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來久，淺情未有，錦字系征鴻

我總是在暗處偷偷地看他。明月夜，小軒窗，看他提筆寫文章。微雨天，胭脂閣，看他與歌女相伴彈唱。

有時候我會想，我應(yīng)該用怎樣的方式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又應(yīng)該如何向他解釋我的身世來歷?我與他，仿佛是鴻蒙初開就已注定要糾纏，就連我的生命也是他賦予的。

——我如果就這樣直話告訴他，他會不會把我當(dāng)成瘋子一樣趕開?

那天黎明前夕，我看見他在酒肆喝得醉醺醺的，踉踉蹌蹌地出來，忽然，一輛疾馳的馬車橫沖直撞地跑過來。他慌忙躲避，腳跟一撞跌坐在臺階上。我忍不住過去扶他：“喂，你沒事吧?”

他半瞇著眼睛看著我：“念、念奴?”

我扶他起身，嗔怪道：“我不是念奴。你喝得這樣醉，成何體統(tǒng)，我送你回家吧?”我也沒想到，我醞釀了那么久，終于有勇氣沖進他的世界里，竟然能如此駕輕就熟，仿佛面對的只是一個相識多年的舊友。

他還在呢喃：“念奴，怎么辦?我怎么才能替你洗脫罪名?你沒有殺人，張家少爺不是你殺的啊!”

我微微一愣，原來他是為這事煩心。我說：“念奴當(dāng)然沒有殺人，她經(jīng)過那條巷子的時候，張公子已經(jīng)死了?！蹦莻€張公子自己沖撞了一個醉漢，對方發(fā)起瘋來，才失去理智殺他泄憤的。念奴看見那一幕，嚇得當(dāng)場昏倒，所以才會被官差發(fā)現(xiàn)躺在尸體旁邊，他們就冤枉她殺了人。

他聽我解釋一通，酒好像醒了大半，抓著我的手問：“姑娘，你怎么會知道的?你親眼看見了?”

我點頭輕笑：“你現(xiàn)在不會認錯我是念奴了?”

他站直了身子：“方才酒醉冒犯，還望姑娘海涵。敢問姑娘芳名?”

我想了想，說：“錦字?！?/p>

他微怔：“錦字?”

我認真地道：“是的，錦字。‘別來久，淺情未有，錦字系征鴻’的錦字。晏公子，我其實早就久仰你的文采，你的詞作我讀過不少?！薄瓦B我的名字，也是由你的詞而來。我不敢向他言明，他也無心跟我客套，只記掛著念奴的事情，又問我：“姑娘，你若是真能證明念奴是無辜的，可否到公堂上替她作證?”

這時，我忽然聽見一聲雄雞打鳴的聲音，知道自己是時候離開了，也不細想就答了一聲好，然后慌里慌張地折進巷子里，讓黑暗把自己遮住。他還愣在原地大喊：“姑娘，明日府衙門前，不見不散?！?/p>

那巷子的盡頭，正好是他在長安的居所。門外新漆的匾額上，小山兩字依稀可辨。我看了一眼，身體倏地化成輕煙，消失不見。

西樓別后，風(fēng)高露冷，無奈月份明

第二天，晏幾道沒有等到我。因為我沒有告訴他，公堂的陽氣太盛，我根本進不去。而且，我只能在夜間才能化成人形，我的世界并不存在白晝或日光。那天夜里，我滿心愧疚，又去了小山居。

晏幾道一看見我，便冷冷地拂了拂袖：“哼，錦字姑娘，你如果還想捉弄我，抱歉，我不會再上你的當(dāng)了?！蔽覟殡y道：“公子，我的確有難言的苦衷，恕我不能相告。但我還有一個法子可以幫念奴姑娘?！?/p>

他似信非信：“什么法子?”

我說：“那晚念奴姑娘昏倒的時候，我看見還有一個人正鬼鬼祟祟地從旁邊的院墻里翻出來，他也可以證明，念奴姑娘是在張公子死后才到巷子里的。我們只要找到那個人，他便可以作證?！?/p>

晏幾道思忖：“我聽說當(dāng)晚劉大善人家里失竊，丟了家傳的寶物，你看見的那個人，莫非就是竊賊?”

