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除夕這日翠縷挖了一筐筍到城里賣，換得的錢給婆婆抓了藥，割兩斤牛肉，再買半斤糕點。婆婆還叮囑買一掛爆竹，一對門神春聯(lián)，可銅錢已所剩無幾，自己不敢燃放爆竹，門神春聯(lián)也只是擺設(shè)，省了吧。

翠縷姓伊，年方十四，家住春溪城五里外山坳中的茅屋里。她家只有一彎狹長的梯田，種的稻米都不夠祖孫倆吃。所幸有一大片竹林，春天賣筍，秋天賣竹，日子雖然清貧，卻也不至于挨餓。

城里一派熱鬧景象，垂髫小兒在爆竹的煙霧里歡快地跑來跑去，硫磺味充斥鼻腔。

春溪城首富秦家的宅院在城西，秦宅側(cè)門前有個憨態(tài)可掬的孩童在看下人貼春聯(lián)，男孩看見是她，急忙朝門里跑去。翠縷走開了，待她走出好遠(yuǎn)后回頭，穿著體面的婦人牽著男孩，正欲言又止地望著她。

她背過身，疾步向家走去。

年夜飯很是簡單，翠縷祭拜完父親，就聽屋后的竹林里傳來挖刨泥土的聲音。有人挖筍?誰會在除夕出來偷筍，黑燈瞎火，也找不到筍啊。

她要出去查看，伊婆婆拉住她：“莫去，要是野獸呢，小心傷了你?！?/p>

她笑了：“若是野獸，那一定是野豬了，正好打回來吃肉，總不能讓它拱壞了新筍?！贝淇|極寶貝這片竹林，它既是賴以為生的來源，也是她父親親手種下的。她拿了刀，點著燈籠繞到屋后。遠(yuǎn)遠(yuǎn)看到斑竹叢下有個匍匐的白影，形狀似野獸，卻不像野豬。她轉(zhuǎn)身要逃，定睛一看，又像是個人。

壯著膽舉燈望去，黑影停止了挖刨，正在低頭啃食。

“是誰?”翠縷喝道。

黑影不為所動，只顧埋頭啃咬。翠縷有走近幾步，終于看清——原來是個與她年齡相仿的少年。

他正在啃一個筍，披頭散發(fā)，面上沾了泥，黑糊糊一片。身上的白袍是上好的絲綢料，被燈光一照，熠熠生輝。

“你是誰家的孩子，怎么半夜在這里刨筍吃?”

少年抬起頭來，用袖子抹去臉上的泥土：“我叫年夕，我餓了。”

翠縷啞然。這人長得很好看，瓷白的臉，丹鳳眼，斜飛入鬢的眉，雙唇像抹了胭脂一樣紅。穿著也是極好的，怎么會淪落到刨筍生吃的地步?

他頭上好像有什么的東西，翠縷定睛看去，居然是一個角!她憶起以前看過的年畫和聽過的傳說，年夕，他是年獸!

“年”是一種怪獸，又叫做“夕”，頭頂有獨角，生性殘暴，會在年末那天出來吃人。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它怕爆竹和紅色的東西，遂在這曰燃放爆竹貼春聯(lián)驅(qū)趕它，并將年末這天稱為除夕。

想來是家里沒做這些，才召來了它。翠縷轉(zhuǎn)身要逃，卻被年夕抱住了腿。

“你莫要怕我，我，我不會吃人?！?/p>

翠縷低頭看去，年夕一臉可憐相，像失牯的幼獸。他若要吃自己，早該動手了吧，何必去挖筍。

“你跟我來，我家有吃的?！?/p>

伊婆婆雙眼已經(jīng)半瞎，天黑后不能視物，卻也察覺到家里來了客。

“翠縷，誰啊?”

