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 夢”
晚清上?!饵c石齋畫報》有一則:“金陵俗例,士子秋閨后向有‘吃夢’之說,蓋放榜之前預(yù)糾同志數(shù)人,赴酒家宴飲別邀一前科孝廉為佐證,名曰夢神,所該酒資俟揭曉后由中試者歸償。本屆慶榜宏開,有士子六人邀某孝廉為夢神,至某酒肆宴飲。酒保聞系吃夢而來,勃然變色,謂孝廉曰:‘諸君之夢固有醒日,小店之項則無還期。姑請他顧,莫再負(fù)累?!w去年孝廉曾為夢神,后因眾皆康了,還款無人,故有此語。孝廉未及答,六人者以為不祥,勃然大怒,毀其器,拘其人,送請保甲局懲辦。不期官員非個中人,莫名其妙,謂士子曰:‘仆觀諸公皆系清醒白醒,何必故夢作夢耶?如諸公真要作夢,何妨早早安眠,待至三更熟睡,自能領(lǐng)略黑甜風(fēng)味?!娭洳唤?,莫可如何,哄然而散。”
文中“康了”是落第的意思,《聊齋志異》之《葉生》有一段控訴科舉制度的沉痛議論,其中有句:“頻居康了之中,則須發(fā)之條條可丑;一落孫山之外,則文章之處處皆疵?!弊鳌镀坊▽氳b》的陳森,在小說自序中也不無苦澀地談到自己,“試事畢,康了如故,年且四十余矣”。這個“康了”,是有出典的,見宋范正敏《遯齋閑覽》:“柳冕秀才性多忌諱,應(yīng)舉時同輩與之語,有犯‘落’字者,則忿然見于詞色,仆夫誤犯輒加杖。楚常語‘安樂’為‘安康’。忽聞榜出,亟遣仆視之,須臾仆還,冕即迎問曰:‘我得否乎?’仆應(yīng)曰:‘秀才康了也?!鄙w樂與落同音,仆人怕挨打,只好以康代樂。故事很有名,“康了”以此成為落第的隱語。
從古至今,中國人的忌諱一向特別多,弄不好就要坐牢掉腦袋。柳秀才這點小小的私人講究,真算不上什么。科舉這事,唐宋時代似乎還好,到明清變本加厲,全社會為此都有點瘋瘋癲癲。乾隆時代,為科場作弊案,每每興起大獄,這是在朝廷方面。至于個人,能否中舉及第,關(guān)乎一生命運(yùn),《儒林外史》已經(jīng)寫得淋漓盡致了。蘅塘退士編《唐詩三百首》,特地選入一首王維的《送綦毋潛落第還鄉(xiāng)》,不是偶然的。王詩寫這種題目的雍容平和,似不多見。“既至金門遠(yuǎn),孰云吾道非”,讓落第的人聽了,心里感到舒服。王安石有一首送李璋下第的七律,中間四句是:“學(xué)如吾子何憂失,命屬天公不可猜。意氣未宜輕感概,文章尤忌數(shù)悲哀。”滿懷自信,蓬勃向上。與王維性格不同,但同樣大度。
馮夢龍《笑府》講了一位帶仆人趕考的書生的故事,不讓柳冕專美于前:“一仆隨主人應(yīng)試,巾箱偶墜,呼曰:‘頭巾落地矣!主人曰:‘落地(落第)非佳話,宜呼為及地(及第)。’仆應(yīng)之。既拴好,因復(fù)曰:‘今后不再及地了?!?/p>
明清小說諷刺科舉不遺余力,但其中也有偏激之處。及第者做了大官,自然無暇做小說。做小說的,都是屢試不第,懷才不遇的。凡制度必有弊端,英明的人只是在各種可行的制度中,選取弊端較少的一種。通過考試選取文官,這個制度在中國歷史上,是有過功勞的。拜科舉之賜,平民知識分子才能進(jìn)入權(quán)力上層,這在唐以前難以想象。鮑照如果生在唐宋,他會為科舉高唱贊歌的。不管怎么說,考試比起什么“四世三公”或“世襲罔替”的門閥承襲,比起當(dāng)權(quán)者一己之私的“推薦”和“選拔”,乃至說起來好聽的“察舉”,都要進(jìn)步得多??荚嚨姆椒ê蛢?nèi)容,則是另外一個問題。
