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八零后、九零后作家羽翼長成，已成為中國文壇的嶄新風(fēng)景，他們正敏感地感受時尚生活帶來的一切。他們筆下的人物活潑、鮮明、各具個性；他們的作品題材新穎、貼近現(xiàn)實、具有較強的可讀性。他們依靠著對生命的關(guān)注、發(fā)現(xiàn)及對藝術(shù)的獨特感悟和新奇創(chuàng)造，而在讀者中產(chǎn)生極大影響，并逐漸形成聲勢。為了充分展現(xiàn)安徽新生的文學(xué)力量，本刊特開設(shè)“皖軍新秀”專欄，旨在集中推出一批有潛力的文學(xué)新人。本期作者姚雪，生于八零末，其詩歌《滿地都是向日葵》及其二首，均以隱喻和象征的手法展現(xiàn)社會轉(zhuǎn)型和世紀(jì)變亂造成的精神錯迕。年輕詩人完全醉心于自我經(jīng)驗的強烈情緒，令人贊嘆。生于九零后的章斯予，為我們奉上中篇《夢里蝴蝶來去飛》，小說以少年“我”與女孩“小尾巴”兩小無猜的情感歷程為主線，盡情表達(dá)了青春與成長的主題。作者文筆清麗，感情細(xì)膩，惟妙惟肖刻畫了主人公真摯而游離的心靈世界，這里有迷蒙的美，也有淡淡的感傷，就像五月的果子，掛著晶瑩剔透的水珠。相信我們會為這樣的故事而感動。

兩年之后，我在回家的火車上遇見了小尾巴，她拉著一個陌生人的手在我對面坐下。我微微有些怔住，她尷尬的笑容中夾雜了幾絲成熟的嫵媚，好看，可與我記憶中的好看不很相似。我們相互說著些話，大多是些無所謂的事情，一些時候談到什么又連忙搖搖頭，突然地過渡到另一個話題。我倆在談話中表現(xiàn)得很積極，卻又總是牛頭不對馬嘴，一句話說出來卻被另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接上，有時我倆同時開口，有時又同時沉默。短短的一場談話讓我倆筋疲力盡。后來小尾巴和她的男朋友說著什么，而我靠著窗戶恍恍惚惚地睡了過去，小尾巴和小城映進(jìn)了我的腦子里。

從小學(xué)到初中，小尾巴12年都坐在我的斜前方，我看她很方便。她的頭發(fā)一絲不亂地梳成個小辮子，皮膚白皙而有光澤，漂亮的五官上抹著幼稚的情態(tài)，但那時我堅信她以后一定會是個美麗的大姑娘。

我知道，后面的李四和窗戶旁的王五也在看小尾巴，最后一排的王二麻子也拖著鼻涕一吸一吸地盯著小尾巴看，可他們不可能像我這樣看得清楚。以前她就住我家隔壁，她的房間正對著我的房間，她是我牽著手長大的。但小尾巴不這么認(rèn)為，當(dāng)有一天我正神采飛揚地向他們講起我們的幸福往事，那些惦記她的男生都聽紅了眼，結(jié)尾處我慣例地大喊一聲——我和張梓辰是青梅竹馬呀，不料小尾巴在聽到了這句話后，抹著眼淚哇地一聲哭開了。我少年時代的愛情就這樣第一次遇到了挫折。

小尾巴從那以后就不理我了，我把筆故意丟到她腳下她都不幫我撿，我把每天的零花錢都買了筆丟下去，她一支都沒幫我撿過。而我的悲傷還沒落幕，回到家我媽就拽著我的耳朵，把空空的文具盒甩到我面前，暴跳如雷地喊道，筆呢，筆呢，筆哪去了？我想，小尾巴，我為了愛情付出了慘痛的代價，真痛，哎喲，真他媽痛啊。

這天我看小尾巴看得入了神，英語老師用力地喊到我的名字，問：“章三，這個句子是什么時態(tài)？”我那時英語還不錯，但不知道是哪個句子，便四處張望，可沒人愿意給我一個答案，我只好弱弱地回答說：“這是現(xiàn)在尷尬時。”安靜的教室瞬間炸開了鍋，王二麻子甚至笑得將鼻涕噴出老遠(yuǎn)。老師的眼睛瞪得圓鼓鼓的，跳起來拍著桌子說：“都初三了，怎么這么不爭氣?！崩蠋熓殖饷嬉恢福冶阕杂X地滾出了教室，滾出去之前我望了一下小尾巴，正好遇到她同情的眼神，我頓時無所謂了。

我站在教室外面無所事事。一會兒，學(xué)校的小霸王從走廊那頭像風(fēng)一般地跑過來，在我旁邊的拐角處探出腦袋問：“教導(dǎo)主任追上來沒有？”我搖搖頭。他直起身子說：“走，帶你去玩?！蔽艺f：“我在罰站?！薄捌?，我也在罰站。”說完他一把抓住我就跑了起來。

按我媽的說法，我家是書香門第，我爺爺和我外公是讀過私塾的，我爸和我媽都念過大學(xué)，我應(yīng)該是知書達(dá)理的好孩子。小尾巴和我則是門當(dāng)戶對，又是鄰居，她媽和我媽經(jīng)常一起討論自摸、和牌的事情，今天小尾巴在我家吃紅燒肉，明天我就去她家喝排骨湯。當(dāng)時大院子里的男孩們嫌棄女孩，只有我和小尾巴玩，他們也嫌棄和女孩玩的男孩，于是我只好一直和小尾巴玩。

小尾巴真的有小尾巴，一起在浴缸洗澡時我摸到了。她是早產(chǎn)，屁股上的一截尾巴還沒來得及縮回去她就出生了。小尾巴叫我不準(zhǔn)告訴別人，我說就要告訴別人，她哭了起來。我忙安慰道：“哎喲，不要哭，你親我一下我就不告訴別人了?！薄霸趺从H？”小尾巴收起眼淚問道。“笨死了，那我先親你一下你再親我一下?！?/p>

于是我用嘴唇在她嘴唇上貼了一下，小尾巴明白了就回親了我一下，還說：“章三，我天天親你，你不要跟別人說我有小尾巴好不好？”我歡快地答應(yīng)了?？晌易铐樧斓倪€是喊她小尾巴，她不樂意了，說我天天這么喊，別人會聽到的。我說：“不行，你每次親得我嘴巴癢癢的，不舒服，你沒看電視里親得都那么舒服么，你哪天把我親舒服了我就不叫了。”小尾巴又要親我，我推開她說：“行了行了，今天親了那么多次都不舒服，你明天好好表現(xiàn)吧。”

那些日子小尾巴整天跟著我，別的孩子就起哄說：“張梓辰是章三的小尾巴，張梓辰是章三的小尾巴?！彼麄兊穆曇粢魂嚫哌^一陣，此起彼伏地響在童年的每一次游戲中。

小尾巴每次聽到都哭，抱怨道：“都是你，大家都知道我有小尾巴了。”我辯駁道：“他們說你是我的小尾巴，不知道你真有小尾巴?！毙∥舶拖肓讼胝f：“那我還是做你小尾巴吧?！蔽覞M意地說：“你就是小尾巴，你就是我的小尾巴。”

小尾巴比我小三個月，但她比我聰明多了。幼兒園的時候她的媽媽關(guān)切地對我說：“章三，張梓辰的小紅花貼滿一面墻了?！毙W(xué)一年級的時候她媽媽說：“章三，張梓辰數(shù)學(xué)每次都考一百分?！毙W(xué)二年級的時候她媽媽說：“章三，張梓辰語文又考了一百分?！毙W(xué)三年級的時候我對小尾巴說：“你讀書這么賣力不成心讓我丟人么？你再考一百分我就告訴別人你有小尾巴了。”小尾巴正在做作業(yè)，頭沒抬地說：“得了吧，你不會說的?！蔽衣犃藳]話講了，只好說：“你教我吧，我考好了你媽就不嫌棄我了?！毙∥舶鸵豢诖饝?yīng)了。

小尾巴最得意的游戲就是和我并肩靠墻站著，叫她媽把我們的身高線畫出來，然后看著墻上兩條黑線快樂地笑?！罢氯?，你怎么一直比我矮?！睘榇?，我學(xué)著大力水手拼命地吃菠菜，可還是一直比她矮，后來小尾巴對和我比身高沒了興趣。我拉著她要和她比一比的時候，她很不屑地說：“能不能成熟點，長得高能考一百分么？”