“一個小乞丐，他吃過飯就走?！?/p>

她給年夕盛來米飯，年夕抓著筷子在盤子里亂戳。翠縷無奈，幫他把菜夾到碗里，看著他狼吞虎咽。

雖然吃相可怖，他食量卻不大，很快就吃飽了。

翠縷覺得他好像瞬間長大了許多，脫去稚氣，氣質(zhì)也變得謙和有禮。

“謝姑娘贈飯，在下已經(jīng)幾百年沒吃過飽飯，以至于一千歲還是少年模樣。年夕告辭了，若姑娘準(zhǔn)許，明年今日還來叨擾?！彼麑Υ淇|作揖答禮。

翠縷皺眉。好厚臉皮，她怕觸怒了這怪獸，只得點頭。

年夕笑著去了，翠縷追出門，已不見他蹤影，空中有一團(tuán)云霧迅速飄遠(yuǎn)。難道這怪獸還會騰云駕霧不成?翠縷愣了半晌，回屋閂上門。

這個年，算是過去了。

2

翠縷家本不是春溪城人，也不姓伊。

她爹叫丁望城，宣州府人世，丁家世代以造紙為業(yè)，是大富人家。哥哥丁望孝考取功名后在洛陽做官，他在家打理家業(yè)研習(xí)造紙之術(shù)，也算各展所長。

誰想官場險惡，丁望孝倚靠的朝中大佬在朋黨之爭中落敗，被劃判為逆黨，落得滿門抄斬的結(jié)局。丁望城也被定為同謀，判斬，家人流放北地。

丁老太爺當(dāng)即氣得翹辮子了。丁望城不忍七旬老母流放漠北，當(dāng)夜收拾細(xì)軟帶著母親從密道逃脫，一路來到西南。

路過秦淮河上，有名叫含玉的歌妓傾心于他，自己贖身跟著他來到春溪城。一家人隱姓埋名，買了所老房子，只說是家鄉(xiāng)遭了水患逃難來的。

伊望城停在春溪城，是因春溪是西南造紙重鎮(zhèn)。所產(chǎn)的紙雖比不上宣紙名聲響亮，卻

也全國皆知。

春溪紙以竹子作為原材料，而不是宣紙所用的青檀樹皮與稻草。丁望城立志要取二者之長，制出更優(yōu)質(zhì)的紙來。

他在春溪上與秦家合建了一處水碓房。水碓是造紙必備的工場，必須借用水的動力推動石碓春碎造紙原材料。他很快掌握了制春溪紙的訣竅，并買下一片山地，種上竹子、青檀樹等物。

因小有積蓄，造的紙質(zhì)量也高，日子漸漸安定下來，翠縷也在定居春溪城的第二年出生。含玉鉛華盡洗，將家務(wù)料理得十分妥當(dāng)，看她不順的伊婆婆也對她漸生憐愛，一家人和樂美滿，羨煞旁人。

直到翠縷五歲那年，伊望城種下的青檀樹長成，苦心鉆研也得到回報，制出了集宣紙與春溪紙所長的新紙。他將制出的紙送到鎮(zhèn)上的造紙名家手里，眾人嘖嘖稱奇，詢問他制法，他卻秘而不宣。

誰想第二天他就死在了水碓房，頭被春竹竿的石碓砸碎了一半。后來有秦家的人來伊家搜伊望城的造紙配方，無功而返。

官府給出的告示說是伊望城操作石碓失誤，屬意外身亡。含玉要去告，伊婆婆卻說伊家本身就是逃犯，若被官府發(fā)現(xiàn)，會殃及翠縷。

水碓房是與秦家合建的，他死后，秦家將水碓房據(jù)為己有。秦老爺見含玉美貌，日日上門糾纏，祖孫三人只得搬出城，到竹林里建草屋為居。她們剛搬走，老屋也被秦老爺強(qiáng)占。

又這樣過了兩年，含玉不堪秦老爺?shù)募m纏，嫁到秦家做了四姨太。

開始那兩年她還偷跑回來看翠縷與伊婆婆，給她們送些財物。被秦家人捉住打了幾次，她也生下兒子后，再不相往來。

伊婆婆撐著一把老骨頭將翠縷拉扯到九歲，犯了眼疾，反要翠縷照料。為她治病用盡錢物，眼疾卻不愈，只將翠縷從天真少女逼成了鄉(xiāng)野悍婦。

悍婦一詞不是虛言。

翠縷犁得田，插得秧，鋤得地，殺得雞鴨，豬得野豬。她家只有老嫗弱女，免不得受人欺凌。今天這家要來占田，明天那家要來劃地，擾得伊婆婆憂心不已，她不甚其煩。

為了避免這些煩惱，她只能變強(qiáng)。人若動粗，她便不要命地跟人拼命，舉起鐮刀便撲上去：人若用文，她便拿出自小學(xué)的詩書禮儀、道德倫常與人辯論；遇上十分難纏的，她便裝神弄鬼恐嚇對方。

她都忘了，自己不過是豆蔻年華的少女。

翠縷沿襲了父親的剛直本性，母親的花容月貌?？此泼艿奶刭|(zhì)融合于一人身上，居然和洽無比。

轉(zhuǎn)眼又是一年，竹林沒遭蟲害，稻米也收獲頗豐，比頭一年富足許多。

辦年貨的時候，她走過爆竹攤前，想起與年夕之約。若自己買了年畫春聯(lián)，并燃放爆竹，就算年夕生氣，也不敢靠近她家吧?