《畫夢錄》
朋友有一見如故的,書也如此。所謂投緣,就是氣息相通,先天里有共同的東西。有人說投緣者必定性情相近,也不盡然。我喜歡盧梭和尼采,然而他們的性格,有我覺得不可思議之處。李白和蘇東坡,甚至韓愈,我都羨慕不已,但說羨慕,可見他們的境界我不能達(dá)到,他們的際遇我不能得到。李商隱有點相似,可我哪有那么多化不開的情愁呢。
讀《畫夢錄》的時候,還讀著屠格涅夫的散文詩,讀著波特萊爾。陸蠡、唐弢以及梁遇春,都有過興趣。對了,還有希梅內(nèi)斯寫他那只小毛驢的《小銀和我》??墒?,唯有薄薄的一本《畫夢錄》像鑲了金邊的云彩,不由分說地遮蓋了一半天空。轉(zhuǎn)到中文系的頭一年,可能還不止一年,我寫的那些散文,全是何其芳的簡單模仿。不過,年齡相近,感情相似,雖是模仿,并不虛偽。那些文章我不知道是否還在人世,只記得其中一篇,題為“螢火”,一段段的抒情和描寫,又引了南宋人的詞句。何其芳曾經(jīng)提示過,他那路文章,晚唐詩是必不可少的插部。我進(jìn)一步,加上南宋的詠物詞。我同時還在寫詩,古詩詞里覺得最容易和歐美現(xiàn)代詩融會的,就是詠物的篇什。王沂孫的朦朧和吳文英的恍幻,正是現(xiàn)代詩隱喻和象征的古典版。
我的畫夢體散文參加系里的比賽,拿了第一名,獎品是一本米黃色塑料皮的筆記本。發(fā)獎會上,一個低年級女生朗誦獲獎文章,我第一次聽到自己的文字變成明亮的普通話發(fā)音如一串珍珠從講臺飛過頭頂。我從來不念誦自己的文字,包括詩詞,但從一個女孩的嘴里吐出來,我很喜歡。
散會后在教室外遇到一個大約是評委的高年級學(xué)生,他說,你這是讀了何其芳吧。我點頭,覺得很慚愧,因為被人一眼看穿了。
何其芳最初進(jìn)入我的視野,是和李廣田、卞之琳在一起,他們合出了一本《漢園集》。李廣田的散文至今我仍然認(rèn)為很好,質(zhì)樸而抒情,勝過徐志摩和梁遇春。卞之琳則和何其芳一樣,是民國詩人中,屈指可數(shù)的值得欣賞的幾位。
畢業(yè)到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開始陸續(xù)出版《何其芳選集》,我一本一本地買,到出國前,買到第三冊。選集里散文和文學(xué)評論都收,還有他早年寫著玩的很短的歷史小說。散文和小說,后來沒有繼續(xù)下去,真是可惜,他那么好的天賦。
直到在美國,我寫《記憶之群》,在三段童年的故事之后,特意加了一段沒有故事的《雨前》,作為醒酒的清茶。這《雨前》,便是再次向何先生致敬之作,盡管我已經(jīng)不再沉醉于少年的夢想了。
《樊川文集》