我想了想：“我看他那么鬼祟，倒有八成像?！标處椎绤s笑我：“姑娘不是在說笑吧?這人海茫茫，如何找那個竊賊?況且，當(dāng)時天色那么黑，你既然沒有看清殺人醉漢的模樣，難不成還看清了竊賊的模樣?”

我急辯道：“我沒有看清醉漢，是因為我路過的時候他已經(jīng)跑得很遠了?？墒悄歉`賊卻是正面向著我，巧得很，他皮膚很黑，脖子上卻有一大塊白斑，在月色底下頗為顯眼?！标處椎滥遣跑浟艘豢跉猓骸澳氵@次不會再騙我了?”

我篤定道：“我沒別的本事，找人倒還拿手。三日之內(nèi)，一定找出那竊賊，帶他去公堂給念奴姑娘作證，可好?”晏幾道輕嘆一聲：“倘若念奴真的可以洗脫冤情，我愿以任何代價酬謝姑娘。”

“酬謝倒不必，你可否先答我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

“西樓別后，風(fēng)高露冷，無奈月分明。飛鴻影里，搗衣針外，總是玉關(guān)情。晏公子，你為何到了長安，還在想著汴京的西樓?”這首詞，字字句句分明透著寫詞的人對西樓的眷戀和無奈。

他清淺一笑，道：“姑娘對我的詞倒看得仔細，西樓有我一位故人?！?/p>

“是你心愛的女子?”

“曾經(jīng)是?！彼撌值馈Ｎ也唤麄麘眩骸澳恰悻F(xiàn)在是愛上念奴姑娘了吧?”他覺得不解：“你為什么問這樣古怪的問題?”我說：“我很好奇，名滿天下的晏小山，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都說他出身富貴，才華橫溢，不事權(quán)貴，性情孤高，欣賞他的人很多，他得罪過的人也不少，因而在仕途上始終不得志。一年前他從汴京遷來長安，做了一個芝麻綠豆的小官，遠比不上他父親晏殊昔時的風(fēng)光。

晏幾道由得我糾纏他，我又問了些刨根究底的問題，但他都答得很敷衍?？焯炝?xí)r，我不得不再次離開。他忍不住笑我說：“難不成姑娘是一只只能在夜間出沒的女鬼?”我想了想，問：“如果我真是，你會怕我嗎?”

他一怔，似是不知道如何作答。我莞爾一笑，翩然出了小山居。

這一次我沒有食言，當(dāng)晚的竊賊就住在城郊，名叫虛年。簡陋的農(nóng)舍四周，彌漫著干草的氣味。我在竹籬外站了一會兒，一邊尋思著應(yīng)該怎樣說服虛年去官府作證，他卻突然推門出來，險些撞到我。

他抱緊了懷里的東西：“喂，我說姑娘，半夜三更的，你別……”話未說完，便像失了神似的，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

我脫口而出：“我有事情找你?！?/p>

這時，一陣風(fēng)吹開了頭頂那片陰云，藏在云層里的圓月重新露出臉來，忽然，虛年懷里的東西猛地發(fā)光，仿佛是將一簇月光擰成劍，沖著我反射刺來。我大叫一聲，身體向后飛落在地上。

那時，我才借著月光看清，虛年抱著的竟是一尊漢白玉的佛像，佛像的正氣與月光的靈氣相結(jié)合，難怪會令我重創(chuàng)。我渾身發(fā)抖，口吐鮮血，指著那尊玉佛：“拿……拿走……幫幫我……”

然后，兩眼一黑，便昏厥過去。

醒來的時候，只見虛年站在床邊，懷里仍然抱著那尊佛像。但他背對著月光，佛像便暫時沒有對我發(fā)難。他用佛像來威脅我：“告訴我你到底是誰，找我有什么目的?否則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我心中害怕，不得不遵從道：“你放心，我沒有惡意。我從不害人也不懂害人，我不過是一道詞魂罷了?！?/p>

紅塵自古長安道，故人少。相思不比相逢好

昔時，在汴京，晏幾道曾與一個名叫粉淚的歌女相愛，為她寫了許多的柔情佳句。但皇帝的圣旨卻逼得晏幾道不得不離京，到長安任職。自從離別后，晏幾道常以鴻雁傳情，向粉淚傾訴相思之苦。

