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贛江的江面很寬,晴好的日子能夠見到對岸的隱隱西山。夏天的傍晚在河岸沙灘上散步,望著夕陽余暉浸染的靈秀山巒,不禁默默懷想崝廬——那座戊戌政變中維新派的地方領(lǐng)袖陳寶箴、陳三立父子被革職后的隱居別墅。那時候少年晴云,并不十分歡喜陳三立沉郁深奧的詩句,對于崝廬也只是懷想而已,沒有去專門探訪。
今春有閑,重讀《散原精舍詩》,頗有收益。吳宓說自己讀陳三立的詩多年,未有心得,后來才深覺其佳,與我心有戚戚焉?;蛟S,在不同的心境與閱歷下讀同一位詩人的詩作,況味自是不同。既然讀詩有味,便起意去西山尋訪崝廬。崝廬所在的南昌市新建縣青山三房程家自然村算不得深山,道路并不周折。經(jīng)過村人的指點,我很快就站在了崝廬的遺址上。
是的——遺址,崝廬不在了,不在得異常徹底。我腳下的土地,似乎從來都只有離離荒草,叢叢雜樹。
崝廬是個美麗的名字?!皪敗弊钟行┕牌?,同“崢”字。在被慈禧太后一同革職的陳氏父子的最初設(shè)想中,崝廬應(yīng)當是個事功失敗之后心靈退守、父慈子孝的歸隱之所。所以,他們精心經(jīng)營崝廬。前后共有三楹,在墻下雜植梅、竹、桃杏、菊、海棠等花草,養(yǎng)了白鶴、狗、貓等動物。陳寶箴還在崝廬門口題上了“天恩與松菊,人境托蓬瀛”的自撰聯(lián)??上В瑣攺]建造在清末風雨飄搖中的人間,蓬萊、瀛洲的清凈仙境只能在想象中。從陳氏一門卜居西山的1898年到1900年陳寶箴故去,發(fā)生在崝廬的日常生活場景,雖也有面對盡赤秋葉的輕輕哦對,有老友易實甫攜廬山新泉而來的驚喜,更多的卻是深夜孤燈中的父子對話,那些無可奈何的仰屋唏噓,對數(shù)年來廢寢忘食所締造的湖南新政幾乎全部被廢的各自痛心。1900年,陳寶箴毫無征兆地死于崝廬。關(guān)于他的死因,人們各有說法。陳三立說是“忽以微疾卒”;錢基博說“聞拳匪之亂,發(fā)憤死”;宗九奇、劉夢溪則依據(jù)新史料的刊布,持“慈禧賜死”說,認為是慈禧太后密旨賜陳寶箴自盡,陳寶箴北面匍匐受詔后自縊身亡,來人還取了陳寶箴的喉骨向慈禧復命。
陳寶箴葬在崝廬之側(cè),不僅是歸隱西山,更是長眠西山了。陳三立成為古漢語意義上的孤兒。孤兒陳三立終究離開了西山崝廬。在后來的日子里,他漸漸褪去“與譚瀏陽齊名,有兩公子之目”的政治光環(huán),成為了自己——“領(lǐng)袖詩壇,名實并茂”的散原老人。然而,無論走到哪兒,陳三立還是和崝廬同在,他自號“散原”——西山,便是《水經(jīng)注》中“疊嶂四周”的散原山。每到清明、冬至這些祭掃先人陵墓的日子,西山之上,父墓之前,總能見到孤兒陳三立虔誠跪行祭拜的背影。
陳三立一生拜謁西山崝廬十余次,留下了數(shù)量頗為可觀的拜謁詩。在這些詩歌中,他反復自稱“孤兒”,如“群山遮我更無言,莽莽孤兒一片魂”、“孤兒更有滄桑淚,依倚東風灑翠微”、“孤兒猶認啼鵑路,早晚西山萬念存”等。確實,無論陳寶箴之死的歷史真相如何,對于他的父親,陳三立的確有終生愧悔的理由?!案母锇l(fā)源于湘,散原實主之”,1895到1898年陳寶箴任湖南巡撫期間,陳三立是湖南新政的贊畫者。陳寶箴父子苦心經(jīng)營,羅致了梁啟超、黃遵憲等人才。同時,不斷出臺改革措施,興辦電信、輪船、礦務(wù)、鐵路、槍彈廠及制造公司,創(chuàng)設(shè)南學會,主持時務(wù)學堂,頗有“營一隅而為天下倡,立富強根基”的聲勢。戊戌政變后,陳三立“小試三湘回天之手,終為義熙甲子之民”,政治抱負就此終結(jié)。錢仲聯(lián)曾作“當年黨人兒,老作袖手人”一句,表達對陳三立未能施展才華的遺憾和惋惜。于是,在系列《西山述哀詩》的第一首,陳三立寫下了“嗚呼父何之,兒罪等梟獍。終天做孤兒,鬼神下為證”這樣慘烈的詩句。
