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淚自流
江宵覺得最近自己的身子越來越乏了,這幾日躺在院子里曬曬初冬的太陽,不知不覺便會睡了過去,綠綺等她睡去后,給她蓋上內(nèi)務(wù)府送來的大麾。
綠綺偷偷請來一位大夫進(jìn)六王府,從后門進(jìn)的府,避過侍衛(wèi)丫鬟,領(lǐng)著這位老大夫來到了棲鳳苑。
說來也好笑,這清冷的院落與它的名字實有些不搭,老大夫想起昨日在聽書樓聽來的傳聞,貌似也成真,這位曾經(jīng)名動一時的北越小姐,的確不受六皇子的喜愛。
見綠綺進(jìn)來,江宵便下了榻,后面跟著的老大夫給江宵號脈,沉思了一會兒,道喜:“恭喜王妃,是喜脈。”
“下去吧。”江宵出奇的平靜,然后囑咐綠綺把老大夫送出王府。
大約半個時辰,綠綺回來,估摸了一會兒,問她:“要不要告訴王爺?!?/p>
江宵笑看綠綺,說起了玩笑話:“不用,如果他知道了,說不準(zhǔn)就賜我一碗墮胎藥?!?/p>
看著小姐臉上蒼白的笑容,綠綺心里難受得厲害,明明那么好的一個人,怎就落得這般下場。
江宵沒有想到,她一向順風(fēng)順?biāo)畱T了,卻在趙陸這里摔了大跟頭。
府里的大管家過來,領(lǐng)著一隊人,手里各捧著精致的托盤,上面放著各類珍貴物件。
“這些都是六王爺賞賜給王妃的。”大管家對江宵笑意盈盈地道。
江宵在擺擺手,微挑眉毛:“還有事嗎?”
大管家面上微微猶豫:“京城的天氣怕是越來越冷,王妃從北越過來,王爺擔(dān)心您身體適應(yīng)不了,所以特意安排王妃這月初九南下,暫住南陵的別院里。”
原來真正的用意是這樣,不過也好,什么叫眼不見為凈,江宵還是明白的。
趙陸讓她搬離王府的原因,府里已經(jīng)悄悄傳開了。王妃善妒,如今瑾涼夫人有了喜,就是因為擔(dān)心在王妃這里出什么幺蛾子,害人之心不可用,防人之心不可無,問題是她江宵還沒有起害人之心,他趙陸倒是先防了起來。
初九,江宵起程南下,趙陸過來送她。距離前一次他在瑾涼的屋里甩了她一巴掌,今天趙陸算是給她好臉色了。
“一路上注意安全,照顧好自己?!壁w陸撩了撩她胭脂色的披風(fēng),重眸在她臉上停留了一會兒。江宵沒心情說話。
趙陸那雙波谷寒星般的重眸微閃了下,說道:“本王扶王妃上馬車?!?/p>
江宵任憑趙陸扶著,上了馬車,她側(cè)著腦袋盯著趙陸看了眼,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話:“江瑾涼的孩子什么時候生?”
趙陸淺笑著回答她,一臉耐色:“明年的三月?!?/p>
“恭喜了。”江宵說,然后放下簾子。
隨著馬夫的吆喝聲,馬車邊緩緩向前駛?cè)ァ?/p>
來到南陵已有一段時間,轉(zhuǎn)眼就要新年,雖然在他鄉(xiāng),綠綺還是忙碌起來,指使丫鬟婆子們準(zhǔn)備年貨,北越的“七鮮”、“四寶”哪樣也沒有落下。
綠綺越是精心準(zhǔn)備,江宵心里越是說不出的悲傷。
南陵的別院有暗衛(wèi),定期回京城向趙陸報告這里的消息,在她初來這里的時候,她已懷孕的消息已經(jīng)飛到了京城六王府里。
很快,飛來趙陸的來信:“忌風(fēng)忌涼忌食,要一切安好?!?/p>
江宵看完這封信,嗤了聲,扔進(jìn)了火爐里,“咝”的一聲,火焰明亮了幾分,映襯著雕窗外面的皚皚白雪。
三月,南陵氣候漸漸轉(zhuǎn)暖,潔白如玉的瓊花開始綻放樹梢,迎著春光,遠(yuǎn)遠(yuǎn)觀望,像極了一團(tuán)團(tuán)白色的火焰,開得如此熱情,又像冬日的白雪,層層疊疊。
“王爺怎么還不來接小姐?”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綠綺有些著急了,她一直記得六王爺說新年開春就來接小姐回去,如今都到了驚蟄了,王爺怎么還不來?