翠縷猶豫半晌，轉(zhuǎn)身走開了。

她還是希望再見到他的。

3

她剛做好飯，年夕便來了。

他的外貌與去年分別時一樣，只是換了一身紫衣，還帶一株枯草做禮物。今年的年夜飯也較去年豐盛，翠縷廚藝長進(jìn)，年夕贊嘆不已。

他已學(xué)會用筷子。

伊婆婆好奇他的來歷，卻也不好發(fā)問。翠縷不眨眼地看著他，被年夕發(fā)覺，為她夾了一箸菜。

她頓生羞臊之感。

待她抬頭，發(fā)現(xiàn)年夕已經(jīng)大變樣了。

他輪廓變得更加明晰，雙唇的鮮紅退成桃紅，頭上的角長了半寸，長高了許多。

“咦?”翠縷驚嘆。

年夕做了個噓聲的姿勢，指了指伊婆婆，又指向門外。待翠縷收拾完碗筷出去，見年夕倚在榕樹下，靜靜地看著自己。

翠縷曾質(zhì)疑他的年齡，此刻卻信服了。

雖有少年氣未脫，但他的眼睛，比世上最古老的井還要平靜。

“都是在下唐突，驚嚇了姑娘。在下的確是年獸，活了上千年，每年歲末都出來找尋食物。早些年人們不知道年獸怕爆竹，我還能尋到些吃食。后來有了燃放爆竹的習(xí)俗，我便年年挨餓，很是苦惱?！?/p>

“你住在哪里?平常不用吃飯?以你們的本事，要吃飽很容易吧，為何一定要到人間搗亂呢?”翠縷這一年打聽了許多關(guān)于年獸的傳說。

“我和族人們住在東海的一座仙島，平日里有珍饈萬種，供我們隨意吃喝。只是年獸的習(xí)性注定，必須在年末這天吃到人間的飯食，不然終年都會覺得饑餓，怎么吃也不會飽，不會長大。我餓了幾百年，才尋找到你家沒有燃爆竹。又從門縫里瞅見桌上沒有多少飯菜，怕吃了你與你婆婆挨餓，只得饑不擇食去刨筍?！蹦晗σ荒樋鄲?。

“你為什么不吃人呢?”

年夕苦笑：“年獸一族早年是會吃人的，后來發(fā)現(xiàn)人肉不如凡人烹飪的食物好吃，便不再吃人了。誰想凡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視年獸為怪物，驅(qū)趕年獸，我們再也吃不到人間的飯食，也算罪有應(yīng)得吧?！?/p>

翠縷撲哧笑出聲來。

她穿著一身粗布衣裳，頭發(fā)用桃木簪松松綰著髻，不施粉黛，素白著一張臉。

年夕卻看呆了。

“翠縷姑娘，我們年獸一族能織造最美的織物，我送你一身衣服，可好?”

翠縷搖頭：“你給我世上最美的衣裳，我既沒機(jī)會穿，也不敢穿。嘗過綾羅絲綢裹身的滋味，再換回粗布衣裳，怕是不能忍受吧。只是——我祖母今年身體欠安，她惦記著當(dāng)年遺落在宣州府的壽衣?，F(xiàn)在我卻沒有能力再為她置備，如果可以，請你為她制一身吧——”

翠縷說到這里，無端哽咽起來。除去那個在秦家穿金戴銀的女人，祖母是她唯一的親人了，僅剩的依靠。可她已經(jīng)風(fēng)燭殘年，病痛纏身?？嗫鄵沃彩桥氯鍪秩ズ?，孫女孤獨無依。

“我明年帶來，明年我就能長成成年男子的樣貌了?！蹦晗粗膫?cè)臉，翠縷的面容是極具陰柔美的，但她半合著眼，卻讓年夕想起普賢菩薩的像，那悲傷又慈悲的眼。

她飽受磨難，卻無怨懟，也無渴求。

“你……有想要達(dá)成的愿望嗎?”