樊增祥稱贊陳三立崝廬上冢的詩作“語語從國變家移以后自道其平生忠孝之懷,愈樸愈堅,愈深愈痛”。陳三立對西山崝廬的感懷呼喚,是一個因一己之過連累父親逝去的孤兒“家移”后的子規(guī)啼血,更是一個時代的文化精英“國變”后的精神掙扎,交織著喪父之痛與國家憂患的焦心無奈。崝廬亦真亦幻,現(xiàn)實中的崝廬,父親已去。見到當年陳寶箴手植的花草容顏正好,陳三立只有“孤兒瞠視眩今昔,掩藹酸涕增汍瀾”的傷心難畫和“壁色滿斜陽,照照孤兒泣”的刻骨凄涼。想象中的崝廬,依然是父子精神對話之所。因此,在得知各國紛紛向外務(wù)部提出訂約瓜分中國后,陳三立寫出“茫茫五洲間,余此呼吁地”的句子。崝廬超越了生死的界限,成為陳三立“煩冤茹憾,呼天泣血”的心靈依歸。
陳三立的舊體詩歌在民國時代影響廣泛。1922年印度詩人泰戈爾訪華,通過徐志摩專訪陳三立并與之合影,一時傳為佳話。近人汪辟疆做《光宣年間詩壇點將錄》,把他比作天魁星及時雨宋江,夸贊他“見一善,常掛口。退而視之無所有。江湖上,歸恐后。閱戶高談辟戶牖”。錢仲聯(lián)在《近百年詩壇點將錄》認為汪氏是江西彭澤人,出于鄉(xiāng)人私曲而將陳三立推為天魁星,詩歌革命派的黃遵憲才是詩國領(lǐng)袖。但錢氏仍然承認陳三立名動中外,可以排上天機星智多星吳用的交椅。后來的人又駁斥錢氏亦有門戶偏私,“宋江一席,自當歸三立。錢先生自是虞山詩脈,蓋以江浙門戶之見,難免降心從俗,或曲為彌縫”。以草莽英雄類比詩人本來有些怪異,所謂點將,就是個文學批評的筆墨娛樂。既是娛樂,也自有能圓其說的類比依據(jù),一笑可也,至于角色紛爭,更若浮云。
不過,舊體詩歌創(chuàng)作確實是陳三立最后的安身立命之所。在陳三立所處的時代,舊體詩歌地位尷尬。一方面,西方文明的優(yōu)越性在經(jīng)歷了人們的不屑、懷疑、承認的痛苦心路歷程后已深入人心。五四新文化運動開創(chuàng)了一個文學的新時代,新詩漸漸登上舞臺,仿佛有一些靈性根柢,人人都可以提筆為詩人。新詩的先鋒作者和理論家胡適痛詆舊體詩為“已死之文學”,試圖“以七言五言整齊句式,變?yōu)殚L短隨意,得詩體之大解放”。寫舊體詩的人越來越少,也越寫越不像那個樣子。這與此前黃遵憲的詩歌革命有本質(zhì)的不同。黃遵憲的詩歌革命是時代氣脈下舊體詩歌內(nèi)部“詩亦未尚不笙磬同音”的另途自救,秉持著“風雅不亡由善變”的宗旨,認為只有求新求變,才能保存舊體詩歌。在寫作上也是向古人學習,倡導“用古文家伸縮離合之法以入詩”。
另一方面,舊體詩沒能跟隨時代潮流在自身的框架中得到新的發(fā)展。譚嗣同以佛語入詩,天花亂墜,令人費解,“報紙”、“女權(quán)”等新名詞入詩,受格律的嚴格限制,也難有太多的伸展余地。在這種情況之下,民國舊詩人們普遍對舊體詩的未來感到焦慮。他們盡力維護保存舊詩的心態(tài),造成了詩歌審美上的趨向古典——分外自苛于對仗格律,偏愛向故紙堆中尋求典故、字詞。據(jù)《世載堂雜憶》說,陳三立有一個換字秘本,每作一首新詩,他必從秘本中選擇相等相似的最新奇字詞替換原作字詞。
除寫詩外,陳三立還樂于為他人評詩。當時的許多詩人以得到他的詩評為榮。這些詩評散見于陳三立自己的詩文集和詩人們各自專集的題識中。陳三立特別注重揣摩各家詩風的承續(xù)本源,有著獨特的詩歌美學見解,可謂“微言奧旨,妙緒紛披”。陳三立夸贊廣東詩人黃節(jié)的七律沒有刻意模仿古人的痕跡,與宋代著名詩人陳師道頗具意趣的風格有些相近,但詩風上勝過陳師道。陳三立寫道:“效古而莫尋轍跡,必欲比類,于后山為近,而有過之而無不及也”;他夸贊浙江詩人陳訓正的詩風骨健朗,旨趣高遠,受到唐代詩人孟郊、李賀的影響而并不一味因襲,評道:“慘輝妙旨,成嵯峨俶詭之觀。神血湛湛,殆欲分液郊賀”;陳三立對江西詩人文廷式則給予了“清空華妙”的評價,理由是他的詩句“不挦擆故實”,認為文廷式的詩風獨追唐代詩人杜牧。
