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天的夜晚彌漫著絲絲溫暖和不安，紛亂的思緒在馬超越的腦子里瘋狂蠕動。他坐在電腦前，臉上布滿了焦慮和凝重。有一個小說，構(gòu)思早已成竹在胸，但是，每當馬超越坐在電腦前準備寫時，他卻像中了邪似的失去了語言表達能力，一個字也憋不出來。想寫而寫不出的矛盾，在馬超越心中沉積已經(jīng)很久了，他心急如焚，可效果并沒有因為著急而有絲毫的改善。盡管如此，他也沒打算放棄這次注定要經(jīng)歷磨難的寫作。馬超越默默地在心里發(fā)了誓，事在人為，一定要將構(gòu)思變成震撼人心的作品。

在馬超越的構(gòu)思中，這是一部非常奇特的小說，與他自己有著復雜而神秘的關聯(lián)。正是因為小說與他自己的人生有某種特殊的關系，在無法進入寫作狀態(tài)時，馬超越才如此沮喪和惶恐。這個初春的夜晚，他再次在心里悄然對構(gòu)思進行了整理和完善，他希望今天晚上能寫出一個開頭，哪怕是一個字也好。

打開電腦之前，馬超越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文字在藍色屏幕上流淌的情景，他的思緒在一片綠色的草原上恣意奔跑?？墒牵斔嵵仄涫碌刈陔娔X前時，文思突然就枯竭了，思維仿佛陷入了一片干涸的沙漠。馬超越沉重地嘆息了好幾聲，失望的情緒越來越令他揪心。馬超越點了根煙，他想借助尼古丁來麻醉自己，以此來緩解內(nèi)心的失落與惶惑。他的身體狀況本來不允許他抽煙，抽一口煙就會頭疼、胸悶。但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煙成了馬超越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東西。

馬超越曾經(jīng)是名麻醉師，在過去的二十幾年里，他一直在成都市一家醫(yī)院的產(chǎn)科上班，每天面對的是挺著大肚子的女人和呱呱墜地的新生命。那些年來，馬超越對他的工作早已產(chǎn)生了厭倦。他一看見那些挺著肚皮的女人，就會頭暈目眩。但是，她們肚子里的新生命卻會使他激動萬分。馬超越只要聽見嬰兒清脆、明凈的哭聲，興奮感就會油然而生。他想，假如自己能重生一次該多好啊。這種帶著幽默色彩的念頭，使馬超越對人生充滿了希望。只是，無法實現(xiàn)的希望背后藏著更大的失望。失望在心靈深處慢慢衍變成絕望，使馬超越越來越孤僻與麻木。這種狀態(tài)伴隨著他度過了漫長的歲月。

因為馬超越內(nèi)向的性格和拙劣的人際交往，人們對他的了解很少，只知道這個人少言寡語、行事乖戾，常常做出令人費解的行為。馬超越知道人們對他的看法，但他一點也不介意。他非常清楚，自己的靈魂里始終充滿了陰霾，在童年時代里，孤獨、冷漠、麻木就流進血液里了。馬超越曾經(jīng)想了很多辦法去改變自己，在過去的十幾年里，他一直在看心理醫(yī)生，但都沒有收到任何效果。后來，長期處于灰暗狀態(tài)的他自暴自棄了。馬超越想在孤獨與絕望中慢慢枯萎，最終化作一縷空氣消失得無影無蹤。

正當馬超越在沉淪的邊緣以一種不可阻擋的速度向深淵墜落時，一個女人成了他人生的拐點。她的名字叫嚴格格。嚴格格的出現(xiàn)顛覆了馬超越，使他突然想改變消極的生活態(tài)度，突然想寫一部關于自己的小說，突然想大膽地去愛一個女人，突然想辭職過另外一種生活。

嚴格格曾經(jīng)是馬超越的同事，在同一個病房里工作了好幾個月。去年六月初，嚴格格到馬超越工作的醫(yī)院報到，這個二十歲出頭的女麻醉師成了馬超越的同事。快到四十歲的馬超越第一次看到嚴格格時，他的心里莫名其妙地產(chǎn)生了一絲悸動。他不知道為什么有這種感覺，只是恍惚間從她的眼神里看到了隱藏得極其妥善的迷惘和不安。這引起了馬超越的共鳴。在并不長的工作接觸中，他覺得自己愛上了這個右邊臉上長了兩個酒窩的女孩。馬超越開始想入非非，心猿意馬。嚴格格不在時，他希望她出現(xiàn)；嚴格格出現(xiàn)時，他又拘謹、緊張和慌亂，甚至舌頭打結(jié)，說不出一句像樣的話來。隨著接觸時間的增多，馬超越對嚴格格的愛意越來越濃，但是，幾個月過去了，他卻沒有向嚴格格表明他的心跡，哪怕是一個曖昧的眼神。馬超越始終處于一種暗戀狀態(tài)。

馬超越喜歡嚴格格而沒有主動出擊追求自己的愛情，是因為他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矛盾和恐慌。馬超越清楚自己是個害怕愛情的人。父母長達幾十年的戰(zhàn)爭，消耗掉了馬超越對愛情和幸福的向往，他認為人生并無美好可言，那些洋溢在人們臉上的恩愛，不過是掩蓋真相的一種涂料。殘酷與無情的記憶始終駐扎在馬超越的腦海里，消滅了他對美好人生的期望。

不知從哪一天開始，馬超越對愛情和女人既向往又害怕。在認識并無法自拔地愛上嚴格格之前，馬超越有過很多段不知道算不算愛情的情感經(jīng)歷。有那么一段時間，他走馬觀花似的與女孩子們約會。他看上去就像個花花公子，穿梭于不同的女人之間。但是，馬超越的感情世界始終一片空白。那些女孩們與馬超越交往的時間，最長的也僅僅兩個月而已。不是她們不喜歡馬超越，而是這個憨厚、老實的中年男人自己要放棄。每一段感情開始，馬超越都熱情高漲，可要不了多久，他就覺得索然無味，先前的興趣和激情全都煙消云散，然后悄然地放棄掉原本輕易就可獲得的幸福人生。

馬超越感到非常沮喪，他為自己不能好好地愛一個女人陷入了無限的憂傷。在沮喪和憂傷中，他準備放棄了，盡管美好的愛情就像一盞若隱若現(xiàn)的燈，在遠方散發(fā)著微弱的光芒?？删驮谶@時候，嚴格格出現(xiàn)了，那盞若隱若現(xiàn)的燈頃刻間變得無比明亮起來。馬超越有些興奮，甚至有點得意忘形。但是，后來事態(tài)的發(fā)展，卻讓他陷入了另一個巨大的旋渦。在那段最懊惱的日子里，馬超越一直在想，嚴格格的出現(xiàn)，對自己到底是喜悅呢，還是悲傷？

去年冬天，馬超越離開了醫(yī)院，那時候冬日的霧氣剛剛彌漫這座城市。整個冬天，馬超越像個需要冬眠的動物，縮著脖子躲在家里，一邊準備寫小說，一邊想著如何追求嚴格格。對他來說，這是兩件棘手的事情。時間就在冬日的潮濕中，步履蹣跚地走了過去。幾個月過去了，漫長的冬季走到了盡頭，春天的氣息使這座城市鮮活起來。但是，馬超越的小說和感情依然處于嚴冬，它們都死死地躺在冰天雪地里。

這個春天的夜晚，馬超越做了非常充足的準備，他想把在腦子里活蹦亂跳的文字，全部展現(xiàn)在電腦屏幕上?？墒牵斔俅巫陔娔X前時，腦子混亂了，思路堵塞了，幾個小時后還是沒能寫出一個字來。那個冷漠無情的光標在藍色的屏幕上不斷閃爍，就像橫在馬超越前進道路上的一柄寒氣逼人的劍。在抽了好幾根悶煙之后，馬超越想給嚴格格打個電話。他想，小說寫不出來，追求愛情的腳步還是得想辦法邁出去。還在醫(yī)院上班時，馬超越就把嚴格格的電話號碼牢牢地記在腦海里了，只是他從未打過。

為了使自己頭腦清醒，思維敏捷，馬超越喝了一杯濃茶。接著，他拍了拍還依稀殘留著青春痘的臉龐，清了清嗓子，盡量讓內(nèi)心保持平靜。馬超越拿出手機，小心翼翼地撥著每一個數(shù)字。這串長期儲存在腦子里的數(shù)字，對馬超越來說具有無限的生命力，他對它們充滿了感情，仿佛每一個數(shù)字都關系到自己的未來。但是，撥完后他并沒有立即按接通鍵。馬超越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跳急促得快要承受不了了，沸騰的血液強勁地沖擊著他的心房。他刪除了那些數(shù)字，把手機放在桌子上，又抽起煙來。抽煙的同時，馬超越把剛才一直在內(nèi)心練習的幻想中的對話，又在心里默默地練習了好幾遍。嗨，你好。這是馬超越特別設計好的問候語，他想用親切的口吻拉近與對方的距離。抽完煙后，馬超越摸了摸胸口，心跳正常了。他又拿出手機，開始撥那串號碼。可是，末了他的大拇指還是僵持在接通鍵上了。馬超越又打起了退堂鼓。打不打這個電話？他的心里做著激烈的思想斗爭。

這個夜晚，馬超越最終還是沒有聽見嚴格格的聲音。馬超越再一次放棄了，他已經(jīng)記不清這是第多少次臨陣退縮了。自卑、怯懦，以及沉積在內(nèi)心深處的頹敗，迫使馬超越有種難以承受的昏厥感。

失落、郁悶與惆悵交織在一起，馬超越陷入了時間的泥潭，夜晚顯得特別漫長和傷感。他關掉電腦，關了手機，坐在漆黑的夜里，讓冷漠的夜色浸滿全身，滲透整個身體。馬超越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具尸體，飄浮在藥水里面，搖搖晃晃。

二

第二天醒來時，馬超越感到頭重腳輕，輕飄飄的腳步使他感覺整個世界軟綿綿的。馬超越去廚房熱了杯牛奶，吃了幾個放了好多天的點心。漸漸地，他感覺舒服了些，就到門口取了當天的報紙。從醫(yī)院辭職以后，馬超越努力追求著另外一種生活，為了盡量使自己輕松起來，他訂了兩份報紙。盡管這兩份報紙的內(nèi)容粗俗不堪并且大同小異，但馬超越依然看得津津有味。他想利用那些無聊的新聞來化解內(nèi)心的郁積。接著，馬超越泡了一杯茶，半躺在沙發(fā)上看起報紙來。太陽升起來了，春天的氣息充斥著屋子里的每一處空間，疲乏被和煦的陽光融化了。

