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正清是二十世紀美國最著名的中國研究專家,被譽為美國漢學之父。要研究漢學,首先要學漢語,漢學之父更得首先通過這個跳不過去的階段。
1929年費正清從哈佛大學畢業(yè)后,作為羅德斯獎學金(Rhodes Scholarship)的獲得者于同年秋赴牛津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早在1876年,牛津大學就設(shè)立了漢學講座,聘請著名傳教士漢學家理雅各(James Legge)為首任教授。但遺憾的是,其時對漢學感興趣的學生一直很少,漢學課程處于聊備一格、裝點門面的狀態(tài)。1929年秋費正清在巴利奧爾學院注冊時,牛津大學仍然沒有正規(guī)的漢語課程,而且對于博士學位也沒有語言必修的規(guī)定。
對于選定中國近代外交史作為研究對象的費正清來說,掌握漢語自然是必不可少的。于是巴利奧爾學院特別為他安排了一位指導(dǎo)教師蘇慧廉(William E. Soothill),蘇氏曾經(jīng)作為傳教士在中國生活多年,漢語熟練;但他當時忙于編寫一本漢語佛教術(shù)語詞典,無心幫助費正清學習漢語,只是給了他一本布勒克(Thomas L. Bullock)編寫的《漢語書面語漸進練習》(Progressive Exercises in the Chinese Written Language)讓他自學。
布勒克自1869年進入英國駐華外交界,1885年擔任英國駐華公使館會計,次年任代理漢文副使,旋即任代理漢文參贊、漢文副使等職,1897年擔任英國駐上海領(lǐng)事,同年退休回國;翌年被任命為牛津大學漢學教授,接替于1897年去世的首任教授理雅各。布勒克的研究工作并不太出色,除了幾篇文章外,主要的業(yè)績就是編寫過一本《漢語書面語漸進練習》。從這本書的英文封面來看,布勒克的職位是Sometime Professor of Chinese in the University of Oxford,看來他還不是全職的教授。
《漢語書面語漸進練習》出版于1902年,費正清使用的是經(jīng)過翟理斯(H. A. Giles,劍橋大學第二任漢學教授)修訂的1923年第三版。全書分為六個部分:(1)導(dǎo)論;(2)部首;(3)論漢字;(4)練習和注釋;(5)按字母順序的漢字索引;(6)按部首順序的漢字索引。在第一部分導(dǎo)論中,作者簡要介紹了用羅馬字拼寫漢字的通行方案,即威妥瑪(Thomas F. Wade)方案。第二部分簡要介紹了漢語的二百一十四個部首,并按照筆畫順序列出了每個部首的發(fā)音和意思,如“201黃yellow”。第三部分簡要介紹了漢字的構(gòu)成方法。第五、六部分是對本書中出現(xiàn)的漢字所做的索引。
該書的重點在第四部分,這里列出了八十三篇練習,每篇練習都是先給出詞匯——漢字、讀音、英譯;然后是若干段文字,每段文字給出英譯,并對其中關(guān)鍵的字詞進行解釋。從例句的選擇來看,前一半的練習主要選自《老子》、《論語》、《荀子》等古代哲學家的言論,后一半則是海關(guān)、司法等方面的常用語。如練習八在給出詞匯表后,選擇的第一個例句是:“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也。”英文翻譯是:“Those who know do not speak, those who speak do not know.” 隨后,作者又在注釋中對“者”的各種用法做了一番說明。
不難看出,這本教材的目的是通過各類例句練習來幫助學生掌握漢語書面語。費正清后來在其回憶錄中談到這本書時說:“它是一本內(nèi)容充實的自學手冊,使初學者通曉簡單的古典文學語句,附加逐詞或逐字的英語譯文?!祭湛藳]有談四聲,只解釋部首,并且列舉了二百一十四個部首。我僅僅憑借它們的形狀和結(jié)構(gòu)開始熟記部首和其他漢字。”為了記憶漢字,費正清將它們抄寫在小紙條上,正面寫漢字,反面寫英文,不斷進行練習。
這種方法只能讓他學會閱讀漢語,而聽和說的能力則無從練習。為了進一步掌握漢語,從而為自己的研究做好準備,費正清決定前往中國。1931年春,他說服蘇慧廉為他進行了一次漢語能力測驗,并請老師就他的成績和他的真誠努力出具一份書面證明。利用這一證明費正清向羅德斯獎學金委員會申請前往北京進修,他的申請很快獲得了批準。1932年2月費正清抵達上海,稍后到了北京。