躺在暖烘烘的貴妃榻上,江宵不經(jīng)意地摸上越來越顯的肚子,幽幽地道:“別盼了,他不會來了?!?/p>
馬蹄嗒嗒,反而京城又來消息了,瑾涼娘娘于三月初六待下大世子,六王爺高興,取名趙卿良。卿良,卿良,傾江瑾瓊一世恩華嗎?
二、一年春好處,不在濃芳,小艷疏香最嬌軟
北越是趙秦臨界的一個小地方,北越人最喜歡八卦,尤其是豪門大戶的八卦,比如哪家的小妾跟人跑了,哪家小姐就要出閣了……而最近北越,大家都在討論北越的江家九小姐好像要嫁到盛京當(dāng)王妃了。
空穴不來風(fēng),江家在北越富可敵國,幾位小姐更是名動一方……
在給六王爺?shù)慕语L(fēng)宴上,江宵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宴席中間的趙陸,雙目斜飛,舉杯說話時,一雙細(xì)長的桃花眼閃著盈盈笑意。好看的男子江宵見了不少,不過都沒有趙陸來得扎眼。
江宵想了一下,趙陸身上那股渾然天成的風(fēng)華,是他人沒有的。
北越的人都在傳謠趙陸來北越的聯(lián)姻的對象是江九小姐,江宵想,這八字沒一撇的事情真不知道是哪個缺心眼的造謠?
一年一度的北越騎射節(jié)到了,江宵待在宵園無聊,就頂著表哥賀諶的名字前去參加了。
騎射比賽上,女扮男裝的江宵一眼就看到了立在一群男人中間的趙陸,一身墨色緞子衣袍,一如既往的扎眼。
不知道趙陸有沒有聽到外邊的傳聞,只要想到趙陸也許聽說過,江宵便立馬臉紅到脖子根。
“江九小姐?”一道故意拖長的男音突然近在咫尺,看到走來的人是趙陸,江宵幾乎跳了起來,深吸一口氣,朝趙陸作了個揖:“在下賀諶?!?/p>
趙陸笑,也不拆穿她,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后,慢條斯理地道:“是我認(rèn)錯了人,在下趙陸?!?/p>
江宵干笑,對趙陸,她是尷尬的,每次趙陸對她笑的時候,江宵都覺得他是在譏諷她。
比賽很熱鬧,在邊上走神的江宵發(fā)現(xiàn)前方涌著一窩人。江宵翹首看了看,問邊上的人,原來有人從馬背上跌落下來受了傷,受傷的還是個女扮男裝的姑娘。
還沒有等江宵問那姑娘是何人,她就看見趙陸抱著身穿男裝的江瑾涼上了馬,瞧著應(yīng)該去找大夫了。
腦里有瞬間的空白,然后胸臆慢慢泛起酸意,江宵心里暗罵自己,她居然有些在意這個緋聞對象了。
騎射節(jié)后,亂七八糟的八卦就更多了,明明跟她不扯邊的事,她莫名其妙成了主人公。
什么九小姐為了見六王爺一面特意男扮女裝參賽云云,現(xiàn)場的人到底沒見過江宵真人,一時間,江宵要成為趙陸王妃這傳聞,信的人就多了。
江宵本來只是對趙陸尷尬,現(xiàn)在,她對江瑾涼也尷尬上了。
江宵抱病不出門,抑郁地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她這輩子都不想出門了。
然而就在所有的人都以為趙陸要娶的人是江九小姐,他卻跟所有人開了一個玩笑。
中秋月圓之夜,趙陸請求江老爺把十三小姐許配給他。
如果江宵前段時間是裝病,中秋之后,江宵是真的病了。