馬超越對現(xiàn)在并不愜意的生活感到十分滿意，因為在過去的幾十年里，他的生活一直充滿了霉味。馬超越是土生土長的成都人，父母是一家醫(yī)院的職工。父親是門衛(wèi)，常年蹲在醫(yī)院門口那個促狹的空間里。母親是清潔工，忙碌的身影常年穿梭于太平間。馬超越的童年生活非常單調(diào)、恐懼，大部分記憶集中在醫(yī)院的門口和陰森的太平間。他沒有多少選擇，要么是陪父親在門口散漫地盯著來往的病人和家屬，要么是陪母親在太平間里走來走去。更多的時候，馬超越選擇了太平間，因為他不喜歡脾氣暴戾、行為乖張的酒鬼父親。馬超越的父親身上常年彌漫著酒氣，他的口袋里始終揣著一個小酒瓶，無論在什么地方，只要想喝了，他就掏出瓶子，暢快地喝幾口。更讓馬超越和他母親無法容忍的是，他的父親總是容易喝醉。很多時候，他都懷疑父親是故意在裝醉，然后借著酒勁發(fā)瘋。那個猥瑣、卑微、自私的男人一旦喝醉了酒，馬超越和他母親的日子就會陷入痛苦的泥沼。

母親是個孤僻而不善言辭的女人，除了對馬超越始終保持著溫暖的微笑外，基本上都是板著一副面孔。多年以后，馬超越才發(fā)現(xiàn)母親竟然幾乎沒對別人笑過，壓抑的情緒似乎使她臉上的神經(jīng)壞死了。馬超越總是跟在母親屁股后面，看著人們把一具具尸體抬進來推出去。那些曾經(jīng)散發(fā)著溫暖的身體，在太平間里變成了垃圾。有時候，工作人員就像丟一捆柴火一樣丟尸體。馬超越看著面無表情的叔叔阿姨們，內(nèi)心的美好與純真就慢慢枯萎了。

對于馬超越來說，太平間并不太平，因為這里還是父母之間戰(zhàn)爭的主要場所。每當他在太平間里聞到酒味時，就知道父親來了。一場暴風雨即將到來。這時候，他會像只機警的老鼠，迅速匍匐在堆放尸體的床下。尸體散發(fā)的寒氣和地板的冰涼透過衣服，直往馬超越的心里鉆。每次，馬超越的父親拖著醉醺醺的身體到太平間后，揪住母親就是一陣狂打，手腳并用。馬超越的母親并不還手，她也知道不是這個喪心病狂的男人的對手。她任由他謾罵，廝打。這個命運悲愴的女人從不向粗暴的丈夫求饒，即便在她因為疼痛而聲嘶力竭地嚎叫的時候。她仿佛在用倔強去維護自己的尊嚴。當馬超越的父親發(fā)泄完后，她總會踉蹌著從地上爬起來，把兒子從床底下抱出來。她輕撫著馬超越的腦袋，胡亂地在兒子身上撣幾下，想抖掉滿身的灰塵和晦氣。然后，她把兒子摟在懷里，兩顆破碎而冰冷的心緊緊地依偎在一起。

馬超越的父母之間到底為什么會有如此惡劣而持久的戰(zhàn)爭？沒有多少人能說得清楚。當馬超越漸漸懂事之后，從人們的竊竊私語中，他聽到了一種可怕的傳聞。在那些長舌婦和無聊男人們的嘴里，那個在太平間里整日忙碌著的女人，與一個燒鍋爐的男人有著“骯臟”的關系。他們總是帶著詭異的神色說，別看她一副良家婦女的模樣，實際上卻是個齷齪的女人呢。

第一次聽到這些話時，馬超越氣得渾身發(fā)抖，他想拿著菜刀去割掉那些人的舌頭?？墒?，他卻將憤懣壓制在心里了。馬超越知道自己無能為力，他明白那將會使事態(tài)朝另一個不可挽回的軌跡發(fā)展。他默默地回到家里，看著沉默的母親，眼淚在心里靜靜地流淌。無論人們的口舌如何毒辣，但馬超越始終不相信那些流言蜚語。他幾乎沒有看見母親與其他男人有任何過分的來往，更別提那些“骯臟”的行為了。可是，父親的憤怒如洶涌的傳聞一樣襲擊了這個平靜的家庭。他就像一只發(fā)了瘋的狗，歇斯底里的吼叫讓年幼的馬超越毛骨悚然。這個原本幸福、平靜的小家庭，始終被一層無形的陰霾籠罩著。

在馬超越的記憶中，家庭給他的印象是男人與女人的戰(zhàn)場，而不是溫暖的港灣。父親的殘暴、乖戾與母親的隱忍、哭泣，就像一張密實的網(wǎng)，緊緊地罩住了他的心靈。漫無邊際的憂傷抹殺了天真，馬超越開始變得越來越孤獨、寂寞、麻木與冷漠。

馬超越在漫長而沉重的回憶里跋涉了很久，當他回到現(xiàn)實時，春日的陽光有些害羞地躲進了云層。他看了看遙遠而深邃的天空，又想起了他的小說和嚴格格。這部小說就像興奮劑，馬超越一想起它就會血液奔騰，心跳加速。小說的內(nèi)容化成一串串文字，在他的腦子里波濤洶涌般翻滾，一次次地撞擊他的頭顱。但是，讓他感到矛盾與失落的是，他依然無法將小說寫出來。與此同時，美麗而性感的嚴格格掀開了馬超越封閉已久的心靈，點燃了他對女人和愛情的渴望，但他卻沒有勇氣去追求。春天來了，馬超越卻依然生活在寒冬。愛情和小說都是馬超越難以逾越的一道坎，焦慮的情緒在他的身體里來回迂蕩。

這天上午的后半段，馬超越進行了徹底的反省與總結(jié)。他非常清楚這部小說和嚴格格對自己的重要性，所以他義正詞嚴地告訴自己，這兩樣一個都不能少。為了自我督促，馬超越還制定了詳細的計劃，用一些具體而刻薄的數(shù)字，將他接下來的日子進行了安排。在馬超越的構(gòu)思中，這部小說至少要寫10萬字。他想盡量在100天寫完，那么，一天必須寫1000字。按照他的打字速度，1000字最慢也只需要1個小時。馬超越摸了摸額頭仔細地想了一下，他認為這應該比較輕松。至于追求嚴格格，馬超越制定了最樸實也是最有效的戰(zhàn)略，約她出來吃飯，把之前的同事關系向情人關系推進一步，然后找個合適的機會向她表白，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做了這樣的安排之后，馬超越感到全身輕松了許多。他到臥室里去照了照鏡子，發(fā)現(xiàn)自己臉上的笑容竟是那樣明朗與燦爛。馬超越聳了聳肩，暗自握了握拳頭，渾身充滿了力量。接著，他點了根煙，愉快地抽了起來。吐煙圈的時候，馬超越想，抽完這根煙就去寫小說。昨天夜里的失敗感，隨著煙霧消失了。

三

抽完煙，馬超越打開電腦，又準備寫那部讓他既興奮又頭疼的小說了。馬超越給這部小說賦予了太多的功能和重要的意義。在產(chǎn)生寫作沖動的那一瞬間，他就想利用這部小說來改變自己的生活，冀望于這部小說能讓他內(nèi)心平靜和充滿希望。小說內(nèi)容與馬超越的真實生活有關，但不是自傳小說。在他的構(gòu)思里，小說的內(nèi)容與自己的經(jīng)歷完全相反。盡管這部小說的寫作讓馬超越陷入了無法自拔的彷徨和痛苦，但他無時無刻不在為寫作感到?jīng)_動。馬超越認為寫作的過程就好像是女人懷孕，艱難而充滿了幸福感。每當他遇到困難時，耳朵里就會回響起嬰兒的哭聲，嘹亮而充滿生機，給了他無限動力。馬超越在小說中重新安排了自己的人生，他期待著自己能像呱呱墜地的嬰兒那般獲得重生。

小說中的馬超越不會有苦澀的童年和灰色的記憶，他生活在一個寧靜、和睦、幸福的家庭，爽朗而干凈的笑聲是這個家庭的主旋律。小說中他的父親依然是醫(yī)院的一名門衛(wèi)，但卻是一個性格樂觀的丈夫和父親，盡管生活舉步維艱，卻笑對生活。這與真實生活中馬超越的父親簡直存在天壤之別。但是，這些美好的勾勒卻是海市蜃樓。馬超越父親的臉，就藏在海市蜃樓的背后。無論馬超越怎樣躲閃，他都會看見那張扭曲的臉。

真實生活中，馬超越的父親把粗暴貫穿了他短暫的一生。那個難得與兒子說幾句話的男人，幾乎利用所有的機會，在兒子面前說妻子的壞話。過去的幾十年里，父親的怨恨始終充斥著馬超越的耳朵。他的口氣哀怨、憤怒，唾沫星子和牙齒摩擦的聲音混合在一起。情緒激動的時候，這個眼神倔強的男人還會用揮舞手臂來表示心中的委屈和憤怒。但是，馬超越一直在父親面前保持著相同的表情。馬超越過早地失去了燦爛的笑容，面對父親的喋喋不休，他總是低垂著眼瞼，嘴唇緊緊地抿著，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灰色的地面。多年以后，馬超越依然沒有搞清楚，父親為什么會在年幼的自己面前訴說一個成年人的苦惱。

馬超越還記得院子里那條幽僻的小路，兩旁種植著他至今也叫不出名字的樹木。因為沒人護理，樹木的枝椏肆無忌憚地伸向路中間，偶爾會擋住路人。一些素質(zhì)比較低的人直接把垃圾從樓上丟下來，掛在交叉的枝椏上。所以，當人們走在路上時，偶爾會有一只干癟的安全套或者一棵白菜頭砸在腦袋上。這條散發(fā)著潮濕與惡臭的小路，承載了馬超越一部分灰暗的童年記憶。無論春夏秋冬，只要馬超越有時間，他的父親就會抓住時機，像個怨婦一樣述說著他作為一個男人在尊嚴上所受到的屈辱。盡管時間已經(jīng)過去好多年了，但是，父親嘴里那些惡毒的話，馬超越依然沒有忘記。他一直在努力將那些記憶丟進垃圾桶里，或者拋在風中?？墒?，馬超越越是想忘記，記憶卻越是清晰。