“西樓別后，風(fēng)高露冷，無奈月分明。飛鴻影里，搗衣砧外，總是玉關(guān)情。王孫此際，山重水遠，何處賦西征。金閨魂夢枉丁寧。尋盡短長亭?！?/p>

起初，粉淚每信必復(fù)，也是百般傾訴衷腸，甚至還準備到長安與他相會。但后來她卻患了病，一病不起，很快便離開了人世。粉淚死后，晏幾道的信卻照常寄來，一封、兩封，卻被西樓的老板當(dāng)成垃圾扔在角落里。

也許是粉淚的癡心不死，又或者是晏幾道的詞太具靈性，有一天深夜，我竟幻化成人形從那堆信箋里走了出來。

我想，我大概是粉淚一腔癡情的延續(xù)吧?

我來到長安，是為晏幾道而來。可我只能在夜里現(xiàn)身，白天我仍然是一堆沒有生命的墨字。

虛年聽我說完，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問我：“你覺得我會相信你的一派胡言嗎?”

我心中著急，又聽門外傳來雞啼，漸漸地身體變輕，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也許是因為親眼目睹，虛年才開始信我。第二天夜晚我又強撐著虛弱的身子去找他。他向來膽大，問我道：“如果你的身世真如你說的那樣，那你應(yīng)該去找晏幾道，為什么要來找我?”

我看他仍然抱著那尊佛像，還用黑布蓋著，心中害怕，退了兩步。他看穿我的懼意，蔑笑道：“這尊佛像本來是我從劉大善人家里偷來的，昨晚還想悄悄地拿出去賣了，可是現(xiàn)在看來，卻不得不借助它來自保了?！?/p>

我小心翼翼地說出自己的來意，他卻立刻打斷我：“笑話!我如果去作證，豈不是要承認自己偷東西了，官府還在通緝我呢，我可沒那么傻?！蔽揖故悄盟稽c辦法都沒有，再怎么哀求他也無動于衷。

我急得哭起來：“要是救不了念奴姑娘，他會恨我的?！?/p>

虛年撇了撇嘴，道：“誰?晏幾道嗎?那個只知道風(fēng)花雪月的書呆子?你喜歡他?”我并不否認：“我的生命是他一筆一畫寫出來的，他對我來講，勝過這世間的一切?！碧撃耆滩蛔∞陕湮遥骸澳慵热幌矚g他，卻還要幫著他去救別的女子，你以為這是偉大嗎?這根本就是愚蠢?！?/p>

我卻反倒挺起了胸膛，道：“我乃是異類，不敢奢望得到他的垂愛，他愛粉淚也好，愛念奴也罷，我只要能看著他幸?？鞓?，默默守他一生又何妨?”

虛年忽然沉默了。他低著頭，在暗夜之中他的輪廓看起來尤其蕭索。我喊了一聲：“虛年?”

他看著我，表情有些癡怔。

“呃，這個嘛，我倒也不是不可以答應(yīng)你的。”他忽然說，“只不過呢，你要給我時間去考慮。”我信以為真：“你要考慮多久?半個時辰夠不夠?”虛年大笑起來：“半個時辰?你給我半個月我還未必夠呢?！?/p>

我說不過虛年，也奈何不了他，只得每晚都去找他，纏著問他考慮好了沒有。他說我既然是魂，懂得一些法術(shù)，就要我變戲法給他看，變一只飛鳥或者魚苗什么的，有時候也變滿桌的佳肴供他大快朵頤。

我法力低微，那樣一來二去，就變得越來越虛弱了。有一次還險些暈倒，幸虧虛年扶著我。“我說，幸虧你遇見的是我這種善良的盜賊，不然的話，像你這樣笨的魂，早就被打散了?！?/p>

我瞪了他一眼道：“你今日如果還沒考慮好，我明日再來?！?/p>

我要走，他卻一把扯住我的衣袖：“現(xiàn)在離天亮還有很長時間，你不能走。”他的眼睛里有一些慌亂的軟弱，卻很快就被他收斂了。我看他眼皮浮腫，是連續(xù)多日睡眠不足，其實已經(jīng)滿臉困倦了，卻還是強撐著。

我正想說話。突然，農(nóng)舍周圍火光沖天，還有許多肅殺的腳步聲洶涌而來。我還來不及反應(yīng)，就見大門被砰的一聲踢飛，闖進一隊佩刀的官兵。

“把他們都圍起來!”