賀諶前來安慰她:“男人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為一個男人丟了心魂,不值不值?!?/p>
江宵幽怨地道:“我丟的不是心魂,是面子?!?/p>
賀諶戳了一下江宵的額頭:“表哥理解你,不過表妹自小臉皮厚實,表哥相信你是可以過了這一關(guān)的。”
江宵差點咯血,叫來綠綺讓她用雞毛撣子趕賀諶出門。
事情并沒有這樣結(jié)束,就在江宵閉門不出的第二天,江家來了一個自稱是與江瑾涼有娃娃親的遠(yuǎn)房表兄。
這事這人都來得莫名其妙,但是這婚書瞧著確實真的,加上江瑾涼親娘楚夫人早已去世這件事就無法對證了。
這樣一鬧,江瑾涼萬萬是不能再嫁趙陸了。
好了,這遠(yuǎn)方表兄一來,本欣喜不已的江瑾涼也病上了。
“十三不能嫁,那就阿九替上?!?/p>
當(dāng)江宵得知自己父親這個念頭時,病上加病了。
三、賭書消得潑茶香,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
趙陸答應(yīng)了娶江宵,不過并沒有立馬來娶親,以江宵年齡尚小為由把婚事拖延了兩年。這兩年里,趙陸率領(lǐng)趙家軍與秦國打了一年的仗。
兵荒馬亂,江家反而興隆,江宵好幾個哥哥都去朝廷當(dāng)了官,有江家的財力做后盾,即使朝中有很多彈劾江家的折子,也被強(qiáng)行壓了下去。
直到景泰三十六年臘月,趙陸派人過來迎娶江宵,江宵立在宵園看著趙陸送來的華貴嫁衣,心里好像有一股血流,從心間一路攀援向上,沖到大腦里,反復(fù)激蕩。
江宵心里自問,其實你還是想嫁給趙陸的吧。
十里紅妝,風(fēng)光出家,別說是尋常家的女兒,就是公主出嫁,都沒有這陣勢。從北越到京都,要半個多月的行程,江宵在途中卻著了風(fēng)寒,拖延了幾天,帶病繼續(xù)上路,人到京都的時候,本還圓潤的小臉變成了尖尖的瓜子臉。
次日舉行婚禮,當(dāng)一雙手牽上她時,江宵微微慌亂,然后由趙陸牽著她,耳邊不停響著嗚嗚喇喇的嗩吶聲,江宵低著頭,入眼的是一雙鑲金黑底紅鞋。
禮成,送入新房,江宵坐在床沿,一顆心跳得厲害,趙陸還在外面應(yīng)酬客人沒有來,屋里進(jìn)進(jìn)出出的都是丫鬟們,等了良久,終于又看見那雙鑲金黑底紅鞋。
“都下去吧?!笔勤w陸的聲音。
突然眼前一亮,紅蓋頭已經(jīng)被掀開,江宵抬頭,干干地笑了一下:“好久不見”
趙陸盯了江宵一會兒,然后獨自倒起了酒,倒好之后,遞給江宵一杯:“王妃請?!?/p>
江宵接過酒杯,然后與趙陸喝了交杯酒,她一向酒量好,一口飲到底,嘴角掛著一顆晶瑩的液體,趙陸看著她,然后伸手替她把酒水拭去。
江宵微微臉紅:“謝——謝。”
趙陸的視線越發(fā)灼熱,伸手放在江宵的腰問,驀地一個轉(zhuǎn)身,兩人同肘落在大紅的床上。趙陸就在江宵上方,鋪天蓋地全是趙陸的氣息,江宵整個人一下如把拉滿弦的弓,緊繃得渾身都在顫抖。
身下嬌媚的容顏瞧著心動,趙陸正要低頭吻下去,江宵拉上他的手,一臉認(rèn)真地說:“趙陸,我是江宵?!?/p>
趙陸只覺得好笑:“我知道?!?/p>
頓了一下:“你認(rèn)為我把你當(dāng)成誰了,江瑾涼?”