翠縷笑了。

“人類的癡愿，不是你能理解的?！?/p>

她的愿望，就是為父報仇。

4

伊望城遇害那日，翠縷早早起來，照他的吩咐練字。

她寫滿一張紙，從“人之初，性本善”寫到“戒之哉，宜勉力”，伊望城也沒有回來。

他前夜就去水碓房了，通常會在吃早點時回來。直到中午，有人慌慌張張來請含玉，她也跟了出去去。當(dāng)她跑到水碓房時，那里已圍滿了人。她娘嘶聲裂肺地哭喊，惹得竹林都跟著嗚咽起來。

翠縷擠進(jìn)去，就看到爹爹被石碓砸爛的頭，腦漿流了一地。有人捂住她的眼，她卻吐了，差點連膽汁都吐了出來。

后來官府公文說爹爹是操作失誤才舂死自己的，娘不信，她更不信。

以前她跟爹爹去水碓房，爹爹千叮萬囑，讓她離石碓遠(yuǎn)一點。爹爹春泡軟的竹竿時，也是避讓得很遠(yuǎn)的，他怎么會傷著自己呢。

最大的嫌疑人秦老爺。

秦家以造春溪紙起家，沿春溪修筑有數(shù)十間水碓房，為何當(dāng)年要與伊望城合建一間?雖然水碓房造價不菲，但秦家財力雄厚，要不是有別的企圖，怎會與人合建?

不過是看中伊望城在造紙上的才華，想要監(jiān)視他，竊得幾點訣竅。

伊望城造出集宣紙與春溪紙之長的紙后就遇害了，秦老爺派人到伊家搜秘方，又對伊家百般刁難。后來還霸占其家產(chǎn)，奪其遺孀，可謂囂張至極。

他殺人滅口，既是想得到配方，也是懼怕伊望城后來居上吧，既卑劣又愚蠢的。官府礙于秦家財勢不敢認(rèn)真查案，這起離奇的命案終被掩蓋過去。

當(dāng)年植下的青檀樹，今已枝繁葉茂，亭亭如蓋。

年夕讓翠縷將他帶來那株枯草泡水給伊婆婆喝。伊婆婆喝下后居然重見光明，身體也硬朗了許多。

伊婆婆逼問她藥草的來歷，她只能照實說了。

翠縷想謝過年夕，又不知他在何處。伊婆婆說，年獸是上界來的，就去廟里謝菩薩吧。

農(nóng)歷三月初三那日，翠縷與伊婆婆到廟里還愿，偶遇了已經(jīng)是秦老爺姨太太的含玉，她帶兒子來逛廟會。

翠縷匆匆躲到內(nèi)院，含玉追了進(jìn)來。

“縷兒——你可好。前年除夕，你到了秦家門口，怎么不見我一面……你都長這么高了?！焙耧L(fēng)韻猶存，眉頭緊皺，那愁態(tài)十分惹人憐愛。

她作勢要摸翠縷的臉，翠縷堪堪閃開。

“我知你怨我……縷兒，我也有說不出的苦處……”

翠縷冷笑出聲：“可真苦，苦得朱釵滿頭，綾羅裹身。那年你說得好聽，說進(jìn)了秦家，會借機(jī)殺了秦老爺為我爹爹報仇，可如今你孩子都為他生下了。我不該指望你的，是我傻。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誠不

欺我。我會自己報仇，你看好你兒子吧，別讓他跟我一樣見到自己父親的死狀。”

“縷兒!你不要亂來，你還小，不知道——”