馬超越的父親總是這樣開頭，他說，你知道，作為一個男人，怎么能容忍這樣丑陋的事情呢？馬超越的父親說的是妻子和那個燒鍋爐的男人偷情的事。這個陷入迷途和羞辱的男人說，我真沒想到她是這樣的人，看起來那么樸素、誠實和賢惠，實際上卻在背地里干著見不得人的勾當。你知道，一個男人最記恨這種事了，誰愿意忍受自己的女人跟別的男人睡覺??？馬超越跟在父親身后，父親嘴里散發(fā)的酒氣讓他有點頭暈。馬超越嘆了一口氣，心里在默默地為母親辯解。馬超越知道，這個終日沉溺于酒精的男人肯定是哪根神經(jīng)錯位了，不然懷疑與猜忌不會像原子彈爆炸一樣，在他的身體里產(chǎn)生如此巨大的威力。他知道父親是在誣陷母親，但他不知道父親為什么會這樣做。馬超越心里非常清楚，那個純真的女人用辛勞在為這個家庭做著不可磨滅的貢獻。但是，他沒有把這些話說出來，他知道一切都無濟于事。馬超越繼續(xù)跟在父親的身后，忍受著他帶刺的嘮叨。

酒氣越來越濃烈，馬超越知道父親的情緒越來越激動了。他聽見一個帶著鼻音的聲音傳了過來。那個聲音說，我不知道那個燒鍋爐的男人哪里好，我不知道我哪里不好。作為一個女人，應該檢點自己的行為，不要給她的男人丟臉，不要給她的兒子丟臉。馬超越心里一驚，他知道父親很圓滑地就把他也拉了進去，讓自己也參與了這場殘酷的戰(zhàn)爭。那個聲音繼續(xù)說，你想啊，這些事如果傳到你老師和同學那里去了，別人如何看你呀。別人會笑話你，會瞧不起你。馬超越的心跳越來越劇烈，呼吸也愈加急促。父親的話讓這個很在乎別人眼光的小男孩感到惶恐，渾身起滿雞皮疙瘩，一連串惡臭從胃部直往喉嚨里冒。

在馬超越構(gòu)思的小說中，情況卻截然相反。小說中的父親總是帶著他的寶貝兒子出現(xiàn)在某個游樂場，那個看起來有些羞澀、笨拙的男人，會想方設法地與兒子一起游戲。馬超越認為，作為一個父親，無論生活有多艱難，他的臉上都會綻放著淡定而從容的笑容。男人，必須用大海般的胸懷去容納一切，包括痛苦與幸福?？墒?，虛構(gòu)的作品在真實的生活面前，總是顯得那樣卑微與不切實際。每當馬超越正襟危坐準備寫小說時，真實的生活就會爆發(fā)出無窮的力量，摧毀他原本天衣無縫、無懈可擊的縝密構(gòu)思。這令馬超越非常懊惱。但是，他又不得不接受這個無情的現(xiàn)實。

還是沒有寫出一個字，馬超越比以前更加憤怒。離開電腦時，他狠狠地砸了一下鼠標，把真皮椅子使勁地推倒在地。馬超越掀開窗簾，望著深遠的天空。天空寂寞得連一只飛鳥都沒有。馬超越又想起了嚴格格，根據(jù)計劃，他今天要把她約出來。馬超越想跨出這艱難的一步。想到這里，他頓時緊張起來，顫抖的手讓煙灰散落一地。

馬超越喝了一杯咖啡，他希望這樣可以使自己更加清醒。然后，他做了一個深呼吸，果敢地拿出電話號碼，毅然地撥了出去。通了，對方立即接了。馬超越親切說，嗨，你好，我是馬超越。嚴格格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了出來，她也親切地說，嗨，你好。

馬超越?jīng)]想到嚴格格的口氣如此溫暖，他有種被幸福擊中的快感，臉紅了，頭暈了。接下來，他和嚴格格在電話里說了很多話。馬超越是個木訥的人，平時話比金貴。但是，這天他卻口若懸河，沒完沒了地一口氣說了好久。當他掛掉電話之后，才發(fā)現(xiàn)已是午后了，太陽正懶洋洋地向西邊走去。馬超越想不起到底跟嚴格格說了些什么，是否急著向她表示自己的愛意。這使他心里空落落的。馬超越感覺仿佛大醉了一場，醉酒狀態(tài)下發(fā)生的一切都恍然如夢。好半天，他才徹底清醒過來。直到此時，馬超越才想起剛才在電話里約了嚴格格，今天晚上他們要去看電影。

馬超越開始為今天晚上的約會忙碌起來，他幾乎把家里翻了個底朝天，把僅有的幾件衣服試了又試，總想尋找一件增添自己魅力的衣服?？墒?，就算平時最喜歡的衣服，現(xiàn)在看也不順眼，不是嫌顏色深了，就是嫌款式老了。三番五次地試穿之后，他選擇了一件紅色的衣服和一條白色褲子。馬超越覺得這樣的搭配讓人顯得年輕，他試圖通過服飾來增添一些朝氣。這套衣服是在曾經(jīng)的一個女朋友的建議下買的，當時那個時尚的女孩說這樣的顏色可以驅(qū)逐馬超越心里的憂郁。聽到這樣的話，馬超越心頭一熱，就買下了?？墒?，衣服買了沒多久，他們就分手了。現(xiàn)在，馬超越看著這套衣服時，心中有些懊悔，自責不該負了對方。這樣想著，就意味深長地嘆息了一聲。接著，馬超越洗了澡，剃了胡須，吹了發(fā)型。一陣收拾下來，時間已是下午四點了，差不多就該出發(fā)了。但是，就在馬超越興致勃勃準備出門時，他的情緒卻波動了一下。突然，他有了臨陣退縮的念頭。

嚴格格住在醫(yī)院的宿舍里，她在電話里讓馬超越傍晚六點去接她。再次返回醫(yī)院是馬超越打退堂鼓的主要原因。當初辭職時，他暗自在心里做了決定，絕不再返回這家醫(yī)院。出生在醫(yī)院，成長在醫(yī)院，又在醫(yī)院里工作了二十幾年，他對醫(yī)院里的空氣感到極度厭惡。現(xiàn)在一想起來，還會有惡心的感覺。按照馬超越當初的想法，徹底擺脫原來沉重的生活，以一種更輕松更健康的心態(tài)去追求嚴格格?？墒?，生活如今卻跟他鬧起了別扭。這是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悖論，要想追求嚴格格，現(xiàn)在首先要做的就是違背當初辭職時的意愿，重新返回醫(yī)院。算了，不去了。馬超越在一瞬間產(chǎn)生了這樣的想法。但是，他又立即做了自我否定。嚴格格的音容笑貌一下跳進了馬超越的腦海，她就仿佛是一個巨大的磁場，無窮大的吸引力牽引著他。經(jīng)過無數(shù)次失敗，馬超越對愛情和女人保持著強烈的渴望?？释闪藙恿?，并打敗了潛藏在心底的怯懦。他決定沖破心靈的枷鎖，做一次靈魂的救贖。嗯，就這么決定了。馬超越拿定了主意。頓時，他感覺輕松了許多，身體變得輕盈起來。

四

馬超越住在平安大街幸福巷66號，離他曾經(jīng)工作的醫(yī)院有近一個小時的車程。馬超越帶著復雜的心情，踏上了前往醫(yī)院的路程。坐在公交車上，他木訥地望著窗外的景物從眼前滑過，記憶的碎片在腦子里飄飛起來。這個時間不堵車，大半個小時后，馬超越就趕到了醫(yī)院。他看著大門上那幾個老態(tài)龍鐘的字，心情非常復雜。

在醫(yī)院門口佇立了幾分鐘，馬超越才小心翼翼地走進醫(yī)院，走進了過往的歲月。馬超越曾在這家陳舊與蕭條的醫(yī)院工作、生活了幾十年，在一成不變的日子里，他始終像一條游魂一樣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里。人們看馬超越的眼神總是攙雜著各種雜質(zhì)，好像他的臉上貼著格格不入的標簽。馬超越對自己封閉的心靈沒有半點疑惑，但他并沒有改變的沖動和愿望。在屬于自己的世界里，他覺得很平靜，一切都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直到有一天，嚴格格的出現(xiàn)，讓馬超越冰封的心泛起了溫暖的漣漪。

離開醫(yī)院好幾個月了，馬超越希望找到物是人非的感覺，但是，這里卻是一切如初。曾經(jīng)居住的那幢樓依然哭喪著臉，斑駁的墻面讓人心生蒼涼。高大突兀的樹還沒完全煥發(fā)出春天的氣息，空氣中依稀殘留著冬季的悲愴。路過以前的辦公室時，馬超越只是拘謹?shù)靥ь^望了望，然后做賊似的跑開了。他害怕被人認出來。

嚴格格早已等候在宿舍樓下，看來她對這場約會也很期待。嚴格格穿著一套粉紅色的衣服，孤獨地站在那里，神情落寞地盯著手上那個藍色的皮包?？吹贸鰜恚瑖栏窀褚蔡貏e地梳妝打扮了一番。盡管馬超越和嚴格格曾是一個辦公室里的同事，但是，帶著某種目的的約會還是令馬超越惴惴不安。在離嚴格格還有幾米遠的地方，他停了下來，臉上淡淡的笑容有些變形。馬超越找不到合適的話說，于是他說了一句廢話。他說，你好，我沒有遲到。說完他就后悔了，這不是在說她不懂得矜持，太主動而早到了嗎？幸好嚴格格當時心里也有點慌亂，沒有發(fā)現(xiàn)馬超越無心犯下的錯誤。她只是笑了笑，說，走吧。

春日的余暉下，飄蕩著各種藥水味道的醫(yī)院里，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帶著尷尬的神色走在狹窄的路上。這段并不長的水泥路，見證了馬超越第一次用心追求一個女人的心情。生疏和緊張讓他們保持著一定距離，除了偶爾的眼神接觸之外，并沒有太多交流。更多的時候，他們都盯著路邊被灰塵覆蓋的萬年青。馬超越想加快速度，盡快離開醫(yī)院。他嘗試著走了兩大步，卻發(fā)現(xiàn)嚴格格并沒有跟上來。于是，他又放慢了腳步。這一切進行得悄然無聲，但馬超越還是感到無比緊張，他害怕嚴格格看出了自己的心思。

