去。
“我答應(yīng)你……事成之后,定放你們二人自由?!边@么說著,紅芍伸出手來。
猶豫了一下之后,紫玉邁開步子向她走去——
“紫玉?”他有些擔心。
“先生。”紅芍看了看他,“放心吧,我夏紅芍,是言而有信之人?!?/p>
就這樣,最終紫玉還是回到了她的長姐身邊。
看著她們的身影消失在月門外,他忽然感到一陣強烈的不安,可剛想要追上去的時候,忽然腦后一痛——
眼前黑暗,瞬間襲來。
(六)
黑暗中,四周細碎的聲音不斷,他意識到有很多人在邊上。
最終意識徹底清醒的時候,他聽見一個枯澀的聲音說:“生辰八字都是正好的,就是他了?!?/p>
睜開眼,他發(fā)現(xiàn)自己被五花大綁著倒在廳堂上,圍坐的是十幾個須發(fā)皆白的老者。而坐在主位的老者旁邊——
赫然站著紅芍。
“你們想干什么?!”他大叫起來,可老者們都沉默著,“夏紅芍!你究竟要怎樣?!”
他向她怒吼。
卻見主位上的老者使了個眼色,她點點頭,向他移步過來:“宋先生,這幾位是我夏家的長老,他們知道了你和紫玉的事,照我們夏家的規(guī)矩,你要進我家的門就要拜見天龍……”
她這么說著,伸手安撫了他一下,輕聲道:“休怨,我也是不得已?!?/p>
話音未落,一條手巾蒙上了他的口鼻,異香隨之而來。
再度陷入昏沉之前,他死死握緊了手,尖銳的疼痛傳來——是紅芍悄悄塞在他手中的一塊鐵片。
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在夏家的深宅大院,觸目所及是凹凸不平的巖石,倒垂的鐘乳,火把照亮部分,更多的黑暗中傳來隱隱的水滴聲。
這里是一處洞穴。
但這里炎熱異常,單單用鐵片割斷繩索就令他出了一身大汗。
雙手一得自由,他立刻開始查看那塊鐵片,卻見其中還有夾縫,里面藏著一張薄紙。
紙上畫的是開動機括的方法,他仔細查探了一下,果然走出不遠,便看到了與畫中一模一樣的一扇石門。
依照指示開動機括,石門剛開了可容一人通過的縫隙,便有兩個人跳了進來。
紅芍與大管家。
卻見他們各自背著兩個怪模怪樣的大罐子:“快走!”他剛要問話,紅芍卻推了他一把,差點就把他推出洞去。
“你不說清楚!我就不走!”他死死擋著洞口道。
她瞪了他片刻,隨后拉過他:“跟著我,一步也別落下?!?/p>
這么說著,她徑直向深處走去。
他只得跟上。
越往里走越是炎熱潮濕,漸漸的空氣里硫磺的味道濃重起來,由此他知道這洞穴里頭一定是有溫泉眼,忽然想起之前紅芍所說的“拜見天龍”。
這里的環(huán)境,確實極適合蜈蚣生長。
忽然他聽到了極其細小的聲響,還沒反應(yīng)過來,紅芍與大管家已經(jīng)跳上了最近的巖石:“快上來!”她一把抓著他往上拉。
一站穩(wěn)他就回頭看了一下,不看倒還好,一看頓時頭皮發(fā)麻。
只見不計其數(shù)的蜈蚣向著同一個方向行進,那細碎的聲音正是它們號稱過百的足踏過巖石的聲音。
直到這一片蜈蚣過去了夏紅芍才拉著他跳下巖石,隨即她與大管家打開了手中的銅管,帶著刺鼻氣味的液體噴灑到了地上。
卻見液體所及之處,那些落在最后的蜈蚣頓時蜷曲了身體,死了。
“你——”他不禁怔怔地看著她。
她要殺死這些“天龍”?為什么?
