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袁宏道,人們首先想到的,自然是他那突出的文學成就——他是晚明文學流派“公安派”的領袖,中國古代十大散文家之一,作品《徐文長傳》入選《古文觀止》,《西湖游記》、《滿井游記》、《虎丘記》等入選大學、中學語文教材。而他在佛學領域的貢獻,至今仍未引起人們的足夠重視。他由禪入凈,禪凈雙修,于禪宗、凈土宗皆有深入研究,創(chuàng)作的佛學著作主要有《金屑編》、《珊瑚林》(《德山塵談》為其刪節(jié)本)、《壇經刪》、《西方合論》、《宗鏡攝錄》、《八識略說敘》,而散見于游記、尺牘、碑文、疏文與詩歌等作品中的佛教篇章、禪學思想則比比皆是。凈土宗九祖藕益大師選定的佛教經典《凈土十要》,他的《西方合論》不僅列入其中,還予以特別評點。袁宏道的佛學造詣之深,著述之多,成果之豐,在中國古代文學家中首屈一指,無人能出其右。即從純粹的佛學角度而言,他也足以稱得上是一位禪學大師。
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號石公,又號六休、石頭道人、空空居士。從其號“石頭道人”、“空空居士”可知,他對道教、佛教皆有研究,先涉道,再入佛。
袁宏道早年就對佛教產生了深厚的興趣。他的故鄉(xiāng)湖北省公安縣寺廟林立,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當時主要有二圣寺、谷升寺、太陽寺、靈化寺、凈居寺、法華寺等三十二座。這種濃厚的佛教氛圍的形成,與中國第一個佛教宗派——天臺宗的實際創(chuàng)始人智顗密不可分。
智顗,又稱智者大師,一般書籍介紹,都說他為河南潁川人。潁川是其祖籍,先祖在四世紀的民族大遷徙中移居荊州。智顗創(chuàng)立的天臺宗猶如一輪日暈,籠罩著公安上空,形成了一股神秘而奇妙的“場”。袁宏道置身這一特殊的佛教“磁場”,受其熏陶自不可免。他對家鄉(xiāng)這位先賢十分推崇,在《普光寺疏》中寫道:“茅穗(地名,智顗出生地,今公安縣毛家港鎮(zhèn)),佛所自出,震旦之法由之以興?!庇衷凇妒ツ杆菏琛分姓f:“夫中國之有智者,猶西土之有釋迦也?!痹谒壑?,智顗就是一位本土大佛?!稗栃∫?,生此大圣”。他以這樣一位同鄉(xiāng)深感榮耀。
公安縣城斗湖堤鎮(zhèn)東面,有一座著名的二圣寺,袁宏道去得最多。十八歲那年,就留下了組詩《初夏同惟學、惟長舅尊游二圣禪林檢藏有述》,從“等閑閑法都如夢,眼底何勞覓化城”,“我亦復心求圣果,十年夢落虎溪東”等詩句來看,袁宏道對佛教不僅熱情有加,并有了較深的認識與見解。
而與生俱來長期不斷的疾病,特別是十九歲那年大病三月、發(fā)落形枯,還有兩次落第的打擊與痛苦,都使得他不由自主地轉向佛學——既是尋找解脫的逃遁之所,也是生命意義的追尋之地。
如果說袁宏道以前著意于佛學,只是被動的熏陶與“有感而發(fā)”,那么經哥哥袁宗道一番點撥啟悟,便進入到了一種自覺自為的研究層面與參悟境界。
袁宗道比袁宏道年長八歲,他遍閱禪學大師大慧宗杲及中峰蒼雪的各種著作;結識了博覽群書、善為古文的狀元焦竑及敏而好學、精研禪法的刑部主事瞿汝稷,他們一同研討禪宗頓悟之說;并與和尚深有(李贄高足)交往,深受其見性之說的啟發(fā)……時間一長,袁宗道對心性之學的參悟,遠在常人之上。
