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愛讀六朝文
魯迅對于中國古代文化遺產(chǎn)的選擇取向,簡而言之可以說是反正統(tǒng)反主流的,或者說是非正宗的,例如他對散文中名聲顯赫的唐宋八大家并不喜歡,桐城派就更不用說了,他欣賞的是漢魏六朝的文章,尤重六朝。周作人回憶說,魯迅“對于‘正宗’的詩文總之都無什么興味,因此可以說他走的乃是‘旁門’,不管這意思好壞如何,總之事實是正確的。文章方面他喜歡一部《古文苑》,其中一篇王褒的《僮約》,他曾經(jīng)選了來教過學(xué)生。他可以說愛六朝文勝于秦漢文,六朝的著作如《洛陽伽藍記》、《水經(jīng)注》、《華陽國志》,本來都是史地的書,但是文情俱勝,魯迅便把它當(dāng)作文章看待,搜求??躺票?,很是珍重。純粹的六朝文他有一部兩冊的《六朝文絜》,很精簡地輯錄各體文詞,極為便用”。這一段介紹魯迅早年文學(xué)愛好的回憶文字很是珍貴準(zhǔn)確,可以從魯迅的有關(guān)材料中得到印證,可惜一向不大受到重視。
《古文苑》是一部古代詩文總集,收周至南朝齊的作品二百六十余篇,均為史傳與《文選》所不載。此書的來龍不甚清晰,相傳為唐人所編,北宋人孫洙得之于佛寺之經(jīng)龕中,南宋人韓元吉整理為九卷,有淳熙刻本;稍后章樵再加增補注釋,分為二十一卷,有明代成化刻本。這兩種本子均流傳于世。魯迅藏有此書的九卷本,系清光緒五年(1879)飛青閣重刻的淳熙本。
西漢作家王褒以賦頌著稱,有《洞簫賦》、《圣主得賢臣頌》、《甘泉宮頌》等名篇,被收入《古文苑》的《僮約》反映當(dāng)時僮仆的生存狀態(tài),簡潔生動,但由于是用口語寫成的,講究“沉思”、“翰藻”的《文選》自然不載,而魯迅頗為重視,《漢文學(xué)史綱要》第十篇之末曾提到其人其作,略云:“(宣宗)又得蜀人王褒字子淵,詔之作《圣主得賢臣頌》,與張子僑等并待詔。褒能為賦頌,亦作俳文。后方士言益州有金馬碧雞之寶,宣帝詔褒往祀,于道病死?!边@里所說的“俳文”,即指《僮約》。
魯迅何時選取《僮約》作為教材現(xiàn)在不甚了解,大約是還在北京、兄弟尚未反目之時。他在文學(xué)史里提到王褒的這篇“俳文”乃是是南下廈門、廣州以后的事情,周作人未必清楚。關(guān)于魯迅選講漢代的文章,現(xiàn)在還能看到一份目錄,凡十二篇,其中司馬相如《美人賦》、董仲舒《士不遇賦》、揚雄《逐貧賦》和蔡邕《述行賦》都錄自《古文苑》。魯迅在《漢文學(xué)史綱要》第十篇中特別引用了司馬相如《美人賦》的片段,評其特色為“靡麗”;到晚年他在談到選本問題時,又曾指出:“眼光愈銳利,見識愈深廣,選本固然愈準(zhǔn)確,但可惜的是大抵眼光如豆,抹殺了作者真相的居多。”其例證之一,就是蕭統(tǒng)《文選》等選本選材單一,只取蔡邕的碑文,“使讀者僅覺得他是典重文章的作手”;而依據(jù)《述行賦》看去,“他并非單單的老學(xué)究,也是一個有血性的人,明白那時的情形,明白他確有取死之道。”
清朝人許槤編選的《六朝文絜》凡十二卷,七十二篇,包括賦、詔、策、令、書、序、論、銘等十八種文類,是一部選得很精的駢體文讀本;光緒年間有黎經(jīng)誥的注釋本問世,流行尤廣。魯迅很看好此書,除早年所藏者外,到晚年還買過一部光緒三年(1877)讀有用書齋的刻本二冊。魯迅文章中多對偶的句子,也寫過駢體文,都從此書得力不少。魯迅晚年在《題未定草(六至九)》中提到庾信的《小園》、《枯樹》二賦,也都曾經(jīng)入選此書。
