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漢全席”的問題在中國食學領域中頗受矚目,它是研究滿族食文化歷史變遷和揭示“滿漢全席”與清王朝興盛衰亡兩者之間微妙關系的重要歷史材料,同時“滿漢全席”帶來了諸多的商業(yè)價值,所以從烹飪界到學術界相繼都對此進行了研究?!皾M漢全席”熱可以追溯到上個世紀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中期,日本的餐飲業(yè)因經濟復興帶動了烹飪的興旺,故相繼派出幾十個代表團赴中國香港,引起香港的“滿漢全席”熱。改革開放后,中國食學界興起了“烹飪熱”,餐飲業(yè)“宣揚”“滿漢全席”是所謂清代“宮廷御膳”,于是日本餐飲業(yè)相繼組團赴北京進行“滿漢全席”的考察。在如此背景下,出現(xiàn)了所謂“三天六餐”、“四天八餐”等種種謬說,難怪日本已故著名食文化學者田中靜一先生都發(fā)出“虛妄”的感慨。
伴隨著這陣熱潮,在學界亦興起了對“滿漢全席”的研究。吳正格先生作為餐飲的經營者,本身亦是滿族,遂對“滿漢全席”興趣濃厚,相繼發(fā)表諸多文章,可謂筆耕不斷。近期吳先生發(fā)表于《書屋》2011年第9期,題目為《清王朝從勃興到窳敗的斑跡》(以下簡稱《斑跡》)一文讓筆者對于作者的學術思想轉變大為敬佩,發(fā)現(xiàn)作者對于“滿漢全席”的認識轉變是值得欣喜的。作者已然開始科學認識“滿漢全席”的學術問題,這對于中國食學研究的健康發(fā)展是有益的?;仡欁髡邚脑缙凇稘M漢全席》(《百科知識》1983年第6期)、《關于滿漢全席的幾個問題》(《中國烹飪》1984年第11期)、1988年出版《滿族食俗與清宮御膳》一書、《乾隆和滿漢全席》(《中國食品》1989年第11期)、《滿漢全席研究》(《滿族研究》1991年第1期)到二十一世紀《漫話“滿漢全席”》(《學問》2001年第2期)、《滿漢全席的歷史成因》(《尋根》2004年第6期、《烹調知識》2004年第2期、《傳承》2010年第19期)、《左滿右漢話宴魁:中國“滿漢全席”解讀(上、下)》(《四川烹飪》2009年第7期)諸文觀點,對比2011年9月刊載于《書屋》雜志中《斑跡》一文,我認為作者關于“滿漢全席”的認識出現(xiàn)了以下幾點變化:首先,從早期認為“滿漢全席”關外起源說到《揚州畫舫錄》和《隨園食單》記載最早“滿漢全席”食單說,然后再次轉變?yōu)楝F(xiàn)今承認二書僅為“滿漢席”的認識;其次,《斑跡》一文承認“滿漢全席”最早出現(xiàn)在光緒時期,而非二書所記載的乾隆時期;第三,開始逐步使用“滿席——漢席、滿漢席、滿漢全席”的體系;第四,作者將乾隆皇帝創(chuàng)制滿漢全席轉變成倡導者,并將乾隆與《揚州畫舫錄》的記載進行勾連進一步轉變?yōu)榍』实蹠r期“滿漢席”與衍圣公府食單結合,但仍隱約承認“滿漢全席”等同于“清宮御膳”的觀點;第五,從明確表示滿漢全席所謂有一百一十款、一百零八款、八十一款、七十七款、六十四款不等轉變?yōu)椤梆倲?shù)少則七、八十,多則百余,間有翻臺。一般是‘三撤席’,即分三次食畢”;第六,《斑跡》的題目體現(xiàn)作者間接承認“滿漢全席”源流變化與清王朝興盛衰亡之間的關系,但遺憾的是作者從乾隆與光緒兩個時期來進行簡單闡述,并未指明“滿漢全席”在有清一代的勃興到窳敗的具體歷史脈絡。綜觀以上之變化,中國食學界亦可欣慰,因作者對于“滿漢全席”的問題認識已有了一定的思想飛躍,朝正確的方向發(fā)展,這顯然對于更好認識“滿漢全席”這一備受矚目的學術問題大有裨益,是對長期以來中國食學研究領域錯誤認識“滿漢全席”的一種糾正與澄清。