差不多就在那個時候，我意識到小尾巴和我一起的時候總是做賊般的縮頭縮腦，她媽如果看到我們在一起，老遠(yuǎn)就要喊她，然后拖著她回家去。

小尾巴的媽媽不喜歡我了，我一腔熱情地跑去找小尾巴的時候，不茍言笑的她媽媽總說：“張梓辰不在家。”我就問：“她去哪了？”她媽告訴我，去上奧數(shù)班了。反正小尾巴一次都不在家。可我知道她在，有時候小尾巴就在她媽身后膽怯地看著我，我很怕她媽只好識趣地下樓走了。

但我心里就是想著小尾巴，一次次跑到她房間的樓下，小聲地喊她，可她家在三樓，根本聽不到，徘徊良久只能無望地走開。

院子里那些討厭的孩子沖著我喊道：“章三，你的小尾巴哪去了？”我沒空理他們。他們就一哄而上將我按住，要扒下我的褲子。他們高聲喊道：“看看你屁股，有沒有小尾巴了?！蔽衣曀涣叩睾鸾兄骸胺砰_我，放開我，沒有小尾巴了，再也沒有小尾巴了。”

那天我終于忍不住對著我媽哭出來了，我吐字不清地向我媽訴說著，我媽先是勸了我?guī)拙?，看勸不好，她氣得一拍桌子站起來叫道：“以后不?zhǔn)找張梓辰，再找就打斷你的腿?！蔽覌尩臉幼影盐覈槾袅耍Ａ税肷挝覀牡卮罂奁饋?。

我后來才知道，有一天我媽和小尾巴媽打麻將，我媽手氣好一直在贏，她沉浸在了贏錢的喜悅當(dāng)中，將小尾巴媽和暈了，和得她輸?shù)靡环植皇?，最后她把錢一甩哭喪著臉說：“我待你家不薄啊，你他媽的怎么老和我。”

我不能和小尾巴雙宿雙飛的現(xiàn)實在我年幼的心里已漸漸清晰，我每天出去玩，關(guān)門的時候總要將門摔得咣咣響，下樓梯時也踏得嗵嗵響，我要讓小尾巴知道，我出去玩了，要和別人玩，我過得比她好多了，但小尾巴從來沒開開門窗看我一眼，這讓我很失落。

但終于有一天小尾巴開了門窗，她沖著我叫道：“章三?！?/p>

我立刻從樓梯上往回跑，喊著：“小尾巴?！薄罢氯?。”“小尾巴。”

我倆沒完沒了地叫了好一陣，開心了好一陣。小尾巴委屈地說：“我媽出去了，把我鎖在家里，我想出去和你玩?！蔽沂箘诺鼗瘟嘶文巧辱F門，說：“你媽越來越壞了，你過得好不好？”“不好，我經(jīng)常想你。”

后來有一天，我看到她家所有的家具都被搬上卡車，然后小尾巴坐上另一輛車一起走了。那時我躲在家里窗戶邊，看到小尾巴在朝著我家窗戶看，她媽推搡著讓她上車，可她還在看。等汽車開走后，我竟忍不住地哭了好久。

小尾巴就這么從我的童年里消失了，我經(jīng)常會想起她，每次回憶都像在讀一個新鮮的故事。直到初三，長得更漂亮的小尾巴才出現(xiàn)在我課桌的斜前方。

罰站那天，我心里還堆積著許多有關(guān)小尾巴的失落，而小霸王不由分說拉著我就跑。我想甩開他的手，回去罰站，否則會挨老爸一頓揍。小霸王撿起兩塊磚頭遞給我一塊，說：“拿著，一會看我眼色行事。”我跟著他再走了一段路，就看到人高馬大的五六個人立在那里，兇神惡煞般。小霸王一個人就上前了。他們高大的個頭讓我覺得是無法戰(zhàn)勝的。我拿著磚頭倒吸了幾口涼氣，挺著腰動也不敢動。我看清他們中的一個小胖子是隔壁班的，小霸王和他交涉了一會，就揮著拳頭打過去，小胖子旁邊的人立即擁上來。只見小霸王后退了兩步，用一塊磚頭砸破了旁邊放滅火器的櫥窗，玻璃破碎的聲響喚醒了小霸王身上的霸氣，他嗷嗷地叫著，抱起滅火器一個勁地朝他們掃射。白色的氣霧瞬間戰(zhàn)敗了那些大個子，他們狼狽逃竄。小霸王追上去，左腳踢倒一個，右腳踢倒兩個，其他人來不及認(rèn)清方向就連滾帶爬地跑了。小霸王扔下滅火器，很牛逼地吐了口痰，趾高氣昂地?fù)е业募缱吡?。?dāng)時微風(fēng)吹起他前額的頭發(fā)，我看清了那張勝利者驕傲的面孔，他威武的形象比傳說更具體地刻在了我腦子里。

那天不出我所料地挨了老爸的打。從那以后我出名了，我是小霸王的金牌打手。

我學(xué)會了吸煙，吸煙的表情中夾雜了從《古惑仔》里學(xué)來的惆悵和痛苦。雙肩包也用一個肩膀背著，這樣就方便隨時一甩就能甩到別人的臉上。我這樣大搖大擺地走在路上的時候，路都顯得寬敞些。小尾巴說我學(xué)壞了。

自從學(xué)壞后，我覺得自己有了身份和地位，敢于明目張膽地喜歡小尾巴了。李四和王二麻子等都跑來說，不喜歡小尾巴了。

但無論我如何招搖過市，小尾巴都不再看我一眼了，我堅信我的痞氣總有一天會贏得小尾巴的心，因為那時候小說里都流行寫好姑娘和壞男生談戀愛的故事。

下午上自習(xí)課的時候，突然響起一個放屁聲，大家捂著鼻子迫切地想找到屁的主人。只有我知道，這個屁是小尾巴放的，我隨即勇敢地說：“是我放的?！贝蠹伊⒖贪察o了，小尾巴轉(zhuǎn)過頭用眼角看了看我，這讓我高興壞了。附近又彌漫起一陣臭味，我立刻脫口而出：“還是我放的。”我愜意地戴上耳機(jī)，將音量調(diào)到最大，歡快得有些恍惚，喃喃自語道：“放屁怎么了，張梓辰放的屁都?xì)w我了?！倍鷻C(jī)的音量太大，我意識不到自己的喃喃自語聲有多大。身邊出現(xiàn)了些騷亂，我慌張地抬起頭，趕緊去看小尾巴，大家都看著她，她飽含熱淚在大家的注視中跑出了教室。

小尾巴真的不理我了。我將每天的思念寫成情書悄悄遞給她，她看也不看就塞到桌子抽屜里去了。仿佛我不存在一樣。在一個近乎絕望的晚上，我用小刀割開了自己的食指，按在紙上，要寫一個大大的“愛”出來。第一撇寫得很漂亮，鮮紅鮮紅的，再往下就沒那么多血了。我拿起小刀又在手上拉出一道長口子，血驟然冒了出來，溢得紙上血糊糊的十分恐怖。我不得不又小心地重寫了一個，我用衛(wèi)生紙將疼痛的手指包好就暈暈乎乎睡了。第二天我媽狠狠訓(xùn)了我一頓，說我用紅墨水把床單弄臟了。而這封血書與其他情書并無區(qū)別，也是泥鰍入大海，有去無回。我又痛苦地用紙折了九十九朵玫瑰。她對我還是那么冷冰冰的。

我每天都像掉了魂一樣沒精打采的，小霸王覺得我這樣很沒出息，他說：“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喜歡你的姑娘又不是沒有?！碑?dāng)時我們坐在校門口的小賣鋪里，我回頭看了看店里的兩個姑娘，她倆也正含情脈脈地看著我，我胸中頓時澎湃出一股自信，親切地對那兩個姑娘笑了笑，她倆也很配合地展露出內(nèi)心的不平靜。我獲得了暫時的滿足。

初三時我的個子已有一米七八了，五官也俊朗起來，我媽老早就預(yù)言說我長大了會很英俊。而我當(dāng)時神態(tài)卻給人少年的感覺，沒幾個正經(jīng)女孩會喜歡我，況且無論誰也不是小尾巴。我澎湃的自信忽然就退了潮，不高興地沉下臉來。小霸王說：“那個小尾巴，除了成績好還有哪好？”我沒做聲。他又湊過臉來抱住我的肩，說：“沒事，還有我呢！”“有你管屁用。”我不耐煩地說。小霸王一下子將我摟得更緊，笑嘻嘻地說：“你知道什么叫好兄弟么，好兄弟就是在你沒有女人的時候充當(dāng)你的女人?！?/p>