翠縷任她嚷，撇下她快步朝前殿走去。

翠縷的計劃既簡單又危險，漏洞百出，她卻顧不得那么多。

伊望城當(dāng)年種下的五百棵青檀樹已經(jīng)成材，秦老爺覬覦已久，多次派人上門游說，讓翠縷賣給他，他以為得到大片青檀樹就能制出紙來。

他卻只愿出極少的價錢。

這些年他一直懷疑造紙的秘方在翠縷手上，多次派人偽裝成竊賊到伊家翻找，伊家家徒四壁居然數(shù)次遭竊。

翠縷找人轉(zhuǎn)告秦老爺，她愿意賣青檀樹，請秦老爺上山，到林場商議。

前一天她就將伊婆婆送到了幾十里外的尼姑庵中，她欲效法荊軻刺秦王，尋機(jī)會刺殺秦老爺后逃走。

她以清點數(shù)目為名將秦老爺誘騙到青檀林深處，用藏在袖中的匕首扎進(jìn)了秦老爺胸口?？伤脖患叶∧米?，押回了秦家。秦家沒有報官，要動用私刑。

她那一下扎得極深，卻偏離了心臟，秦老爺沒有死。秦家人將她關(guān)在柴房里，五天五夜滴水未給。她聽到含玉來過，哭喊著要見她，被家丁攔在了外面。

到后來她餓得精神恍惚，想起了年夕，那個年年來討飯的怪獸。

如果自己死在這里，除夕那日，他會很失望吧。會餓著回家嗎，還是會去別處找吃的?當(dāng)初要是找他幫忙，除夕那日將秦家的門神春聯(lián)全撕掉，放他進(jìn)來，把秦老爺一口吃掉好了。

不過秦老爺這么肥胖，他會膩吧?給他配二斤陳醋?翠縷漫無邊際地想著，既絕望又無助，想著年夕，輕聲啜泣起來。

他活了一千年，該看過人間許多傳奇故事。自己為父報仇做出的傻事，他會理解嗎?

“年夕——”你在哪里。這兩個字一出口，她便昏迷過去。

5

含玉拉著兒子跪在秦老爺門外三天三夜后，秦家終于松口了。

秦老爺答應(yīng)放過翠縷，但青檀樹林與竹林都要劃歸秦家，她還必須交出伊望城的造紙秘方。

翠縷道，你們不如將我送官，我爹遇害時我才五歲，哪里知道秘方是什么。秦老爺不信，命家丁動刑。

“你要像害死我爹一樣害死我嗎?我爹不肯告訴你秘方，你便將他殺死，現(xiàn)在你也要殺死我嗎?你以為你家財大氣粗，就能只手遮天?你能遮住一時，不能遮住一世!你全家老小都會遭報應(yīng)的?！?/p>

秦老爺怒極反笑。

“你長得比你娘好看多了，嘴卻這樣毒。你咒我全家遭報應(yīng)，那我就將你強(qiáng)娶了，讓你跟我們一起遭報應(yīng)，如何?”

“我呸!你要敢用強(qiáng)，我就有辦法讓你斷子絕孫，讓你家人畜死絕!”翠縷一口啐到秦老爺臉上。她的確是悍婦，秦老爺命人掌嘴，再不敢提娶她之事。含玉在一旁看著，渾身如篩糠一樣抖。

翠縷在秦府從秋關(guān)到冬才被放出來，含玉送她出門，往她手里塞了一錠銀子。

“……前天你祖母從尼姑庵回來后，失足跌落山崖，尸身已抬回家了。銀子你拿去置辦一具棺木葬了她吧。”

喪事辦得極簡，伊婆婆沒能用年夕制的壽衣，便躺在一口松木薄棺里，埋在了伊望城旁邊。

很快，又是一年除夕了。翠縷做好飯，擺了三雙碗筷。年夕腳底帶風(fēng)地進(jìn)來，拿出他制的壽衣。烏金線堆疊成松鶴，金線繡出福祿壽圖，若是能穿著這身衣服下葬，下一世一定能投個好胎吧。

可惜婆婆沒能等到。

年夕郁郁寡歡地吃完飯，瞬間變成了青年模樣。樣貌區(qū)別不大，氣質(zhì)卻冷峻起來，真正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了。

翠縷想與他傾訴，又猶豫了。

從何說起，從當(dāng)年父親的出逃，說到現(xiàn)在自己的孤苦無依?人間有王侯將相，有才子佳人，風(fēng)流俠客，自己只是平凡無奇，為生計所累的常人。

沒有顯赫的身份，沒有值得稱道的本領(lǐng)，就是個凡人。凡人的苦難，神仙不會懂，也不會理會。

“伊婆婆去了，你今后有何打算?”