江宵沉默不語,趙陸湊上臉,促狹地問:“兩年前的醋,現(xiàn)在還吃著呢?”
“誰吃醋了?”江宵撥開趙陸擱在她身上的手。
趙陸重新覆上,然后不給江宵說話的機(jī)會,吻上了江宵的唇,開始攻城略地。
“嗚嗚——”江宵……反抗無效。
第二天醒來,趙陸并不在身側(cè),伺候她起來的丫鬟告訴她:“王爺起來就去了書房,清早就來了好多大人?!?/p>
不知道是不是朝中發(fā)生了什么大事,新婚之后,趙陸就忙在書房了,早出晚歸,每天都在江宵醒來之前就起來離開,如果不是每天醒來床的另一側(cè)還有余溫,江宵都懷疑趙陸根本沒有回來過。
王府的日子平淡無奇,丫鬟見江宵確實無聊,便建議說:“王妃可以到書房尋幾本書瞅瞅?!?/p>
趙陸書房外面有侍衛(wèi)站著,可能是趙陸事先吩咐并沒有將她攔下,推開門,江宵輕著腳步進(jìn)去。趙陸執(zhí)筆在案前寫著什么,見她進(jìn)來,表情都沒有半分波動,只用另一只手指一指不遠(yuǎn)處的軟榻,示意她先坐下。
她也不打攪趙陸做事,自顧自地去書架拿了本民間軼事看了起來。
了無生趣的書,不知不覺就起了犯起了瞌睡。
趙陸失笑地?fù)u搖頭,側(cè)頭看了眼不遠(yuǎn)處俏麗的側(cè)臉,一時心煩意亂。
江宵醒來,迷糊中聞到了飯香味。
“還不過來?!壁w陸好笑地看了眼沒有睡醒的江宵,眉目上顯得是難得的愉悅。
江宵立馬走到桌前,一共三菜一湯,菜色看起來很可口,江宵坐下來,想到什么,歪著頭看著趙陸,道:“看來相公還是心疼我的?!?/p>
趙陸失笑不得:“趕緊吃吧。”
過了冬至,天氣是一天冷過一天,而趙陸一天比一天忙。
綠綺有些欲言又止,糾結(jié)了很久,在她耳邊說道:“九小姐,我有一次出門看見王爺約會一姑娘,那姑娘看著好生面熟,像極了一人……”綠綺咬咬唇,“像十三姑娘。”
江宵愕然抬頭:“瑾涼?”
江瑾涼,江宵差點忘了,當(dāng)初趙陸想要娶之人不是她江宵,而是十三江瑾涼。
當(dāng)年因為遠(yuǎn)方表哥的婚約,江瑾涼一氣之下離家出走,江宵有讓人查找她的音信,不過都沒有任何消息,如果綠綺所言是真,那么當(dāng)年江瑾涼就是來盛京找趙陸了嗎?如果是,趙陸既然有了瑾涼,為何還要娶她。
江宵只覺得冷風(fēng)刺骨,深夜趙陸歸來,他似乎以為她已入睡,輕手輕腳地爬上床,然后伸手將她摟入懷里。
江宵緊咬下唇,忍住不讓眼淚落下來。
四 心事莫將和淚說,鳳笙休向淚時吹
第二天,江宵偷偷跟了趙陸出門,為了不讓趙陸發(fā)現(xiàn),她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小乞丐。
穿過一條深幽的小巷,趙陸的馬車在一幢獨立的四合院停了下來,見趙陸下了馬車,江宵連忙躲在后墻,然后探出頭。
她看見趙陸敲了一下門,過了一會兒,從里面走出一位身穿粉衣的女子,女子見了趙陸,非但沒有行禮,反而自然地牽上了趙陸的手,動作自然得像是一對相愛已久的男女。
江宵慢慢蹲下身子,綠綺的話,她本是不信的,現(xiàn)在卻是不得不行。
心口像是開了一道口子,冷冽的寒風(fēng)呼呼地灌入,江宵冷得站不起身,趙陸,你怎么可以這樣對我,欺我如此?