那段日子除了小尾巴我再沒有什么好抱怨的。小霸王天天尋人打架，他以為打遍天下無敵手就是自己的最高使命。我在一旁狐假虎威卻不用動一拳一腳，他們的怯懦將我的威嚴(yán)打扮得漂漂亮亮。在以后的日子里，這段歲月總是被無憂無慮這個成語包裹著浮現(xiàn)在我的記憶里。

那天，小霸王和我剛剛結(jié)束一場群架，他摟著我坐在小花壇上，黃昏的天空沉重地壓迫著我們，我倆抽著煙，試圖將煙吐到天空中去變成一朵云的模樣。好久之后，小霸王說話了：“章三，快要中考了?！?/p>

我不相信這話居然從小霸王的嘴巴里冒出來，詫異地摸了摸他的額頭。他甩開我的手說：“我爸給二中校長送了錢，我被提前錄取了?！蔽冶粺熀莺輪芰艘豢?，瞪大了眼睛：“??？”

小霸王拍著我屁股說：“章三，你得跟我上同一個高中，你得在你爸身上打一棒槌?！蔽蚁衿ナ荏@的馬，抓起書包一溜煙地跑開。小霸王在后面喊道：“你去哪??？”我頭都不回一下，對著天空扯著喉嚨喊道：“老子回去看書?！?/p>

我憋著一口氣，馬不停蹄地從那天跑到了三個月后的一天，才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小霸王見到我，熱情洋溢地打著招呼說：“想死你了，你他媽的跑哪去了？”我答道：“我媽給我找了四個家教，我還能不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么？”小霸王笑著問：“考得怎么樣？”我悠然地說：“二中差不多了?！毙“酝跖d奮地說：“人才呀人才，跟我上了一個學(xué)校?！薄澳悻F(xiàn)在瘦得跟個猴子一樣?！薄鞍?，前幾天跟幾個王八蛋干了一仗，我一個人單挑他們四個！”小霸王又告訴我：“你那狗屁小尾巴好像沒估到六百分?！蔽也恍嫉剞q駁道：“人家那是保守謙虛，人家天生就長了一張上一中的臉。”

而一個月后，有確切消息說小尾巴真的上了二中。她媽媽要給她花錢買到一中去，但小尾巴豪言說：“寧為雞頭不作鳳尾?！睂帪殡u頭不作鳳尾啊，我在初中結(jié)束的那個夏天反復(fù)念叨著這句話，對這句話的創(chuàng)造者很是崇拜。

夏天里，我忙碌地坐在小霸王的摩托車上來往于江湖恩怨之中，對快意恩仇的生活感到迷戀。在一次意氣風(fēng)發(fā)的斗毆中，我表現(xiàn)得極其英勇，用磚頭敲破了兩個陌生人的腦袋，我完事后又很淡定地走開。小霸王很是驚奇地問我：“人家不就踩了你一腳么，至于生這么大的氣？”我驚愕地反問道：“被踩的不是你么？”我們面面相覷了許久，那幾個人到底是怎么惹了我們，我不得而知，而章三這個名字漸漸隨著干燥的陽光在小城里彌漫開了，一些人也不叫我章三了，居然稱呼我三哥。

在我慢慢強化了的內(nèi)心里，小尾巴依然占據(jù)了體內(nèi)一塊柔軟的地方，有意或者無意間，我仍然在她家附近晃蕩許久，希望造成一場偶然的相遇，然后告訴她我也上了二中。

每天小霸王都來找我，他知道我會在這里，而他也總是從老遠(yuǎn)就開始扯著喉嚨罵我：“龜兒子，又跑到這來了。瞅你那沒出息的樣子，犯賤也得有個度。給我滾上來，快點?！蔽揖瓦@樣被小霸王催上了他的摩托車，結(jié)束了一場長久的等待。

離開了值得等待的地方，我就缺乏了耐心，身體中長出了暴烈的罌粟花，我是這個小縣城里的小瘟神。小霸王已將他的那輛舊豪爵換成了能在擁擠的街道上嗚嗚作響的摩托賽車，從路人邊上風(fēng)馳電掣地經(jīng)過時總會激起驚恐的罵娘聲，我們距離那些十惡不赦的壞蛋已經(jīng)不遠(yuǎn)了，這讓我們很開心。

而小尾巴，只在這個夏天出現(xiàn)過一次。當(dāng)摩托車開過超市門口的時候，我在一片黑壓壓的人群中瞥見了一個白色的身影，她在注視著我，我立刻睜大眼睛盯著她看，她的眼神中有種渴望，是久別重逢的渴望，而我正在急速地離開她的視線，我揮舞著手朝她大喊了一聲，她有些害羞地低下頭，我來不及喊第二聲，她扭著的頭就撞上了電線桿。我趕忙喊小霸王停車，跳下來敏捷地躲過兩輛車，跨過一個欄桿，向她跑去，小尾巴疼得抱著腦袋蹲在地上，路人臉上都是驚訝和嬉笑的表情，我馬上扶起小尾巴朝路人嘟噥了一句：“二貨！”她甩開我的手，不高興地說：“你才二?！彼灰曳觯粋€人搖搖晃晃地往回走，我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這種久違了的喜悅，讓我想起了小時候那些陽光明媚的日子，我想告訴她院子后面的那個小山丘被挖掉做成了住宅樓，王大嬸家的那只貓也早不見了，可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激動地對她說：“我考上二中了?！彼椭^淡淡地說：“我知道?！蔽覙泛呛堑剡珠_了嘴。偶一回頭看到小霸王笑著跟在我屁股后面。我急忙回身小聲說：“該干嘛干嘛去，我這忙正事呢。”他不理睬我，朝著小尾巴揮著手說：“嘿，小尾巴。”小尾巴看看他說：“章三天天跟著你打架，他就是跟你學(xué)壞的?！蔽覍χ“酝跣÷曊f：“求你直線滾走好么？”他立即回道：“怎么滾呀？”小尾巴聽得笑了，說：“團(tuán)成球滾嘛?！薄拔沂怯朴魄颍瑵L不遠(yuǎn)，滾滾又回來了?！毙“酝跣χ嗣约旱哪X袋。小霸王哪根筋搭錯了，我的姑娘他聊個什么勁。但他們的談話就這么肆無忌憚地在我身邊展開了，我想把這個喧賓奪主的家伙趕出去，可他是個悠悠球，滾不走。

小霸王的聲音散發(fā)著十足的活力：“別看我現(xiàn)在這么壞，我曾經(jīng)也是祖國的花朵?！薄昂髞砟?？”小尾巴問。“后來，后來我就變壞了。”“怎么變的？”小尾巴追問道。小霸王突然陷入了沉思，慢慢地說：“幼兒園的時候，我跟一個小姑娘玩得挺好，那姑娘也喜歡和我玩，但有個王八蛋總纏著她，他們一玩就不理我了。”“于是呢？”小尾巴越聽越認(rèn)真?！坝谑俏液薜醚栏W癢，正好我家搬家我就從那里退學(xué)了，那是我心中永遠(yuǎn)的痛啊?！?/p>

“講得跟真的一樣，你以前在哪個幼兒園？”我沒好氣地問?！凹t花幼兒園吧，就是圖書館后面那個?！毙“酝跸肓讼搿?/p>

“?。俊蔽液托∥舶彤惪谕暤伢@叫一聲。

“真的假的，那我們?nèi)齻€還是老校友了，那女孩叫什么？”我問道?！拔沂怯洸坏昧?，但她一直活在我心里?！毙“酝跏箘诺嘏牧伺男馗?。

“那你到底是怎么變壞的呢？”小尾巴笑著向他刨根問底?！拔矣X得是因為我太慫了，那個王八蛋才敢搶走我女人，我想不能再(尸從)了，然后我一不(尸從)就變壞了?！蹦翘煨“酝鯇ξ液托∥舶椭v童年往事講了一籮筐，小尾巴也笑了一籮筐，她可從沒對我笑過一籮筐。小尾巴不是討厭痞子么！對，小霸王是個痞子。

“你是個痞子。”我突然提高了聲音說。他倆熱火朝天的談話突然被我掐斷了，他吃驚望著我，然后嚷道：“你也是個痞子啊?！蔽乙幌伦訂〉檬裁匆舱f不出來了。去小尾巴家的路突然變得好長。偶爾小尾巴跟我說一句什么，我也接不上，只能一直低著頭朝她家的方向走。我的腦子混沌而空白，他們講話的聲音也漸漸聽不到了。

