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著名散文家、藏書家、戲曲評論家、翻譯家黃裳先生，我濫竽充數(shù)于收藏大軍行列時才知道是一座不可繞過的高峰。當時我正聚精會神于“兩項工程”：一求皓首時賢自書詩，二請學者名家為鄭孝胥偽滿國歌手跡題跋。先生是我必須攻克的戰(zhàn)斗堡壘。

丁亥仲秋，我出差海上，唐突闖入陜西南路的一座老式紅磚小樓，雙手呈上警官證自報家門，同時遞上兩條家鄉(xiāng)煙——軟盒芙蓉王。先生神色雍容，步履蹣跚，大家氣象。他看了看我開出的求賜墨寶清單后晃了晃右手，謝絕了不速之客的不速之請。我心有不甘，隨后復印了何滿子、吳小如、來新夏先生的詩稿和題跋，連同先生大作《珠還記幸》（修訂本）一道用特快專遞寄往寓所。不久，便收到他的回信：“躍華先生：上次見過，簡慢不恭，甚憾。茲奉手示，命以兩項工作，題鄭某一題，時賢可述已多，竊以編新不如述古，因借郁達夫語題之，似較新鮮亦深刻也。另一項任務則以早年所作無題一律塞責，伏乞笑納。所賜潤筆不敢當，謹璧還?！吨檫€》一書亦作小跋，統(tǒng)希教正。”從此，我開始一廂情愿地與先生較為頻繁地交往。

散文隨筆——有學有術

黃裳原名容鼎昌，八旗世家，祖隸鑲藍旗，山東益都人，生于1919年6月。先生算得上是中國讀書界的傳奇人物，當年受父命報考上海交通大學，“五道數(shù)學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證出一道，而且還不是正規(guī)的解法”，幸好校長唐文治先生特別重視國文考分，先生金榜題名進入交大電機專業(yè)。可先生骨子里愛好文史，舞文弄墨，自1946年《錦帆集》問世以來，已出版散文隨筆集四十多種，不僅數(shù)量驚人，其藝術成就之高直追“五四”以降的魯迅和周作人兄弟。

先生少年老成，獨具匠心，二十出頭就“很善于跟老一輩的人往來，既婉約而又合乎法度，令人欣賞”（黃永玉語）。他與梅蘭芳、巴金、鄭振鐸等先生相交甚篤，采訪過傅斯年、周作人、張奚若、郭沫若等文化名人，與張元濟、茅盾、梁漱溟、許壽裳、喬大壯等先生亦有書信往來?！罢勑τ续櫲?，往來無白丁”。一部二十三萬字和七十幅插圖的《珠還記幸》，足可奠定先生在散文界的大家地位。

我網(wǎng)上購得《錦帆集外》，先生題跋曰：“此本品相極佳，鄙藏一本不及也，為躍華先生得書賀。黃裳記于戊子初春上海?！?/p>

這本散文集與馮至、何其芳、靳以、李廣田、巴金、李健吾、穆旦等先生的作品一起列入文化生活出版社的“文學叢刊”，1948年4月出版發(fā)行?！斑@里收集了我近兩年間胡亂寫下來的文章的一部分。結集的時候在今年夏天，找尋出版的地方頗感到了困難。終于還是交給了PK先生。我的第一本集子《錦帆集》也是由他介紹出版的，這本集外就又麻煩了他”。

PK即巴金先生英文名字的拼寫。先生最早兩本散文集即由巴先生以編委、總編輯身份收入?yún)部?。書名緣自李商隱的“錦帆應是到天涯”，它說的是隋朝皇帝的故事，“春風舉國裁宮錦，半作幛泥半作帆”。

“沒有他，我不會走上文壇”。巴金先生逝世后，先生撰文回憶：他將我所寫的旅行記事散文介紹到《旅行雜志》，得到了重慶的第一筆稿費；他商量著把我發(fā)表過的散文收集起來，出版了我人生第一本書；他像老母雞保護雞雛似的，是新生力量的保護者，是新文化前進道路上的領路人。