慢慢地,江宵站起身,然后走到那扇緊閉的朱門,伸手敲門。
“誰啊。”一個清脆的女聲,給她開門的是一個丫鬟打扮的小女孩,因為江宵的乞丐裝扮,讓她誤會江宵是過來乞討,丫鬟露出厭惡的眼神,從腰間拿出一個銅板打發(fā)她走,“趕緊走,也看看這里住的是誰呢,你這乞丐膽子真大。”
江宵面無表情,聲音甚冷:“我找趙陸?!?/p>
“王爺是你能見得了?”丫鬟聲音很尖,尖到引來了屋里的主人。
江宵抬起頭,看見出來的趙陸跟江瑾涼,隔著門欄,趙陸在里,她在外,江宵突然覺得,她跟趙陸存在著好大的鴻溝,她以為自己可以跨過去,但是結(jié)果她還是高估了自己,鴻溝下面的萬丈深淵,一不小心,她就會摔得粉身碎骨。
“宵兒。”首先出聲的是趙陸,神色淡漠地好像根本沒發(fā)生什么事,或許在趙陸的心里,并不覺得對不起江宵,他趙陸跟江瑾涼本是一對的,不是嗎?
江瑾涼露出驚嚇的樣子,一邊緊緊地拉著趙陸的衣袖,一邊害怕地望著她,好像江宵要吃了她。
絕然轉(zhuǎn)身,江宵逃出了院子。明明錯的不是她,逃的人卻是她,就像這人世間的感情,只有愛與不愛,沒有對與不對,即使求了個理字,但是沒有那人的心疼,亦是輸家。
趙陸回來,已經(jīng)深夜,江宵早已洗漱好躺在床上,晚飯完好無缺地擱在桌上沒有人動過,趙陸看了眼桌上的飯菜,走到江宵的床邊坐下。
“宵兒?!?/p>
沒有回應(yīng)。
知道被子里的人兒并沒有睡,、趙陸伸手撩了一下她兩鬢的細(xì)發(fā),繼續(xù)說:“我打算給瑾涼一個名分?!?/p>
話音落下,誰都沒有再開口。
趙陸既然心意已決,又和她說什么,難道只是因為正妻有知情權(quán)?
那晚,大概是趙陸最后來找江宵,王妃江宵失寵,已是王府公認(rèn)的事情了。
王妃失寵,并不代表王府失去熱鬧,趙陸要在年底之前迎娶江瑾涼,所以整個王府變得異常忙碌,因為要增添喜氣,連她居住的院子都要被掛上紅綢。
綠綺氣不過,伸手撕扯。
江宵扯笑,攔下綠綺:“掛著吧,看著不是挺喜氣的嗎?”
王府又開始張燈結(jié)彩辦喜事,嗩吶聲依然嗚嗚喇喇的,那天的月亮好像特別亮,特別涼。
夜涼如水,豈能不涼。
自從王爺娶了涼娘娘,王妃居住的棲鳳園就冷清了,昨晚下了一夜的雪,因為沒有人打掃,院子里的積雪快有一尺多深。
綠綺輕手輕腳地在江宵的屋里加了個暖爐,正要離去不打擾自家小姐休息的時候,江宵叫住了她。
“最近王府是不是有什么喜事了?”