然而她對他的詫異似乎視而不見,帶著大管家一路向洞窟的最深處跑去,所過之處,蜈蚣的尸體鋪了厚厚的一層。
很快,他們到了洞穴的盡頭。
這里硫磺的氣味更加濃重,三人不得不用布蒙住了臉面才能勉強呼吸,而就像他推斷的那樣,這里有幾個泉眼正在“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洞窟的最中央,有著一個巨大的深坑。
他跟著紅芍上前,只見她將火把丟下去,照亮了坑底——
全部都是黑身金頭的“天龍”,就向那天他在前院看到的那樣,無數(shù)“天龍”擠在一起,翻滾著,互相嚙咬,不斷意圖爬到其他同類的上方。
紅芍使了個眼色,大管家立刻取下了背上的一個罐子,傾倒下去。
那里面卻不是藥劑,而是油。
火折落下,坑中頓成一片火海。
蜈蚣是不會叫的,但宋寧書卻覺得自己聽到了無數(shù)的慘叫聲,火使得洞中更為炎熱,熊熊火光映亮了夏紅芍的臉,他看著她的側(cè)面,發(fā)現(xiàn)她眼角有一道水痕緩緩而下。
“娘親——”
他覺得自己聽見她唇間逸出了這兩個字。
似乎是可以詢問的時候了,他剛要開口,忽然身后一記輕響——
“小心!”
“砰!”
槍響的同時,紅芍將他推到了一邊。所幸她也沒有被射中,驚魂初定,他們倆同時向開槍的人看去——
“紫玉?!”他驚訝地大叫,卻見那向來柔柔弱弱的女孩子此刻卻是一臉的陰狠,黑洞洞的槍口正指向紅芍。
“二小姐!你答應(yīng)過我……”大管家也是一副吃驚的樣子,可話語間卻透露了他與紫玉是早有預謀。
剛才,正是大管家負責關(guān)的石門。
“住口!”紫玉一聲厲喝,隨之響起的是一記槍聲。
大管家應(yīng)聲倒地:“二……二小姐!”
“你不過是我們夏家的一條狗,也敢癡心妄想!”紫玉不屑地冷哼一聲,片刻后大管家不再動彈,她的目光又回到了紅芍的身上,“你好像不驚訝?”
的確,紅芍看上去鎮(zhèn)定得有些異常。
“我為何要驚訝,長老們得知宋先生的生辰八字時我就開始懷疑你……”紅芍也哼了一聲,“沒想到,你連他也要害……”
“我又不是你,對他一往情深念念不忘?!甭勓宰嫌裥α似饋恚拔抑皇窍胍阒?,夏紅芍,我什么都勝過你!連你喜歡的男人也要拜倒在我的裙下!若不是當年你走運被大伯收養(yǎng),夏家哪里輪得到你這野種來做主!”
她咬牙切齒,顯然是恨極了紅芍。
下一刻,槍口亦再度瞄準。
(七)
忽然間,四周的溫度降了下來。
“不要動!”當他想要去拉紅芍的時候,她忽然大喝了一聲。
可她是對紫玉喊的。
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他驚恐地看到一道黑影正懸掛在紫玉身后。足有成年男子小腿粗細的身體,不斷舞動的百足——
巨大的蜈蚣,仿佛是噩夢中的怪獸。
“紫玉!”就在他驚叫出聲的同時,那條巨蟲一口咬在了紫玉的頸后。
少女連慘呼都沒來得及發(fā)出就死去了,一垂手,那把槍落在了地上。
只見紅芍就地一滾拿到了那把槍,可她的這個動作也吸引了巨蟲的注意,丟下紫玉的尸體,巨蟲瞬間向她攻來,她未及開槍便被撞倒,立刻向后滾去。
“寧書!快拿槍!”她大叫,他趕緊搶過去撿起槍向巨蟲射擊。
然而數(shù)槍過后,那巨蟲竟毫發(fā)無傷,猛地抬起了上半身意圖向他攻擊。
紅芍拔出砍刀丟了過來——
“紅芍!”看到巨蟲猛地向她撲去,他立刻也撲過去,卻見巨蟲將她撲倒的同時一并落入了還燃著熊熊大火的巨坑。
他奮力向前一躍,手一撈,竟天幸抓住了她的手。
只是下墜之勢將他向前一拉,眼看已在坑沿。
“快!上來!”他拼命用力,紅芍亦踩著巖壁極力想要爬上來,無奈巖壁太過光滑,毫無借力之處。
忽然,她的臉色變了。
“放手——”這樣說著,她停止了掙扎。
他向下一看——
只見那巨蟲半身落在火中,卻有幾對足已經(jīng)抓住了她的腳,正意圖向上爬。
“不行!”他大吼道,越發(fā)用力,卻始終無法將她再拉上一寸。
巨蟲,正緩緩爬上來。
“別放手,紅芍,別放手!”感覺到她正意圖松開自己的手,他只覺得恐懼瞬間襲來,但是除了死死抓緊之外卻是別無他法?!皠e——”
忽然她拔下了簪子,猛地扎進他的手背。
劇痛忽至,他再也抓不住——
“紅芍!”