“寒士精神故紙中”。我每次晉見先生，先生總是端坐臥室的小書桌前，面朝窗外榆樹，或翻書，或讀報，或爬格子。他寫游記、寫書話、寫雜文、寫歷史掌故、寫人物印象，眾體皆備，無往而不得心應手，當代作家中實難找出第二個例子來。

先生的成就靠天賦才情，靠豐富曲折的人生閱歷，更依靠讀書的勤奮和載籍的博覽廣涉。“黃裳一手經(jīng)營的‘散文王國’，開疆辟土，不斷擴大，既已廣闊，又有縱深……貼近現(xiàn)實又連接歷史，貼近人生又連接舞臺”（邵燕祥語）?！哆^去的足跡》、《榆下說書》、《銀魚集》、《嗲余集》、《秦淮舊事》、《金陵五記》等散文精品，登堂入室成為讀書人書桌、床頭的心愛之物。

2006年6月13日，華東師范大學主辦“黃裳散文與中國文化”學術研討會，周汝昌、何滿子、黃宗江、黃永玉、鐘叔河、邵燕祥、姜德明、陳子善等專家學者或?qū)３糖巴?，或發(fā)去賀電、寄去書評。著名學者王元化先生手書陸機《文賦》：“涵綿邈于尺素，吐滂沛于寸心。言恢之而彌廣，思安之而逾深。播芳蕤之馥馥，發(fā)青條之森森。粲風飛而猋豎，郁云起乎翰林。”慶祝先生米壽并祝研討會召開。

“黃裳是第二代散文作家中最‘有學有術’的之一。我尤其佩服他的《絕代的散文家張宗子》，這真是‘才、學、識’都臻極致的好文章……《珠還記幸》和《河里子集》會和葉、謝、徐、梁們的作品同樣存在下去么，我相信會的”（鐘叔河語）。

古籍善本——富甲天下

藏書是有產(chǎn)階級或風雅人士的業(yè)余愛好，藏書路數(shù)與治學論世趨于一致的是少數(shù)，先生則是少數(shù)中的少數(shù)，其庋藏之豐、知識之淵，“五四”新文學運動以后的著名文人，大概只有鄭振鐸、傅惜華等少數(shù)人士可以比肩。當代研究版本學的李一氓、周叔弢以及俞平伯、錢鐘書諸先生都極其尊重先生這方面的識見。何滿子先生親歷的兩件往事為此作了最好注解。

第一件：滿子先生受命責編一本宋人詩書話，遇到版本上的問題，就近請教頗究此道的胡道靜先生不能解決，于是函請北京圖書館的趙萬里先生，趙先生給了答復后，信中特別建議以后遇到類似問題“何不直接就近求教黃裳先生”。

第二件：胡益民先生撰述《張岱評傳》，搜求其散佚詩詞，京、滬等地圖書館均無遺墨，滿子先生聞訊函介胡求助先生，果然先生處藏有極為珍貴的張岱詩集手跡，慷慨允給借抄。

“前些年我曾數(shù)次向他請教若干版本上的疑難，他的回答常使我羞愧，我想的問題在他簡直就只是常識和常識以下，太小兒科了”?！饵S裳片論》中，滿子先生這么回憶自己從有眼不識泰山到有難就求先生：“我深受他的教益，常懷感激?！?/p>

先生從小喜歡書，也從小起就開始買書，兒時興趣歷經(jīng)數(shù)十寒暑未曾衰退?！叭缃癯蔀楹?nèi)外頭等藏書家不是偶然的，我也早有預感”（周汝昌語）。解放前后的十年是古籍散落之時，也是先生收藏密集之時，他常常不自量力，以致生活捉襟見肘?！班嵨髦B質(zhì)于某氏之紉秋山館行篋書，將出售矣。余為謀所以贖歸之道，商于文海（書店），以黃金八兩議定”。先生“付去款一半時，金圓券方暴跌，翌日書賈遂悔前約，其事終未成”。然其一擲千金求善本成為書林佳話。還有一次，先生付出一筆現(xiàn)款，貼上兩部三輪車的線裝書（其中不少是明刻和清初刻本），買回明崇禎刻本《吳騷合編》，被藏家譽為“豪舉”。文物鑒定家、金石學家、版本目錄學家徐森玉先生手書一聯(lián)贈先生：“白酒釀成因好客，黃金散盡為收書。”可謂量體裁衣。