走出醫(yī)院，馬超越像一條魚一樣張大嘴巴，呼吸著外面的新鮮空氣。他暗自感到高興，覺得終于走完了這段艱難的路程。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說，我們?nèi)タ措娪鞍伞栏窀裾f，好啊。馬超越又說，是去太平洋影城呢，還是去紫荊電影廣場？嚴格格說，你決定吧。馬超越做了決定，說，那就去太平洋影城吧。嚴格格點了點頭。

交流突然中斷了，馬超越陷入了慌亂。他在腦子里搜索著各種話題，企圖接上剛才中斷的交流。在眼神掠過天空時，馬超越發(fā)現(xiàn)暮色已飄忽在頭頂上了。于是，他說，時間不早了，我們先吃飯吧。嚴格格又點了點頭。

在醫(yī)院附近，有一家名叫勾魂面的面館。馬超越和嚴格格一起吃了勾魂面，然后坐出租車來到太平洋影城。原本只是二十多分鐘的車程，馬超越卻感覺好像用了兩個小時一樣。他不知該與嚴格格說些什么，氣氛又尷尬起來。好在出租車司機是個活潑開朗的人，他主動與這對客人聊起了剛剛在成都發(fā)生的一起嚴重的車禍。話題結(jié)束時，汽車也就到了太平洋影城。

到底看什么電影，一道難題擺在馬超越面前。這段時間，除了《色·戒》，他找不出什么好的影片。但是，馬超越又不好意思主動提議看這部話題電影。他害怕嚴格格誤會自己有什么不良企圖，或者是在暗示什么。正當馬超越猶豫不決時，嚴格格說話了。她說，要不就看《色·戒》吧。也許是為了掩飾某種東西，她補充說，我是梁朝偉的影迷。這句話很大程度地緩解了馬超越的尷尬，他笑了起來。馬超越說，我不僅是梁朝偉的影迷，還是湯唯的影迷呢。他的情緒越來越高了，又說，我看過湯唯演的《警花燕子》呢。嚴格格附和著笑了起來。在他們談笑時，電影票已經(jīng)買好了。

盡管《色·戒》是眼下的話題電影，又是大導演李安的作品，但是馬超越還是沒有靜下心來欣賞這部卓越的影片。后來，他能記下來的，竟然真的是那幾場激情戲。看電影的整個過程中，馬超越的心里有一個想法，始終搖擺不定。是否要急著向嚴格格表達自己約她出來的目的呢？這讓馬超越焦頭爛額。他害怕操之過急，又擔心錯失良機。在這種舉棋不定的焦躁中，電影結(jié)束了。馬超越和嚴格格幾乎是按照來路返回到醫(yī)院里。馬超越又一次帶著矛盾和負罪的心情，走進了醫(yī)院。在嚴格格的宿舍樓前，馬超越深情地向她揮了揮手，目送她搖曳著身體消失在夜色里。樓道里的聲控燈一路亮了起來，然后又一路暗了下去。最后，馬超越神情黯然地轉(zhuǎn)身離開了。

回家的路上，馬超越才將故意隱藏的興奮顯露出來。上樓的時候，他甚至像個剛剛得到老師獎勵的小孩子，歡快地跳了起來，腳步聲在夜里顯得格外響亮。進屋后，幸福的感覺彌漫了整個房間。馬超越吹著口哨沖了杯咖啡，雙腳放在茶幾上悠閑地抽著煙。他開始回憶今天晚上與嚴格格相處的每一秒鐘，此刻，他才發(fā)現(xiàn)她的舉手投足是那樣美麗動人，她臉上的酒窩格外靈動與溫暖。盡管相處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夜色朦朧，但馬超越還是從她的眼眸中，看到了喜悅的光芒。馬超越掐滅了煙屁股，雙手托著腮幫想，成功就在前方。

無處不在的興奮與幸福讓馬超越有了寫小說的沖動，于是，他打開了電腦。不過，情況并沒有因追求嚴格格初戰(zhàn)告捷而有所改善。馬超越坐在電腦前，依然無法將那些精妙、美好的構(gòu)思寫出來。他神情呆滯地坐在電腦前，任由構(gòu)思的片段在腦海里飄蕩，它們一次次地沖擊著他的腦門。在構(gòu)思里，那個慈祥的父親會帶著兒子去某個地方旅游一次，這將是馬超越要濃墨重彩書寫的內(nèi)容。一家三口親密的出游，曾是馬超越夢寐以求的事情。記憶中，馬超越最羨慕同學甜蜜地講述外出旅游的情景。他們總是繪聲繪色地描繪漂亮的風景，富麗堂皇的賓館，以及讓馬超越垂涎的各種游戲。這些美好在馬超越的記憶中從未出現(xiàn)過，取而代之的是父母之間的隔閡、仇視和無休止的戰(zhàn)爭。

無論時間怎樣流逝，馬超越也無法忘記那場在太平間里激烈的爭吵和打斗。那是個沉悶的夏日午后，偶爾有幾聲悶雷從遠處傳來。那天是星期六，馬超越孤獨地坐在太平間走廊的盡頭，等候著隨時降臨的瓢潑大雨。這個城市有些時日沒有下雨了，悶熱的天氣讓人受不了。在暴雨即將來臨之前，馬超越的父親來了。馬超越看見父親搖晃著像是被酒精浸泡過的身體，出現(xiàn)在走廊里，他叼著一根快要燃燒到嘴皮的煙，粗聲大氣地吼道，李素芬，把錢給老子拿出來。李素芬就是馬超越的母親。為了控制父親的酗酒和賭博，馬超越的母親早已把家里的錢藏起來了。但是，這給她帶來了災難。馬超越看見父親甩手就給了母親一巴掌。母親后退了幾步，憤怒地說，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話音未落，馬超越父親的拳腳就飛了過去。他一邊揮舞著拳頭一邊說，狗日的臭婆娘，是不是把錢給那個燒鍋爐的野男人了？或許是馬超越的母親承受不了這般猛烈的暴力，她用嘶啞的聲音說，給野男人用也不給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用。接著，在走廊盡頭等著暴雨來臨的馬超越聽到了一陣更加慘烈的哭喊聲。

盡管馬超越聽見母親承認了她有見不得人的秘密，但是，他不會相信那是真的。馬超越清楚，那是母親迫不得已采取的還擊父親的話，這或許是她能采取的惟一方式了。漸漸地，咆哮停歇了，那個發(fā)泄完畢的男人又踉蹌著走出了太平間。后來，母親蓬頭垢面地來到馬超越身邊，把他摟在懷里，失聲痛哭。多年以后，在馬超越構(gòu)思的小說里，他費盡心思地改變了這種令人絕望的場景。他把地方挪到了三亞或者麗江，燦爛的陽光代替了太平間里的陰森，一家人其樂融融地歡度美好時光代替了血雨腥風的戰(zhàn)爭。只是，馬超越想以此來改變自己陰郁的性格和悲觀的情緒，卻是一廂情愿的事情。美妙的構(gòu)思沒有讓他獲得絲毫快樂，更為嚴重的是，他始終不能把這些構(gòu)思寫出來。

關掉電腦，馬超越進了臥室。沒有開燈，他就坐在黑暗里讓思緒隨意飄飛。馬超越想起了《色·戒》，想起了女主人公的身體與靈魂。電影的畫面像風一樣飄進了他的腦海里，一股暖流在身體里來回迂蕩。馬超越的喉嚨上下滑動了幾下，他輕輕地喊了一聲：嚴格格。伴隨著這聲輕輕的呼喚，樓下傳來了一陣貓叫聲。每年春天，總會有無數(shù)只春心蕩漾的貓用纏綿悱惻的聲音，表達著自己的內(nèi)心。馬超越對貓叫春的聲音有種莫名的親近和感動，他羨慕那些動物能夠肆無忌憚地表達對愛和情欲的渴望。在貓的叫聲里，馬超越腦子里浮現(xiàn)的是《色·戒》中那幾場酣暢淋漓的激情戲。漸漸地，激情戲中的兩個人換成了他和嚴格格。血液開始在馬超越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奔騰，他受不了了。他跳上床，蜷縮著身體。馬超越的手慢慢地伸向下體，春天的夜色開始了劇烈的震蕩。一股神秘的力量在他的身體里掙扎。后來，那股力量沖破了肉體，釋放在孤寂的黑暗中。

五

馬超越的生活開始變得充實起來，如何寫那部充滿誘惑同時又令人傷感的小說，如何向嚴格格表達愛意并很好地呵護這段感情，這些就像空氣一樣填滿了他的生命空間。只是，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這兩樣都沒有取得實質(zhì)性進展。每當馬超越坐在電腦前寫小說時，身體內(nèi)總有一種東西罩住了靈感，無論如何也寫不出來。這令馬超越非常茫然和憂傷。惟一值得馬超越高興的是，嚴格格并沒有拒絕他。她仿佛每天都在等待著馬超越的邀約，每次都會提前站在宿舍樓下等他來接。但是，在他們交往的時間里，嚴格格總是不厭其煩地談論她工作中所遇到的事情。作為一個產(chǎn)科麻醉師，她在醫(yī)院里總能聽到一些令人啼笑皆非和潸然淚下的故事。這讓馬超越有種隱忍的抵觸。他當初辭職時，就是為了徹底告別過去。但是，現(xiàn)在嚴格格總是要讓他們之間的交流，充斥著過去的味道。馬超越不想再與醫(yī)院有任何瓜葛，可是，現(xiàn)在為了嚴格格，他卻不得不與醫(yī)院又糾纏在一起。

這是一個難得的周末，馬超越約了嚴格格去青城山玩。馬超越對這次游玩抱著無限的希望，他希望這次相聚能讓他們的愛情有一個巨大的飛躍。但是，后來嚴格格的喋喋不休，完全破壞了他的雅興。見面后，嚴格格就手舞足蹈地說了起來。她說，昨天醫(yī)院里有個女孩，還不到十八歲，就從一幢高樓上跳了下來?！芭椤钡囊宦暰揄?，大家一窩蜂地跑了過去，只見血肉橫飛，慘不忍睹。這個遭受感情厄運的女孩命大，居然沒有摔死。但是，她卻為此付了更為慘痛的代價。嚴格格停了停，接著嘆息著說，她可能下半輩子都會在輪椅上度過了。