“章三”，我被小尾巴這一聲喊得立刻回過神來，已經(jīng)到她家門口了。我環(huán)顧了一下身后問：“小霸王呢？”她說：“他說有事先走了，好像有點不高興。唉，你以后不要老在外面玩了，都玩野了?！蔽尹c了點頭，呆呆地看著她。她猶豫了片刻，然后笑著對我揮手說：“那開學(xué)見。”我又點了點頭。我看著她轉(zhuǎn)身上樓，聽著她的腳步聲，然后聽到了開門、關(guān)門的聲音。我呆呆地站在陽光地里，忽然才發(fā)覺這個暑假到了頭，我就這樣成了一個高中生。

開學(xué)的第一天，校門外圍著一群人，我也激動地鉆了進(jìn)去。我剛擠進(jìn)去，就見小霸王的一個偏腿打到一個人的臉上，那個人身子一歪就躺在了地上。

“章三。”小霸王看見我，叫出了聲。我扭頭要走，小霸王的手就搭在了我的肩上，說：“狗日的，你都死哪去了？”我偏過頭不去答理他，他還絮叨著：“小心眼，是不是我跟小尾巴說幾句話就不舒坦了？”我立刻叫道：“你他媽是不是對她有意思？”小霸王一把推開我，嚷著：“誰對她有意思？我跟你是親兄弟呀?！薄罢鏇]？”我半信半疑地問。小霸王平靜地看著我說：“沒有的事，你可是我的好兄弟?！蔽蚁嘈判“酝醯脑?，因為他有錢花總是先喊我出來花，為我打架他跑得比我還快。我問過他怎么對我這么好？他說我他媽有時像個女人一樣，他就想保護(hù)我。

剛開學(xué)時，我很聽小尾巴的話，好好讀了兩天書，可第三天小霸王就來找我去幫他打架，我不想去，可我是他的好兄弟，我得仗義。于是我和小霸王及一個腦袋上纏著繃帶的家伙站在了操場上。我看見一大群人對著我們指指點點，小尾巴穿著一件紅衣服，我一眼便認(rèn)出了她，可我不敢再看她，我感覺她的眼神火辣辣地灼燒著我的皮膚，我不顧一切轉(zhuǎn)身跑開了。

后來再看見小尾巴，她已經(jīng)對我沒了笑臉。我托人遞了封信，我告訴她，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一個血氣方剛的男人跪著也要將這條路走完，直到厭倦了塵世的喧囂?？苫匦艆s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我便再叫人去套她的話，可她一聽便擺手，極像擦黑板的動作好像要將我擦去一般。

我每天大清早就騎著自行車?yán)@過半個小城去小尾巴家樓下等她，我想將打了一萬遍腹稿的道歉說給她聽。我在熟悉的晨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焦急地等著小尾巴下樓，出來了一個人不是她，再出來了一個人還不是她。我有時候忍不住抽根煙來暖暖嘴，這個時候小尾巴卻下來了。我用力地將一口煙吞進(jìn)肚子里，剛點燃的煙還沒來得及扔掉就被她看到了，她扭頭踏著自行車騎得飛快。我趕上了她，她也不瞅我一眼，我的嘴巴兜著風(fēng)說著我要說的話，而我一開口她就騎得更快了。于是我一直沒能將我的道歉說完整。

一天，我氣喘吁吁地追隨著小尾巴來到了校門口，忽然小霸王將摩托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囟略诹宋覀兦懊?。小尾巴扭頭對小霸王說：“就是你帶壞了章三！”“對，就是他帶壞我的?！蔽伊⒓椿氐??！澳阋灿胸?zé)任，籬笆扎得牢野狗鉆不進(jìn)。”小尾巴又對我說?！罢氯憔褪莻€王八蛋。”小霸王急了。“章三從小挺乖的，遇到你以后就變壞了?！毙∥舶驼f?！笆牵龅侥阒拔抑辉谟變簣@的時候搶過一個小朋友的糖果?！蔽覍π“酝跽f?！笆遣皇菗屵^好多次？”小霸王突然激動地拉住我?！胺凑郧拔揖透蛇^那么一件壞事。”我說，“而且那是為了小尾巴?！?/p>

“他娘的，老子終于找到你了。”小霸王紅了臉，一直瞪著我。我被小霸王的樣子嚇得傻了，定住了一般看著小霸王。“以前你每天給我的糖果都是搶他的嗎？”小尾巴問。我尷尬地?zé)o言以對。

小霸王點了點頭，又扭過臉，看了眼小尾巴，徑直走開了。

我和小尾巴愣在原地，看著小霸王的身影。我問小尾巴：“他是不是恨我？”“你是他童年的陰影。”“他剛看我的眼神像要殺了我？”我說，“那他一定還喜歡你。”“扯淡?！毙∥舶痛舐暤卣f完，突然轉(zhuǎn)身走得飛快，瞬間我就被一種無所適從的感覺擊倒了。

小霸王很久沒有來找我了，而我也不敢去找他。他已經(jīng)很忙了，他總是被眾多崇拜者簇?fù)碇痪盟憬⑵鹆恕耙叭藥汀?，誰都知道不怕死的小霸王是大霸王（他父親是大霸王）的兒子，在一段時間里，“野人幫”的名字令小城的小混混們聞風(fēng)喪膽，在那段歲月中“野人幫”飛揚跋扈。漸漸的，小霸王手下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頭目們越來越把自己當(dāng)回事，三天兩頭地鬧事，事情越鬧越大，前幾天去找人尋仇過幾天就喊著要殺人滅口，進(jìn)醫(yī)院比回家還勤快。許多雄心壯志的大事件最后都成了爛攤子，只得請大霸王出面。

大霸王覺得這樣經(jīng)常給沒出息的兒子和那些沒出息的小兄弟擦屁股很沒面子，屢次對小霸王說：“把你那個屁幫給我解散了，小打小鬧忙得有卵勁。”小霸王反駁道：“你剛混的時候還沒我起點高哩。”“知識改變命運呀，有本事先弄個大學(xué)文憑出來。你老子做不到的事情才叫你做?！毙“酝跤秩氯碌溃骸褒埳堷P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我這就是在打洞?！?/p>

大霸王頓時火冒三丈，巴掌啪的一聲拍在小霸王的臉上，小霸王一手摸著臉，另一只手指著大霸王在空中顫抖了好半天，無奈臉上的五根紅杠杠封住了他喉嚨里的話，他如何努力也憋不出聲，便扭頭摔門跑了出去。大霸王跟著跑出去，沖著小霸王摩托車的尾氣吼叫道：“再讓你回來我就是你兒子！”小霸王咬著牙下定決心——不再回家了。

這些是后來小霸王告訴我的，我偶爾遇到他的時候，他好像忘了之前的事情，又對我親熱起來。我擔(dān)心小霸王沒錢活下去，就從口袋里把全部家當(dāng)都掏給了他。他樂呵呵地笑，抽出一包中華煙拍在我手上，說：“手下上百號人還養(yǎng)不活我？”

小霸王離家后就開始向手下人征收每月100塊錢的幫費，其中30元給小頭目們，剩余的錢也夠他紙醉金迷了。而有些兄弟不樂意交這個錢，還要求退幫的，就會被揍得鼻青臉腫。小霸王靠著自己活了下來，而我的生活也因沾了他的光而熠熠生輝，我們渾身都散發(fā)著迪廳、KTV的喧囂味道。酒精流進(jìn)我們的血液，昏昏欲睡時的情感粗糙而放蕩不羈，老虎機(jī)、香煙和迪斯科，小霸王讓我獲得的為所欲為的快感，酣暢淋漓。

有一次我看他心事重重便問他：“你是不是有心事？”

“什么心事？”他答道?！白罱阏疫^小尾巴沒？”我問?！皼]有，你呢？”他說。“她不怎么答理我，我跟她是不是不合適？”關(guān)于小尾巴的話題似乎已不合時宜。我和小霸王都沉默著。

我不知道該怎樣去和小尾巴交談，既不能太熱情，又不能太冷淡，這讓我苦惱不已。

然而當(dāng)我看到小尾巴和小霸王走在一起的時候，我的一切設(shè)想都成了虛無。他們談得正歡，我又來不及找個地方躲起來。小尾巴喊了我一聲，我勉強地擠出一個微笑。小尾巴說：“你來得正好，我們在說幼兒園的事情?！毙“酝踅又f：“我們正要去喝東西，一起吧。”我的話在嘴巴里有些繞不過彎：“不，不，我還有點事，你們?nèi)グ??！蔽肄抢X袋走開了。我害怕三個人聚在一起，不知所措的尷尬讓我盡可能地躲開他倆。