近三十年關于“滿漢全席”研究的亂象與中國大陸“烹飪研究”和食文化研究的曲折相關,但是在亂象背后還是有學者秉持傳統(tǒng)史學考證以及嚴謹學術研究態(tài)度來對“滿漢全席”進行細致考證,從而真實還原其歷史本質,使“滿漢全席”研究回歸到嚴肅學術問題來進行討論。趙榮光教授在1987年《衍圣公府飲食生活》一文中就已指出:在袁枚《隨園食單》記載“滿漢席”文字前,衍圣公府已有“滿漢席”之實。之后,進一步提出“圣府滿漢席”的概念體現(xiàn)衍圣公府“滿漢席”嚴肅和科學的傳統(tǒng)文化色彩,并且對比當時的“滿漢席”,發(fā)現(xiàn)“滿漢席”是透露出政治商業(yè)痕跡和氣味的官場交易。之后,通過《“滿漢席”稱謂的由來、演變及其他》與《“滿漢席”問題再議》二文糾正了當時流行所謂“滿漢席”就是“滿漢全席”的錯誤理解與流傳,同時提出了“滿漢全席”之稱始于清末,盛于民國初年,是頹世上層權貴階級耽迷于食色之鄉(xiāng)腐爛風習的自然產物。在此基礎上,趙先生對涉及該領域的史料進行涸澤而漁式的梳理,并在《天下第一家衍圣公府食單》中對于“滿席”、“漢席”、“滿漢席”進行了全面的史料證偽。所謂“滿漢全席”最早出現(xiàn)于清代李斗所著《揚州畫舫錄》一說,同時通過對比現(xiàn)代所謂“滿漢全席”菜單與清宮御膳,用史實證明“滿漢全席”并非當時流行的所謂“御膳”一說。1995年,趙先生在《歷史研究》上發(fā)表《“滿漢全席”名實考辨》并出版了《滿族食文化變遷與滿漢全席問題研究》,系統(tǒng)批駁了當時錯誤理解“滿漢全席”的四個較為流行的謬論,通過歷史史料的翔實考證第一次再現(xiàn)了“滿席——漢席、滿漢席、滿漢全席”的歷史原貌,區(qū)別出“滿漢席”與“滿漢全席”的不同之處,并且對清宮御膳檔案進行對比、分析,考證出清朝國宴并非“滿漢全席”,并且通過膳檔中慈禧“添安”宴記載證偽了所謂“滿漢全席”一百零八道說、七十二道說等諸多謬論,深刻揭示了當時“滿漢全席”在商業(yè)領域之怪相以及學界的錯謬,至此,“滿漢全席”的歷史問題得以基本還原。這些最終體現(xiàn)在季羨林先生“東方文化集成”收錄的趙先生《滿漢全席源流考述》中(2003年由昆侖出版社出版,以下簡稱《考述》)。趙先生的研究,不僅首次披露了有關“滿漢全席”的二十余條珍稀權威史料,并且對既往研究者習知用濫的若干史料嚴肅辨析、正確解讀,從而使“滿漢全席研究問題”因有了足夠翔實史料根據而不再成為“虛妄”問題。正是趙先生的這一研究,系統(tǒng)證偽了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以來學界對于滿漢全席的研究謬誤,糾正了對《揚州畫舫錄》、《隨園食單》等既往研究者對諸多史料的識讀錯誤,否定滿漢全席等同于清宮御膳的論斷,證實了“滿漢全席”是作為與清宮廷食禮、食事有密切關涉的官場飲食制度和上層社會的筵席模式,在有清一代經歷了萌生、形成和不斷擴張演變的諸多形態(tài),而作為食文化現(xiàn)象,它則貫穿了清帝國、中華民國直至當代。其次,《考述》一書第一次系統(tǒng)鉤沉了滿漢全席禮儀程序,提出無論是最初分立的“滿席——漢席”,初合的“滿漢席”還是清季民國的“滿漢大席”、“滿漢全席”都是漢族官僚和漢族飯店首先搞出來的,從而證明禮儀上應該基本上屬于漢族??梢哉f,《考述》一書可謂是奠定了學界“滿漢全席”研究的最高成果,并且詳盡的揭示了“滿漢全席”的源流變化以及與清帝國興→盛→衰→亡的關系,說明“滿漢全席”名稱是一種文學性表述,而非一個學術和法理概念。
筆者雖欣喜吳先生此文在學術觀點上朝正確方向靠攏,但是《斑跡》仍堅持“滿漢全席”等同于宮廷御膳、“滿漢全席”是奢華宮廷筵席、乾隆設計“滿漢席”等一些早已經被史料所證偽的觀點,其本質仍然是從烹飪經營者角度來攀附“滿漢全席”的宮廷身份,為商業(yè)運作披上所謂真實歷史文化的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