《華陽國志》可以說是一部最古老的地方志,作者常璩早年仕于成漢,后入東晉;此書詳細(xì)記載今四川、陜西以及云、貴一帶的神話傳說、歷史沿革、山川地理、風(fēng)土人情,保存了許多寶貴的材料,文字也清新可讀?!端?jīng)注》本是北魏酈道元為《水經(jīng)》寫的注,而他的辦法是以水證地,以地存古,對一千三百多條水道作出詳細(xì)描述,引用古書四百余種,保存了大批文獻,是一部具有很高科學(xué)價值的名著;而尤其為后人稱道的是,書中對山川景色有非常美妙的描寫,對后代的寫景文如柳宗元的游記等等產(chǎn)生過重大影響。研究《水經(jīng)注》在清代已成為一門專門的“酈學(xué)”,至今仍方興未艾。《洛陽伽藍記》是東魏楊衒之記載洛陽佛教廟宇的專書,涉及有關(guān)的政治歷史背景、社會經(jīng)濟狀況以及風(fēng)土人情、異聞逸事,文字秀麗生動,同樣具有很高的文學(xué)價值。
中國古代的一大特點是,除了產(chǎn)生過大量的純文學(xué)作品如詩詞、小說、戲劇等等之外,文學(xué)成分大舉進入應(yīng)用文、說明文、議論文等實用文體,形成散文方面極悠久的雜文學(xué)傳統(tǒng),為中國讀者所喜聞樂見,并居于文壇的主流——所以作家被稱為“文人”。魯迅本人的雜文以議論為主,但其中融入大量文學(xué)元素,這固然可以說是他的創(chuàng)造,而其實也正是古老的雜文學(xué)傳統(tǒng)的繼承和發(fā)展。大量的六朝文雖然講究實用,但文采斐然,且較少“正宗”思想的氣息;魯迅愛讀的根本原因,或即在于此吧。
魯迅與《拾遺記》
王嘉《拾遺記》(一作《拾遺錄》)是中古時代一部著名的志怪小說集,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第六篇《六朝之鬼神志怪書(下)》里有專節(jié)論述:
《拾遺記》十卷,題晉隴西王嘉撰,梁蕭綺錄。《晉書·藝術(shù)列傳》中有王嘉,略云,嘉字子年,隴西安陽人,初隱于東陽谷,后入長安,苻堅累征不起,能言未然之事,辭如讖記,當(dāng)時鮮能曉之。姚萇入長安,逼嘉自隨;后以答問失萇意,為萇所殺(約三九○)。嘉嘗造《牽三歌讖》,又著《拾遺錄》十卷,其事多詭怪,今行于世。傳所云《拾遺錄》者,蓋即今《記》,前有蕭綺序,言書本十九卷,二百二十篇,當(dāng)苻秦之際,典章散滅,此書亦多有亡,綺更刪繁存實,合為一部,凡十卷。今書前九卷起庖犧迄東晉,末一卷則記昆侖等九仙山,與序所謂“事迄西晉之末”者稍不同。其文筆頗靡麗,而事皆誕謾無實,蕭綺之錄亦附會,胡應(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三十二)以為“蓋即綺撰而托之王嘉”者也。
以下又有三段引文,分別出于《拾遺記》的卷一、卷六和卷十。
今天能看到的《拾遺記》,最早的也已經(jīng)是明朝的刻本,例如世德堂翻宋本、《漢魏叢書》本、《古今逸史》本以及《稗?!繁镜鹊龋疾凰愫芎?。明朝人整理古籍,刻書,態(tài)度往往不大認(rèn)真,對待無足輕重的小說類著作,尤其相當(dāng)隨意——例如最重要的一部志怪小說集《搜神記》,明人輯錄并刻印之本就是“一本半真半假的書籍”,所以很有必要再加??保踔劣斜匾匦螺嬩?。
重校或新輯的主要辦法就是從唐宋類書、古籍注釋和其他比較早而可靠的古書中搜集有關(guān)的遺文,拿來與明、清刻本的古小說加以對勘,或另行整理成書。魯迅為了深入地研究小說史,曾經(jīng)花很大的力氣做這件工作。即以《拾遺記》而言,他就從《北堂書鈔》、《初學(xué)記》、《酉陽雜俎》中錄出佚文九十九條,作為校勘材料之一部??上н@一工作他沒有能夠做到底。