而在下一次和小霸王見面的時候，我們誰也不會提小尾巴，好像忘記了我們之間還有這樣一個人。霸氣外露的小霸王，帶著我們?nèi)フ鞣切┎慌c他為伍的人。作為一群人的首領(lǐng)，小霸王的生命有了價值，他的野性和粗暴是我目睹過的壯美，這種美讓我幸福，讓我懺悔，讓我遭罪。

我的罪惡感在警車的呼叫聲中一點點壯大，我跑，把所有的力氣和希望都花在了腿上，我跑得越來越快，而那些閃著光亮的警燈卻仿佛就在我的前面、后面、旁邊鳴叫著，帶著一種恐嚇與威嚴(yán)，它們要追上我了，我嚇得不知道怎么就哭了，可還得拼命跑，跑到?jīng)]有警燈的地方去。我的惶恐和自責(zé)在小城的夜空中飄散，我再也不愿意體味這種逃亡，再也不愿意去想剛剛做過的蠢事，我不停地抱怨起了小霸王，他干嘛進(jìn)那家理發(fā)店，他干嘛要動手。我根本沒想打架，更沒想到要砸店，但小霸王大喝一聲憤怒的表情像要爆炸一般，他率先砸破了一面鏡子砸壞了一把椅子，嘍啰們后來就聽到了警車的鳴叫。我像兔子一般躥了出去，沒命地跑。

我在大街小巷穿來穿去，竟沒見到一個同伙，只好圍著小城跑了一圈躥回了家。我爸見我滿頭大汗地闖進(jìn)來著實嚇了一跳，他指著墻上的鐘咆哮道：“這么晚，玩瘋了，沒聽到外面在追逃犯么，熊樣，滾去洗澡?！蔽乙宦暡豢缘卦谛l(wèi)生間里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眼淚在臉上流淌，比水還燙。

洗干凈后，我低頭坐在爸媽旁邊，聽爸?jǐn)?shù)落我，聽媽附和著叨叨我。我迫切地渴望他們打我，他們卻遲遲不肯動手。我深深地感到愧疚，這些年算是白讓他們操心受累了。從小到大我沒給過他們?nèi)魏误w面，現(xiàn)在還砸了人家的店，馬上就要進(jìn)局子了。

我睜著眼度過了那個夜晚，第二天小心謹(jǐn)慎地進(jìn)了學(xué)校。昨天的事已被傳得沸沸揚揚，小霸王和嘍啰們被關(guān)起來了，作為一個漏網(wǎng)之魚我縮頭縮腦地挨過了好幾天，再見到小霸王時，他神采奕奕，老遠(yuǎn)的就沖著我笑。我跑向他，他急切地對我說：“我終于有了第一次啊！”砸店的事情私了了，大霸王將小霸王保釋出來后扇了他兩巴掌，便讓他重新得到了自由。原來他興奮異常地對我說：“章三，我爸第一次進(jìn)局子才十三歲，我可是比他晚了三年，能在道上混出個模樣的人都進(jìn)過局子，以后我能讓你過得比現(xiàn)在還要好?！?/p>

小霸王從此之后更是雄心勃勃，他的威名也越來越響。老早他就拉我坐第二把交椅，說要有福同享，可我覺得這一定是個有難同當(dāng)?shù)氖虑?。而且，我爸媽可是盼望我能有出息。我便推辭說只做他的幕僚。他問我什么是幕僚，我就解釋給他聽，還旁征博引地向他說明古往今來成大事者都得有幕僚，于是他欣然答應(yīng)了。

為了證明自己作為幕僚的價值，我便對他建議：“幫主的位子你讓出來，有實無名更好?！毙“酝鹾埃骸拔易约旱南沭x饃干嘛給別人吃?！薄胺牌?，你底下的人在外面都鬧翻了天，那些賬最后還不得算到你頭上來，以后你犯了什么事也可以有個人給你頂著。”小霸王急了，唾沫橫飛道：“怕個卵，我收他們的錢就該保護(hù)他們，還叫他們給我頂罪？章三，你他媽的太(尸從)了，狗屁的幕僚，滾滾滾?！?/p>

沒有當(dāng)上幕僚，我便有了很多時間來為小尾巴悲傷，而悲傷卻已變了味道。小尾巴好像回歸到了我的生活中，放學(xué)之后她總是慢吞吞的，我不確定她在等我，但她走幾步就回一次頭，看到我就會叫我，然后我們一起走，走到路口，我又送她回家。“你現(xiàn)在學(xué)習(xí)用功了。”

小尾巴這些讓我不知所措的話嵌在黃昏的落日之中，成了我高一的句號。也許是她的這些話說得太晚，也許是我從來就不該認(rèn)識他們。如果我的童年不是與小尾巴分享，如果當(dāng)時院子里的孩子們愿意陪我玩，我就不會愛上她，那么她將快樂地吃著小霸王的糖果，今天我只會投給他倆一個無所謂的微笑。我也不會在這個黃昏里落下滾燙的眼淚。

整個夏天，除了做一些習(xí)題之外，我又和小霸王廝混在一起，我迷戀小霸王給我的快樂。有一次我們喝得酩酊大醉的時候，我問他：“我這樣算不算被你包養(yǎng)了？”他笑著說：“這樣不是很好么？”我說：“可我還要考大學(xué)。”他問：“考完大學(xué)呢？”“不知道，反正我爸媽肯定是要我考大學(xué)?！蔽彝蝗粏柕溃骸鞍?，你爸真的不管你了？你媽呢？從來沒聽你說過你媽。”

小霸王臉上的微笑突然僵硬然后消失了，眼神沒有焦點地望著不遠(yuǎn)的地方。我意識到有些不對勁，趕忙改口說：“一會你干什么去？”小霸王沒有回答我，過了會才說：“我媽跟我爸老早就離了婚，她跟我爸的一個兄弟跑了?！?/p>

四周的空氣突然凝結(jié)了，我沒敢做聲，只有小霸王的聲音掉在地板上發(fā)出的沉悶聲響：“從小到大，我的周邊都是男人，就是在我小的時候，我也不覺得應(yīng)該有個女人關(guān)心我，因為我被母親拋棄，所以我特別討厭女人?！?/p>

“我從懂事開始，看到的聽到的就是我爸那些兄弟們粗魯?shù)穆曇艉丸F硬的拳頭。但我先覺得自己無法融入到里面去，那些都太熱鬧，而我太寂寞。也就從我懂事開始，只知道恨我媽，我所有的不幸都源于她。”

“那些強壯的男人總是不定期地?fù)Q女人，只要給錢她們就乖得像狗一樣，而且她們害怕男人的拳頭，這是男人規(guī)范女人行為的力量。我只對男人的力量感到迷戀。”

“你曉得為什么我小時候?qū)π∥舶秃妹?？只是因為有一次放學(xué)的時候，別人都被爸媽接走了，但接我的人一直沒有來，后來小尾巴走的時候指著我對她媽媽說：‘他家里人沒來，我們帶他一塊走吧’。我不喜歡找人玩，也沒人跟我玩，但小尾巴跟我玩，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清清楚楚?！?/p>

雖然我已不記得那時的小霸王，但他應(yīng)該和我差不多的個頭，差不多的調(diào)皮，差不多的對小尾巴好。小尾巴是他黯淡生活中唯一的一點光，可我卻硬生生地將它滅了。我突然覺得從小霸王那搶來的糖果應(yīng)該很甜，而我后悔沒還給他，章三喜歡吃的糖小尾巴也會喜歡吃的。

“后來我爸又娶了一個女人，也就是我從幼兒園退學(xué)的時候。但我爸不喜歡她，她只是一個看房子干活的保姆，我爸寧愿在牌桌上耗一晚上也不回來。她總在我爸偶爾回來的時候跟他吵，然后被打得趴在地上。我爸不在家，她就把怨氣都撒到我身上。我餓了就直接去找我爸，也不愿在家待。但只要讓她逮到機(jī)會，她便打我耳光。過了不久，她就跟我爸離了婚，但那時我恨女人已經(jīng)恨到骨子里去了。所以到現(xiàn)在我對你和其他男孩好，也沒有對哪個女孩好過?！毙“酝醯脑拤浩鹊梦掖贿^氣，我很小心地吹出一口悶氣，生怕驚擾了小霸王。

小霸王擠出一個微笑，問我：“最近你和小尾巴怎么樣了？”“沒答理她?！蔽业卣f。“怎么？”“我不喜歡她了?！薄盀槭裁?？”“就是不喜歡了?！蔽艺酒鹕韥?，說：“送我回家吧?！?/p>