“這女的也許是這盜賊的同黨，也別讓她跑了!”

官兵們的喧囂聲打破了夜的沉寂。我沒有想到，我在尋訪虛年的同時，晏幾道也用了各種途徑找他。他也找到了這里，并且還偷偷地報了官，官府這才派人來捉拿虛年。虛年臉色一變，拉起我低吼一聲：“跟我走!”說著便把我攔腰抱起，朝著大門口沖殺而去。

混亂中，虛年不得不扔開手里的佛像，那佛像一落地，黑布滑開，月光再次投灑在它身上。我只覺得雙目猶如被刺一般，尖叫了一聲，將頭埋進虛年懷里，驚恐地抱著他，咯出的鮮血甚至比上次更洶涌，堪堪地染遍了他的前襟。

當(dāng)時垂淚憶西樓，濕盡羅衣歌未編

虛年帶我逃出農(nóng)舍之后，躲進了一處荒廢的染坊。我兩次被佛像所傷，已經(jīng)虛弱得像一片薄薄的云煙，仿佛風(fēng)一吹就要散。虛年的焦慮遠比我想象的更深。他不停地問我應(yīng)該怎么辦，我緩了好一陣，才總算有力氣開口說話。

我告訴他，這個時候只有晏幾道能救我。我是因他的筆墨而生，我需要他再親筆寫一闋詞，讓我化進詞中，至少休養(yǎng)十天才可見好轉(zhuǎn)。否則，我就只能在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到來之時灰飛煙滅了。

我說得急，心痛難受，又略了一口血。虛年抱得我緊緊的：“錦字，我留你一個人在這里，我不放心?！蔽艺f：“你若是帶著我，只怕天亮以前找不到晏公子，虛年，我相信你，你也要信我，我一定會撐著等你回來?！?/p>

虛年放下我，脫下外衣給我蓋著，走了兩步又折回來?！板\字，我剛才不放你走，是因為我想你多陪我一會兒。你要撐著，我一定會找到晏幾道，一定不會讓你有事!”他焦急地看著我，灼灼的目光里有一些曖昧的成分，我微微閉了眼睛，輕聲道：“你自己小心。”

黑夜把他的身影瞬間吞沒。我一個人躺在薄薄的谷草上，冰涼的地氣浸得我渾身發(fā)寒。月光幽冷地照著，流瀉之處猶如鋪成一地霜雪。

過了許久，迷糊之中我聽到有人在喚我：“錦字姑娘?”

“晏公子?”我心中暗喜，虛弱地睜開眼睛，果然看見了晏幾道。他被虛年五花大綁地扔進來。

虛年解開他的繩索，道：“你向官府揭發(fā)我的行蹤，這筆賬我日后再跟你算。你現(xiàn)在就按照我之前對你說的，救這位姑娘，否則，我立刻殺了你。”

晏幾道冷傲地膘了虛年一眼，又把我打量了一番，疼惜道：“對不起，我只是太急于幫念奴洗脫罪名。這些天你不來找我，我以為你又是在騙我，沒想到我不僅錯怪了你，還險些害了你的性命?！彼f著，想了想又問我，“他說……你是我筆下的詞魂，這是真的?”

我點點頭。

他急忙問：“那粉淚現(xiàn)在呢?”

我輕輕一嘆：“她已經(jīng)病逝了?！?/p>

他極為悲痛，一雙深眸之中忽然哀戚遍布。片刻，他便提筆狂書，很快寫了幾行：“念奴初唱離亭宴。會作離聲勾別怨。當(dāng)時垂淚憶西樓，濕盡羅衣歌未遍。難逢最是身強健，無定莫如人聚散。已拚歸袖醉相扶，更惱香檀珍重勸。”

我讀懂了這詞中字句飽含的深情。原來，他愛的人始終是粉淚。他不過是被念奴的歌聲打動，在她的身上找到了粉淚的影子而已?？墒?，他能為深愛的粉淚做詞，也為替代的念奴做詞，卻怎么也不會為我。

我與他萍水相逢，猶如幻象，形影難留。就連他救我的這闕詞，寫的也是他對別人的追思。

我忽然悲從中來，竟忍不住熱淚滿眶。

虛年看我落淚，只當(dāng)是晏幾道惹我傷心了，立刻一把扣住他的肩膀，喝問道：“你對她說了什么?”我急忙喝止：“虛年你放開他!”虛年看我一眼，倒真的松了手：只是眼神復(fù)雜難懂。我怕自己化入詞中以后虛年還會傷害他，便道：“晏公子也是救人心切，并非存心害你，你不能和他計較?！?/p>

虛年初時不肯，我游說他好久，眼看著天就快要亮了。他忽然憤怒起來：“是不是我不答應(yīng)放過他，你就不肯八詞?”