綠綺的聲音和往常不同,就像是染上了厚厚的巖漿灰:“聽李嬤嬤說,東蔸那位有喜了?!?/p>
江宵淡淡地“哦”了聲:“真快呢……”
綠綺看著心疼,幾欲落淚。
五、此情可詩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姹紫嫣紅的南陵是極美的,肚子里的孩子八九個月,江宵每天最大的事就是讓綠綺扶著她到處走走,別院的槐樹掛著一只紙鳶,不知道是哪戶孩子玩的時候飛去了她的院里。
江宵讓綠綺將那紙鳶撿起來,復(fù)指摩挲著紙鳶上畫著的胖頭魚,轉(zhuǎn)臉笑著對綠綺說:“這里做的紙鳶真美,北越人就是沒有南陵人手巧,但是北越的紙鳶可飛得比這里的高,說起做紙鳶,二哥哥的可是很拿手?!?/p>
綠綺在邊上忍不住點頭:“是,等世子生下來,我們就回北越,那里最適合放紙鳶了,等世子長大了,我就帶他放紙鳶去,騎在馬背上放。”
江宵笑得溫婉:“傻丫頭,回來北越第一件事就先把你嫁了?!?/p>
綠綺連忙搖頭:“不嫁不嫁,綠綺才不嫁?!?/p>
江宵抬眸望著別院里斑駁的墻垣,如果世間有早知道,她也不嫁了,千里迢迢從北越嫁到盛京,然后從盛京遷居南陵,而盛京南陵都不是她所喜的,她喜歡的是北越,有美麗漓江的北越。
次日,江宵肚子開始絞痛,一向安靜的南陵的王府別院變得忙碌起來。
綠綺忍著淚,坐在邊上給她擦汗:“在忍忍,小姐,府里的人已經(jīng)快馬回京了,六王爺很快就來了?!?/p>
“他來做什么?”江宵的聲音啞得像是混了沙。
恍恍惚惚,產(chǎn)婆的說話聲音很是著急,其實她也著急,她還是很想見見她的孩子,想看看他的眉眼隨了誰,想抱抱他,告訴他,她就是他的娘親……
江宵是大后天才醒來,母子平安,綠綺說趙陸要來,其實也沒來,外面的晚霞紅艷得過火,像是天際著了火般。
江宵從奶娘手里接過孩子,小心翼翼碰了碰孩子的嘴巴:“你這小不點,真是害慘了我?!彪m是這樣說,話里透著的甜蜜是濃濃的。
孩子還很小,唯獨細(xì)細(xì)的眉眼,像極了那人?,F(xiàn)在他在做什么呢,是不是把江瑾涼的孩子抱在懷里,傾盡父愛。
綠綺在邊上抹淚:“真是太好了,看到小王子那么可愛,老爺在天有靈一定很開心……”
江宵垂下手,怔怔地轉(zhuǎn)過臉:“綠綺,你說什么,什么在天有靈……”
綠綺猛地捂住嘴巴,然后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你們都先下去?!苯鼘Ψ坷锏娜苏f。
所有人退下后,綠綺才抬起頭:“兩日前皇上查出老爺有造反之心,證據(jù)確鑿,已下旨抄家,賜死江家五十六口?!闭f完,從袖里拿出一封信,“北越來的信,二少爺最后一晚設(shè)法讓人連夜送來的?!?/p>
江宵全身僵直,整個人一陣陣酸麻,一道氣息流過了心肺胸腔直唇齒,輾轉(zhuǎn)成刀,所過之處如絞挫般陣陣劇痛。
突然涌上來一道腥甜,江宵用信紙捂住嘴,拿來一看,白紙黑字的信紙已經(jīng)染紅了大片,模糊了上面的字跡。
“燒掉?!?/p>
“是。”
次夜,江宵讓綠綺把孩子偷偷送走,臨走前,她本想再伸手摸摸孩子的臉,還是忍住了。寶寶,是娘親對不住你,不過娘親是為你好,沒什么比快樂最重要,娘親喜歡你生活得快樂,有一雙疼你的平凡父母,過著這世上最平凡也最溫暖的生活,一輩子。
江宵再次回到京城,并沒有回六王府,她是偷偷從南陵回來,沒有驚動趙陸的人,一路風(fēng)塵仆仆,加上坐月子沒有調(diào)理好,江宵早已病得不輕。
六王府要舉辦大世子的百日宴會,江宵以舞妓身份混了進(jìn)去,坐在梳妝臺細(xì)細(xì)地用朱紅點唇,曾記趙陸也為她點過唇,現(xiàn)在想想,出巡的那兩月,很是諷刺。
大世子的百日宴會很熱鬧,百官道喜,江瑾涼抱著孩子出來的時候,大家拍馬屁說她識大體,是世間難得懂事的女子。
江家出事后,皇上都大賞了江瑾涼,這次皇家能得到江家造反的證據(jù),全是江瑾涼大義滅親的功勞。
江瑾涼坐在趙陸身邊笑得溫婉,仰頭看著這個深愛的男人,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江宵,你拿什么跟我爭,為了趙陸,我可以舍棄江家背叛父親,你呢,你可以做到嗎?