有心的人會發(fā)現(xiàn),陳三立的詩評大都是推許,尤其是對年輕的后輩,有時甚至跡近過褒。這是“黨人兒”從未冷卻的熱血。汪辟疆有詩:“義寧句法高天下,簡澹神情鄭海藏。宇內(nèi)文章公等在,扶輿元氣在堂堂?!蓖艄笔墙馊?。獎掖后進,使舊體詩后繼有人,通過詩歌形式的復古保持中華文明的一脈元氣,才是陳三立超越詩歌形式的終極目標與此中深意。雖然在詩中標榜自己為“神州袖手人”,從現(xiàn)存的信件電稿來看,陳三立從未做過時代的袖手人。除1905年擬建江西第一條鐵路南潯線與開辦教育事業(yè)之外,周康燮在《陳三立的勤王運動及其與唐才常自立會的關(guān)系:跋“陳三立與梁鼎芬密札”》中還根據(jù)陳三立與梁鼎芬的密札,分析他參加東南互保的目的是謀求勸張之洞挾持劉坤一以使兩湖獨立,并利用唐才常自立會以勒令慈禧歸政光緒。
然而,這一切都隨時代的浪潮遠去了,留下的不僅是“胸襟沖淡,志趣高尚,既不役于時,且復敦崇風義”的崝廬孤兒陳三立,更是自命“前儒托命人”的文化孤兒陳三立。書生報國無他物,手中的筆墨就是“有心系倫紀,本不涉顏貌”的工具與武器。在不可選擇的時代中維持自己所認為的中華文明的傳承,陳三立能夠選擇的最終手段,也就是“顏貌”,是以詩歌擔當使命。佛經(jīng)有云:“心無掛礙,無有恐怖”,陳三立精研佛義,自然深知作為綺障之一,對詩歌的沉迷正是阻擾他往生極樂的大掛礙心,因此常常自誓不再做詩,但又數(shù)次開詩戒——晚年最后兩首詩都注明“破戒”二字。對于陳三立而言,這正是以出世之心為入世關(guān)懷。真正的掛礙心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執(zhí)著有情。
在與泰戈爾的會面中,泰戈爾以印度詩壇代表的身份,送給陳三立自己的詩集。陳三立卻終究不肯以中國詩人代表的身份回贈泰戈爾詩集,認為自己不能代表中國詩壇。這不僅是自謙,也是自知之明。李維強調(diào)《詩經(jīng)》中十五國風由平民氣質(zhì)而來的質(zhì)樸美感,認為“書時書事,寫情寫景,狀人狀物,以至敘述平民生活之狀況,刻畫普通社會之心理,通其思想,名其美刺,無不恰到好處”。事實正是如此,孔子舍不得刪去的《秦風》,雖然不能合韻,卻浪漫純粹,成為千古絕唱?!霸娍梢耘d,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方是詩的本意,而“詩以言志”則將詩歌導向了狹窄的軌道,“不學詩,無以言”更將其變異成一種聲氣相求的交際手段與身份標志。陳三立的詩集中大量“打詩鐘”的應(yīng)酬之作充分說明了這一點。盛唐詩人寫詩“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尚余民間生活氣息,不失歌唱的初始感覺。中唐之后,則多文人消閑憂政、寄寓情懷之作。詩人逐漸將自己放在了“能詩者”的精英位置上,生命體驗的狹窄、格律的日益嚴格,都使得情感的普遍性終隔一層。張慧劍便認為陳三立的文學成就受到舊體詩歌的體裁和影響力所限。他說:“先生之一生成就為舊詩,舊詩在文藝領(lǐng)域中封疆太窄,且遠離一般社會生活……惜陳義過高,不易為一般人了解耳。”日本學者視屈原為中國舊詩的起源,陳三立為殿軍,他將舊體詩帶入了陽春白雪的頂端,遂成空谷遺音,
世上再無崝廬。站在崝廬遺址,遠遠望去,清明時節(jié)的江南,處處垂柳依依,幾枝桃花斜斜。因了曾依附這片土地的那些“悉寓于詩”的“蒼茫家國之感”,桃花的嫣紅中竟有幾分與明媚相疏離的況味。
世上又永有崝廬。麥田青青,昭示著一春又來。崝廬靜靜矗立在中國文學史的一角,陪伴它的,是陳三立漸行漸遠的孤兒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