“文化大革命”中，先生藏書遭遇大劫，“三十多條大漢、兩部運紙卡車，浩浩蕩蕩向我住所開去。車上帶了幾捆麻袋，人們花了一個整天又一個上午，總算把我全部印有黑字的本本全部運走了”。此時上海市圖書館館長顧廷龍先生雖身處牛棚，但館長虛職尚在，被臨時提出來處理這批藏書，手制“抄家目錄”，僅屬國家二類古籍的就有八百二十八種計二千一百六十冊。

“四人幫”垮臺后，先生重拾舊歡，北上燕都，南至嶺表，虎丘夜月，西湖煙雨，步履所至，暇必訪書。聚書以來，每得一冊，必寫題記于卷尾書頭，或一句而止，或累千言不休。匯所作題記觀之，非止求書日錄，實平生日記也，以賞析刻版之先后精粗，圖繪之工美粗獷，相與歡樂，以為快樂。大象出版社出版的《劫余古艷》（上下），乃來燕榭書跋手跡輯存之集大成。先生為余珍藏本題跋：“此書印成尚可觀覽，為予所提精印之本，躍華先生得之，為題數(shù)語為念。己丑始夏黃裳記。”

“嗜墨好貨，同為一貪”。先生愛書買書藏書亦“愛錢”，他在《我的集外文》中坦承自己有這個毛病，還在《傷逝》中說：“一次單位搞個人鑒定，我請他（巴金）給我提意見。他指出我‘拼命要錢’是大缺點。這點批評是確切的。因為買舊書，錢總是不夠，于是預支版稅稿費，編書也要編輯費（如“新時代叢書”），無所不用其極”。

“酸儒不值一文錢”。文人比其他人付出的心血更多，卻來錢更慢更難。同時代、同級別的書畫家即興揮毫的潤筆（更不敢與歌手PK），文人爬格子爬上十年八載也爬不回。先生為體現(xiàn)筆耕價值，買更多更好的線裝書（出善價才能買好書）。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并非面目可憎，反而更覺可愛。可先生的預支也好，編書也罷，掙來的都是碎銀子，都是自己的血汗錢，買大部頭線裝書依然杯水車薪，不亦悲乎！

舊戲新談——獨辟蹊徑

先生早年就讀于南開中學，與紅學家周汝昌先生、劇作家黃宗江先生乃同窗好友，其黃裳之得名緣有兩說。

黃宗江先生自述當年愛戲，容鼎昌說唱戲得有個藝名，便自作主張起名“黃裳”，可他覺得這個名字太過華麗，還是父親給的名字好，故棄之不用，沒想到后來倒成了容鼎昌的筆名，一直沿用至今。此正說也。

先生是素有“甜姐兒”之稱的女明星黃宗英（黃宗江之妹）的忠實“粉絲”，有天忽發(fā)奇想，以“黃的衣裳”之義取筆名“黃裳”。錢鐘書先生曾為之撰過一聯(lián)：“遍求善本癡婆子，難得佳人甜姐兒?！毕侣?lián)說的就是這個典故。此艷說也。

可先生對此一笑置之，給文人騷客留下了許多想像的空間。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先生原本好文，又有愛戲的同學和心儀的女人，賞戲論戲就不足為奇了。

我藏有《舊戲新談》，先生跋之曰：“此再版本距初印僅四月耳，洎今正六十年，為躍華先生題之。黃裳戊子春。”

這是文匯報“浮世繪”副刊創(chuàng)刊后，先生應同仁強求所撰寫的五六十篇戲劇評論，1948年8月由開明書店初版。先生自謙“因為這本小書本身的寒傖，所以請幾位師友給寫序題屬”。

徐鑄成先生序云：“當《文匯報》還沒有被扼殺以前，讀者每天看完了國內(nèi)國際的新聞，再讀他的‘舊戲新談’，許多面目會浮在眼前，道貌岸然的老生，打諢幫閑的丑角，似乎都另有一番生氣……黃裳兄這個嘗試，這一年來給我苦悶的生活以不少安慰。”