有何打算?竹林青檀林讓人搶占了，只余下那一彎水田，勉強(qiáng)養(yǎng)活自己。作為凡人，接下來該嫁為人婦，冠上夫家的姓，相夫教子，百年后化為一抔黃土，葬在夫家墓地。

而這個生命漫長無止的神獸，總有一天會忘了自己。凡人壽命短暫，卻那么多無可奈何，無計可施的事。

不，她要報仇。失敗也好，和仇人同歸于盡也好，總好過白發(fā)滿頭時后悔當(dāng)初的妥協(xié)、懦弱。

就從那個秦老爺日思夜想的秘方說起吧。

“我爹造出了一種集眾家之長的書畫用紙，他跟我說，紙名為含縷——在我和我娘名字中各取一字。眾人好奇造紙的秘方，他不愿說，是想等公布紙的名字時揭曉。不曾想，有喪心病狂的人為此害了他性命，將我們?nèi)亿s到這山中居住，后來還強(qiáng)娶我娘。

我想報仇，行刺那人，沒能將他刺死。他將我關(guān)了兩個月，直到我祖母死了才將我放出來。凡人的恩怨，在你眼里都很可笑吧。”

年夕默然。

原來為父報仇，便是她的愿望。

他看了太多凡人的愛恨情仇，怨念嗔癡。人們大多渴慕權(quán)力，金錢、壽命，這樣以復(fù)仇為愿的人太少，大多也沒能如愿。

古有紂王為妲己剜比干心，有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博褒姒一笑，翠縷并非多么傾國傾城，才華出眾的女子，他卻想為她圓了此愿。

年夕展眉笑道：“我可以幫你吃了他。”

“嗯?”

“你不用苦惱……年獸本就會吃人的，且專愛吃奸惡之人，我也不介意開葷。”

翠縷面上陰霾俱掃，年夕輕嘆一聲。

吃人是年獸的本能，可吃人談何容易。且不說年獸天生懼怕紅色，懼怕爆竹聲，如何吃掉一個人，就很傷腦筋。是先咬頭，還是先咬頸，或是先咬身體呢?人肉是鮮香無比，還是腥膻難咽?

最棘手的是，五百年前年獸一族被升格為神獸，受天界管制，天條是不許神獸食人的。天條嚴(yán)厲，再無年獸吃人，可他為了討她歡顏，答應(yīng)為她吃一個人。

6

年夕成了第一只在人間停留的年獸。年獸避居仙島，天性單純。每年只到人間走一遭，凡人的喜怒哀樂對他們來說相當(dāng)陌生，也難引起共鳴。

但這個叫翠縷的姑娘偏偏能牽動他的心。

是吃了她烹飪飯食的緣故嗎，她怎會溜進(jìn)自己心里了。

年獸居住的島上四季如春，風(fēng)景如畫。想要的東西島上都有，年獸們窮極無聊，把養(yǎng)蠶織布當(dāng)做娛樂，用以打發(fā)漫長歲月。一年對于年獸來說相當(dāng)短暫，卻在他每天都會想起翠縷后，變得非常難挨。

她在做什么，她過得好嗎，吃得飽穿得暖嗎。有沒有人上門提親，她會不會已經(jīng)遠(yuǎn)嫁他方。

他坐如針氈，每年除夕前更是吃喝不下，擔(dān)心她會燃放爆竹或是人去屋空。島上的族人都笑話他，并要與他同來翠縷家見見這位讓他寢食難安的姑娘，他都拒絕了。

他只愿獨享。

翠縷將年夕藏在家中，等待時機(jī)。

年夕必須在正月十五以前返回島上，可十五之前，滿街都是放爆竹的孩子，所有門聯(lián)春聯(lián)后紅彤彤的，年夕不敢出去。

“真是奇怪，上界的神獸怎會怕這些孩子都不怕的東西?”翠縷很是費解。

“這就好比凡人怕水懼火，已是本能。年獸擢升為神獸后按理也不該再懼怕紅色，可三百年前天帝嫁女，讓我族人趕制一件紅袍，族中大亂，竟無人敢承接。此事淪為天界笑柄，我族顏面掃地，只能制一襲霓裳羽衣交差?！?/p>

翠縷大笑不已。

她本以為神仙都是神通廣大，杜絕七情六欲的，居然這么有趣，難怪帝王將相都想成仙。

她向年夕求證人間傳說的各類神仙故事，年夕都耐心為她解答，還自顧自評判一番。

什么天帝是妻管嚴(yán)，嫦娥和吳剛有私情，織女很懶所謂她織的布都是向年獸買的一類。

翠縷翻出伊望城的藏書給年夕解悶，可這些書年夕卻早已看過了。他只愛纏著翠縷說話，翠縷說到嗓子啞了，他依然興致

盎然。翠縷生氣，讓他變成獸形，他打個滾兒，變成外形像雄獅，頭頂長著角的怪獸。

翠縷咦聲道：“古書上說，年獸有一對銅鈴大眼，你怎么還是人形一樣的丹鳳眼?”

