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夢湖》
浪漫派如果清清爽爽到《茵夢湖》的程度,沒有太多情感負擔,不滿篇問號和驚嘆號,其中的上流,或能有幾分南朝民歌的風致?!兑饓艉泛汀渡倌昃S特之煩惱》并肩風行一時,盡管后者名頭要響得多,歌德和譯者郭沫若又都是我佩服的人物,但兩書相比,還是更愛前書。維特懦弱,綠蒂矜持,不如萊茵哈特和伊麗莎白兩小無猜,那么淡淡地愛起來,雖執(zhí)迷而不放縱,最后波瀾不興地永隔,悵惘悠悠,如云在天。濃墨重彩何嘗不是一種態(tài)度,然而有時候,內(nèi)心深處的一點思緒,欲說不能,筆觸在空闊無邊的紙面上輕輕一掃,那就夠了。
學英文的讀物,小說有一種簡寫本,除了刪去冗長的描寫和抒情議論,文字也經(jīng)過整理,注意控制詞匯量。我早年讀的西方小說,有名著,也有通俗讀物,很多是簡寫本,故事脈絡(luò)清晰,推展自然,覺得親切有好感,不覺得比起原作有多大的損失。讀當今一些名家之作,遇到比較好的,手頭癢癢,恨不得親自操刀上陣,弄成簡本、節(jié)本,風格頓時就出來了?!兑饓艉菲緛聿淮螅譃樾」?jié),加標題,好比兒童故事。一直懷疑讀過的版本是經(jīng)過改寫了的,因為外文有一種簡寫普及本,其中便有直接翻譯過來,當作原著的。搜羅各處收錄的譯文,沒有找到更詳細的版本,大概施篤姆的原作確是如此。
萊茵哈特雖然行為始終像小孩子,卻愛寫詩,寫在小本子上自己看。性格內(nèi)向而感情細膩的人,多以這種不需要受眾的方式傾訴,而且他覺得愛的情感如此純潔,僅僅傾訴給他人,就已經(jīng)是褻瀆。這樣的“不可傾訴”加重了他的孤獨,同時使他的愛愈加神圣。
書中的小詩一概直抒胸臆,即情即景,渾然不見技巧,然而情真意切,自然動人。如要比方,便是“子夜四時歌”。區(qū)別在于,“子夜四時歌”是活潑潑的女子口吻,這里說話的,卻是一個害羞的大男孩。
《茵夢湖》譯本無數(shù),不斷重印,從圖書館的書架旁走過,心念微動,隨即一笑作罷。每次看到陶醉在期望中的中年婦人們抱了一疊十幾本成系列的港臺言情小說,不嫌沉重,匆匆往樓下走,也是忍不住這樣笑一笑。追逝,或者心有不甘什么的,皆是人之常情。而我很多書不愿重讀,是擔心破壞了早年的美好記憶,但同時越來越對記憶里的種種美好感到忐忑:那些“確定的存在”果真存在嗎?我們所有的記憶都是為此刻的生活尋找理由?;蛘哒f,尋找快樂。然而,不確定,無從證明,親身經(jīng)歷的,只要時間夠長,終將與讀書所得無異。
反過來,故事也這樣。伊麗莎白沒有嫁給萊茵哈特,原因僅在“阿娘嚴命不可違”。如果沒有這句詩,我可能會想到,也許伊麗莎白像無數(shù)電視劇里的主人公那樣,早早病死了。死亡總是悲劇最懶惰的構(gòu)成手段,可是照樣感人。借助同情征服,事半功倍,屢試不爽。大學同寢室的一位,酷嗜童話,他說某些抒情小說如《茵夢湖》,還有巴金從世界語翻譯的《春天里的秋天》,不妨當作童話讀。落實到《茵夢湖》,我深以為然?!洞禾炖锏那锾臁穭t過于感傷。至于高爾斯華綏的《蘋果樹》——收在同一套“外國抒情小說選”里——還可以加上紀德的《田園交響曲》,就像文人的擬作之于樂府原作,或者還更精巧,卻非舊時月色。
喜歡童話的同學坐在他靠窗的上鋪的床上,不分白天和夜晚,放下蚊帳,讀書寫字。他喜歡大聲朗讀,自顧自地,完全忽略周遭一切事物的存在。那三年時間里,不止一次聽到他念《茵夢湖》中的詩,聲音平靜,沒有抑揚:
浪跡他鄉(xiāng)入歧途,
迷離恍惚似神游。
路旁少女亭亭立,
喚我異地勿長留。
《特雷庇姑娘》
現(xiàn)實中自有一種女人,敢愛敢恨,處處主動。對于她們,男人的抗拒不是因為不情愿,而是自尊心作怪,覺得事情操于女性之手,一味屈從,大丟面子。后來“委屈求全”,不料一跤跌進溫柔鄉(xiāng)。十來歲時在鄉(xiāng)下,覓得舊小說殘本,講穆桂英、楊宗保故事,寫得同樣情形,似比海澤更真切。穆、楊的結(jié)局,應(yīng)可“從此永遠幸?!?,兩人確實是門當戶對的,愛好和理想都相同。特雷庇姑娘的革命志士,未必能和她廝守終生。男人是革命家,女孩不過一鄉(xiāng)下丫頭,只知愛人,不懂得愛革命,以及其他種種形而上學的東西。革命家在暫時不革命的當兒,受傷躺在床上,生死操于他人之手,又無力又寂寞,一個年輕健美的女孩的身體,是會讓他難以拒絕的,而且女孩還救了他的命。然而要么革命失敗,革命家成為殉道者;要么革命勝利,搖身一變做了新貴,不論哪一種情形,特雷庇姑娘注定是要犧牲于她純粹的愛情的。