吳晗先生序云：“第一，作者對當代史事極熟識，《新安天會》這一篇好極了，張奚若先生曾經(jīng)好幾次和我談起此文。第二，作者對舊史也如其對舊戲之當行，沒有一句外行話。第三，他說的是舊戲，讀的人讀的卻是新戲，他對舊戲史事的批評，公平而有分寸，有分量。第四，文章清新流麗，相當熟練?！?/p>

唐弢先生跋云：“常舉史事，不離現(xiàn)實，筆鋒帶著感情，雖然落墨不多，而鞭策奇重，看文章也就等于看戲，等于看世態(tài)，看人情，看我們眼前所處的世界，有心人當此，百感交集，我覺得作者實在是一個文體家，《舊戲新談》更是卓絕的散文?！?/p>

廖沫沙先生序《中國新文學大系1937—1949》亦有著墨：“《舊戲新談》系列雜文……都能面對森嚴的文網(wǎng)，獨辟蹊徑，顯示了雜文的靈活、機智與巧妙。”

新中國成立初期，先生又陸續(xù)出版戲劇評論專著《談水滸戲及其他》、《西廂記與白蛇傳》。先生采取雜文的形式，論及京劇、川劇等若干劇種劇目和梅蘭芳、蓋叫天等眾多知名演員，從舞臺演出到主題思想、藝術特色與他們所涉及的廣闊生活，筆之所至，無所不談，文章敘事明快，立論新穎，論述精當，融知識性、趣味性和娛樂性于一體。

著名戲曲評論家吳小如先生曾就歷史人物的看法問題，1954年8月公開發(fā)表《從關羽、禰衡的問題談到對歷史人物的分析和評價》，“一方面就正于黃裳先生，另一方面求教于其他的專家和讀者”，然其前言開宗明義：“我對黃裳先生的戲曲論著一向是愛讀的。從他的《舊戲新談》開始，幾乎每一篇文章我都不曾放過。我佩服他犀利的眼光，流暢的文筆，尤其是一些鞭辟入里然而深入淺出的見解?！蔽迨旰螅瑓窍壬鷮彾ㄗ靖濉秹m外孤標——吳小如》，特將此段“筆墨官司”刪去。我揣摩，吳先生此舉可能是文人相重，也可能有“冤家宜解不宜結”的反省，堪稱文壇美談。

翻譯記者——轟轟烈烈

抗日戰(zhàn)爭后期，先生被國民政府征調(diào)出任美軍少校翻譯，奔波于成都、昆明、印度等地，感情一下子變粗了，解甲歸田后開始記下一年來的所見、所聞、所感，寫出了一本逸出了正規(guī)散文軌道的《關于美國兵》。這本在當時影響不錯的書，像水泊梁山的英雄好漢們上山前必須繳納“投名狀”一樣，為先生打開了成為新聞記者的另一扇窗口。但《黃裳自述》中沒有涉及先生早年翻譯外國名著之事，圈內(nèi)圈外人士對此亦知之甚少。

1948年8月，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了先生譯著《莫洛博士島》（英·威爾斯著），先生為我藏書題跋：“此本六十年前為先師李林先生遺譯殘稿續(xù)成者，流傳已稀，躍華先生得之為題數(shù)語。己丑新夏黃裳。”

這是李林（巴金先生二哥）先生未完成的遺譯，《科學趣味》雜志連載到第八章后停刊，李先生不曾再譯下去。先生接受了續(xù)譯工作，偶爾發(fā)現(xiàn)自己有荒疏的錯誤，就又記起先師在考卷上畫了紅筆的改錯，笑著遞給他時候的神情。先生“借了翻譯的工作來躲過了很多情感上的痛苦，執(zhí)筆的時候，心意專注，遂得忘卻憂悶于一時，我的一部分年青的生命也就這樣地消磨了。今全書完成，謹以之紀念先師李林先生，附帶地也使我永遠記起自己的這一段時間的生活”。

1948年9月，開明書店印行先生譯著《數(shù)學與你》（美·格雷等著），先生為余藏本題跋：“此抗戰(zhàn)勝利后所譯，自存只有初版，此三版本初見，實罕見本。黃裳記戊子秋日?！?/p>