江瑾涼舉起酒杯向趙陸敬酒,卻在接觸到趙陸的眼神后,心生怯意。她看懂了趙陸的眼神,這一切其實只是虛的。
堂下有位醉醺醺的官員站起來建議說:“六王爺,涼妃娘娘是世間難得識大體女子,然側(cè)妃之位會不會有點委屈了娘娘?”
“是嗎?”趙陸似笑非笑地掃了一眼場下的人,然后扭過頭看著江瑾涼,嘲諷地望著江瑾涼,“你也覺得本王委屈你了嗎?”
江瑾涼趕緊搖頭:“沒有?!?/p>
“沒有最好?!壁w陸冷冷地收回視線,“那個位子不是你可以妄想的?!?/p>
“但是姐姐她……”
趙陸眼神深幽,輕聲道:“她自會回到我身邊?!边@話仿若自言自語,想到那人明亮的笑顏,眼里多了一抹笑意。
華燈初上,舞妓開始獻(xiàn)舞,六個舞女個個都是佳人,下面的人眼睛都有些看直,尤其中間那人,雖然臉上蒙著白紗,但是纖腰玉帶舞白練的模樣,疑是讓人產(chǎn)生幻覺,是那九天玄女下凡來。
底下人似乎都在想:“真不知道京城哪個坊居然能出這些絕色?”
趙陸瞇著眼,雖然蒙著臉,但那身影太過熟悉,而她不是在南陵嗎?江家的消息他已經(jīng)封鎖,所以她不能出現(xiàn)在這里,但是真像……
就在大家沉迷這魅惑的舞蹈,江宵拿出一副精巧的弓箭,猛地對上了坐在趙陸邊上的江瑾涼。
趙陸猛地站起來,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嗖”的一聲,精絕的射技,沒有絲毫分差地射中了江瑾涼的心臟。
場上的人都因為這變亂慌亂起來。江宵冷笑:“六王爺,不管江家是否有罪,也不懂江家十三小姐為了朝廷可以不顧自家父親是什么大義之舉,在我江宵眼里,你們是殺了我至親之人的兇手,江瑾涼更是一個不孝之人?!?/p>
趙陸從來沒有見過凜冽至此的江宵,他動了動雙唇,卻說不出話:“宵兒——”
江宵將小巧的弓對準(zhǔn)趙陸,絕然地笑出聲。
“不要——”是趙陸的聲音。
但是來不及了,處在暗處里一排的弓箭手都已經(jīng)對江宵放出了箭。
“呵呵——”咯出一口鮮血,江宵的身子如同一只被折翅的燕子,摔落在了舞池中間。
“不要!”一道黑色的身影接住江宵倒地的身子,“宵兒——”那人的聲音慌亂之極,當(dāng)他掀開她臉上的白紗后,整個臉都白了。
因為害怕,趙陸全身發(fā)抖,他伸手擦去江宵嘴角的鮮血,卻被他越擦越多,越擦越紅,這血紅得奪目,讓他雙眼都充了血一般。
失血讓江宵呼吸急促,她伸出手,像是用力抓什么,終于,她抓上趙陸的手,用盡最后的力氣靠近趙陸。
“趙陸,我告訴你……這算是抄全家……這樣才算江家的人一個都不剩了……好清靜……對不對?”說完,江宵慢慢閉上眼,她仿佛回到幼年總角,她跟哥哥們在西廂聽教書先生念書。外面是丫鬟們在院子里繡著花,大好的陽光照進(jìn)屋子里頭,她困得閉上眼睛打起了瞌睡……
“啊——”是男子撕心裂肺的低吼聲。
月兒涼,月兒圓,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淚自流。
第二年開春,景帝駕崩,六王爺即位,改年號泰承。
泰承三年,小太監(jiān)彎著腰進(jìn)來:“賀尚書求見。”
“宣。”
一年輕男子身穿暗紅色朝服進(jìn)來,這人正是江家唯一親眷賀家公子賀諶。
“有消息了?”坐在上方的那人雖然面容俊雅,面色卻極倦,重眸深不見底。
“昨日尋到她以前的貼身丫鬟綠綺,聽說孩子早已經(jīng)死了?!?/p>
沉默了良久,那人突然開口:“怎么死的……”
賀諶按捺住情緒,頓了頓:“聽南陵別院里的老嬤嬤說,是王妃親手……”
“不要說了!”