杜牧在致不同人的信中反復(fù)講到自己的生活習(xí)慣:嗜酒,貪睡,好讀書。好讀書是貫徹他一生的,前面兩項,特別是貪睡,大約是中年后的寫照。他年輕的時候,酒肯定也常喝,但不致于喝了就大睡。睡多,固然是因為體力不如以前了,更重要的應(yīng)該是心灰意懶的緣故。有說他年輕時作風(fēng)不檢點,喜歡狹邪之游的,是否屬實不得而知,他的文集里留下了幾首自供狀一般的詩倒是真的。但詩容易夸張,也有為了賭氣或炫耀,自己不是那種人卻故意把自己說成是那種人的。杜牧讀書多,見識高,詩風(fēng)能做到放蕩而不卑下。他在寫給刑部崔尚書的信中,把“書不得日讀,文不得專心”提升到很高的層次上,說這就是他自己“百不逮人”的具體表現(xiàn):“所尚業(yè),復(fù)不能尺寸銖兩自強(qiáng)自進(jìn),乃庸人輩也?!?/p>
沉湎于酒鄉(xiāng)睡鄉(xiāng),杜牧雖然自陳積習(xí)難改,但從后來的多處表白來看,顯然是為了給自己不愿應(yīng)酬找個理由。果真如此的話,他和阮籍的好酒就屬于同樣的性質(zhì)。區(qū)別僅在于,阮籍圖自保,杜牧求心安。他在會昌二年寫的《上李中丞書》書中說:“某入仕十五年間,凡四年在京,其間臥疾乞假,復(fù)居其半。嗜酒好睡,其癖已痼,往往閉戶,便經(jīng)旬日,市慶參請,多亦廢闕。至于俯仰進(jìn)趨,隨意所在,希時徇勢,不能逐人,是以官途之間,比之輩流,亦多困躓。自顧自念,守道不病,獨(dú)處思省,亦不自悔?!痹诹硪环狻渡铣刂堇钍咕龝分?,也有類似的話:“知邪柔利己,偷茍讒諂,可以進(jìn)取,知之而不能行之。非不能行之,抑復(fù)見惡之,不能忍一同坐與之交語。故有知之者,有怒之者,怒不附己者,怒不恬言柔舌道其盛美者,怒守直道而違己者?!?/p>
小杜出身于世家,多才多藝,以風(fēng)流名世,不料混在官場,竟然落到求人憐助的地步。看來,他為人確有清高倔強(qiáng)的一面,而且還不是一般的固執(zhí)。讀他的詩,我們多看到他的秀麗,尤其是那些山水冊頁一樣的七絕,歷代的很多畫家在畫中追求的,盡力往高,也就是小杜詩的境界吧。然而秀麗不等于沒有風(fēng)骨,正如粗俗不一定表示剛勇一樣。杜牧的詩也藏不住他的個性,比如他極其仰慕硬骨頭的朱云:“當(dāng)時物議朱云小,后代聲華白日懸?!痹凇渡躺礁凰A》里,他說:“奸佞每思當(dāng)面唾?!彼幸皇住蹲再O》,說得更直白:“杜陵蕭次君,遷少去官頻。寂寞憐吾道,依稀似古人。飾心無彩繪,到骨是風(fēng)塵。自嫌如匹素,刀尺不由身。”
他說自己“守株聊自守”,我看到“守株待兔”的典故被這樣用,不禁大笑,恨不得立即附庸風(fēng)雅,取個什么“守株”或“待兔”的齋名。他還有一句詩,“雞犬圖書共一船”,我不管其它,只要這一句的意思,心里像孫猴子一般,抓耳搔腮,不知怎么高興法。
“十年為幕府吏,每促束于簿書宴游間。刺史七年,病弟孀妹,百口之家,經(jīng)營衣食,復(fù)有一州賦訟,私以貧苦焦慮,公以愚恐?jǐn)』??!比兆永Э?,他不得不寫了一封封干謁的信,但也奇怪,即使是向大官們謀求衣食的文字,從中也看不出卑格,往簡單了說,他身上肯定還保留著大家貴公子的高傲,但也和他的才氣——不僅是文學(xué)的,還有經(jīng)世致用的——和品格分不開。他在給弟弟送行的詩里說:“直道事人男子業(yè)?!庇卸嗌偃丝梢宰龅揭惠呑印爸钡朗氯恕??