這樣的故事馬超越聽得太多了，但他又不好表露自己的抵觸情緒，只好附和著問，她為什么要跳樓呀？嚴格格脫口而出，她說被人玩弄了感情唄。嚴格格把她從病人家屬那里聽到的信息告訴了馬超越。她說，那個可憐的女孩奮不顧身地喜歡上了一個年齡很大的老男人，對方信誓旦旦地要給她一個美好的未來。盡管女孩的父母堅決反對，但她還是義無反顧地投入了對方的懷抱。結(jié)果當然是殘酷的，女孩懷孕了，老男人也消失了。那個多情而負氣的女孩，在醫(yī)院做掉肚子里的孩子后，就絕望地從樓上飛了下去。嚴格格說，我給她打麻醉時，她一直默默地流著眼淚。

嚴格格的話讓馬超越陷入了沉重之中，在去青城山的路上，他幾乎沒說什么話。嚴格格見馬超越沉默著，她也沒有要改變這種沉默的意思，只是把臉扭向窗外，看著路邊的景物飛快地消失在身后。漸漸地，她竟然在這段并不遙遠的路程中睡著了。下車的時候，馬超越已經(jīng)喪失了任何旅途的興奮和愉悅。

在青城山玩了一天，馬超越和嚴格格都感到異常疲倦，并不崎嶇的山路消耗掉了這對男女太多的體力。為了更好地休息，傍晚時分，他們就下山去都江堰找賓館了。馬超越對都江堰并不陌生，之前有一個交往了一個星期的女朋友就住在這里。下山后，他們很快住進了一家看上去還不錯的賓館。在服務臺登記時，馬超越的內(nèi)心又進行了強烈的掙扎。他想開一個房間兩人同居一室，順理成章地融化他們之間的距離。但是，馬超越的心里又充滿了矛盾。這種事情，他終究還是難以啟齒。不過，嚴格格也沒準備給他機會。在馬超越腦子處理矛盾的時間里，嚴格格已經(jīng)把她的身份證遞到他面前來了。她說，我想開個好點的單間，因為我失眠，需要安靜的環(huán)境。馬超越面對嚴格格突如其來的要求，竟然有些無所適從。馬超越認為嚴格格大概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所以當她要求住單間時，他的臉上閃爍著尷尬的笑容。此刻，除了這種毫無意義的笑容，他找不到更好的方式來掩飾。剛登記完，馬超越就逃向了自己的房間。

疲倦并沒有消滅馬超越的睡意，失眠像洪水一樣泛濫起來，他的思緒顛簸、搖擺，找不到可以停泊的地方。嚴格格始終在馬超越的腦子里徘徊，他想起了關于這個女人的一切。在相處的時間里，嚴格格給馬超越留下了很多值得回味的記憶。此刻，這個有些燥熱的初夏夜晚，它們仿佛一群搗蛋鬼，在他的腦子里翻來覆去地折騰。馬超越感覺有些心猿意馬，好幾次沖動得想去敲隔壁嚴格格的房門。但是，每次都是走到門邊又折返回來。他點了根煙，深深地吸了幾口，濃烈的煙氣嗆得他咳嗽了好大一陣子。不過，馬超越越是要控制，藏在身體里的欲望就越強烈。他明顯感覺全身肌肉在猛烈地收縮，沸騰的血液受到了阻礙。在沖動與克制的搏斗中，馬超越用行動證明了克制的失敗。他丟掉煙頭，帶著一種復雜的情緒，走向了嚴格格的房門。

“嘭”，敲了一下，馬超越又把手縮了回來，拘束地垂在那里。他不知道腦子里在想什么，各種思緒亂成一團。但是，這并沒有改變他繼續(xù)向前的沖動。馬超越的手又抬了起來，接著，響起了一連串急促的敲門聲。嚴格格沉悶的聲音從房間里傳了出來，她問誰呀？馬超越說是我。簡單的一問一答，然后門開了。馬超越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嚴格格穿著一件透明的睡衣，出現(xiàn)在他面前。馬超越的目光在最短的時間里，從她的頭發(fā)移到腳跟，又從腳跟移到胸部。馬超越的眼神跟隨著嚴格格胸部的起伏而跳躍起來。不知過了多久，干燥的喉嚨和熾熱的臉龐，把馬超越從某種臆想中拉了回來。

馬超越有些語無倫次，說，我想你……我過來看看你，我想過來看看你。嚴格格說了一句什么，馬超越?jīng)]聽清楚。他向前跨了一步，隨手把門關上了。嚴格格沒來得及退步，于是，就與馬超越保持著近得無法測量的距離。如果她仔細傾聽的話，能夠數(shù)得出馬超越心跳的次數(shù)。

僅僅沉默了一瞬間，激情的碰撞就展開了。馬超越一把抱住嚴格格，顫抖著說，你就是我這輩子要愛的人，我一定要得到你。接著他把整個臉埋在嚴格格的脖頸和柔軟的頭發(fā)里，沉醉于她的體香里。嚴格格面對馬超越突如其來的表白，先是渾身顫抖一下，接著就急速后退，想要逃避。整個過程中，嚴格格沒說一句話，只是一味地躲避著馬超越狂熱的進攻。但是，后退的余地非常有限，她靠在墻壁上，冷眼看著對方步步為營地向自己襲來。馬超越像一頭獅子，毫無隱藏地展示著自己的狂野。他一個箭步?jīng)_了上去，雙手摟著嚴格格，嘴唇向她那張白皙的臉傾斜。馬超越想吻嚴格格，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為她那性感的嘴唇而銷魂?？墒牵瑖栏窀竦木芙^與馬超越的進攻一樣堅決而執(zhí)著，她此刻變得潑辣、敏捷起來，腦袋左搖右晃，讓他的嘴唇找不到目標。與此同時，她還用模糊而堅硬的語言，幫助自己的行動。嚴格格說，不要這樣啊，你這是在干什么？只是，她的聲音被馬超越的欲望和沖動淹沒了。馬超越繼續(xù)進攻和追逐。這股氣勢洶洶的力量點燃了嚴格格的怒火，她突然變得兇猛起來。嚴格格一把推開馬超越，憤怒地吼道，你這到底是什么意思嘛？馬超越?jīng)]想到她會爆發(fā)，身心都沒有做好準備。所以，當嚴格格推了他一把后，猝不及防的他竟然在后退中倒在地上了。馬超越躺在地上，四肢攤開，狼狽的神情在昏黃的燈光里，格外使人心生憐憫。馬超越搖晃著腦袋，不斷地嘆氣。

氣氛尷尬，場面僵持。馬超越和嚴格格在這個并不寬敞的房間里，保持著他們雙方都認可的距離。嚴格格有些后悔和尷尬，馬超越有些懊惱和歉疚。但是，除了呼吸在空氣中流淌以外，他們并沒有任何交流。馬超越和嚴格格都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機會，來化解尷尬與僵持。半晌，馬超越說話了。他從地上爬起來，一邊拍打屁股上的灰塵一邊說，對不起，我可能有些著急。他頓了頓，補充說，但你知道，我是愛你的。嚴格格的態(tài)度也謙和起來，她似乎發(fā)現(xiàn)這是緩和氣氛的良好時機，于是向前走了兩步，縮短了與馬超越的距離。嚴格格說，沒事，我明白。接著又補充說，也許是我不好。然后，他們四目相對，眼神做著一種無聲的交流。幾分鐘后，馬超越心灰意冷地出去了。只是，剛才嚴格格的眼神讓他難以忘懷。馬超越發(fā)現(xiàn)，嚴格格剛才的眼神里，有他第一次看見她時的迷惘、不安、矛盾和憂傷。

六

從青城山回來，馬超越陷入長久的失落與惆悵中，他沒想到嚴格格會如此堅決地拒絕他。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交往，從嚴格格對自己的態(tài)度中，馬超越認為時機已經(jīng)成熟，所以才刻意安排去青城山游玩，想借機示愛。當初馬超越信心十足，認為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結(jié)果卻令他十分失望。馬超越對嚴格格產(chǎn)生了抵觸情緒，他開始懷疑這個女人是否真的值得追求。懷疑讓他有些擔心，他害怕與前幾次一樣，愛情還沒萌芽就胎死腹中。與此同時，馬超越也在自我檢討。這樣的表達方式是否太冒進和有失風度呢？他無數(shù)次這樣自我追問，但他一直沒有找到答案。在疑慮與彷徨中，馬超越挨過了一段艱難的日子。

這段日子里，馬超越不知道該不該打電話給嚴格格賠禮道歉，以及重新打通他們之間通往愛情的通道。在失魂落魄的時候，他又開始寫那部小說?？墒牵蜷_電腦，看著藍色屏幕，腦子里比以前任何一個時候都亂。每當他要在小說里扭轉(zhuǎn)自己人生里某些局面時，那些過往的記憶就會以一種勢不可擋的力量沖進來，干擾他的思路。馬超越使出渾身解數(shù)與它們搏斗，卻從未戰(zhàn)勝過它們。越是要忘記，記憶卻越深刻；越是要改變，卻越陷越深。這令馬超越痛苦萬分。這天，馬超越?jīng)]有走進小說，卻又回到了過去。

記憶總是那樣苦澀和令人悲痛。馬超越父母之間的戰(zhàn)爭越來越激烈，最終是他母親以死相逼才得以短暫的停歇。死亡的氣息悄悄逼進了那個破碎不堪的家庭。那是個寒冷的冬天，好多年沒有下雪的成都，天空偶爾飄舞起幾片雪花。那天傍晚，馬超越放學回家，發(fā)現(xiàn)院子里圍了許多人。他隱約聽到了母親沙啞的哭泣，一種不祥的預感在腦子里盤旋。馬超越忙不迭地沖了過去，只見母親癱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他立即撲到母親的懷里。母親的懷里很冰冷，很僵硬，像一片冰雪地。悲痛迅速從馬超越的心里躥了上來，他嚎啕大哭。馬超越的哭聲混合著母親的哽咽，在這個空氣渾濁的冬日里顯得格外悲涼。

后來，馬超越知道了這起突發(fā)事件的原委。在那個寒冷的冬日下午，馬超越的父親再一次發(fā)瘋，在家里掀起了狂風暴雨。那個可憐的女人再也承受不了無休止的屈辱，她準備以一種極端的方式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告別這個冰冷的世界。在那場最激烈的爭吵與打斗中，馬超越的父親動用了皮帶、木棍、菜刀等工具。這個永遠保持著沉默的女人，沒想到丈夫會如此歹毒與殘暴。她繼續(xù)保持著沉默，但在沉默中做出了驚人的決定。