先生《后記》云：兩年以前苦住重慶，生活無聊已極，我譯了這本小書。原書是美國陸軍中翻版分發(fā)的小冊子，最合適放在褲子后面的袋子里，隨便在野外、車中、飛機里都可以掏出來讀上一段?！拔业姆g只用了一個多星期，在我的工作里面算是很快的了。我也曾讀過一個時期的科學，這本小書的翻譯也大概是我的‘本行工作’中的唯一的一本了吧？”這本以普通人為對象而介紹數(shù)學的小書，涉及思想方法和一些更為廣闊的知識，譯著文字淺顯美麗，曾在《少年讀物》連載，深受讀者歡迎。此書初版三個月后第三次印刷，實屬暢銷書無疑也。

先生還翻譯了岡察洛夫的《一個平凡的故事》、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謝德林的《哥略夫里奧夫家族》等世界文學名著，第二產(chǎn)業(yè)搞得有聲有色，主業(yè)跑新聞、當編輯也毫不遜色，惜為散文隨筆大名所掩焉。

先生初為《文匯報》特派員，參加過國共政治協(xié)商會議開幕式，獨家報道了國民黨整軍方案，是中共辦事處梅園新村的?？?。后來不慎開罪一位名人改為副刊編輯，又組織編寫出版了梅蘭芳先生《舞臺生活四十年》，最先約稿發(fā)表了俞平伯先生撰寫的《紅樓夢研究》（批俞導火索），這些都是影響深遠的大手筆。

1950年4月4日，先生發(fā)表一則短文《雜文復興》。夏衍先生當天上午讀過后立即打電話給唐弢先生“應亟圖補救”，但為時已晚，上海幾家報紙展開了聲勢浩蕩的大批判，最后馮雪峰先生出馬寫了長篇總結性論文全國廣播后，批《清宮外史》、批《武訓傳》、批俞平伯、批胡適、批胡風等運動風起云涌，相關人士無暇顧及“小事”（此一說也，真情待考），這場禍端才平息下來。

1957年4月27日，先生發(fā)表了署名“本報記者黃裳”的《解凍》，報道上海市委宣傳工作會議上知識分子的大鳴大放，文章結尾寫道：“讓春天早些來吧！”不久，《人民日報》發(fā)表社論《這是為什么》、《工人說話了》予以反擊，毛澤東親自撰寫社論《文匯報的資產(chǎn)階級方向應當批判》?！段膮R報》呼啦啦地大廈傾，弄得連寫檢討文章的筆桿子都沒有了。時任編委的先生被安排到資料室、校對科，最后下放勞動。多年的“勞動鍛煉”，先生練就了幾套本領：百多斤的卷筒紙不用任何器械在手里轉(zhuǎn)動自如，百來斤的擔子挑著不息肩可走一二十里，跟著群眾同時舉手高喊打倒自己的口號毫無愧色……

我常想，先生年逾九旬香煙照吸，文章照寫，論戰(zhàn)照打（自稱2011年12月初版《來燕榭文存二編》“以打架文章為多”），還保持著那么一股子文人血性、那么一股子論戰(zhàn)熱情，這是否與十年浩劫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增益其所不能有關？

簽名題跋——有求必應

“家搬三道窮，火盤三道熄”。先生入住陜西南路后五六十年沒有挪窩，老輩學人誰有這種福氣？我?guī)е囱鲋榍瞄_先生書齋，進進出出前后少說也有十多次，從沒預約，到了敲門，甚是不恭。這固然有先生耳朵失聰不便接電話的原因，但主要彼此都是軍人、記者、編輯，前輩對晚生的無禮自然不會也不太好計較。

我擁有先生第一本簽名題跋書后，又急忙忙從“孔夫子舊書網(wǎng)”淘得《山川……歷史·人物》、《書之歸去來》、《黃裳說南京》等七八本舊書，趁出差海上再次騷擾。先生喘著粗氣，接過簽字筆，或“為躍華先生題，黃裳，二○○八年九月”，或“黃裳，二○○八年九月”。簽名完畢，先生緩步挪至書柜，翻出兩方印章，哈哈氣，搗騰搗騰印泥，用勁按下左右搖晃，“黃裳私印”、“黃裳青囊文苑”清晰可見。我怕累著先生，接過印章自己鈐印，蓋到最后三本時先生不樂意了，想收回印章，我半推半磨蓋完了最后一本。后來我又多次帶書上門求先生簽跋，但任憑小的如何請求，先生再也沒有“大大方方”拿出過印章。