所以,《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在論及傳說杜牧批評元白詩歌的問題時說,“平心而論,牧詩冶蕩甚於元、白,其風(fēng)骨則實出元、白上,其古文縱橫奧衍,多切經(jīng)世之務(wù)?!蹲镅浴芬黄?,朱祁作《新唐書·藩鎮(zhèn)傳論》實全錄之。費(fèi)袞《梁溪漫志》載:歐陽修使子棐讀《新唐書》列傳,臥而聽之。至《藩鎮(zhèn)傳敘》,嘆曰:‘若皆如此傳,筆力亦不可及?!R曲聽真,殆非偶爾。即以散體而論,亦遠(yuǎn)勝元、白。觀其集中有讀韓、杜集詩。又《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詩曰:‘經(jīng)書刮根本,史書閱興亡。高摘屈宋艷,濃薰班馬香。李杜泛浩浩,韓柳摩蒼蒼。近者四君子,與古爭強(qiáng)梁’。則牧於文章具有本末,宜其睥睨‘長慶’體矣?!?/p>
崔信明
崔信明在《全唐詩》中只留下一首《送金竟陵人蜀》,外加一句著名的“楓落吳江冷”。這句詩的好處,一如宋人潘大臨也是一句千古的“滿城風(fēng)雨近重陽”,在于通過寫意畫似的簡單描寫,渲染出別人整首詩都營造不出的氣氛。崔潘的詩句都是有來歷的,崔詩源于“九歌”中的“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潘詩則和賈島的“秋風(fēng)吹渭水,落葉滿長安”多少有點關(guān)聯(lián)。詩寫景容易,情景交融難,簡單的描寫能引起豐富的聯(lián)想,尤為難得。
關(guān)于這句詩,《舊唐書》中記載了一個故事:
鄭世翼,鄭州滎陽人也,世為著姓。祖敬德,周儀同大將軍。父機(jī),司武中士。世翼弱冠有盛名。武德中,歷萬年丞、揚(yáng)州錄事參軍。數(shù)以言辭忤物,稱為輕薄。時崔信明自謂文章獨(dú)步,多所凌轢;世翼遇諸江中,謂之曰:“嘗聞‘楓落吳江冷?!毙琶餍廊皇景儆嗥J酪碛[之未終,曰:“所見不如所聞?!蓖吨诮琶鞑荒軐?,擁楫而去。世翼貞觀中坐怨謗,配流巂州,卒。文集多遺失,撰《交游傳》,頗行于時。
《唐才子傳》引了這個故事,并說,崔詩不得流傳,和他傲慢自夸的性格有關(guān)系:“信明恃才蹇亢,嘗自矜其文”。但從生平經(jīng)歷來看,他是個有骨氣的人?!短撇抛觽鳌氛f,崔信明是青州人,“少英敏,及長,強(qiáng)記,美文章。高孝基語人曰:‘崔生才冠一時,但恨位不到耳?!宕髽I(yè)中,為堯城令。竇建德僭號,信明弟仕賊,勸信明降節(jié),當(dāng)?shù)妹拦?。不肯從,遂逾城去,隱太行山中。唐貞觀六年,詔即家拜興勢丞,遷秦川令,卒”。
崔、鄭都以才子著稱。鄭世翼出身世族,年輕時即得大名,性情傲慢,后來終于因此吃了大虧,他的詩今村存五首,卻沒有一句廣為流傳。他在《登北邙還往京洛》中形容自己:“伊余孤且直,生平獨(dú)淪喪?!贝蟾攀菍嵲?。他的《巫山高》與別家不同,只字不提楚王神女,朝云暮雨的艷異,被他輕描淡寫為“霏霏暮雨合,靄靄朝云生”,由此也可以看出他詩風(fēng)的一斑。