我毫不思索地道：“是的。”

“寧可灰飛煙滅?”

“寧可灰飛煙滅!”

晏幾道錨愕地看我，似是欲言又止。那表情幾乎讓我有脫口而出自己心事的沖動，但我還是忍住了。虛年一拳擊在柱子上：“好。晏幾道，今日我便放了你?！标處椎栗咱?wù)酒穑吹怪x我。走到門口卻又停下來：“錦字，你真的會無恙?”

我一愣，含淚笑起來：“晏公子，倘若錦字還能好好兒地出現(xiàn)在你面前，你可否答應(yīng)，為我做詞一首?”

他略作思忖：“好，我答應(yīng)你。”

那張薄薄的紙，承載著我的生命。十天。我在詞中休養(yǎng)了十天。我知道這十天虛年一直小心翼翼地保護著我。感激是有的。這個外表輕狂不羈，內(nèi)心卻黑暗深沉的男子，我看不透他，有時只看見他站在幽冷的屋檐下，望月長嘆，仿佛有許多不能言說的心酸。

十日過后，當(dāng)我恢復(fù)元氣，從詞中出來，我第一個想見到的人便是晏幾道?？伤募移蛥s說他暫時離開長安，回汴京去了。家仆說公子是想去祭拜一位故人，不用問，那一定是粉淚。

后來我聽說長安城里又出了命案，殺人的是一個狂暴的酒徒。官府審問的時候，那人自己說出他還曾殺了張家的少爺，念奴因此便被無罪釋放了。我想晏幾道得知這個消息一定會很高興，可我一等再等，卻總也不見他回來。

很快，竟是幾個月過去了。那幾個月，虛年一直陪著我。我想游湖，他便為我偷來了一艘烏篷船。我想賞花，他就為我找到了城外最茂盛的一片花田。就連我休養(yǎng)過的那張紙，他也完好地保存著，被我發(fā)現(xiàn)了，他便說：“我怕你將來如果再受傷，也許這闋詞還能再救你一命?！?/p>

我笑他說：“沒有你那尊佛像照我，我只怕再傷也不會那么嚴重了。”

他微微一笑，說，“佛像我早就毀了，我不能再讓任何可以傷害你的東西存在?！彼抗鈱Ｗⅲ敛徽谘诘乜粗?，倒讓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故意避開他，他沉默了一會兒，又問我道：“錦字，如果晏幾道回來了，你是不是打算永遠守著他?”

我點點頭：“嗯，是的?！背艘酝?，我想不到任何別的可能。虛年忽然說：“不如你和我一起離開長安吧?”

我一愣：“離開?跟你?”

他竟上前一步來握我的手：“錦字，我不管你是人還是魂，我愿意照顧你，保護你，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你。跟我在一起，忘記晏幾道好不好?”

我一個激靈，慌忙抽了手，卻來不及開口，便聽一陣破門而入的聲音。有人喝道：“妖孽，貧道知道你躲在此處，速速出來受死!”我沖出去一看，黑夜之中被風(fēng)吹亂的道袍顯得尤其猙獰。

可是，與那道士站在一起的，不是晏幾道是誰?

我霎時愣住了。卻聽他對道士說道：“就是她，我記得她曾經(jīng)告訴我，她是妖孽，是她將我推落懸崖的!”

推落懸崖?我失聲喊他：“晏公子你在說什么?”