萬歷十七年(1589年)袁宏道會試落第,在兄長的引導下參禪悟道,落第后的失意郁悶頓然消失。他沉浸其中,仿佛著了魔似的,但越探討,就越是會涌出一些無以參解的疑難,“長探佛理,遍參知識,博觀教乘,都無所得”。盡管如此,對心性之說,他并未放棄求解。吃飯睡覺、學問知識只是人生的表象,他要領悟人生的根源與生命的本質。參悟不到根本,達不到透亮的境地,便如癡如醉、廢寢忘食地繼續(xù)參究。一天,袁宏道讀到張子韶格物,仿佛受到天啟,心胸豁然開朗。
所謂張子韶格物,指楊歧派著名禪學大師大慧宗杲對宋人張九成(字子韶)居士的開導點化。
禪宗自達摩西土東來,經慧可、僧璨、道信,傳至五祖弘忍,分為北禪神秀與南禪慧能。北宗逐漸衰落,南宗一系日漸坐大,再分為溈仰、臨濟、曹洞、法眼、云門五個分支,而楊歧宗又屬臨濟宗的一個派別。
張子韶格物論是一則典型的看話禪,載于《五燈會元》卷第二十《徑山杲禪師法嗣·侍郎張九成居士》,現(xiàn)轉錄如下:
慧曰:“公只知有格物,而不知有物格?!惫H?,慧大笑。公曰:“師能開諭乎?”慧曰:“不見小說載唐人有與安祿山謀叛者,其人先為閬守,有畫像在焉。明皇幸蜀,見之怒,令侍臣以劍其像首。時閬守居陜西,首忽墮地?!惫勵D領深旨。題不動軒壁曰:“子韶格物,妙喜物格。欲識一貫,兩個五百?!被凼荚S可。
文中的慧指大慧宗杲,公指張子韶。禪宗講究的頓悟,不是憑空而來的突然領悟,而是在一定參禪基礎之上的靈光一閃,是量變到質變的飛躍。就一般人而言,讀此論說,可能無甚特別觸動之處,而于長期堅持不懈探究禪理的袁宏道而言,猛然間便開啟了一扇天窗,徹悟猶如一股清新的長風撲面而來,直貫肺腑。
這則論說對袁宏道起到了振聾發(fā)聵的作用,可視為他參究禪理的一次關鍵性轉折。在《德山塵譚》中,他曾有所記述與揣摩:“問:‘妙喜(指宗杲)言諸公但知格物,不知物格。意旨如何?’答:‘格物物格者,猶諺云我要打他反被他打也。今人盡一生心思欲窮他,而反被他窮倒,豈非物格邪?’”
袁宏道的突然參悟,好比乘上了無底舟,進入了針孔海,覺得萬卷經典,百般播弄,不過外在的“家具”、“鉗鎚”而已。于是,他將自己的禪悟心得與哥哥袁宗道一同交流。袁宗道聽后,不禁大喜過望地說道:“是啊,至寶原在家內,何必向外尋求。你的見解已超越瑣碎,超出常人,不是我等所能企及的了?!?/p>
然后,袁宏道將自己所得,對照古人微言,無不神妙畢合。于是,他以對禪宗的悟解,從一千七百多條禪宗公案中精選七十二則,“皆是百千諸佛相傳之髓”,然后加以評說,匯成一部名為《金屑編》的佛學書稿。禪林有語曰:“金屑雖貴,在眼成翳?!辈徽摱嗝唇鹳F的東西,用非所當,便成負擔,反受傷害。禪宗公案也是如此,如果不能達到真正的徹悟,便如落入眼中的黃金碎末。袁宏道寫下的評語,有的闡述公案內在旨意,有的則是他個人的發(fā)揮與創(chuàng)造。年輕氣盛的他,認為自己既有一往無前的無畏勇氣,又具備了禪悟、了悟、妙悟、神悟的各種思維方式,如明心見性、心境如一、水月相忘、靈光一閃、返觀心源、自證自悟、現(xiàn)成現(xiàn)量、直覺體驗、隨緣任運等,“皆是百千諸佛傳之髓”。
萬歷十九年(1591年),袁宏道帶著剛完稿的《金屑編》前往麻城龍湖,專程拜訪李贄。