《古泉叢話》
中國的古泉著作,論文字趣味,論見識和態(tài)度,以戴熙的《古泉叢話》為第一。鮑康的《觀古閣泉說》、高煥文的《癖泉臆說》、近人張可中的《清寧館古泉叢話》,乃至方若的《言錢別錄》都不能及。戴熙是著名畫家,死于太平天國之亂。這本書的手稿,據(jù)潘祖蔭說,其中泉圖“皆手自棰拓,案語以瘦金體小行書錄之,精甚”。戴熙善書法,“咸豐”錢中,有一種戶部寶泉局鑄造,文字特別精美而存世罕見的,藏家傳為戴熙所書,稱為戴書“咸豐”。就像一種“元豐”錢傳為蘇軾所書,得名“東坡元豐”,都是錢幣收藏的一段佳話。
戴熙說,錢幣收藏是他畢生的癖好,在這種小事上耗費(fèi)精力,頗有不能務(wù)遠(yuǎn)大之譏。他引張岱那段關(guān)于人之癖與疵的著名的話,引申說:“問世有無癖者乎?必應(yīng)之曰:至人矣。有無疵者乎?必又應(yīng)之曰:圣人矣。然而世無至人圣人而常有無癖無疵者,何也?曰彼非無癖也,彼非無疵也,與人同癖者也,自諱其疵者也。夫癖至于同人,疵至于自諱,則有有癖有疵者,不猶愈于無癖無疵者耶?!?/p>
“叢話”在考證之余,談?wù)乒?,憶舊事,風(fēng)度瀟灑,可見《世說新語》的韻致。故自問世以來,雖在學(xué)術(shù)上不能與翁樹培、李佐賢等集大成的著作相比,卻是唯一一部把古錢的賞玩提升到藝術(shù)境界的書。如他寫宋徽宗親書瘦金體的崇寧和大觀錢:“余見石刻瘦金書數(shù)種,神氣皆不及此錢,豈贗本耶?抑錢文尤其用意者耶?”“余嘗謂作書有三難:印篆難,榜書難,錢文難。非毫發(fā)無遺憾,波瀾?yīng)毨铣?,不成書道。論章法,印以方,榜以橫,錢以圓。三者之中,錢尤難矣。因難見巧,其徽宗乎? ”
對于北朝常平五銖太和五銖等錢的書法,他也是推崇備至:“古今書法,未變,不足觀;已變,不足觀;將變,最可觀。漢唐人碑版,不過漢唐人面目,實惟六朝為最可觀,蓋漢將變?yōu)樘埔玻且援惥嘲俪?,錢文亦然。北朝錢上承秦相,下啟少溫,正篆法之將變。余節(jié)嘗集北錢如上所述各種以摩挲之,意固自有在也?!?/p>
他記收藏故事,風(fēng)致翩然者如:“大歷、建中,唐錢之極少者。余夙聞陳南叔癖嗜古泉,一日赴公宴,遇南叔,有座客曰:‘市上競觀開元錢,云是新出土者。’南叔躍起曰:‘有開元,必有大歷,必有建中,子少坐,我去矣?!曋?,挾數(shù)十枚來,出不精者以與友人,余后見南叔問之,而信分一大歷,而建中則不能得也?!?/p>
元末徐壽輝曾建號天啟,戴熙說,明代的大臣不讀書,居然又?jǐn)M用天啟年號。“明天啟建元時,錢局中出一天啟古錢,廷臣皆不知所以來,以為瑞”。徐壽輝鑄有天啟錢,存世不多。很多人不知此錢之珍貴,遂有拱手相讓的故事:“馬愛林與姜怡亭遇于途,彼此問所得,姜出一唐鏡,甚精,馬出一天啟錢,不甚惜者。姜請易,馬欣然從之。既而知為徐貞一物,乃大悔曰:怡亭紿我?!?/p>