虛年卻反應(yīng)極怏，抽出防身用的匕首，不由分說地就朝他們撲了過去。道士一把推開晏幾道，迎上虛年，伸拳打在他的胸口上。虛年仿佛不知痛似的，又大叫著朝道士撲去。那道士會一些功夫，比起只知道用蠻力的虛年，他勝在巧勁，很快便將虛年打倒在地?！鞍V人，你再維護這妖孽，休怪我對你也不客氣?！?/p>

道士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張很大的符紙，符紙上依稀可辨的字跡，是晏幾道的一闋《滿庭芳》?！澳显反祷?，西樓題葉，故園歡事重重。憑闌秋恩，閑記舊相逢。幾處歌云夢雨，可憐便、漢水西東。別來久，淺情未有，錦字系征鴻?！蹦巧厦嬗形业拿?。道士咬破手指滴血紙上，然后便來追我。

我大喊虛年救命，只要這道士將那張紙貼在我的天靈蓋上，我便要被他收進紙內(nèi)，到時候，就是肉在砧板，任他宰割了。虛年看角落里有幾根短竹竿，他勉力抱起從背后追來，向著那道士頭頂便是一劈。道士惱羞成怒，轉(zhuǎn)身反手將劍一揮，只聽嘩啦啦幾聲，猶如劈山斷石。

那道士將竹竿——斬斷。

竟還斬斷了虛年的一條手臂!

血淋淋的右臂與身體分裂，落地之時，虛年也倒在地上，捂著斷臂絕望哀號。我嚇得僵在原地，卻聽晏幾道一聲驚呼，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站的地方離我并不遠。我忽然沖上去將他扣著，對那道士大喊道：“你再輕舉妄動，我立刻殺了他!”

道士恨著我道：“妖孽，你兇殘成性，貧道畢生以誅妖為己任，豈能任由你囂張!”剛說完，忽然表情一僵，整張臉仿佛凍結(jié)住了，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流露出痛苦，身子一傾就單膝跪在地上。

他的身后，是渾身染血的虛年。

虛年便趁著我挾持晏幾道令道土分心的時候，攻其不備，從背后狠狠地刺了他一刀，那一刀正中心臟。

可虛年卻還不罷手，像瘋了似的，一刀一刀不停地割著那道士的尸體。憤怒與痛苦令他的面容變得扭曲，我見了也不免心驚。我喊了他幾聲，他才如夢初醒，一眼望過來，目光卻落在晏幾道的身上。

他一步一步走過來。

莫說是晏幾道，就連我看見他那副模樣，也禁不住害怕。我上前一步攔著他：“虛年，不要傷他，讓他走?！?/p>

虛年用滿眼血絲看我，只說了兩個字：“讓開!”

我心知不好，急忙轉(zhuǎn)頭大呼：“晏公子，快跑!”一面抱著虛年的腰，死命地抵著他。晏幾道卻還傻傻地站著，仿佛神志不很清醒，“你為什么要幫我?我明明記得，是你從背后推我落懸崖的。為什么?”

其實我也有許多的話想對他講，可是，當(dāng)時的情形卻容不得我多說，我只能一再地喊著晏公子你快走，然后不顧一切地抱著虛年，不讓他挪動一步。直到我確定他已經(jīng)追不上晏幾道，那才精疲力竭地癱坐在地上。

虛年彎下腰來捏著我的下巴：“我為你斷了一條手臂，你卻還只想著他?”

我淚凝于睫：“虛年，對不起?！?/p>

虛年滿布血絲的眼睛里也開始有盈盈的淚光。他搖著頭道：“錦字，你知道嗎，我真的很恨晏幾道。當(dāng)我第一次聽你說，你愿意這一生不計回報地愛他，我便對他產(chǎn)生了忌妒和恨意。為什么上蒼如此不公平?有些人即便不做任何努力，也會被人傾盡一切地愛著，可是他偏偏不懂珍惜?？晌覅s從來得不到那樣的幸運……說來也真可笑，你對晏幾道的癡情沒有打動他，反而打動了我。我多希望你也可以像愛他那樣來愛我。錦字，留在我身邊。我?guī)汶x開長安，好不好?”