德國人保羅·海澤這部以《特雷庇姑娘》為書名的小說選集,為漓江出版社諾貝爾文學獎獲獎叢書之一。這套書,手頭有不多幾種,都是當年特別喜愛的,如艾略特的《四個四重奏》,奧尼爾的《天邊外》?!短乩妆庸媚铩吩嬖趪鴥?nèi),保存不佳,有水漬痕。年前翻出來,重讀一遍,意思就淡了。
這些天,逐一拆開裝書紙箱,將一個多月前淘汰過一次的存書再篩選一遍,因恐再次搬家,別無他法,唯有繼續(xù)拋棄;被迫成為雞肋的海澤,就此別過。但愿將來有機會,再買一部新版,希望裝幀得更淡雅些。
《女神》
在我大學同寢室的八位兄弟中,有兩位音樂愛好者。一位喜歡彈吉它唱歌,另一位喜歡捧著歌曲集照譜哼唱。彈吉它的,最愛唱《紅河谷》,其次是一首我不記得名字的歌,好聽,歌詞也好玩:把我引到井底下,割斷了繩索你就走啦,你呀啊啊你呀啊啊你呀??锤枳V的這位,做事有耐心,每一句哼出來,起先不成調(diào),幾番反復(fù),慢慢調(diào)整,連我這樣的樂盲也聽出來,他終于找到正調(diào)了。
有一次他哼《湘累》:“九嶷山上的白云有聚有消,洞庭湖中的流水有汐有潮。我們心中的愁云呀,我們心中的流水呀,永遠不能消,永遠只是潮。”幽婉曲折的曲調(diào),通過他那夾雜著不斷的清喉嚨聲的啞嗓子唱出來,頓時打動了我,不曾想郭沫若還有這樣的纏綿。我從他那里學會了這首歌,走路或看書的時候,也哼哼兩句。
《湘累》是郭沫若的詩集《女神》里的一首。
《女神》從頭到尾,其實是洋溢著湘累一般的悠遠歌聲的,只不過不曾讀過全書的人,以為《鳳凰涅槃》那樣的嚎叫就是早期郭沫若的風格,那是大錯特錯了。郭沫若固然豪放,愛喊口號,幾個簡單的句子,不厭其煩地重復(fù)。但作為一位抒情詩人,真正杰出的地方在于他的高格。即使是詩劇中女人怨訴的哀歌,也能哀而不傷。非但不傷,在悲哀之上,還有神靈一般的輕盈。這是他得力于《楚辭》,具體地說,就是得力于《九歌》的地方。同輩詩人中,少有他這般憑天分就精確把握住屈原精神的人?!杜瘛分卸绦〉脑妱?,尤其是作為書名的《女神》一首,能看出受歌德《浮士德》的顯著影響。歌德的氣質(zhì),與中國詩人比,情懷婉轉(zhuǎn)的一面,近乎屈原;豪邁瀟灑的一面,又有幾許李白的色彩。而郭沫若自己,在他一鳴驚人的處女作里,正是糅合了三家的好處,形成他與同時代人迥然不同的風格。
郭沫若后期專注于學術(shù),繼而投身政治,新詩仍然不少,但基本沒法看。偶爾一兩次,他的天性從世俗姿態(tài)中突圍出來,就有一些雖然不太精致,但洋溢著空靈之氣的可喜之作產(chǎn)生,如曾被選入小學課本的《天上的市街》,童話一般的小詩,看似簡單,但如果沒有對漢樂府的心領(lǐng)神會,是寫不出來或?qū)懖缓玫摹?/p>
《女神》里的群眾合唱,連歌德的幽默都學得不走樣,也很難能可貴。
1958年,他老人家起了點童心,倚馬千言,寫了一百零一首詠花詩。十幾年后,我在小學讀到此書,佩服得不得了,一些花我連名字都沒聽過?!栋倩R放》雖然盡是吳梅所說“叫囂”,只讀花名,在那個年代,也是美不勝收的。
郭沫若的抒情天賦在抗戰(zhàn)時期以及以后的話劇里還曾鱗爪一現(xiàn),但在1949年后的作品里,他似乎已經(jīng)忘了,藝術(shù)在于適度。適度時的優(yōu)雅,一過,就成了粗野。
《西沙之戰(zhàn)》
魚群在遨游,三兩飛出波濤間。
馬蹄螺、梅花參,恍惚如在鏡中閃。
這是張永枚的長詩《西沙之戰(zhàn)》中的句子,當時好像是臨時編入了我們的初中語文課本,有幾節(jié)要求背誦,其中就包括歌頌西沙風光秀麗、物產(chǎn)豐饒的第一節(jié)。相對于課本中大部分的篇目,我很喜歡《西沙之戰(zhàn)》,除了內(nèi)容振奮人心——關(guān)于打仗和英雄,文字也真好,又朗朗上口,別說幾節(jié),就是全文背下來,也不費力。事實上,詩中的段落,好幾處,至今還能脫口而出。