己丑年閏五月，我偶得周一良先生藏本《珠還記幸》（初版本），上鈐“周一良印”、“畢竟是書生”、“周一良所藏書”三方印章，書中劃了數(shù)十道橫豎線，并將第一百八十九頁“第一次讀到屬名男士的《關于女人》”的“屬”改成“署”，第二百零一頁“在清初文綱嚴密之下”的“綱”改成“網(wǎng)”（兩處硬傷再版得到糾正）。周先生乃北大“梁效”班子成員，“文革”結束后受過不少誤解和委屈。我心想名家藏書經(jīng)名家題跋，豈不珠聯(lián)璧合，傳為美談？于是再次修書求助先生，沒想到先生寧肯回信一百四十多字也不“從命”。他在信中寫道：“躍華同志：承賜大著，謝謝！又初版《珠還記幸》，新若手未觸過，且有周一良三印，信是好書。命題詞，不巧我已于日前作一決定，不再為人簽字題跋，年紀大了，力不從心，想承容恕。我一般在家，如令友于晚飯前后來訪，可取書去也。有精裝新一版“珠”書一冊奉贈，可一道取去也。匆復，即請近安，黃裳上。09.7.26?！?/p>

《珠還記幸》（精裝本）僅印一百冊，藏家趨之若鶩。我打開扉頁，上書“為汶川戊子春晚，黃裳”。第二頁書“贈躍華同志，黃裳，○九．八月”。我想，這精裝本原本是要在東方衛(wèi)視春晚上拍賣，換成銀子援助四川地震災區(qū)的，不知是春晚臨時取消了這一活動，還是先生多簽了幾部留下贈人？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說，這漂亮的精裝本哪個藏家不垂涎三尺？

這之前先生亦曾“通牒”：“躍華先生：寄下拙作數(shù)冊，深感足下對拙文之謬獎，甚為感謝。近攜來拙作請簽名者甚多，有攜來數(shù)十冊者，不勝負擔，遠道寄來而且需寄還，我已九十，無力承受，又沒有秘書，跑郵局全賴小女抽身相助，長此以往，殊難為繼，因此，決定今后不再接受寫字、簽名之請，諒蒙鑒諒。前寄數(shù)書，已簽好，請近期托友人來寓所取去，寫數(shù)句話，有如出題作文，頗為困難，茲從略。順頌，近祉。黃裳上，08年9月11日?！?/p>

可小的大為不敬，還是頻頻打擾先生，每次出差海上總要帶上先生三兩部大作，登門、敬煙、遞筆，然后請先生簽名題跋。先生這個時候也好像忘記了“通牒”，提筆便簽，有求必應，久而久之，先生大作我基本上齊裝滿員、擠滿書城。

“不做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我從內(nèi)心里十分感謝先生。如果沒有先生的即興之舉，我做夢也不可能涉足收藏名家簽名題跋書的領域。我閑時網(wǎng)上淘舊書、書店購新書，或寄或面呈周退密、馬識途、何滿子、何兆武、吳小如、趙寶煦、來新夏、卞孝萱、馮其庸、王運熙、周南、章開沅、流沙河、鐘叔河、邵燕祥、馮德英等先生簽名題跋，書齋里多了一道風景，生活中多了一分雅趣，其喜融融，其樂也融融。

后記：先生審改拙稿后回信：“躍華先生：示悉大文讀過，中有論述未清之處，旁注供參考……裳五十年前曾與‘少若’（吳小如先生早年筆名）先生論爭，為關羽舞臺形象而起，吳先生是京劇大行家，我則純屬‘外行’，此一‘爭論’，可一笑也。又，近日重行不作序、不簽名、不題詞之主張，附陳。匆祝，近安。黃裳，四月三日?！毕壬俅沃厣辍叭弧闭?，我出差海上還帶不帶先生大作登門、敬煙、遞筆，然后請求簽名、題跋？我想我還會的，如果先生繼續(xù)來者不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