虛年癡癡地說著，一步一步拖著我，把我拖到道士的尸體旁邊，然后從尸體上拿起那張符紙。我看見蒼黃的符紙上，每一個字都在月光下閃爍著凄美的光澤。落款處，我心愛之人的名字已被鮮血染透，暈成了模糊的一團。

別來久，淺情未有，錦字系征鴻。

錦字。

我知道我這次再也逃不掉了。

連環(huán)情未已，物是人非，月下疏梅似伊好

染坊的命案很快便街知巷聞，官府全力通緝殺人犯虛年，長安城已經(jīng)沒有他的容身之所了。

他沿著漫漫古道，向南而行。

與他同行的，還有我。只不過，那個時候的我已被他囚禁在符紙當(dāng)中。虛年說，只有這樣我才不會離開他，永遠和他在一起。我對他，有一分懼意，兩分恨意，七分都是同情。他已經(jīng)不再是我初認識的那個虛年了。

我們?nèi)チ撕芏嗟牡胤?，有山水、湖泊、鮮花、碧草，他總是說，你看啊，錦字，這些都是你喜歡的。

我無法開口說話，我多想告訴他，這世間縱然有萬般勝景，我最喜歡的，也只有一個晏幾道。

虛年，虛年，你放了我，好不好?

虛年經(jīng)常抱著我，抱著那張符紙，癡癡地，一坐就是徹夜，就好像以前他徹夜不眠地等我一樣。

只是，后來的虛年，我就再也沒有見他笑過了。

幾十年過去，虛年死后，那符紙也因無人打理而遭到了損壞，我終于可以脫身了。我第一時間回到了汴京。

那是晏幾道的故鄉(xiāng)。

宋大觀庚寅年九月，晏幾道已經(jīng)年過七句。如今的他華發(fā)叢生，滿面皺紋，就連走路都駝著背，拄著拐杖，再也不復(fù)當(dāng)年玉樹臨風(fēng)的模樣。我看他坐在院中涼亭里，風(fēng)蕭雨冷，他的目光空洞而蒼涼。我的手輕輕一抖，驚動了滿樹寒枝。他眼神茫然地看過來，問：“是誰在那里?”

我從夜色中走出，他打量了我好久，才道：“姑娘，你長得很像我的一位故友?！?/p>

我不知他是真的糊涂，還是假裝不認識我，又聽他說：“那位錦字姑娘，其實，我錯怪她了。當(dāng)年我被人推落懸崖，九死一生，即便逃回了長安城，神志也不是很清醒。我記得她告訴我，她是我筆下的詞魂，也記得自己當(dāng)時是在去汴京的途中被人推下懸崖的，兩幅畫面交替錯雜，我竟誤以為她就是害我的人，甚至還請了道士去捉妖?！?/p>

我聽到這里，已經(jīng)淚凝于睫，顫抖著問：“那后來呢?”

他道：“錦字姑娘不但不與我計較，還拼死救我。但我后來卻再也沒有她的消息了。等我的記憶慢慢恢復(fù)正常，我終于想起來，推我落懸崖的人不是她，而是那個對我恨之入骨的虛年?！?/p>

虛年?竟是虛年!

我錯愕了許久，忽然狠狠地嘆息了一聲。不知道，這來得太遲的答案，對我們來講，到底還剩多少意義。

漸漸地，便看晏幾道凝神望著我：“這么多年以來，我其實一直都很想親口對錦字姑娘說一聲，對不起?！?/p>

我一聽，既悲且喜，眼淚顆顆滴落：“我想，錦字姑娘一定會原諒你的?！?/p>

“她?真的?原諒我?”晏幾道一字一字咬得極重，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我點頭：“會的。一定會?！?/p>

他似是也要哭起來，極力平復(fù)自己的情緒，然后弓著背，緩緩地朝書房走去，一邊走一邊說：“我記得，當(dāng)年我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她，如果她安然無恙，我便要為她做詞一首?！蔽覜]想到他還記得，頓時緊張不已，跟著他進了書房，看他將筆墨鋪開，蒼老的五指微微發(fā)抖，在紙面溫柔地撫過。

然后，他慢慢地在書桌前坐下。

慢慢地，提起筆，筆尖落在紙上的剎那，頭重重地向下一垂，然后閉上了眼睛。一直閉著。

我知道，他是不會再醒來了。他走得很安詳，仿若熟睡。微微揚起的嘴角，依稀還帶著笑。我拿起椅背上搭著的披風(fēng)給他蓋著，關(guān)上他背后虛掩的雕花窗，漸漸地，便覺得自己的身體開始變輕，變薄。

我是因他而存在的。也會因他的死而消亡。

只是，灰飛煙滅卻還是得不到，那么渺小，僅有的一點期望。到底還是心有不甘，卻偏偏無悔也無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