對佛教特別是禪學造詣極深的李贄一讀之下,覺得大相契合,對眼前這位年僅二十四歲的來訪者不禁刮目相看,當即賦詩以贈:“此路少行人,迢迢至古亭;自稱通家子,扣門見李膺?!泵鎸ι儆械奶炜v之才,李贄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與贊賞之情,又贈詩一首:“誦君《金屑》句,執(zhí)鞭亦忻慕。早得從君言,不當有《老苦》。”誦讀《金屑》,就連禪學深厚的李贄也傾慕不已,愿執(zhí)鞭相隨左右。葆有一顆“童心”的李贄從來直言不諱,他的贊譽之辭絕非客套。受到如此之高的評價,足以想見這部作品所具有的內涵與價值。
晚明時期,儒佛之爭逐漸淡化,士大夫參禪成為一種風氣與時尚。而袁宏道不論是與這些精于禪學的士大夫論戰(zhàn),還是與高僧居士爭鋒,都能占居上風。對此,他在尺牘《張幼于》中不無自負地寫道:“仆自知詩文一字不通,唯禪宗一事不敢多讓。當今勁敵,唯李宏甫先生一人,其余精煉衲子,久參禪伯,敗于中郎之手者往往而是?!彼仁侵t虛地說自己的詩文一字不通,后說禪辯只有李贄可與他抗衡,其余皆不在話下。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詩文之高低實難辨識確定,而禪宗則一參即見分曉。信中先抑后揚,足見禪學水平之高。
縱觀袁宏道詩文,他極少自矜自夸,而一談及禪學,就有點當仁不讓了。在詩歌《別石簣》十首之五中,他寫道:“每笑儒生禪,顛倒若狂醉。除卻袁中郎,天下盡兒戲?!?/p>
袁宏道對蘇東坡的詩文簡直拜服得五體投地,但對他的禪學水平則不以為然。他在《識雪照澄卷末》一文中,先說蘇東坡“作文如舞女走竿,如市兒弄丸,橫心所出,腕無不受者……其至者如晴空鳥跡,如水面風痕,有天地來,一人而已”,接著筆鋒一轉,“而其說禪說道理處,往往從作意失之,所謂吳興小兒,語語便態(tài)出,他文無是也?!辈⒁蕴K東坡的《前赤壁賦》、《后赤壁賦》為例加以說明,“為禪法道理所障,如老學究著深衣,通體是板”,最后歸結為:“坡公一切雜文,活祖師也,其說禪說道理,世諦流布而已”。
其實,袁宏道精到而深邃的禪學思想,對他性靈說的文學革新主張及豐富的創(chuàng)作實踐,產生了不容忽視的深刻影響。于他而言,文學、禪學實為一體,二者相互推進、相得益彰。
袁宏道的文學革新主旨,是獨抒性靈,強調個人性與自發(fā)性,不能拾人牙慧,用他的話說,就是“一一從自己胸中流出”,有時也為“一一從胸襟流出”或“直從胸臆流出”。
這些相似文字,實則出自巖頭禪師之口,詳見《五燈會元》卷七《福州雪峰義存禪師》:雪峰禪師最初悟道,是與巖頭禪師出游參學。兩人一路行走,一同住宿,一道參證。雪峰對巖頭說:“后問德山:‘從上宗乘中事,學人還有分也無?’德山打了我一棒曰:‘道什么?’我當時如桶底脫相似?!睅r頭喝道:“你不聞道,從門入者,不是家珍?!毖┓鍐枺骸八笕绾渭词牵俊睅r頭說:“他后若欲播揚大教,一一從自己胸襟流出,將來與我蓋天蓋地去!”雪峰于是大悟。
這種“悟”,便被袁宏道借鑒到文學之中了,認為為文作詩,應信心信口,信腕直寄,不加修飾。
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禪學對袁宏道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以禪入詩。