伴隨著他的慘呼,少女與巨蟲一同墜落了。
他大半身探出坑沿,卻只看到她臉上凄然的笑容,片刻后,便被火焰吞噬殆盡。
火,還在燃燒著,仿佛永無休止。
逃出洞穴,外面正是黎明時分。
一輪紅日自山坳中現(xiàn)身,照亮了谷地里的華城。昨夜發(fā)生在洞窟里的事仿佛是一場噩夢,然而看著初升的朝陽,宋寧書輕輕拂過手上的傷口,劇痛襲來,提醒他那不是夢。
真的有人死去了。
紫玉,大管家,還有……
之后為了逃避可能有的追捕,他立刻離開了華城,輾轉(zhuǎn)各地四處流浪。
風霜之中,他漸漸老去。
再回到華城,是七年之后。
此時,夏家已敗。
據(jù)說是因為不再出產(chǎn)金頭蜈蚣的緣故,華城從七年前開始急速衰落了。很多人走了,他經(jīng)過街道,沒有一個人認出他是曾經(jīng)的宋先生。
現(xiàn)在的夏家,由夏潼執(zhí)掌。
曾經(jīng)的學生見了他之后睖睜了片刻,然后默默起身入內(nèi),半晌后取了一本冊子出來。
“這是大姐的手札?!毕匿褍宰咏唤o他,“讀過之后我的許多疑惑便迎刃而解,或許……它也能解先生眉間之惑?!?/p>
于是他徹夜讀了手札,里面是些斷斷續(xù)續(xù)的記錄,但蛛絲馬跡依稀可辨——
紫玉所說的替身之事原來是真的,只不過故事的主角不是她,而是紅芍。
當年,她的大伯為了保護她,讓她頂了自己女兒的身份活下去。
紅芍……才是秀秀。
手札中還提到了她娘親的死——夏家為求家族興旺,一直都有活祭的傳統(tǒng),昔日紅芍的生母便是因為生辰八字相合,被選為活祭“天龍”的祭品。
而紅芍為報母仇,曾一度與紫玉聯(lián)手——洞窟石門上的機關(guān)精巧,本來眾長老選中了紫玉,她便想讓紫玉與自己里應(yīng)外合放她入內(nèi),然而其時他意外來到夏家,紫玉探知他的生辰八字,知道是更為合適的人選,便透露給長老們……
至于紫玉為什么要這么做——
他只能說時至今日,紫玉對紅芍的妒忌之心,已然好像就在眼前。
第二天,夏潼帶他去祭拜紅芍。
不知為何,作為夏家曾經(jīng)的當家人,她的墳墓卻是孤零零的獨立荒郊。
就像他見過的,“秀秀”的墳墓。
“我從來不知道……大姐背負了那么多的秘密,活得那么辛苦?!睘槟贡枇俗郑匿鼑@息道,又看著他說,“幸好那時,先生來了?!?/p>
“嗯?”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先生或許不知道吧,先生在的那段日子,大姐看上去,真是開心極了?!?/p>
說過這些后夏潼就走了,留下他獨自在那里,對著孤墳一座。
他想起自己什么都沒來得及說。
那夜,紅芍問他,是不是也對紫玉傾心。
他選擇了站在紫玉一邊。
然而若她泉下有知,該知道他沒有說真話。
“怎么一個人在這里呢?我記得,你最怕寂寞了。”指尖描摩過冰冷的石碑,他輕聲說,似乎生怕吵醒了在地下長眠的伊人。
“別擔心,秀秀,我會在這里一直陪著你?!?/p>
他說著就在原地坐了下來,像坐在老友身邊那樣面對著墓碑。
想起她曾經(jīng)說要放他自由——
他笑了起來。
她說她是個言而有信的人。
而他,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