那之后，我卻總是帶著一種莫名的情緒來到小尾巴家樓下，慣例性地在那走上一會兒。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只是，走完了我就可以了無遺憾地回家。這天我在樓下來回地走著，不停地念叨：我不喜歡小尾巴，小霸王喜歡就讓他喜歡好了，我總要做一件對他好的事情吧。我再也不來了。我現(xiàn)在就要回家了。

“章三?！蔽衣牭叫∥舶驮诤拔遥曳炊涌炝四_步。小尾巴更加急促地喊：“章三，章三，……”

我停住，轉(zhuǎn)過僵硬的身子去看她，她的臉通紅，她一定覺得我莫名其妙。“你來這不是等我的嗎？”小尾巴氣急敗壞地說。

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跳到了嗓子里，我說不出話，也動不了步，我低下頭，心里明白自己還愛小尾巴啊?！澳阏f話??？”小尾巴厲聲質(zhì)問著我。“我……”我的聲音在嘴唇邊顫抖著。小尾巴激動了，說：“說啊，你說啊。”“我……我是來看風(fēng)景的?！蔽业穆曇敉蝗粓杂财饋怼！昂?，章三，這是你說的。”小尾巴憤怒致極。“神經(jīng)病，那你以后不要再找我了！”小尾巴腳一跺就跑了。我仰著頭閉上眼，眼淚順著臉頰流淌下來，小尾巴，小尾巴，你再也不是章三的小尾巴了。

我們仨好多天沒有碰過面了，像是在玩捉迷藏的游戲。我和小尾巴，彼此卻繞道走。雖然，我覺得像朋友一樣打個招呼，也無妨，但就是喊不出口。

小霸王來找我，他說以后難再見面了，他跟王哥做起了生意。王哥是大霸王的仇家，在鄉(xiāng)下建起了一個木材加工廠，小霸王就帶人帶刀去嚇唬那些喊著生態(tài)破壞的村民，王哥就接納了他。

兒子去給仇家干活，這讓大霸王覺得很丟人，于是找到小霸王勸他回家。小霸王懶洋洋地說：“我要忙大事業(yè)，回去閑得蛋疼。”大霸王用手拍著自己的臉道：“卵的事業(yè)，你給他干活不是扇我臉么？”小霸王跳起來說：“你他媽能扇我的臉，我就不能扇你的臉？”大霸王嘆口氣，抓住小霸王的肩膀說：“你以為那姓王的能真心實意對你好？還有人能親過你爸？回家?！毙“酝醪恍家活櫟卣f：“什么親不親，馬上就要混出頭了！”大霸王紅了臉，望著小霸王猛喘幾口粗氣，氣得背著手走了，嘴里喊著：“是我自己做的孽，我自己做的孽?！?/p>

高二的時候，小霸王已經(jīng)不在學(xué)校里待了，他偶爾來看我時，臉上都帶著一副衣錦還鄉(xiāng)的表情?？晌矣X得他離我遠(yuǎn)了，他說的都是我不知道的事情。我們的人生不同路，他拿著刀掙錢，而我儼然成了一個好學(xué)生。

關(guān)于小尾巴的事情也告一段落，當(dāng)她偶爾出現(xiàn)在我的腦子里，我便狠著心一腳把她踹出去?，F(xiàn)在，我能做的事情只是當(dāng)個好學(xué)生，我已經(jīng)玩夠了。

在我的不懈努力之下，期末考試時我抄出了個全班第五的優(yōu)異成績，瞬間我成了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典型。只是一年的時間，小霸王就戴上了幾個金戒指，他發(fā)誓說等我大學(xué)讀完他一定就能成為小城的老大了。我對此深信不疑，他仗義又拼命，除了混世我覺得他什么事情都干不成。他就是這樣一次次短暫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匆匆對我說他很忙。

我生活中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多的笑臉，竟讓我無所適從，嚴(yán)肅的爸爸咧開嘴對我笑，笑得我直打哆嗦；老師開始對我笑，眼神中滿是對我未來的憧憬。可我卻不會笑了，以前我會對著小尾巴笑，現(xiàn)在卻沒機(jī)會笑了；以前我能對著小霸王笑，現(xiàn)在他很少露面了。我只有孤孤單單的自己。

又是孤單的一天，我隔著老遠(yuǎn)看到兩個人在吵架，這讓我高興壞了。我趕忙跑過去，跑到一半發(fā)現(xiàn)其中一個人很像小霸王，那盛氣凌人的樣子太像了，我又加快了速度，對面那個姑娘還像小尾巴，可真的是太像了。我跑著跑著就突然停了下來，那兩個爭得面紅耳赤的人真是他倆。我向后退了兩步，他倆的爭吵越來越兇，路人漸漸在他倆周圍興致勃勃地看了起來，小霸王一面張牙舞爪地驅(qū)散開人群，一面竭力堵住小尾巴。我立在一旁看到他倆激烈的爭吵纏繞成了一個死結(jié)。我不再猶豫，擠到了他們跟前。

“你們好好說，這么多人看笑話呢！”我的出現(xiàn)讓他倆驚了一下。小尾巴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她水汪汪的眼睛里藏著復(fù)雜的眼神，“你，你怎么來了？”“出來轉(zhuǎn)轉(zhuǎn)?！蔽艺f。哭聲突然從小尾巴的嘴里冒了出來，她掩著漲得通紅的臉，眼淚從她的指縫間滲出來。“她怎么了？”我問小霸王?！皼]事，一點誤會?！毙“酝跽f?！澳愀蔽业暮韲邓坪醣皇裁纯ㄗ×??！皩Σ黄?，那個……”小霸王的話也被卡在了喉嚨里。小霸王尷尬地站著，小尾巴一個勁地哭著。我的腦袋嗡嗡地響，我使勁憋出一個微笑，說：“你快送她回家吧?！毙“酝鯇π∥舶驼f：“我送你回家吧?！毙∥舶臀⑽Ⅻc了點頭，跟著小霸王頭也不回地上了摩托車。我像泄了氣一樣硬支撐住了，小霸王回頭望了我一眼，我強打起精神朝他揮了揮手。我感覺到失落而莫名其妙，看似棘手的問題被我的三言兩語解決了，可我卻根本不知道解決了什么問題，但我也知道是關(guān)于他倆戀愛的問題。事情似乎在按照我曾預(yù)想的路線發(fā)展，但又在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發(fā)生了，我從這件事中卻有了被欺騙的感覺。

我猛地轉(zhuǎn)身跑起來，一口氣跑回了家。

一回到家里，我媽立即激動了起來，說：“都高三了，還老在外面晃，去看書，快看書去?！蔽毅@進(jìn)屋里，把自己和一堆書放在了一起。書本里密密麻麻的字扭曲顫動起來，組成了一張小尾巴的臉和一張小霸王的臉，兩張臉都在沖著我笑。幾天里，我從書上看到的都只有他倆的臉。我驚恐地合上書，將它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

幾天之后，我家的電話鈴響起來了。我媽拿起電話，停頓了會，喊道：“我知道你是那個小霸王，章三就是被你帶壞的，但他又變好了，他現(xiàn)在在讀書呢！”啪的一聲，媽將電話掛了。電話鈴聲又響了，我媽怒氣沖沖的又折回去，而我三步并作兩步地跑過去搶到了話筒?！罢氯??！毙“酝醯穆曇羧跞醯?，接著說：“最近還好么？”“還好，你呢？”“還行，我跟小尾巴分手了，你不要多想，好好考大學(xué)?！毙“酝跻还淖鳉獾卣f。我沒做聲。“不耽誤你了，看書吧?！薄澳銈儭蔽覐埧谙雴柊l(fā)生了什么，那邊卻傳來嘟嘟嘟的聲音。

我知道已經(jīng)高三了，我知道要看書考大學(xué)，可我卻前所未有地厭煩起我爸媽來，他們賴在我房里監(jiān)視著我，我的高考已然成了他們?nèi)松械拇笫虑椤＿@一年，我只在學(xué)校和家里之間穿梭，老是感覺在家里待得要發(fā)霉了，爸媽放棄了一切的娛樂活動待在家里，不動電腦也不開電視，他們唯一的活動就是為我增加營養(yǎng)，即使相互說說話，也生怕驚動了我。

我獲得了極多的寵愛，從未有過的多，在我用功讀書的前提下我可以肆意妄為、吆五喝六。我威嚴(yán)的爸媽變成了兩只綿羊，他們咩咩的聲音無比的柔軟，只是我要出去一趟他們就咩一陣子，我回來了他們又咩一陣子，我不想吃飯他們咩，我在廁所待久了他們咩。咩咩咩，我無比厭惡這個聲音，它讓我出不了氣。