一以禪理入詩。如《元夕舟中同馬元龍夜話》:“夜深蠟焰殘,月色凈諸蠻。近水臨窗語,和煙帶樹看。貌兼杉影瘦,思入井冰寒。辨得一番死,參禪亦不難。”參禪透悟,突破迷執(zhí),即可了脫生死。
二以禪境入詩。如《山中逢老僧》七首之二:“一抹青煙沉遠巒,禪心汰得似冰寒。閑山閑水都休卻,付與瞻風衲子看。”以禪心觀廬山風景,老僧心似寒冰,比心如止水更進一格。
三以禪語入詩,這類禪詩在袁宏道筆下數(shù)量最多。如《元日書懷》之二:“水巷連祠竹,沙村帶石洲。官私與禪講,一味勸心休?!逼渲械摹岸U講”、“心休”便是禪語。禪宗“不立文字”,但為使人領悟,又不得不講,此為“禪講”;“心休”,也即禪宗的“修心”,拋卻一切世俗煩惱。再如《泛舟便河》之二:“禪板佐尊罍,青溪曲曲回。魚閑知浪靜,鳥喜覺風來?!痹娭械摹岸U板”,為禪院專用詞語,一指報時或集會時使用的木制敲打器具;二指設于僧堂,坐禪時靠身或安手,用以消除疲勞的大眾床座。
袁宏道的“禪詩”是以詩歌為載體,表達他對禪宗的體驗,所以叫“以禪入詩”;而中國古代其他創(chuàng)作“禪詩”的文學家,比如王維,則是“以詩入禪”,借助禪學體現(xiàn)、推進詩歌創(chuàng)作。這是他們的最大區(qū)別。
袁宏道深厚的禪學素養(yǎng),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啟發(fā)與推動是多方面的,不僅詩歌,他的游記、小品、尺牘等作品也具有不拘一格、自由靈動、隨緣任運的禪學特點,有的達到了“禪那”的美妙境界。
公安派的成員大多都是禪學高手,縱觀他們三十多次結社活動,除詩酒之會外,更多的便是參禪論道。公安派文學匯成風氣,形成潮流,蕩滌前后七子復古主義的污泥濁水,是文學與哲學、思想相互推進的結果。而哲學與思想很大程度便得益于禪學。因此,文學與禪學,實為公安派運動不可或缺的兩翼。但是,這也為公安派的很快被竟陵派取代埋下了“隱患”,公安派主將一逝,后繼者因禪學功力缺乏,活動難以為繼,很快便墮入末流。
禪宗自南北朝傳入,于唐代南宗慧能、北宗神秀之時進入鼎盛時期。宋代之時,開始式微。明朝初期,禪宗日漸頹敗衰落。延至晚明,禪悅之風盛行,因有李贄、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黃輝、潘士藻、陶望齡、蔡五岳等一大批文人學士的鼓動參與,禪宗又呈回光返照之勢。
袁宏道之參禪并非追逐時尚,以為炫耀,而是出自內心的一種需要,對真理學問的執(zhí)著追求。他入學啟蒙,最早學習的自然是傳統(tǒng)儒學,但儒學不能超乘,桎梏了自然人生,束縛了自由思想。袁宏道因一場大病而接觸本土道教,道家的養(yǎng)生術、陰陽義理、修煉成仙等并不能解決他的內心焦慮及生命終極等問題,這才轉向佛學。于佛學,他也不拘于一派,而是兼收并蓄,對天臺宗有過研究,于禪宗修持最深,后轉向凈土宗,對法相宗也持一種寬容吸收的態(tài)度。
他將學佛之人分為五個層面與等級,第一等為苦修行者,追求的是一種外在形式;第二等為寫經者,不停地抄寫,總有所獲;第三等為講經者,如秀才教書,進了一層;第四等是習定、念佛之人,好似舉人做官,所獲相當于前三者千百倍之多;而最高層次,才是參禪,屬甲第??梢妳⒍U在袁宏道心中,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