暴風雨之后，馬超越的父親又抱著酒瓶子出去了，一片狼藉的家中陷入了死寂。馬超越的母親找到了一根繩子，她想了結(jié)自己的生命。她把繩子拴在陽臺上的那個鐵鉤上，把人生的希望撒在霧蒙蒙的空氣里。馬超越的母親也遲疑過。她想起了兒子馬超越，那個還未成年的孩子，沒有了母親的日子他該如何度過呢？誰來保護他幼小的心靈呢？矛盾和悲傷交織在這個絕望的女人心里。不過，悲傷此刻變得格外強大，它淹沒了她所有生存的希望，就連對兒子的牽掛也阻止不了她對死亡的向往。于是，她把自己的身軀交給了那根繩子。緊緊勒在脖子上的繩子，正在把這個受盡磨難的女人帶向另一個世界。這時，院子里一個過路的老人無意中抬頭，看見了馬超越母親的身子在陽臺上搖晃。鄰居們救了馬超越母親的命，打破了她終結(jié)生命和苦難的愿望。當馬超越放學回家看見母親坐在地上抽泣時，她脖子上的勒痕清晰可見。

這些記憶堵塞了馬超越通向快樂的通道，在他構(gòu)思的小說里，母親的臉上始終掛著快樂與慈祥的笑容。只是，這僅僅是他構(gòu)思的小說?，F(xiàn)實的殘酷消解了馬超越任何追尋快樂的動力，哪怕是想通過虛構(gòu)的小說來實現(xiàn)。這讓馬超越感到萬分懊喪，當他看著那個打開的文檔始終是一片空白時，全身一陣猛烈地抽搐。

馬超越愈加萎靡了，他消瘦的身影常常在小區(qū)里搖晃。在那條不長的巷子里，他不厭其煩地走來走去，似乎想在時光里尋找生命中遺失的美好。不過，盡管馬超越日漸消沉，卻依然在思考著他和嚴格格的未來。馬超越仔細地算了算，他和嚴格格有十多天沒有聯(lián)系了。他無數(shù)次提起過電話，但是，顫抖的雙手最終沒有撥通那串通往幸福和快樂的電話號碼。馬超越猶豫的原因，主要是覺得他在都江堰賓館里的莽撞行為傷害了嚴格格?？墒?，他又不想把剛剛點燃的愛情之火撲滅。馬超越想亡羊補牢，想重新努力抱得美人歸。

經(jīng)過漫長的思考，馬超越還是決定給嚴格格打個電話，化解他們之間的誤會。電話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打的，或許，馬超越希望明媚的陽光能夠給他帶來好運。打電話之前，他跟以前一樣喝了一杯濃茶。這成了馬超越給嚴格格打電話之前必做的一件事。電話響了，但對方?jīng)]接。等待在此刻變得格外漫長，馬超越希望嚴格格的聲音能夠打斷電流聲，讓等待充滿溫暖。可是，他失望了，長長的“嘟……嘟……”聲塞滿了他的耳朵。馬超越?jīng)]有氣餒，略微思量了一會兒，他按了重撥鍵，他不想就這么放棄。電話又通了，對方依然沒有接，任由電話這么懶洋洋地響著。這仿佛是對馬超越耐心的考驗。盡管馬超越經(jīng)受住了考驗，但依然沒有聯(lián)系到嚴格格。他把電話重重地砸在沙發(fā)上，就像被人掏空了心一樣難受。陽光把房間照耀得通體透明，塵埃在陽光下肆無忌憚地飛舞。馬超越面如菜色地斜躺在沙發(fā)上，摸了根煙抽起來。他長長地吐了一口煙霧，自言自語地說，不接電話也不掛斷電話，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接下來的幾天，馬超越每天都會不定時地給嚴格格打電話。她依然是不接也不掛斷，就那樣保持一種奇怪的狀態(tài)。馬超越也沒有停止思考，他在努力揣摩她現(xiàn)在的心思，只是一直沒有結(jié)果而已。一天傍晚，馬超越產(chǎn)生了主動到醫(yī)院去找嚴格格的想法，這是最直接而有效的方式。既然電話聯(lián)系不到，就要當面問個清楚。

在一個漆黑的夜晚，馬超越悄然來到醫(yī)院。天空沒有月亮，星星也懶得出來鳥瞰人間，只有空氣中濃重的藥味直往鼻孔里鉆。馬超越走在醫(yī)院里，就像一只螞蟻在叢林里爬行。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馬超越來到了嚴格格的宿舍樓前。他停下了腳步，怔怔地望著嚴格格住的房間。房里還亮著燈，搖曳的身影在窗戶上隱約可見。馬超越盯著窗戶上嚴格格的身影，心里亂糟糟的。這時候，他突然失去了勇氣，不想再上去了。馬超越害怕面對失望的結(jié)局，他希望這種不確定性再長久一點，至少暫時可以獲得心靈的寬慰。馬超越悻悻地走出了醫(yī)院，默然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馬超越什么也不想，只是安靜地走著。他希望就這樣一直走下去，直到永遠。

回到家已是夜里十二點了，馬超越并沒感到疲倦。他一個人坐在客廳里抽著悶煙，思緒隨著煙霧恣意飄蕩。這個夜晚，他想了很多事情，包括以前交往的所有女朋友。她們一個接著一個從馬超越的記憶中跳出來，做著各種各樣的表情。最后，嚴格格跳了出來。作為最后一個記憶符號，她長久地定格在馬超越的腦海里。馬超越仔細地回味著嚴格格的每一個細節(jié)，他覺得自己交往的女朋友當中，最喜歡的就是嚴格格了。至于喜歡她什么，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只知道，她身上有某種特質(zhì)吸引著他。這時，馬超越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沖動，他要給她打電話。

沖動使馬超越?jīng)]有任何后顧之憂，他拿起電話，熟練地撥了電話號碼。讓馬超越意想不到的是，這次嚴格格竟然接了電話。馬超越保持著一貫親切的口吻說，你好，我很想你。嚴格格的聲音有些尖細和顫抖，她說，你好。她短暫地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其實我也很想你，但是，我又不敢想你。嚴格格的話讓電話這端的馬超越吃了一驚，他忙不迭地問，為什么？長時間地沉默。氣氛讓馬超越憋悶得心慌。半晌，嚴格格才說，愛對于我來說是個悖論，渴望而又恐懼。馬超越沉重地吼了一聲，說，我不相信，你到底在胡說什么！嚴格格說，等我休息一段時間平復一下心情，然后找個機會給你說好嗎？她的口氣綿里藏針，看似商量實則咄咄逼人，不給人回旋的余地，馬超越極不情愿地同意了。

掛斷電話，馬超越陷入了極度的孤獨之中。夜色和憂傷同時夾擊著他，讓他感到窒息。馬超越想睡覺了，他希望用沉睡來忘記煩惱。他神情沮喪地來到臥室，走到窗前，準備拉上窗簾，把自己封閉在一個填滿黑暗的促狹的空間里。在窗簾即將完全合上的一瞬間，他發(fā)現(xiàn)對面那幢樓的一間臥室里有身影在晃動。從影影綽綽的動作看，馬超越知道那對男女正沉浸在魚水之歡中。他有些羨慕，還有些嫉妒。在身體急速膨脹的同時，馬超越在想著一個奇怪的問題：此刻，全世界到底有多少人正在享受男歡女愛呢？

七

在馬超越清晰的記憶中，他童年的后半段由悲傷變得索然無味。根據(jù)他幼稚的判斷，父母之間的戰(zhàn)爭必將曠日持久，這使他憂心忡忡。為了盡早結(jié)束這種苦澀的生活，馬超越想出了一個自以為精妙的招數(shù)，讓父母離婚。馬超越并不認為這不可能，他想這對艱難的夫妻應該到了分散的地步了。他們的關系那樣脆弱，一絲風都能把他們吹散。這個想法讓馬超越興奮不已，從此，他就開始了漫長的游說。

馬超越向母親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覺得母親一直生活在屈辱之中，想必她早就想脫離苦海了。他第一次規(guī)勸母親離婚是在一個飛舞著雪花的早上，說話時嘴巴里冒著濃濃的霧氣。馬超越把母親拉到一邊，說，媽，我跟你商量件事，你千萬別生氣啊。馬超越神秘的口氣讓母親感到好奇，她說，那你說吧。馬超越就對著母親的耳朵，用一種微弱得快要聽不見的聲音說，媽，你跟那個酒瘋子離婚吧。馬超越的母親愣在那里半天都沒動一下，她沒想到兒子會說出如此忤逆的話。半晌，她猛然跳了起來，那雙長滿老繭的冰涼的手重重地拍在兒子腦袋上。她吼道，你這小崽子說什么呢？快給老娘說清楚，到底是誰在使壞教你這些？馬超越一邊躲著母親的追打一邊解釋，他說沒人教我，這是我自己的想法。馬超越東躲西閃，聲音有些顫抖與飄忽。他說，媽，你就離了吧，那個酒瘋子有什么好的？這些年來，他除了打人還會什么？你看我們家里從來都是哭哭啼啼的，不像別人家里到處都充滿了歡笑。馬超越的母親還沒停下來，半真半假地追打著兒子。她說，他是你爸爸，又不是大街上的酒瘋子，你怎么能讓這個家庭破碎呢？把這個家搞爛了對你有什么好處？馬超越喘著粗氣說，這個家庭早就破碎了。與其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寧愿要一個更破碎的家庭呢。這句話如一顆炸彈，爆炸后的世界一片硝煙和狼藉。馬超越的母親停了下來，眼睛死死地盯著兒子。她沒想到年幼的兒子會有如此凄涼的想法。馬超越也不躲了，他靠在陳舊而斑駁的墻上，喘著粗氣瞅著母親。這對母子就這樣簡單而復雜地對視著，空氣在兩人之間凝固了。

