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妙道山我沒有去成,因嚴(yán)重暈車,但無遺憾,一切任由緣定。有無下次機(jī)緣,也不去想它。
都說司空山比妙道山路遠(yuǎn)山高,但我還是去了。車子在大別山深處的盤山公路開了兩個小時,忽高忽低,起伏如大鵬飛翔,我有種飄浮的感覺,慶幸沒有暈車。司空山寺廟分上下院,車子抵達(dá)下院后,大家做短暫停留,接受維那衍諦和尚開示,然后攀登——中華禪宗第一山,相約黃昏前到達(dá)上院。
司空山坐落于高海拔的群山之中,在山道上遠(yuǎn)眺,它并不怎么巍峨高聳,但在下院仰望,尤其登臨其間,會發(fā)現(xiàn)它壁立如仞,陡峭峻拔。上院隱藏在灰白懸崖與蓊郁林木之中,攀登很久也望之不見,我氣喘吁吁,大汗淋漓,遇到幾個下山的游客,問還有多少路,他們回答才走了五分之一,心里便有些慌,害怕體力不支,登不上去。休息片刻后,咬牙繼續(xù)攀登。
突然,頭頂上方的臺階如懸梯直下,讓人不由得生出幾分緊張,不僅要戰(zhàn)勝恐高心理,還得把差不多快要消耗殆盡的力氣使出來,奮勇往上邁步。這時候要是中途返回,同樣需付出很大體力,也就打消了放棄的念頭,抱定不到上院決不罷休的信念。身邊同伴,包括年輕的女同事,見我速度放慢,主動替我拿包,這讓我因感動而激發(fā)出力量。天色越來越暗,不敢坐下休息,因為一旦掉隊,天黑之后就只能摸索著往上爬,特別危險。好的是,挺過疲勞點之后,人的意志好像點燃了潛在的生命意識——每一步都是“度己”,都是“精進(jìn)”。
二
司空山,籠罩于靜謐之中。無月之夜,星星較多,使得渾茫的群山,仍能隱約顯出一座座山體的輪廓,但植物已融入黑暗。它們在白天呈現(xiàn)出豐富的色彩,一些樹葉黃了,但沒有給人蕭瑟枯萎的感覺,即使踩著地上的落葉和松針,也不覺得山野的凄戚慘淡,處處不失郁勃的生機(jī),生態(tài)之美在空山靈谷中盡情展現(xiàn),讓人賞心悅目。
這黑夜,看不見的植物會有什么變化?誰能知曉它們生命的律動?無疑,它們以自己的方式,接受冥冥的指令,遵循自然的規(guī)律。一千五百年前,慧可大師在狹小的山洞參禪,有無時間意識?超越時空的思維,在剎那間有過多少靈光閃現(xiàn)而臻至徹悟的境界?日日夜夜,六根與六塵又有過多少應(yīng)對而于如如不動中持守本心?軀體在歲月中老去,而反觀自照,生命一如草木,無常而變的是肉體,恒常不易的是那蓮花種子。司空山的黑夜與白天,有什么兩樣?這樣的問題,對于我等凡俗之人,最易躥上心頭,于是也就在這夜晚,目光游移不定,欣賞不到夜色,便盼望黎明到來,以至于多少人“心中有事”,影響了睡眠?
晚上寺院為我們提供了齋飯,一人兩只碗,一碗盛面條,一碗盛菜。餐前雙手合十,聽和尚誦經(jīng),然后用餐。用餐時不許說話。吃完后每個人將自己的碗筷洗干凈,并排放回餐桌上。我第一次在吃飯的儀式中體味到對耕種者的恭敬以及對糧食的珍惜,進(jìn)入寺院僧人生活的莊嚴(yán)氛圍中,心懷一種虔誠,一種敬畏,一種悲憫。
接下來的是學(xué)禪(了解禪宗歷史和文化)及二十分鐘的禪定體驗。我們在寬敞的禪堂里,身心從固有的時空概念中脫離而進(jìn)入一種無念狀態(tài)。我獲得從未有過的放松和內(nèi)心的寧靜。十點半的時候離開禪堂,回寮房睡覺,定于凌晨四點半起床,五點到大雄寶殿參加早課。沉睡中,我聽到木槌的敲擊聲,連忙騰身而起,穿衣洗漱,奔赴大殿。幾位和尚已在大殿各自就位,或撞鐘,或敲木魚,或領(lǐng)誦佛經(jīng),我們跟在幾個和尚身后,相向站成四隊,聆聽經(jīng)文,參與禮佛儀式。其中一個十來歲的小沙彌,童音朗朗,所做儀規(guī)像模像樣,不遜于幾位比他年長的和尚。
三
早課結(jié)束,天剛蒙蒙亮,我們趕緊攀登禪院后山,參拜二祖洞和三祖洞,然后在二祖?zhèn)魇谝吕彽氖_上等候觀看日出。
立足峭崖,只見近處山體交錯,路窄草掩;遠(yuǎn)處山巒疊嶂,逶迤蒼莽。在靜穆的氣氛中,我們不敢高聲語。東方一抹紅霞揉和著一抹黃霞,慢慢變大,濃艷的紅與壯麗的黃既相染又本色分明,一山托出一輪紅日,頓時千山開霽,萬壑爭流,沖散了清晨的霧靄,照亮了天空和大地。
這時,“二祖大師傳衣臺”上的石刻熠熠生輝,讓人肅然起敬。我以前沒有想過袈裟為何是那種顏色,在日出東山的一瞬間,感覺袈裟從天降至,罩于禪院之上。袈裟象征世界光明,如陽光驅(qū)散黑暗,一顆顆迷失的靈魂,在陽光普照中“明心見性”,乃至獲得人生智慧和圓滿。