袁宏道獨特而深刻的禪學思想,首先表現(xiàn)在對禪的理解上新穎別致,不落俗套,擺脫了當時的禪學弊端。
在吳縣任職時,在給太倉人曹魯川一封專談佛學的書信中寫道:
禪者定也,又禪代不息之義,如春之禪而為秋,晝之禪而為夜是也。既謂之禪,則遷流無已,變動不常,安有定轍?而學禪者又安有定法可守哉?且夫禪固不必退也,然亦何必于進?固不必寂也,亦何必于鬧?是故有脫屣去位者,則亦有現(xiàn)疾毗那者;有終身宰執(zhí)者,則亦有沉金湘水者。
他將禪的本意解釋為遷流變動,生生不息,否定禪的固定內容和具體程式。在給其他友人的書信中,袁宏道也持相同觀點,認為禪應該“日日新”,必須拋棄各種格套與習氣,在日常生活與平凡小事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性與本性。因此,他主張學禪從平實處做起,要有實實在在的功夫,禪必須具備自由灑脫、隨緣任命的特性。于是,袁宏道便將禪的意義恢復到了它本應具有的性質,對晚明禪宗流行一時的枯坐默照、胡喝亂棒等邪禪、野狐禪有所糾偏。
基于禪學的獨特理解,袁宏道反對各種形式的分別知解。當時,許多人追求禪宗的所謂“凈妙境界”,并執(zhí)著于此。袁宏道認為,凈妙境界雖然達到了修習的較高階位,但畢竟不是禪宗的最高境界。如果僅把凈妙境界作為終極目標,便是落入“惡知惡解”。
袁宏道對禪宗的頓、漸兩派都有深入研究,因此能超越宗派之間的成見,予以客觀認識。他認為,所謂“南能北秀”、“頓悟漸悟”,只是開悟的手段不同而已,并無明顯的優(yōu)劣之分。人的認識過程,有量變與質變、漸進與飛躍兩個不同的階段,因此,漸悟、頓悟便貫穿于修行者開悟的整個過程之中。況且頓中有生熟,漸中也有生熟,若以頓悟為優(yōu)而執(zhí)著于此,便違背了禪學隨緣任運的定義與原則。因不滿于《六祖壇經》在流布過程中后人增入其中的偽作,袁宏道經過多方考證比較,還其本來面目,“故略刪其贗”,成書《六祖壇經節(jié)錄》一卷,作有《壇經節(jié)錄引》一文。
袁宏道的禪學主張與要點,表現(xiàn)在“心性”二字,其特色為“天真自然”。他說:“性之所安,殆不可強。率性而行,是謂真人?!彼簧鸀橹非蟮?,首先是做“真人”,然后是寫“真文”。他的“性靈說”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的文學時代,而率真獨特、大膽深刻的禪學“心性說”,對當時失卻本性、流于空泛與形式的禪學,也起到了振聾發(fā)聵之效。
正當袁宏道的禪學研究達到一定高度時,晚明興起了一股狂禪之風,四處泛濫,流毒甚廣,為人所詬病。為挽救禪宗“空談”、“狂誕”的迷誤,他決定“從我做起”,轉向凈土法門,身體力行,“晨夕禮誦,兼持禁戒”,以致斷葷吃素,成了一位居士。
凈土宗的修持強調內外相應,以修行者堅定的“心行”為內因,稱念的阿彌陀佛所發(fā)“愿力”為外因,內因外因相互結合,即可進入西方極樂凈土。
凈土是一種典型的大乘佛教,自由開放,對居家信眾修持十分適宜。它轉世俗為道場,將念佛滲入日常生活之中,充分體現(xiàn)了“念佛生活化,生活念佛化”。凈土易學,在廣大民眾之中也就十分流行。