突然，馬超越的母親一屁股坐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馬超越對母親突兀的表現(xiàn)既感到驚訝又覺得欣慰，他負氣地認為這是母親幡然醒悟后的表現(xiàn)。既然這樣，讓父母離婚的目的就快要實現(xiàn)了。馬超越的臉上隱藏著得意的笑容，他仿佛看到了光明的未來?？墒?，母親接下來的表現(xiàn)卻讓馬超越不知所措。她說，離什么婚?。慷歼@么多年了，我都習慣了。他都壞成那樣了，再壞又能惡到什么程度呢？馬超越臉上的笑容悄悄地消退了，他鼓著圓圓的眼睛，納悶地問母親，難道你就不想過快樂的生活嗎？馬超越的母親停止哭泣，轉(zhuǎn)而用一種哀婉的口氣對兒子說，什么是快樂的生活？快樂的生活與現(xiàn)在的生活有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嗎？快樂又能怎樣呢？馬超越的喉嚨被母親的話堵住了，他沒有回答她，眼神在水泥地上逡巡，仿佛在尋找什么。

馬超越?jīng)]想到母親在離婚這個問題上表現(xiàn)得如此愚昧和頑固，但他沒有放棄。他認為母親只是一時沒有適應這個敏感的話題，要不了多久，她一定會明白離婚對這個家庭是一種徹底的解脫。在接下來相當長的時間里，馬超越成了一個喋喋不休的說客，抓住一切機會規(guī)勸母親跟父親離婚。那個受盡磨難的女人，無法理解兒子為何會有如此荒唐的想法。她沒有把兒子的話放在心上，她認為那不過是小孩子一時頭腦糊涂說的風涼話而已。馬超越的母親依然艱難地在沉重的生活中匍匐前進，那個蠻橫而粗暴的丈夫依然在她的生命中扮演著魔鬼的角色。

多年以后，馬超越想起這些往事依然喟嘆不已，父親的跋扈和母親的忍讓在他的腦子里久久不能散去。他做了一個無聊的猜想，假如母親當年和父親離了婚，自己的記憶又會是什么樣子呢？人生的軌跡又會朝著哪個方向前進呢？這樣想著，馬超越苦笑了。除了這種無謂的苦笑，他還能做什么呢？

已經(jīng)進入六月了，天氣悶熱，空氣中飄浮著讓人心生厭煩的塵埃。無所事事的馬超越成天窩在家里，在狹小的空間里踱來踱去。他的情緒越來越焦躁，像只處于發(fā)情期的蟑螂。馬超越狠勁地抽煙，煙霧的不確定性暗合了他的心情，增添了他的焦急。馬超越依然在等待，他覺得生活中有些事情即將發(fā)生。

嚴格格還沒打來電話，他們失去聯(lián)系已經(jīng)二十多天了。她說過，會找個機會與馬超越好好聊聊。馬超越想，那應該是對他們之間感情的一次梳理或者了結(jié)。要么是希望，要么是失望。帶著某種企盼的等待是一種煎熬，馬超越在這種煎熬中度日如年。他就像一位臨盆的產(chǎn)婦，心里交織著興奮與擔憂，以及絲絲懼怕。有一天，馬超越等不住了，迫不及待地給嚴格格打了一個電話。電話一通，嚴格格就沒有給馬超越機會，她用急切的語氣說，等段時間好嗎？等段時間我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的，好嗎？電話這端，馬超越默默地點了點頭。

時間又過了十多天，馬超越終于等到了嚴格格的電話，卻沒收獲一次見面的機會。電話響了之后，馬超越一下就跳了起來。那串銘記在心的數(shù)字讓馬超越興奮不已。他用顫抖的手指按下接聽鍵，手機里傳來了企盼已久的聲音。嚴格格用極快的語速問，你住在平安大街幸福巷66號，對吧？馬超越?jīng)]想到嚴格格會問自己的家庭住址，他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回答。遲疑了片刻，他才說，對，平安大街幸福巷66號。本來他還想說得詳細點，比如外面有什么標志性建筑物，或者有哪些公交車。馬超越以為嚴格格要到他家里來。但是，嚴格格把他的話堵在喉嚨里了。她依然用極快的語速說，我給你寄了一封信，你看后一切就明白了。在虛無飄渺的聲音中，嚴格格沒有給馬超越繼續(xù)詢問的機會。匆匆?guī)拙浞笱芰耸碌淖８Ｖ?，她就掛斷了電話?/p>

馬超越被嚴格格的舉動搞懵了，他不知道她到底在說什么。他握著電話，呆呆地回味著嚴格格剛才說的話，才知道她用這種武斷的方式，結(jié)束了他們之間的交往。馬超越聽著聽筒里“嘟嘟”的聲音，感覺世界正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在縮小。接著，他覺得自己的皮膚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塑料，胸腔里有股強大的氣流使勁往外竄，憋得人難受極了。

氣溫在這天突然變得悶熱起來。但是，馬超越看了一下天氣預報，播音員說，這個城市的氣溫只有26攝氏度。他在想，到底是自己的感覺錯了呢，還是天氣預報不準確？放下電話，馬超越在屋子里來回走動，像只昏了頭的蒼蠅。有個問題一直在腦子里震蕩——嚴格格怎么突然變了個人似的？馬超越越想越覺得其中有些蹊蹺，他想她是否遇到了困難？于是，就想打電話把她約出來詳細聊聊。

電話通了，嚴格格接了，但交流卻不太順暢。馬超越說，我還是想與你見一下面，有些問題需要與你當面交流。嚴格格說，所有問題都在信中給你說清楚了，你看后就知道了。或許是因為馬超越有些激動，竟然一時語塞，不知如何是好。情急之下，他只得像個不懂事的孩子一樣用橫蠻的口氣說，我還是想與你見面。本來，馬超越還想表達他作為一個喜歡嚴格格的男人，自己有責任和義務分擔她的憂愁。這些話他在打電話之前就想好了，這既是他的肺腑之言，也是他討好嚴格格的乖巧話。但是，嚴格格沒有給馬超越表達的機會。她打斷了他的話，說，我認為沒那個必要了。接著，嚴格格又補充了一句，真的沒那個必要了。電話斷了，一成不變的“嘟嘟”聲，使天氣顯得更加悶熱起來。

天氣越來越熱，溫度每天都在繼續(xù)升高。馬超越在焦灼與忐忑中，等來了嚴格格那封傷感的信。信封很薄，他捏在手里卻感覺沉甸甸的。馬超越神情嚴肅地看著信封，他在猜測信里到底會說些什么。好半天，他才撕開信封，看見了嚴格格的心聲。信是電腦打印稿，看得出嚴格格的態(tài)度很認真。馬超越迫不及待地看了起來，只是，這封信讓他的心情前所未有地沉重。

嚴格格在信中說，與你認識是一種極其微妙與充滿矛盾的事情。我第一次到辦公室報到時，就發(fā)現(xiàn)了你眼神里所包含的內(nèi)容。那一刻，我有種說不出的激動。也許你會感到驚訝，其實，我知道你會追求我，但沒想到你會如此急切。當我看到你那渴求而羞澀的目光時，內(nèi)心感到溫暖極了。不過，短暫的溫暖被靈魂深處的悲傷和恐懼壓制住了。你熾熱的愛在我寒冷的心里，掀起復雜的波浪，我的身心承受不了。對不起，我不得不拒絕。只是，我不知道拒絕的方式是否太殘酷了。

讀到這里，馬超越覺得屋子里頓時涼快了不少，似乎有股寒氣從窗口飄了進來。他點了根煙，叼在嘴巴上，繼續(xù)讀著嚴格格的來信。嚴格格說，我是個被陰影籠罩的女人，沉重的夢魘始終縈繞在我的心頭。我始終無法忘記支離破碎的家庭和父母之間狼藉的感情生活，它們迫使我喪失了追尋快樂的動力。我渴望幸福，但又懷疑與懼怕幸福。從你閃爍的眼神里，我清楚你跟我有著相同的心境，所以，我們就像是磁鐵的同極，有著相同的磁性，放在一起時卻是互相排斥，無法合在一起。請原諒我的擅自揣測，如果錯了，那對你或許是一件天大的好事。祝你幸福。

讀完最后一個字，馬超越的情緒開始暴躁起來，一種被戲耍的感覺在心里涌動。他覺得這是一個騙局，嚴格格在用低級的謊言來欺騙自己。馬超越暗想，拒絕就拒絕吧，何必非得要編個謊言呢？他又反復看了這封信的最后幾句話，覺得好笑極了。我們像磁鐵的同極嗎？馬超越對嚴格格的比喻有些惱怒了。馬超越腦子里閃爍著他和嚴格格交往的片段，很多曾經(jīng)認為非常美好的記憶，現(xiàn)在都變得可疑起來。馬超越認為她從頭到尾都把自己當成玩偶，只是自己太可笑，竟然癡心一片。馬超越越來越感到憤怒，一瞬間，怒火就在他心里燃燒起來。他憤怒地把嚴格格的信撕成了碎片，雙手憤怒地一拋，六月的天空里立即飛舞起帶著仇恨的雪花。馬超越被紙屑包圍了，他猶如置身于冰窖里，全身冰涼，瑟瑟發(fā)抖。突然，馬超越“砰”的一聲倒在地上了。半晌，他才顫抖著說，祝我幸福？什么叫幸福啊？馬超越挪了挪身子，惡狠狠地說了一句，狗娘養(yǎng)的幸福。

八

總有一根鋼繩把馬超越牢牢地拴在過去，時光又無情地回到了多年以前。在冗長的勸說中，馬超越獲得的只是母親的怒罵和譴責。在那個善良的女人眼里，自己這個兒子算是白養(yǎng)了，他怎么能拆散父母和這個家庭呢？后來，馬超越從母親對自己的眼神里，知道了自己的失敗。于是，他做好了逃跑的打算。除了逃跑，他看不到希望。那樣的年紀，逃跑不是件容易的事。大概在馬超越十五六歲時，他成天都在想著如何逃跑。盡管他挖空心思，卻從未想到滿意的逃跑計劃。在度日如年中，這個孤獨的少年在讀書方面表現(xiàn)得非常優(yōu)異，竟然考上了大學。那年秋天，馬超越帶著濃濃的愁腸離開了家。但是，命運再一次捉弄了他。他報的中文專業(yè)，卻經(jīng)過調(diào)配上了醫(yī)學院。畢業(yè)后，原本想成為一名作家的馬超越成了一名麻醉師，回到了令他感到憂傷的城市。