年夕氣結(jié)：“寫書的只見過銅鈴眼的年獸，就以為所有年獸都是銅鈴眼。我若只見過你一個人，也該覺得所有凡人都與你長得一樣吧?”

年夕也不變回人形，就這樣趴在地上氣呼呼地睡去。翠縷悄悄伸手掰他的角，再將他的毛揉得凌亂不堪，才倚著他睡去。

她只能依靠他。

直到正月十四那日下起春雨，街上才安靜了。翠縷帶著年夕來到秦家院外，年夕說，你告訴我秦老爺?shù)拈L相，我進(jìn)去吃了他便出來。

翠縷不放心，讓他馱著自己飛入院內(nèi)，尋到秦老爺居住的院落。

門口果然貼著門神春聯(lián)，年夕嚇得捂住眼睛。翠縷將它們都撕毀，闖進(jìn)門去，秦老爺不在屋里，只有含玉在。

含玉問翠縷要做什么，翠縷將年夕藏到床下，一聲不吭。

“你又要殺他?上次沒能成功，他差點沒要了你的命。你便這么著急送死?”

“我不殺他，難道我也要等哪天他強(qiáng)娶了我，為他生兒育女嗎?你明知是他殺了我爹爹，卻不為我爹報仇，果真是婊子無情——

“啪!”

話未說完，挨了含玉一耳光。

“你可知我嫁給秦老爺，是因他早已知曉你爹爹身世，知道我們都是逃犯!他威脅說要去報官將你祖母和你抓走——我含恨嫁給他，無時無刻不想殺了他。在我最后一次去看你們被他捉回來后，我刺殺他反被他刺傷——他警告我，我要再有貳心，他便殺了你。我活著只是為了保住你。你爹若是知道，他也會贊同我——”

翠縷還想爭辯，門外卻傳來腳步聲，她急忙閃到帷幔之后。

秦老爺推門進(jìn)來，還不及關(guān)上門，年夕就猛撲出去，將他拆卸入腹。

他早已等不及了，翠縷母女的對話更是激起了他吃這人的欲望——此等惡人，該有多美味啊。

秦家的用人發(fā)現(xiàn)有異，匆匆跑來，卻只見滿地鮮血和一只巨大的怪獸。

有人認(rèn)出這是年獸，點燃鞭炮向他扔來，年夕慌不擇路，嗚咽躲藏。翠縷想要出去保護(hù)他，卻被含玉死死摁住，捂住她的嘴。

年夕回頭看向翠縷藏身的方向，喊到：“我這番觸犯天條，來年怕是不能再來了，你不要等我——”

不待他說完，就有驚雷降下，眾人紛紛躲藏，雷聲停止，哪里還有年獸的蹤跡，只余滿地焦土了。

7

這一年，春溪城上的爆竹春聯(lián)等物賣得格外好。

聽說去年春溪城首富秦老爺被年獸咬死在自家院里，就是因為家里春聯(lián)貼得不夠多，爆竹放得不夠響。

翠縷沒買這些物件。她做了一大桌菜，祭拜完祖母和父親，等到萊都涼了，那個人依然沒有來。

這一年她等得既辛苦又忐忑。

他說他觸犯天條，會被處罰嗎?是怎樣的懲罰，會罰他幽禁，還是罰他不許再來人間?

如果他今年回來，一定求他留下，或是帶自己走。能伴一日是一日，能相守一年是一年。

她承認(rèn)自己戀上他了，便不能再忍受一年一見。

燈油都快燃盡了，依然無人叩門。

不來了嗎——正這樣想著，門外傳來窸窣之聲。翠縷急忙拉開門，卻見門口立著一個少年，和四年前的年夕一模一樣。

“我被天帝懲罰，他將我變成這樣，我這四年的飯都白吃了——我說我愛吃你做的飯食，他便貶我做一世凡人，讓我嘗嘗做人的辛苦。你會收留我嗎?”不僅外貌恢復(fù)四年前的模樣，說話也變得孩子氣。

翠縷想笑，又強(qiáng)憋住。

“別怕，我再把你養(yǎng)大一次?！?/p>

“你為何要用養(yǎng)字?”

“因為你是獸，當(dāng)然要用養(yǎng)?！?/p>

養(yǎng)個神獸好過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