袁宏道轉向凈土后,給寓居南京的李贄寫信說:“始知古德教人修行持戒,即是向上事?!辈窭钯椉嬷亟渎?,“凈土訣愛看者多,然白業(yè)之本戒為津梁,望翁以語言三昧,發(fā)明持戒因緣,仆當募刻流布,此救世之良藥,利生之首事也。幸勿以仆為下劣而揮擯斥之”。
袁宏道修持凈土的一個最大收獲,便是創(chuàng)作了近五萬字的《西方合論》,收入凈土宗九祖、晚明四大名僧之一智旭藕益大師選定的《凈土十要》,足見這部凈土著作的分量與重要。
其實,《西方合論》是一部禪凈合一的著作,對此,袁宏道自己有所說明:“《西方合論》一書,乃借凈土以發(fā)明宗乘,因談宗者,不屑凈土,修凈土者,不務禪宗,故合而論之?!泵麨椤段鞣胶险摗?,便可見出他的主旨,既闡述西方的阿彌陀凈土,又融入禪學的參悟與思辨,使得凈土更具理論色彩,能為“談宗者”所接受。
在《西方合論》中,他分十大門類加以闡述,第一剎土門,第二緣起門,第三部類門,第四教相門,第五理諦門,第六稱性門,第七往生門,第八見網門,第九修持門,第十釋異門。每一門下,又分類別加以論述。該著調和了禪宗與凈土的關系,主張禪凈雙修,正如北宋永明延壽禪師詩偈所言:“有禪有凈土,猶如戴角虎,現(xiàn)世為人師,來生為佛祖。無禪無凈土,鐵床并銅柱,萬劫與千重,沒個人依怙?!?/p>
同時,袁宏道對習禪者與修凈土者所爭辯的“唯心凈土”、“他方凈土”秉持一種融合的態(tài)度。禪者主張“唯心凈土”,《六祖壇經》說:“所以佛言,隨其心凈即佛土凈?!倍鴥敉列叛鰟t強調“他方凈土”,即西方阿彌陀佛凈土?!斗鹫f阿彌陀經》說:“從是西方,過十萬億佛土,有世界名曰極樂,其土有佛,號阿彌陀佛?!痹甑涝趦烧咧g架起了一座溝通的橋梁:“夫念即是心,念佛豈非心凈?心本含土,蓮邦豈在心外?”他將“唯心凈土”視為理性層面,而以“他方凈土”作為信仰層面,兩者結合,相得益彰。
袁宏道還對華嚴宗、凈土宗之間存在的一些分歧與爭執(zhí)進行彌合調解。如華嚴宗批評凈土宗“是權非實”,西方往生凈土是為一時之需而開設的一座方便之門,他用華嚴宗的“一多相即”概念,即華嚴十玄門的“一多相容不同門”加以融通化解。
關于《西方合論》的成就與價值,臺灣圣嚴法師說它“氣勢磅礴,涵蓋廣大,乃明末凈土諸書中,最具氣魄的一種”;智旭藕益大師在《評點<西方合論>序》中的一段話則頗有代表性:“袁宏道少年穎悟,坐斷一時禪宿舌頭,不知者,以為慧業(yè)文人也。后復深入法界,歸心樂土,述為《西方合論》十卷,字字從真實悟門流出,故絕無一字蹈襲,又無一字杜撰。雖臺宗堂奧,尚未詣極,而透徹禪悟,融貫方山、清涼教理無余矣?!狈缴?,指華嚴學者李通玄;清涼,指華嚴四祖澄觀。袁宏道胸襟開闊,沒有門戶之見,《西方合論》對當時的佛教各派取合理吸收之勢,融凈土宗、禪宗、華嚴宗以及天臺宗的義理于一體。
萬歷二十九年(1601年)至萬歷三十四年(1606),袁宏道隱居公安縣柳浪湖長達六年之久。這期間,他對佛學的研習,仍是精修禪凈二門,以禪悟作為凈門修習的指導,從而達到禪凈相融的境界。他不僅從對禪宗“形而上”的研究轉入禪凈雙修,還注重佛教的世俗形式,禁絕葷腥,吃齋念佛,引導妻妾兒女學佛,帶動袁氏家族及母舅龔家修佛堂、做善事,對西方凈土的信仰十分虔誠。
在袁宏道交游的群體中,有很大一部分便是僧人與居士,他們來往密切,時間長久,比如無念禪師、凈宗八祖蓮池大師以及高僧寒灰、無跡等。隱居柳浪湖時,他長期與一二名僧侶共居,“擲十法界譜,劍負金放生”。與佛界人士交流交往,于禪學水平的提高極有裨益。