當(dāng)我將他們趕出我的房間，他們總是在門外偷偷摸摸地聽我的動靜，機(jī)警得像兩只獵犬，椅子移動的聲響，或者其他異常的聲音，他們會刷的一下推開門。而我一旦發(fā)現(xiàn)他們在門外窺聽，便迅速地扭開門鎖，刷的一下拉開門，目不斜視地走向廁所。讓他們丑陋的行徑自己感到羞愧。

久而久之，我的耐性被磨了個精光，暴躁的情緒翻涌起來，洶涌地化作語言的拳頭猛力地?fù)粝蛩麄儭？蛇@時他們卻和藹地對我微笑，笑容似乎是他們唯一能表達(dá)情感的方式，我的拳頭深陷在了軟綿綿的笑容里。我咆哮、爭吵卻換不來相同的回應(yīng)，他們富有技巧性的言辭能輕易地安撫我，在下一次怨怒來臨之時他們?nèi)匀获{輕就熟。他們了解我的孤獨、無助，卻總是用未來這個飄渺的詞語讓我望梅止渴。我需要自己的空間，我無計可施便束手就擒，但我的頭開始經(jīng)常發(fā)暈，心氣也都蒸發(fā)了，爸媽著急地圍著我轉(zhuǎn)，我卻痛苦地捂著腦袋企圖斷絕那些柔和的話語。我鼓足了氣力才小聲說：“我要出去轉(zhuǎn)轉(zhuǎn)?！?/p>

我想找小霸王，可他的手機(jī)不是關(guān)機(jī)就是不在服務(wù)區(qū)，那狗娘養(yǎng)的要我好好讀書，自己卻逍遙快活。我相信我們不會因小尾巴而耗盡了友誼，雖然自從那個電話之后我們沒再聯(lián)系。我不知不覺又走到了小尾巴家樓下，巧合的是一眼看到了她出了門洞。“真巧呀。”我說。“是呀，我出來轉(zhuǎn)轉(zhuǎn)。”“你最近看到過小霸王么？”我問?！拔乙埠芫脹]有看到他了?！?/p>

這么幾句話的時間我們已走到了人工湖，寬闊的湖面上布滿了晶亮的一大片波光。我和小尾巴并排坐在堤岸上，湖上的風(fēng)悄悄地掀起我倆的頭發(fā)。我偷偷看小尾巴，她昂起頭閉著眼，呼吸著絲絲的暖風(fēng)。我也深深地陷入此刻的寧靜之中，說不出口的話在心里凝結(jié)成溫暖的顆粒?！白兓娲?，小時候這里還只是個破水塘?！毙∥舶托χf。“以前從這里過你都怕摔到水里去?！蔽乙残α?。“可你還老是嚇我?！毙∥舶吐N起了嘴。點點的往事從舊的時間里潛游過來，章三和小尾巴又重新走上了這個堤岸?！罢氯覌屨f這水里有水猴，誰走到邊上去就把誰拉下去?！薄八呛镒?，它有尾巴，你有小尾巴，你也是猴子，它不會拉你下去的?！薄皝y講，我不是猴子，它肯定拉我?！薄澳闶呛镒樱焕?，不拉你?！闭氯呎f著邊把小尾巴往河邊推?！罢氯?，章三，我掉下去你就沒小尾巴了，就沒了?！毙∥舶途o緊地拉住章三的胳膊叫喊著?！澳憧赡苡H親我？”章三笑著對小尾巴說。小尾巴也笑了。

“你可能親親我？”我突然轉(zhuǎn)過頭對小尾巴說。而話一出口，我的臉立即窘得通紅。小尾巴驚訝地看著我，而我來不及回避她的眼神。她的身子好像在慢慢地傾向我這邊，我的喉嚨干澀得難受，而小尾巴的嘴就像一口井，我慢慢地湊過去。我離那口井越來越近，我也越來越渴，我想我能一口喝光井里的水。

小尾巴突然停了下來，猶豫著將身子移了回去。我無奈地吞下一口口水，不甘心地退了回來。尷尬而焦躁的情緒在我全身燃燒著。

過了會，我使了兩下勁終于憋出了一句話：“嗯……你最近在忙什么？”“試卷和考試唄，你的成績進(jìn)步得真快?！毙∥舶驼f?！氨槐频模缰缽男【透阋黄鸷煤脤W(xué)習(xí)了?！毙∥舶偷卣f：“小霸王真沒找你么？”“真沒啊，他怎么了？”我好奇地問。

“我哪知道他怎么了。”小尾巴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說，“時候不早了，回去吧?！?/p>

關(guān)于小霸王的疑團(tuán)在我心中越滾越大，而小尾巴的腳步毅然決然，我實在不好意思喊住她。

我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當(dāng)作國家棟梁培養(yǎng)。后來我在椅子上墊了書，把筆記糊上了墻，我碰得到摸得著的地方都是知識。

那一年，我使盡了吃奶的力，總算是悶著頭沖過了高考，從考場出來，我雙腿一軟倒在了爸媽身上?；丶液蟮牡谝患戮褪谴螂娫捊o小霸王。

“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jī)……”那小狗日的是哪去了？我想了想又打到了小尾巴家，恰巧是她接的電話：“喂！”“喂，我是章三?！薄芭?，考得怎么樣？”“就那樣吧，你呢？”“也就那樣吧?！薄澳强捎锌粘鰜硗?，在家待得發(fā)霉了?！薄班拧疫€有點事，嗯……可能不太方便。”“哦，那，你忙吧?！蔽液鋈痪托沽藲?，掛上了電話。

一天，我又出門瞎轉(zhuǎn)。

“章三?！庇腥私形?。我回過頭看到小霸王從一輛黑色的寶馬車上走下來，那一剎那我身體里的所有細(xì)胞都活躍了起來，我迎上前去猝不及防地扣住他的脖子，一把將他按到地上，叫道：“你他媽的跑哪去了？”“咳，咳，聽我說，放手放手?！毙“酝鯍暝f。后面停下的兩輛面包車上一下子涌出來一二十人，氣勢洶洶地過來了。我害怕而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們。小霸王一用力，將我的手掰開，對那些人說：“沒事，你們上車吧?！薄袄洗?，你們這架勢是要去干嘛？”我問道?！斑€能干嘛，不就是吃這碗飯的嘛?！薄皫胰ヒ粋€吧。”我熱切地說?！芭聡樀侥?，晚上你在家門口等我，事情掃平了我就去找你?！?/p>

吃完晚飯，我就時不時地從窗戶向外望，我望了一次又一次，把天都望黑了，但始終沒見小霸王。天黑了，就跑到樓下等著，可他沒來。電話也不通，那狗日的一直沒來。抽完了半包煙，我就悻悻地回了家。

高考成績公布時，我的成績爬上了二本線，而小尾巴則去上了個很好的大學(xué)。而小霸王，失蹤很久了。

這個值得慶祝的暑假里卻注入了太漫長的無聊，我也漸漸習(xí)慣了一個人。

這一天，電話鈴將我的全部無聊打碎了?！罢氯?，你快到醫(yī)院來一趟?！毙∥舶驮谀沁吔辜钡卣f?！霸趺戳耍俊蔽乙不帕?。“小霸王……他，反正你快點吧?！毙∥舶偷穆曇衾餄M是焦躁的哭腔。我的心突然一下子空了。

我一口氣跑到了醫(yī)院。小霸王，小霸王……我邊跑邊念叨著他的名字。當(dāng)我一腳急停跪倒在小尾巴腳下，我已經(jīng)爬不起來了，喊不出小霸王的名字了。

小尾巴攙我，而我這才注意到她的眼睛已經(jīng)哭紅了。我緊緊抓住她，急切地問：“小霸王呢，他怎么了？”“別激動，他剛從手術(shù)室出來，還見不了他?！薄八降自趺戳?，嚴(yán)重么？”我著急地喘著氣說。

“嗯?！毙∥舶忘c了點頭，“好像是被一群人打的?！蔽乙徽Z不發(fā)地跟著小尾巴來到了ICU門口，兩人默默地站著。大霸王焦慮地跟醫(yī)生談著小霸王的情況。我的腦子轟隆隆地亂響，但“情況很嚴(yán)重”這句話卻清晰地鉆進(jìn)我的耳朵里，我立刻支撐不住了，扭曲著身子蹲在了地上。

“他叫我打電話給你，他說你媽要是知道他找你，就得罵你?！毙∥舶驼f著就忍不住哭了。我的頭深深地埋在自己的懷里，淚水從眼眶中滲了出來，我的哭聲來不及掩蓋就張牙舞爪的四散開來。小尾巴拍了拍我的肩，遞給我一本黑色的筆記本，說：“他叫我給你的?！?/p>