慧可被稱為禪宗二祖,實際上他是中國禪宗第一人,因為一祖達(dá)摩是印度人?;劭勺垮a之山,顯然就成為了中華禪宗的祖山。趙樸初先生親書“中華禪宗第一山”,并非對家鄉(xiāng)大山的鐘情眷顧,而是源于歷史的真實?;劭稍谒究丈絺鞣ㄓ谌嫔玻笥纸?jīng)三祖僧璨傳法至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六祖慧能,使司空山成為無可爭議的禪宗第一圣山。
“欲問可公消息在,空谷石,與心安?!蔽业亩享懫饦愠跸壬穆曇簟獜臎]著過袈裟的他,一生心系人民,發(fā)宏愿顯慈悲,感言“眾生無盡愿無窮”。他主張“發(fā)揚人間佛教的優(yōu)越性”,在弘揚中國禪宗文化,促進(jìn)中國社會和諧發(fā)展方面,做出了巨大貢獻(xiàn)。禪宗所蘊含的對人性的關(guān)懷,以及由此出發(fā)而展開的處世方式、人生追求、審美情趣、超越精神,凸顯澄明高遠(yuǎn)的精神境界等等,都在樸老身上得到了完好地體現(xiàn),他在多個領(lǐng)域有開拓之功,為世人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
“人間佛教”的英明之處,就是禪可以在我們平常人的生活中,發(fā)揮它的育化功效,人人可以踐行善德,修心養(yǎng)性,給自己一分光明,送他人一分溫暖,讓我們活得放心、安心和舒心。
撇開宗教,從文化的角度,一個歌頌陽光,呼喚陽光,讓自身成為陽光,并且希望所有人都成為陽光的人,我沒有理由不崇敬,沒有理由不愛戴!無論他是古人,還是今人。我在司空山感受到了陽光之大氣,它所蘊含的文明的力量。
四
小沙彌法號衍玄。我問他俗名叫什么,他告訴我叫鄭玄,十三歲,湖北人,去年隨師父來到司空山。在下院,他和兩位師父一道,帶領(lǐng)我們攀登山道,來到上院。他的出現(xiàn),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不僅好奇,還有善意的同情。在我們看來,他這個年紀(jì)的孩子出家一定有什么重要原因(如某種不幸),否則應(yīng)該在學(xué)校讀書求學(xué)。但是,我們或許錯了,對于佛門來說,小和尚是僧眾的一員,他的存在非常正常,是因緣的造就。
我很想了解他的過去,可又怕觸動他的傷痛。我問他:“你可想家?”他還沒回答,一位同伴搶先從僧人的角度說:“不會想家的?!毖苄s說:“不想家是假的?!蔽乙徽査胝l,他說他想他姑奶奶。我的心便沉重起來,他的姑奶奶同意他出家并知道他在司空山嗎?
他雖然對寺院的規(guī)矩懂得不少,但畢竟還是一個孩子,他的童心和頑皮還是不時顯現(xiàn)出來。一位同伴吃水果時,送一個橘子給他,他伸手去接,同伴故意將手縮回,逗他玩,他便上前奪。同伴將橘子往空中一拋,他雙手接住,剝皮開心地吃起來。一位和尚說,衍玄喜歡吃糖。哪個孩子不喜歡吃糖呢?可惜我們身上沒有帶糖果。
衍玄帶我到太白書院觀光,一路上他問了很多問題,為什么李白又叫李太白,為什么稱為詩仙等等。我要跟他照一張相,他立即答應(yīng),站到我的身旁。他顯然很喜歡陪游客上山,我們的到來,他可以提問,還可以隨師父們參加佛事。大家對他開玩笑說,你將來當(dāng)上方丈,我們再到司空山,就由你接待我們。他回答道:“當(dāng)方丈,那多累?。 卑汛蠹胰切α?。
上山和下山,衍玄都背著一只大包袱,始終走在前頭,他蹦蹦跳跳,身輕如燕。下山途中,遇到一個干活的農(nóng)民因腿受傷,癱坐在道旁。一位二十來歲的和尚背起農(nóng)民下山。衍玄說:“師兄,你有功德啊!”師兄回答:“我怎么看不見功德?”
五
“一峰玉立,丹筆鬼工。南望端巖,如畫照海。西瞻卓絕,若峭壁插天。迤東繞北,則移步換形,變幻莫測。”岳西地方志上這段描寫司空山的話,曾讓我對司空山充滿向往,現(xiàn)在它卻變得意義不大,因為有讓我感念的東西超越了它,那就是躍升于山巔之上的紅日。
從司空山回到出發(fā)地——美麗的天悅灣,我竟然不知道了司空山的方向。但是,我記住了司空山那獨有的日出晨光——赤黃涂染我的心靈。
下山后天黑了,映在天悅灣水面的星星,依然記得昨夜司空山禪語妙諦嗎?
沒有上山的人問我,山上好玩嗎?山水可玩,而我與司空山一天一夜的禪緣,是神圣的,已無法用“玩”字表達(dá)心中的感受。我雖然不是佛教徒,但從那高山之上,跟我的同事一起懂得了“感恩”和“惜緣”的真義?!按髳墼谌碎g”,司空山僧人沒有說,但我聽見天悅灣源源不竭的禪泉,升騰著關(guān)愛生命的情愫。我不再害怕在黑暗中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