戴熙藏錢,最著名的,莫過于大齊通寶。此錢史書不載,戴熙考證,定為黃巢錢。大齊為創(chuàng)見品,經(jīng)戴熙宣揚(yáng),名聲大振。戴熙死后,錢商買下他的故宅,挖地三尺,挖出的土過篩子,想找出大齊錢,未能如愿。從此,這枚失傳的錢成為中國錢幣史上名氣最大的錢。直到上世紀(jì)三十年間,戴葆庭在江西鄱陽再發(fā)現(xiàn)一枚,賣給南通富商張叔馴,又被張叔馴帶到美國。近年大齊錢連有發(fā)現(xiàn),世人終能一睹其真面目,然而事實令許多夢想借此錢發(fā)財?shù)娜耸4簖R錢從制造風(fēng)格上來看,很可能是安南鑄造的。戴熙的一枚有殘缺,品相不好,這也許是他考證失誤的原因之一。
大齊的故事是一個喜劇,其趣味,大可借《古泉叢話》明武宗正德錢的傳奇來領(lǐng)略:“《西清古鑒》錢文獨(dú)不摹正德,而世人有天下只有兩個半之說,于是競起而偽焉。至今雖有真錢,亦無從辨矣。于是又競言真錢則雞見之而不啼。試問誰竭天下之錢貨而檢點之,又誰盡取天下之正德錢而一一試之。此所謂齊東野人之語,然而縉紳學(xué)士無不知之,或且信之。”
正德錢的迷信不止這些。傳說正德皇帝是游龍,所以民間相信,佩正德錢過河,無虞風(fēng)濤。還有人說,一枚正德在身,賭錢可以不輸。清朝忌諱明的年號,唯對正德網(wǎng)開一面。正德錢的民間戲鑄品蔚為大觀,成為收藏的一大門類。我不專收正德,信手撿拾,也有幾種。
《譯文序跋集》
周氏兄弟皆熱心于譯介外國文學(xué),與此相關(guān)的文字,隨見于文集中,讀后便忘不了作者的一片苦心。魯迅說他譯介外國文學(xué)的動因:“我也不愿意別人勸我去吃他所愛吃的東西,然而我所愛吃的,卻往往不自覺地勸人吃??吹臇|西也一樣”,“自己愛看,又愿意別人也看的書,于是不知不覺,遂有了翻成中文的意思?!薄遏斞溉返谑硎铡蹲g文序跋集》,多為簡短的譯者附記,此前并未全部認(rèn)真讀過,入秋以來,自圖書館借回,放在臥室兩個月,常在睡前翻閱。如此讀了多遍,仍覺意猶未盡。幾篇精心結(jié)撰的長文,如《域外小說集·序》、《小約翰·引言》、《出了象牙之塔·后記》,本來就屬于魯迅最重要的文字。我特別喜愛的,還有兩篇非常細(xì)致地談?wù)撝参锖蛣游锩Q的小記:一篇是為童話劇《桃色的云》所作的《記劇中人物的譯名》,這些劇中人物都是花草和蟲獸;另一篇是為《小約翰》而作的《動植物譯名小記》,兩篇談及的花草互有重復(fù)。中、日文對同一種植物的叫法,各有特色。有些常見的草木,中文名并無趣味的,日文名卻能令人耳目一新。這樣的名字,因為愛其精雅,雖有現(xiàn)成的本國稱謂,卻不舍得變譯。魯迅對細(xì)物興致濃厚,多讀相關(guān)書籍,并以收藏為樂,其中自有情感寄托。心愛細(xì)物之人,不僅情感細(xì)膩豐富,亦多有同情心。于此一節(jié)上,或可看出一個人的品性。辛亥之年,魯迅在紹興,課余經(jīng)常外出采集植物標(biāo)本,1912年發(fā)表的《辛亥游錄》兩則,名為記游,寫的卻是觀察到的植物和小魚。這兩篇譯名記之所記,不能一一抄錄,不妨留待以后,去植物園或在圖冊上去對照辨認(rèn)吧。