我接過筆記本，正要打開，小尾巴又說：“醫(yī)生說今天還不能進(jìn)去，我們先回去吧，東西你回去再看。”一到家我便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急切地打開了筆記本。

“今天暈頭暈?zāi)X地就帶了個二貨去打架，不過他拿著磚頭的樣子還真嚇了另外幾個二貨。他犯二的樣子真討人喜歡，我要收他做小弟。章三，連名字都這么二?！?/p>

……

“越來越發(fā)現(xiàn)章三是個有意思的二貨，他的那個什么小尾巴放幾個屁他就屁顛屁顛地去搶，結(jié)果真吃了那個小尾巴一個大屁。他那個(尸從)樣真逗?！?/p>

“章三這幾天心情很不好，他說和小尾巴沒戲了。我覺得能有戲也是出了鬼，除非那個小尾巴是另一個二貨才能跟他配對。他拉著我說了好多他們以前的事，我真不愿意聽，那關(guān)我屁事。不過我還一直聽了下去，騙小尾巴的初吻，騙小尾巴給他做作業(yè)，還騙小尾巴做他老婆，我覺得他的光輝歷史完全是騙子的歷史。下次他再跟我講這些破事我就往死里揍他?！?/p>

“章三今天居然可以那么平靜地告訴我說他是花樣美男，他是腦袋進(jìn)屎了吧，不過真有女孩天天纏著他。好吧，我承認(rèn)他長得還好吧?！?/p>

……

“好久沒有看見章三了，那狗日的是不是真在家里看書，他必須得跟我一起去上二中啊。我不去找他了吧，他得好好看書，然后跟我一起去上二中?！?/p>

……

“章三每天要在小尾巴家門口等上一兩個鐘頭，這么熱的天，熱死他，他就是賤的。要不是我每天守在那里，看他等了一個多小時就去把他罵走，那不中暑才怪。章三他媽的一在那等就等上了勁，還說要來回走上兩百遍，去他媽的兩百遍?？烧嫠麐尩臒崴牢伊恕！?/p>

“和章三一起很開心，很開心，做什么都有勁。”

“今天遇到了小尾巴，章三不顧我就跑去她那，我也死皮賴臉地跟著去了。今天講到了幼兒園我喜歡的那個小姑娘，她也不知道去哪了，如果她還在就好了，也許就不一樣了?！?/p>

……

“事情就是這么糟糕又奇怪，小尾巴居然就是我喜歡的小姑娘，而章三就是那個王八蛋，而我也一下沒像我以為的那樣恨那個王八蛋。章三是我的好兄弟，最起碼還是我的好兄弟。小尾巴？小尾巴是我的好兄弟的。我難過么，我不難過，我可是小霸王?！?/p>

……

“無意碰到小尾巴就和她說起了話，說實話，我們說得很開心。接著就看到了章三，他不開心了，于是我也不開心了。喝東西的時候我和小尾巴也沒說上兩句話，然后各回各家了。頭真痛，前幾天還好好的，現(xiàn)在卻成了這個樣子。是老天在懲罰我這個王八蛋嗎?！?/p>

“我終于還是將自己的事情告訴給了章三，我是鼓了多大的勇氣才敢告訴他啊，可章三那個笨蛋不懂，他以為我只是要告訴他我喜歡小尾巴。可章三，我喜歡你，我更喜歡你。你可是我的好兄弟?！?/p>

……

“王哥來找我，說叫我跟著他混。我知道這會傷了我爸的心，但我還是答應(yīng)了，我要出去待一段時間，回來的時候我將是一個嶄新的小霸王，我不會再喜歡小尾巴，也不會再喜歡章三，我將有新的生活?！?/p>

“這似乎真的是適合我的生活方式，除了血腥還是血腥?？晌矣悬c累，我想找個地方?？恳幌?。”

“還是忘不了章三，可再好的章三也是小尾巴的，我能和章三怎樣？我和小尾巴好了，就能讓我忘了章三么？可這太冒險了，章三是我的賭注，輸了他我該怎么辦？與其見面時成熟地表演，不如不見。”

……

“好久沒有見到章三了，想見不能見的感覺最痛?！?/p>

“沒有章三的日子，小尾巴好像成了我的依賴。今天一起去山頂看日落，太陽美得讓我快融化了，那時我暈頭暈?zāi)X地牽起了小尾巴的手。她的手很暖，我意識到我需要這樣的溫暖，我攥緊了她的手。其他的我不愿意再想。”

“好景不長是個多么讓人無奈的成語。今天我居然把這本東西帶在了身上，而也被小尾巴無意地翻到了。她哭著跑出去，我立刻出去追她。那一刻，我不知道是怕她傷心，還是怕她讓別人知道了我的秘密。就在那個時候章三卻出現(xiàn)了，我的心跳得好快，全身都發(fā)了麻。章三已經(jīng)高三了，我只想他能好好考個大學(xué)。我呢？我要做小城的老大，除了這個我還有什么可以奮斗，這也是我答應(yīng)過章三的?！?/p>

……

“明天是最要命的一次了，把明天那幫家伙擺平以后就好了。明天，我要去見章三一面，明天過后我就要離開這里了。希望還有明天過后的日子?！?/p>

小霸王記的內(nèi)容到這里就沒有了。他記下的內(nèi)容零零碎碎，一天寫下幾句話，或者幾個月寫下一句話，每句話都像刺一樣扎在我的心里，每頁紙都好似有千斤的重量。閱讀變成了一件異常艱難的事情，尷尬而悲傷的感情擴(kuò)散到我的每個毛孔里，讓我寒冷，讓我燥熱，讓我找不到了自己的去向。我合上本子，呆呆地對著它的封面抽起了煙。是小霸王教會了我抽煙，是小霸王讓我對香煙欲罷不能，也是小霸王讓我傷肺而傷心。抽多了煙就不困，可也迷迷糊糊的，想著的事情仿佛是一場沒有結(jié)束的夢，夢里的你我她迷茫地四處奔走尋求出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卻沒有離原點太遠(yuǎn)。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去醫(yī)院，小霸王渾身纏滿了繃帶，露出來的眼睛和嘴巴虛弱地瞇著。他的床頭放著監(jiān)測的設(shè)備，大霸王睡在旁邊的椅子上。電影、電視劇中的鏡頭突然成了殘酷的現(xiàn)實，我盯著監(jiān)測的儀器看了很久，我并不懂，但我知道當(dāng)那些竄上竄下的直線消失就會有可怕的事情發(fā)生。我的眼圈又紅了，悄悄地從病房里走了出來。

大概兩個小時之后，我又進(jìn)了病房。病房里只剩下小霸王，這時他已經(jīng)微微睜開了眼，見到我時，他的眼睛就閃出了光。我撫摸著他的額頭，一遍一遍的，一滴眼淚順著他的臉頰流了下來。小霸王嘴巴里發(fā)出了點聲音，我俯下身將耳朵湊近他的嘴巴。

“我們還是好兄弟！”小霸王的聲音微弱而干澀。

“嗯。”我朝他用力地點了點頭。小霸王咧開嘴笑了。

隨后，幾名醫(yī)護(hù)人員匆忙地進(jìn)來了，要給他轉(zhuǎn)到省會的醫(yī)院去。小霸王的眼神直直地望著我，我緊緊跟著他的眼神，直到他們進(jìn)到電梯里，電梯的門慢慢地關(guān)上，咔，將眼神切斷了。

我慌里慌張地跑下樓，我想再見小霸王最后一面，四樓，三樓，二樓，一樓，我在樓底下焦急地跑著尋著載著小霸王的救護(hù)車，我將所有的車子都看了一遍，卻尋不到。小霸王該是走了，而我肯定趕不上了，他現(xiàn)在該走遠(yuǎn)了。

我焦急地等著小霸王的消息，而幾天之后我才知道他因搶救無效而死亡。之后我再也沒找過小尾巴。

上大學(xué)之前，我去了小霸王的墳上，熱烈的太陽照在小霸王冷冷清清的墳上。生前他至少有著表面上的熱鬧，他是喜歡熱鬧的，死后他卻什么都沒了，墳前擺放著的花都枯萎得沒有了模樣。這就是他孤寂的一生。

小尾巴將我從那個陽光刺眼的日子里推醒，說到站了。我向他們道別獨自出了站口。我站在小城面前，張望著它絲毫未改變的模樣，背后響起了火車轟隆隆的聲音。

又是一個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