隱居之時,他每天都要閱讀《宗鏡錄》數(shù)卷。該書為北宋永明延壽和尚編集,其動機與目的,主要針對當時禪師們輕視義學、落于空疏的流弊,以糾其偏。“今人看古教,不免心中鬧;欲免心中鬧,但知看古教”。于是,延壽“集大乘經論六十部,西天此土賢圣之言三百家證成唯心之旨,為書一百卷傳于世,名曰《宗鏡錄》”。
《宗鏡錄》廣引天臺、賢首、慈恩等宗教義,以證禪理之深妙,計八十多萬字。袁宏道讀得越深,不僅越覺其繁雜重復,而且“可商者甚多”,“見地未真”,“愈講愈支,愈明愈晦”。他便逐字逐句斟酌,撮其精要,汰其冗雜,另成一書,名《宗鏡攝錄》,以明“道眼”。
剛一成書,適逢寒灰、寄公從吳中前來柳浪湖,取過一讀,見《宗鏡攝錄》詞約意賅,雖刪去原書數(shù)十萬字,但“全書畢俱”、“血脈自如”,愛不釋手,另行謄抄一冊帶回。袁宏道逝世后,弟弟小修整理他的遺稿時,發(fā)現(xiàn)《宗鏡攝錄》寫本,極想刻印,讓其流通于世。這時,寄公忽然攜帶刊本而至。原來,他將當時帶走的謄抄本給了李夢白,李夢白酷愛之甚,交付沈豫昌捐資刻印。
見過《宗鏡攝錄》刻本的董其昌在《畫禪室隨筆》中,說它“較勘精詳,知其眼目,不同往時鏡界矣”。遺憾的是,該書今已不傳。
袁宏道隱居柳浪湖期間,還著有禪學著作《珊瑚林》。該書在國內原已失傳,所幸袁宏道在東洋彼岸的日本擁有大批追隨者與繼承者,他在國內不存的一些作品,如《金屑編》、《珊瑚林》、《六祖壇經節(jié)錄》等,皆藏于日本內閣文庫。于是,筆者手頭,便有了傳回中國的《金屑編》、《珊瑚林》影印本。
袁宏道刪汰節(jié)編的《宗鏡攝錄》、創(chuàng)作的《珊瑚林》都屬禪學著作??梢婋[居柳浪湖后期,他的佛學思想又有一定的轉變。對此,《珊瑚林》有所記載:“問:先生往年修凈土是何見?答:大凡參禪而尋別路者,皆系見未穩(wěn)故?!?/p>
《珊瑚林》實為一部長篇談話記錄,緣于萬歷三十二年(1604年)初秋,袁宏道前往桃花源旅游途中,在德山塔院休憩時,與同行的僧人寒灰、雪照、冷云及居士張明教等,每晚沐浴過后,棄絕糅雜,展開的一次次既隨意又愜意的暢談。先由張明教記錄整理,袁宏道加工提煉,然后挑選其中一部分“近醇者”、“可與世語者”一卷付梓,名《德山塵談》。因當時雖已入秋,但“余暑尚熾”,又名《德山暑談》。袁宏道去世之后,全本《珊瑚林》才刊刻出版。
在《珊瑚林》一書中,他的禪悟又進一格,達到了“徹骨徹髓”、了無掛礙、游刃有余的般若境界。
袁宏道于佛學,大致經歷了浸潤天臺、研習禪宗、修持凈土、禪凈雙修、回歸禪學等幾個重要階段。
萬歷三十八年(1610年)九月初六,年僅四十三歲的袁宏道病逝于沙市。一年后,靈柩雖然運回他的出生之地——公安縣長安里長安村(今湖北公安縣孟溪鎮(zhèn)孟溪村),但未歸葬;又一年后,運至三十多公里之外的公安縣鄭公渡法華寺前,與妻李氏合葬一處。
法華寺位于牛浪湖旁,是袁宏道生前常去的一處參禪禮佛之地,他在《侵曉見閨人禮懺》一詩中寫道:“梵音唱徹聲清遠,臥閣何人夢不醒?”葬于此地,面對清亮的湖水,在悠揚的晨鐘、清遠的梵音中,盡享死后之清靜,真?zhèn)€勝卻人間無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