六月快要走到尾聲了，天氣的悶熱似乎即將達到極限。馬超越把自己關在封閉的房間里，蓬頭垢面的他一直在想著嚴格格。經(jīng)過一段時間思索，他看到了絕境中的轉(zhuǎn)機。馬超越認同了嚴格格的觀點，他覺得她和自己是如此相像。這使他看到了希望。馬超越天真地認為，既然我們都被過去束縛，那么，只要解除了嚴格格心中的枷鎖，未來就是一片光明。馬超越想通過強迫的方式，把嚴格格拉上一條追逐幸福的路。

馬超越在一個深夜做出了那個決定，只是稍微地遲疑了一下，就自我認同了。接下來，他開始安排實施計劃的各個步驟。當了十幾年麻醉師的馬超越想給嚴格格實施一個全身麻醉，接下來的事情就輕而易舉了。做好這樣的安排后，馬超越狡黠地笑了笑。幾天之后，他通過以前的工作關系，準備好了實施麻醉的全套設備。馬超越心情復雜地盯著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麻醉設備，他比任何一次為病人麻醉之前都緊張。

那是一個充滿焦躁和沖動的夜晚，仿佛空氣中的每一粒塵埃都在摩拳擦掌蠢蠢欲動。馬超越跨出了關鍵的一步，他坐車去找嚴格格。一路上，他都惶惶不安，汗如雨下。路過合江亭時，他下了車。這里燈火輝煌。盡管天氣燥熱，但依然有不少情侶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在這里進行情感交流。合江亭位于成都市府河與南河的交匯處，這里被男女們當作愛情圣地，結(jié)婚時都要到這里舉行儀式，祈求婚姻幸福美滿。馬超越孤獨地走在合江橋上，映入眼簾的是一對對相擁相依的男女，他們肆無忌憚地做著各種親昵動作。這使得馬超越有些異樣，他不知道該把眼神往哪里放。不看他們，但眼神總是不聽使喚；看著他們，自己又覺得不好意思。無奈之下，他只得低垂著腦袋，慌亂的眼神木訥地盯著腳下朦朧的地板磚。一塊，兩塊，三塊……百無聊賴的馬超越一邊走，一邊數(shù)著地板磚。沒過多久，他折身返回，攔了一輛出租車，直奔今晚的目的地。

馬超越帶著復雜的心情，來到了嚴格格所在的醫(yī)院。走在醫(yī)院的水泥路上，他被一坨鳥糞砸中。馬超越摸著腦袋上的鳥糞，狠狠地罵了一句粗話。突如其來的鳥糞讓馬超越心里惴惴不安，但他沒有停止前進的腳步。悶熱的天氣和慌亂的心情，使得他大汗淋漓，衣服褲子幾乎全濕透了。很快，他來到了嚴格格宿舍樓下。馬超越斜著眼睛望了望，燈是開著的，且有人影在晃動。上樓的時候，馬超越還在想，都快到十二點了，她怎么還沒睡覺呢？她到底是個怎樣的女人？現(xiàn)在，他才覺得自己對嚴格格的了解太少了。一長串關于嚴格格的問題塞滿了他的腦袋，但是時間不允許他此刻去思考那些令人煩惱的問題。幾分鐘后，馬超越的腳步就停在嚴格格門前了。他佇立在昏暗的走廊里，把心里設計好的程序溫習了好幾遍。馬超越鄭重地叮囑自己，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嘭嘭嘭”，敲門聲在夜里顯得格外詭譎。嚴格格沉悶地回應了一句，誰呀？馬超越?jīng)]出聲，他害怕她聽出自己的聲音?！班剜剜亍?，馬超越又敲了三下。嚴格格緊張而急切地問，誰？馬超越含糊地說，是我。他故意模仿了嚴格格認識的一位同事的聲音。這時，馬超越從門下邊的縫隙處看到嚴格格房間里的燈比之前更亮了。根據(jù)推斷，他斷定嚴格格會開門了。果然，房門小心翼翼地裂開了一條狹窄的縫隙。馬超越從未表現(xiàn)得如此身手敏捷，他一閃身就溜進了嚴格格的房間，順手把門死死地關上了。

嚴格格對馬超越的到來非常吃驚，慌亂地向外推搡著他。嚴格格說，你怎么來了？這么晚了你找我干什么？馬超越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想，我們應該溝通一下。嚴格格的情緒越來越緊張，她說，我們之間有什么溝通的？不是給你寫信說好了嗎？你干嗎還來找我？嚴格格沒有容許馬超越解釋，她斬釘截鐵地說，出去，快給我出去。馬超越雙手攤開，他在向她乞求一個說話的機會。不知道嚴格格是沒有明白他的意思呢，還是她根本就不想給他機會，總之，嚴格格使出了吃奶的勁頭，使勁把馬超越往門外推。馬超越靠在門上，雙手握住嚴格格的肩膀，與她做著激烈的糾纏。他沒想到嚴格格會如此強而有力。馬超越用力地抵抗著嚴格格，短促的語言從他的嘴里擠了出來。他說，我們是可以相愛的，我們一定會有美好的未來。但是，這些充滿幸福的話被嚴格格的呵斥扼殺了。她說，快給我滾出去，再不出去我要喊人了。嚴格格這句話，把局勢推向了一個非常嚴峻和危險的境地。馬超越見形勢不好，情急之下掄起他的拳頭，朝嚴格格的腦袋砸去。砸了一下，見效果不好，他又補了兩拳頭，一拳比一拳力量大。嚴格格翻了一個白眼，軟塌塌地倒在地上了。

與嚴格格的糾纏耗費了馬超越不少體力，看著她像只貓一樣蜷縮在地上，他氣喘吁吁的同時，又享受著難以言說的快感。其實，他不想采取如此暴力的手段制服嚴格格，以至于事先準備的麻醉設備失去了作用。他取出那些毫無用處的麻醉設備，丟進了垃圾桶。折身回來，看著躺在地上的嚴格格，馬超越身體里的血液開始沸騰起來，他仿佛能夠聽見血液奔騰的聲音。

馬超越抱起嚴格格，走向那張并不寬大的床。馬超越神情肅穆地把嚴格格放在床上，小心翼翼地剝掉了她的衣服。在緊張與激動中，嚴格格一絲不掛地呈現(xiàn)在他面前。馬超越俯下身體，在她的額頭和嘴唇上輕輕地吻了吻。馬超越表現(xiàn)出了足夠的溫情，他認為每一對夫妻在做愛時都應該這樣。他希望與嚴格格一起推動情感的流淌，但遺憾的是，她卻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冷漠的表情使她看上去更像一具尸體。凝視良久，馬超越迅速脫光衣服，用沉重的身體死死地壓住了嚴格格。

悶熱的天氣和激動的心情，讓馬超越大汗淋漓，就像是洗了一次桑拿。馬超越機械地從嚴格格身體上滑了下來，用僵硬的手為她穿好衣服。那些令人產(chǎn)生無限遐想的女人的內(nèi)衣在馬超越的手里格外調(diào)皮，以至于他費了好大的勁，才將它們完好地穿在嚴格格的身上。穿好衣服后，馬超越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看著她臉上凌亂的頭發(fā)，情不自禁地幫她理了理。當手指滑過嚴格格的眼角時，他隱約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里噙滿了淚花。這個發(fā)現(xiàn)令馬超越惆悵不已。

突然間，馬超越感到疲憊不堪，他摸出一根煙，在嚴格格這間狹窄的房間里抽起來。一根煙抽完后，他莫名其妙地感到極為失落。但是，短暫的空虛之后，心底的希望又如熊熊烈火燃燒起來。在決定破釜沉舟做這件事情之前，馬超越信誓旦旦地認為，只要他和嚴格格之間的關系木已成舟，幸福就會水到渠成。那么，接下來等待自己的會是什么呢？帶著失落與希望并存的情緒，馬超越離開了嚴格格的家?；丶业穆飞?，馬超越的心一直在“怦怦怦”地亂跳。

回家之后，馬超越洗了個澡。他希望這樣可以緩解激動、緊張和忐忑。但是，情況卻完全相反，溫熱的水并沒有沖走一切。馬超越原本想洗澡之后就安適地睡上一覺，迎接明天清晨的太陽?？墒?，此刻他腦子里的神經(jīng)根根緊繃，它們擠走了睡眠。無奈之下，馬超越來到客廳抽起煙來，一根接著一根。沒有開燈，煙霧與夜色神秘地融合在一起，充斥著整個空間。嚴格格蘇醒之后會有什么反應？他們之間的未來會沿著什么軌跡發(fā)展下去？這些問題一直在馬超越的腦子里旋轉(zhuǎn)。他做了無數(shù)個猜想，有的美好，有的殘酷。越想腦子越亂，這使馬超越感到煩躁不已。

帶著空虛和寂寥，馬超越打開了電腦。這個特別的不眠之夜，他特別想寫他那部始終還沒有開頭的小說。在構(gòu)思中，馬超越最終徹底地忘記了童年的陰影，沖開了心靈的枷鎖，與心愛的女人一起徜徉在幸福中。在春光爛漫的季節(jié)里，他們走進了婚姻的殿堂，走進了新的人生。馬超越曾為這個構(gòu)思興奮不已。但是，經(jīng)過這么多事情之后，他依然寫不出一個字來。小說中的幸福和快樂，依然模糊地存在于馬超越的腦子里。

夜色漸漸稀薄了，黎明的曙光若隱若現(xiàn)。馬超越耷拉著腦袋，木然地盯著電腦屏幕。他的思維近乎凝固了。這時，突如其來的電話鈴聲，讓馬超越顫抖起來。他迅疾抓起手機，借著屏幕上閃爍的燈光，馬超越知道電話是嚴格格打來的。先前所有的猜測都會在通話的一瞬間得到驗證，這使得他萬分緊張。電話鈴聲停了，接著又響了起來。他想接，但又擔心自己控制不了局面。響聲在凌晨時分顯得格外倔強，馬超越的心漸漸軟弱起來。在軟弱中，他按下了接聽鍵。

馬超越一接通電話，就聽到了嚴格格咬牙切齒的咒罵，那些憤怒的語言猶如毒蛇的信子，穿過漆黑的夜色傳到他的耳朵里，直往心窩里鉆。他穩(wěn)了穩(wěn)情緒，耐心地說，你聽我解釋，我的意思是……嚴格格咆哮起來，她一字一句地說，我要告你，我一定要告你這個混蛋、畜生！說完，她決然地掛斷了電話。

雖然電話已斷，但嚴格格的聲音依然在空氣中恣意飄蕩，彌漫了整個房間。馬超越呆呆地坐在那里，恍惚間，他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