費正清抵達北京后進入了華北協(xié)和語言學校(North China Union Language School)學習。該機構(gòu)1910年由英國倫敦會傳教士瑞思義(W. H. Rees)建立,本來主要是為來華的英美傳教士提供語言培訓,后來招生范圍擴大,也招收外交和商業(yè)人員;該校由十二家機構(gòu)共同管理:美部會、美以美會、美國長老會、安立甘會、倫敦會、青年會、女青年會、美國公使館、華北美國協(xié)會、英國商會、英國公使館、中國醫(yī)學會。從1914年起長期在這里擔任管理工作的是美國人裴德士(W. B. Pettus)——北京基督教青年會干事。據(jù)美國學者甘博(Sidney D. Gamble)1921年發(fā)表的調(diào)查報告稱,其時該?!皩W生人數(shù)達到二百二十六人,來自二十六個傳教團體、十二個商戶、五家公使館”。到上世紀三十年代,這所學校由于優(yōu)良的教學方法和生活條件早已名聲在外,成為年輕學者們的不二選擇。
費正清在這個學校前后學習了兩年,主要是提高口語能力。他后來回憶說:“開始上口語課時,我發(fā)覺‘直接法’與布勒克先生的方法不一樣,它是以北京話的四聲開始的,北京話或國語,從前叫做官話,再加上威妥瑪—翟理斯羅馬字拼音法,并以數(shù)字表明四聲,我們朗讀ma1、ma2、ma3、ma4,象小學生上課似的?!标P(guān)于“直接法”(direct method),曾在這所學校里半工半讀過兩年的韋慕庭(C. Martin Wilbur,后來成為哥倫比亞大學漢學教授)是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他回憶道:“我們用直接法學習漢語。在開始的幾個星期,我們聽不到一句英語,所有的人坐在一個教室里聽老師慢慢地說漢語,他一邊說,一邊會指著臉上和身體上的器官——鼻子、眼睛、嘴巴、胳膊,或者會介紹人稱代詞——我、他、他們的用法,或者用動作來演示動詞的意思。課后我們有個別的輔導(dǎo),在一個小房間里,一個老師對一個學生,幫助我們復(fù)習已經(jīng)學過的東西。這些輔導(dǎo)老師一般年紀較大,而且不會說一句英語。對于我這樣此前沒有學過口語和漢字的人來說,我從這一說話練習中獲益良多。說話對我們來說最難的是記住——不,是內(nèi)化——每一個多音節(jié)字和詞組的發(fā)音的聲調(diào)?!?/p>
在學校學習口語的同時,費正清還在不斷提高自己的閱讀能力,對于他的研究來說,閱讀能力是更為重要的。除了請私人教師進行輔導(dǎo)外,他主要是借助字典——特別是翟理斯的《華英字典》——進行自學。在牛津大學兩年多的時間里,費正清在漢語學習上的最大收獲就是培養(yǎng)出了一種自學能力,現(xiàn)在這種能力又一次得以發(fā)揮作用。
1935年底費正清離開北京時,他的漢語能力已有了很大的提升,而更為重要的是,他完成了博士論文資料的收集和初稿的寫作。1936年費正清獲得牛津大學博士學位,并回哈佛執(zhí)教。在此后的四十多年中,費正清以哈佛為基地,將自己開創(chuàng)的“地區(qū)研究”(regional studies)模式推廣到全美,乃至全世界。具有鮮明美國特色的“地區(qū)研究”具有三個特點:一是關(guān)注近現(xiàn)代中國,服務(wù)于現(xiàn)實需要;二是在語言技能之外更強調(diào)學術(shù)訓練,特別是各種社會科學方法(政治學、經(jīng)濟學、社會學、人類學等)的訓練;三是在學科分工的基礎(chǔ)上強調(diào)跨學科研究。其中第二點是費正清反復(fù)強調(diào)的。如果說十九世紀的傳教士僅僅憑借長期生活在中國、漢語熟練就可以成為漢學家的話,那么到了二十世紀,隨著學科的發(fā)展,沒有專業(yè)訓練就顯得遠遠不夠了。
1991年費正清去世后,余英時先生在《開辟美國研究中國史的新領(lǐng)域》一文中給予高度的評價:“半個世紀以來,他一直是美國的中國研究的一個重要的原動力;哈佛大學歷史系正式把中國近代史包括在課程之內(nèi)是從他開始的。他的逝世象征著這一學術(shù)領(lǐng)域的一個時代的落幕?!逼渌芏鄬W者也紛紛寫文章,回顧費正清的一生功績。在贊美肯定的同時,也有不止一人提到,費正清的漢語水平并不如他的研究和活動能力那么突出,特別是口語水平比較一般,他也很少開口講漢語,這應(yīng)該和他早年沒有受過系統(tǒng)的科班訓練有關(guān),當然也因為他把更多功夫花在了學術(shù)研究方面了。英國人常說,懂英語并不等于就懂莎士比亞。在費正清看來,這句話無疑同樣適用于中國的語言和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