隨手所記的短文里,也時有妙語?!逗<{與革命·譯者附記》(海納即詩人海涅)中說,“由這樣地簡短的文字,自然不足以深知道詩人的生平,但我以為至少可以明白(一)一向被我們看作戀愛詩人的海納,還有革命底一面;(二)德國對于文學(xué)的壓迫,向來就沒有放松過,寇爾茲和希特拉,只是末期的變本加厲的人;(三)但海納還是永久存在,而且更加燦爛,而那時官準(zhǔn)的一群‘作者’卻連姓名也‘在沒有記起之前,就已忘卻了。’這對于讀者,或者還可以說是有些意義的罷”。蘇聯(lián)六十年,當(dāng)年獲斯大林文學(xué)獎,做過作協(xié)主席書記,享受國家特殊待遇的,不知凡幾,如今塵埃落定,回頭再看,那些馬屁文學(xué)、跟風(fēng)文學(xué)、歌頌文學(xué),大都化為煙塵,流傳至今還為人紀(jì)念的,差不多全是被官方壓制和批判的,如布爾加科夫、阿赫瑪托娃、巴別爾、索爾仁尼琴和茨維塔耶娃等。盡管如此,即使是蘇聯(lián)作家的跟風(fēng)文學(xué),其成就也是同時期的中國作家不好比的。
《面包店時代·譯者附記》講到巴羅哈,說他“同伊本涅支一樣,也是西班牙現(xiàn)代的偉大作家,但他的不為中國人所知,我相信,大半是由于他的著作沒有被美國商人‘花美金一百萬元’,制成影片到上海開演。自然,我們不知道他是并無壞處的,但知道一點也好,就如聽到過宇宙間有一種哈黎彗星一般,總算一種知識。倘以為于饑飽寒溫大有關(guān)系,那是求之太深了”。
前幾年美國經(jīng)濟(jì)沒完全露出疲態(tài),好萊塢還財大氣粗的時候,國人似乎也有以“大作被好萊塢巨萬美金買去版權(quán)”來吹噓的,后來大片不見問世,讀者也就淡忘了——然而書終究多賣了幾本,人也被熱心的報刊作了訪問。巴羅哈的書美商不肯青睞,魯迅說它的價值說得實在。這話到今天乃至百年之后——假如還有嚴(yán)肅文學(xué)的書——都能成立:文學(xué),確實是與饑飽寒溫沒有關(guān)系的。
魯迅曾據(jù)日譯本重譯凡爾納的科幻小說《月界旅行》,“辨言”論及這部小說的好處,說了一段極風(fēng)趣的話:“小說家積習(xí),多借女性之魔力,以增讀者之美感,此書獨(dú)借三雄(書中三位男性探險者),自成組織,絕無一女子廁足其間,而仍光怪陸離,不感寂寞,尤為超俗?!鄙鲜兰o(jì)七十年代初,我上小學(xué),讀時尚小說,不知浪漫為何物,就知道打仗抓特務(wù)。一本書中,如果只有生產(chǎn)豐收,沒有特務(wù)搗亂的,一律不看。向人打聽書,一句話:里面有壞蛋否。
魯迅懂畫,他的語言色彩感特別強(qiáng),好像是對著調(diào)色板寫出來的。如說安特來夫,“是顏色黯澹的鉛一般的滑稽”,不僅色調(diào)灰暗,還有濃稠得不能流動的沉重。
曹操的詩
曹操的詩,古往今來,論說大致不出鐘嶸和敖陶孫的兩句話:一個說他“如幽燕老將,氣韻沉雄”,一個說“曹公古直,甚有悲涼之句”,氣韻沉雄說得不錯,但前面那個比喻很落俗套。因為曹操的沉雄,與其他人的沉雄不同,是有高邁的氣格在里頭的,他的悲涼亦然。鐘嶸距曹氏時代近,比較起來,他的話更貼近曹公的內(nèi)心世界。