魯迅沒有來得及做完的學(xué)術(shù)項目有多種。如果不是更緊迫的工作和戰(zhàn)斗花費了他太多的精力,作為學(xué)者的魯迅一定會有更多的成果;而他那些沒有做完的事情,現(xiàn)在很應(yīng)當(dāng)有人接著往下做,實在都是些很有意義的項目。
魯迅抄錄的《拾遺記》遺文和另外一批同類的材料合稱《小說備?!?,現(xiàn)存手稿四十四頁,寫在紹興府中學(xué)堂的試卷紙上,應(yīng)是魯迅辛亥革命前夜在故鄉(xiāng)紹興任教、業(yè)余從事小說史研究時的一個工作本。其中有十來行周作人的筆跡。這份材料長期保存在周作人手里,已有散逸,后來首先由唐弢先生編入《魯迅全集補遺續(xù)編》(上海出版公司1952年版);其手稿今有影印本,收入《魯迅輯校古籍手稿》第三函第十三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新的整理本則收入《魯迅輯錄古籍叢編》第一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
《小說備?!飞婕耙韵缕卟空緜魇乐泄判≌f的集外異文佚句,間有??毙园凑Z,它們是——
干寶 《搜神記》 五十九條
舊題陶潛 《搜神后記》 十五條
舊題東方朔《十洲記》 三十一條
舊題東方朔《神異經(jīng)》 三十五條
劉敬叔 《異苑》 七十條
王嘉 《拾遺記》 九十九條
舊題郭憲 《洞冥記》 三十六條
這四十四頁手稿大約是一百年前魯迅手錄本保存下來的一部分。在原稿的天頭上記有順序號,《搜神記》為二,《搜神后記》為三,《十洲記》為五,《神異經(jīng)》為六,《異苑》為八;《拾遺記》、《洞冥記》無標(biāo)號,而《洞冥記》后面還有一頁,又是《拾遺記》。由此可知至少已缺失標(biāo)號為一、四、七等幾種,全稿的順序可能也略有錯亂。
魯迅這方面的工作與他當(dāng)時從事《古小說鉤沉》有著明確的分工,兩者相輔而行。《古小說鉤沉》專收已經(jīng)亡佚、無整本流傳之古小說的遺文;而《小說備?!穭t是就未亡諸書搜集異文,準(zhǔn)備徹底加以???。所以前者題曰《鉤沉》,而后者稱為《備?!贰t斞刚碇泄艜r代的小說看來有一個宏大的計劃,可惜未及完成:《古小說鉤沉》未作最后加工,《小說備?!穭t備而未校,資料的搜集也還只及于少數(shù)幾種類書和雜著。
今人整理晉人小說時都很注意??焙洼嬔a,例如汪紹楹先生校注《搜神記》(中華書局1979年版),以《學(xué)津討源》本為底本,??鄙踉?,并有補輯,其中也采用了魯迅所用諸書中的材料。從這個意義上說,魯迅的工作為后來者導(dǎo)乎先路;齊治平先生校注的《拾遺記》(中華書局1981年版)以世德堂翻宋本為底本,校以他本,又“用了一些類書,如《藝文類聚》、《北堂書鈔》、《太平廣記》、《太平御覽》、《類說》、《紺珠集》等。還有羅泌《路史》及其子羅蘋注,屢引本書,也曾用以參?!保ぷ魉悸肪c魯迅所見不約而同。但齊先生似未能利用魯迅先前積累的材料。從事古籍整理的專家一般都不大注意魯迅,總覺得他是一位新文學(xué)家,是寫小說和雜文的,當(dāng)然也研究小說史,至于他的古籍整理成果,則很容易忽略過去。請試舉一例說明這種疏忽帶來的損失。周氏兄弟從《酉陽雜俎》卷四輯得《拾遺記》集外佚文一則:“漢武時,因墀國使(這里可能脫去一字,如‘云’之類)南方有解形之民,能先使頭飛南海,左手飛東海,右手飛西澤;至暮,頭還肩上,兩手遇疾風(fēng),飄于海水外。”按《拾遺記》的分卷辦法,這一則當(dāng)列入卷五“前漢上”,無之;齊先生輯得集外佚文十三則,其中也沒有這一則,建議補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