賀諶低頭:“我自幼追隨你,有一事我一直不明白,既然你不喜歡江瑾涼,為何還讓她生下你的孩子?”
趙陸:“孩子是籌碼,得到江家造反證據(jù)的籌碼。”頓了一下,“當(dāng)初江瑾涼逃離江家,不是因為逃婚,而是發(fā)現(xiàn)了自己父親造反的證據(jù)?!?/p>
“既然有了江瑾涼助你,你為何還要招惹她,當(dāng)初我們不是說好了,不要讓她卷進(jìn)來的嗎?為何還要招惹她?”
趙陸閉上眼睛,世間安得兩全法,其實一直看不透的是他,是他貪心了。
賀諶不忍回想,過了一會兒,從袖中拿出一封信:“綠綺讓我?guī)Ыo你,是她事先寫好交給綠綺的?!?/p>
金碧輝煌的宮殿異常安靜,深夜的涼風(fēng)潛入窗戶,吹動了紅燭,層層疊疊的明黃色羅帳隨風(fēng)飄卷,仿佛大只蝴蝶要隨風(fēng)而去。
又一次從舊夢里醒來,趙陸從懷里拿出信紙。
白色宣紙上是她絕然的柳體。
“上窮碧落下黃泉,最好永生永世都不見?!?/p>
劇烈的咳嗽聲響徹整個宮殿,趙陸用手抵住心口,好像這樣可以減輕瀕臨窒息的痛楚:“宵兒,你還是恨了我,恨了我啊?!?/p>
北越的三月是一個過度的季節(jié),清澈見底的漓江邊有一群北越女在浣紗,其中一位面容清秀的女子旁還放著一竹籠,籠里放著一位粉雕玉琢的小男孩。
男孩似乎剛學(xué)會說話,口齒不清地叫著浣紗女子。不過這女子貌似不是小孩的母親,男孩雖然叫的不是清楚,但還可以聽清他叫的是“姨姨”兩個字。
夕陽西下,浣紗歸去,竹籠里的男孩掏出一張手帕擦擦綠綺臉上的汗水,綠綺扭頭對孩子笑:“無憂真乖。”
遠(yuǎn)方響起嗒嗒的馬蹄聲,然后一年輕的男子飛身而下。
“舅——舅——”
看見來人,綠綺并沒有好臉色,不過來人也不在乎,從竹籠里抱出男孩,逗笑道:“憂憂有沒有想舅舅?”
男孩笑嘻嘻地點了一下頭。
綠綺擺著臉,過了一會兒問:“你告訴他了?”
賀諶搖搖頭:“他并不知道孩子還在?!鳖D了一下,“如果他知道,憂憂會是太子。”
綠綺冷嗤:“誰稀罕。”
賀諶笑,親親男孩的臉,點點頭:“是,不稀罕,她是不稀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