沉雄和悲涼之外,沈德潛補(bǔ)充了一點:霸氣。他說:“孟德詩猶是漢音,子桓以下,純乎魏響?!庇终f,曹操詩“沉雄俊爽,時露霸氣”。按照沈德潛的說法,曹操和曹丕的詩不同處有二,一在身份,二在風(fēng)格:“子桓詩有文士氣,一變乃父悲壯之習(xí)矣。要其便娟婉約,能移人情。”史家常說魏晉之際是文學(xué)的自覺時代,自覺的標(biāo)志之一是曹丕在《典論》中把文章抬升到“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的高度。他是有意做文人,這一點和他父親不同。比如說,曹操的詩都是自言己志的,曹丕卻有一些作品,是純粹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比如他有一首寡婦詩,“友人阮元瑜早亡,傷其妻寡居,為作是詩”。他的《燕歌行》也是借女子口氣來抒情的。
漢詩基本上是樸素的,與漢賦不同;東漢的賦已經(jīng)趨于華麗了,東漢的詩依然簡樸,詩趨于纏綿華麗,曹丕多少開了一點風(fēng)氣。他的語言雖然不像曹植和陸機(jī)那么講究,但他的抒情中女性的氣質(zhì)已經(jīng)很濃,而女性氣質(zhì)正是晉到南朝早期的文人的一個特色。
曹操的詩古直中有俊爽,說明他對語言并非毫不講究,只是不斤斤于雕琢。他戎馬一生,讀書賦詩多在軍旅,養(yǎng)成這種通脫簡峻的風(fēng)氣?!夺岳镄小?、《苦寒行》、《薤露》,借樂府舊題寫時事,從大處落筆,和他的文章一樣簡捷暢快。而遇到適當(dāng)?shù)臋C(jī)會,對景言志,信筆一掃,言辭自然可觀?!抖谈栊小芬呀?jīng)如此,《觀滄?!犯乔Ч沤^唱。“水何澹澹,山島聳峙”,以及“秋風(fēng)蕭瑟,洪波涌起”。沈德潛譽(yù)為“有吞吐宇宙氣象”,良非虛言??蓱z木華一篇《海賦》,殫思竭慮,還沒寫出這樣的壯闊。
說到悲涼,自然想起陸機(jī)在《吊魏武帝文》中的傷感辭句:“雄心摧于弱情,壯圖終于哀志。長筭屈于短日,遠(yuǎn)跡頓于促路?!边€有“紆廣念于履組,塵清慮于馀香,結(jié)遺情之婉孌,何命促而意長?”曹操現(xiàn)存的二十多首詩中,游仙詩占了七首,不可謂不多。他的游仙詩和后代,特別是唐人的游仙詩差別很大,不在渲染神仙生活的高妙,表達(dá)羨慕追求之意,而流露著人生苦短的遺憾?!霸旎瘴?,莫不有終期。圣賢不能免”。對此懷憂,他的心愿如何呢?“思想昆侖居”,“志意在蓬萊”(《精列》),都不是最重要的,因為曹操也知道求仙的虛妄,《秋胡行》就委婉地表達(dá)了這個意思。第一首虛構(gòu)了入山求道的故事,第二首卻說,“不戚年往,憂世不治。存亡有命,慮之為蚩”??梢姼袊@四時更逝,是因為功業(yè)未遂,這就是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因由?!肚锖小分€寫道:“戚戚欲何念,歡笑意所之。壯盛智惠,殊不再來。愛時進(jìn)趣,將以惠誰?泛泛放逸,亦同何為。”這是哀時嘆世之外的另一重悲涼。
曹丕在《典論》自序里說他父親:“上雅好詩書文籍,雖任軍旅,手不釋卷。每每定省,從容常言:人少好學(xué)則思專,長則善忘。長大而能勤學(xué)者,唯吾與袁伯業(yè)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