從小學時候起,就著迷于景物的描寫,很多學生都有抄寫范文名段名句的小本子,大概是老師提倡和鼓勵的。我不愛抄人生哲理什么的,只愛風景和花草。《西沙之戰(zhàn)》的第一節(jié),在我看來無比迷人,因為從小沒見過海,遇到與海有關(guān)的文章,不免另眼相看。馬蹄螺,梅花參,那是什么樣子,我無法想像,總歸如神話中的寶物,有朝一日得見,便等于實現(xiàn)了人生的理想。此外如:“漢字碑,先輩墳,永樂古錢,藍花瓷盤。”
恰好我已經(jīng)開始收集古錢,而且恰好手中沒有永樂。報上說,西沙沉船上挖出的永樂錢,數(shù)以萬計,但我手中所玩,卻只有順治、康熙。
老師和我的興趣不同別,他推崇的句子是:“艇首剪開萬朵梨花,艇尾拋出千條白練?!?/p>
他說,你看這里多好的比喻,兩個動詞多么有力,看看那個“剪”字,人家是怎么選擇動詞的。
確實,那個“剪”字讓我心折。我沒讀過“二月春風似剪刀”,不知道“剪取吳淞半江水”,我連“剪水雙瞳”都沒聽說過。韓愈和岑參的梨花,王安石完全一樣的詩句“剪水作梨花”,也是很多年后才遇到的。張永枚替我提前打開了一扇門,讓我知道世上還有比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漂亮得多的時代,有那些人、那些文字,知道文字不僅僅可以用來批判他人和自我檢討。
《西沙之戰(zhàn)》的意義在其自身之外。任何一件事,如果意義僅限于自身,那將是微不足道的。在1974年的課堂上,我不可能意識到這首長詩對于我的文字之外的意義,因為那是在偶然中,而且只取微小的一端。
到大學時修當代文學課,教授講到某位“著名的”軍中詩人,總結(jié)他的詩的“藝術(shù)成就”,在所謂“以小見大,尺水興波”。例子是,詩人寫海灘上的貝殼,說貝殼的形狀好似耳朵,拿起來放在耳邊,就聽到了大海洶涌澎湃的濤聲。
原來“以小見大”就是這么回事。我想,這還不如張永枚呢,比張永枚差遠了。
對我,《西沙之戰(zhàn)》值得紀念,還在于他的領(lǐng)土主題,這和以后讀聞一多的《七子之歌》感情是一樣的。二十歲的時候,無論對身邊還是古代的事,我都滿腔熱情。我寫了一首《海參崴》,還寫了一首《鄭成功》,哀痛美麗港口之城的喪失,惋惜草莽英雄偉業(yè)的失敗,要說影響,張永枚是最直接的影響——讀《七子之歌》事在其后,否則,我不會去寫海參崴,而會去寫其他的題目,比如傲蕾一蘭。
《奧頓詩選》
出哥侖比亞大學后門,在阿姆斯特丹大道上,有一家很小的舊書店。放學后,時常順路進去看看,買過理查茲的文學批評文選,只字不曾讀過,還買過幾本小說和隨筆,有赫胥黎的,有奧威爾的。詩,只買過這本“巾箱本”的奧頓。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像上列各書,簡裝軟皮本,新書一般十元左右,舊書只須二三元。英文書,如果是經(jīng)典名著,是不需要發(fā)愁的,公共圖書館應(yīng)有盡有,比家藏還方便。所以,每次搬家時,像上課時不得不買的各種單行本莎士比亞,便毫不猶豫地扔掉。奧頓挑出來,小小一本,扔不扔無所謂,反正不占地方。站在垃圾桶邊信手翻,有些猶豫,不料一用勁,書居然被從中掰開,大概因為年久,膠水不粘了。這下可好,不用留了。
有朋友甚迷奧頓,發(fā)起幾次“譯詩作坊”活動,其中一次譯奧頓,選了兩首名作,The Unknown Citizen和Musée des Beaux Arts。《美術(shù)館》譯文眾多,早已讀熟,個人重譯,不覺新鮮。但《無名公民》一首,經(jīng)他詳加解讀,諸友各談理解和感想,眼前羅列七八種譯文,再對照原文,知道某字譯得準確,某字譯出了言外之味,而句子的拆解,途徑眾多,他人妙手天成的,自己搜索枯腸,未必想得出來,這樣一路推敲,當真趣味無窮。對我這樣英文未受過正規(guī)訓練的,得益尤多。因此深知這類文字如口語,暗含諷刺,充滿機智的詩,幾乎不可譯。容易譯的,反倒是那些藝術(shù)上很講究,有象征,多寓意,練字煉句,格律謹嚴的詩。十四行詩,如果不亦步亦趨地步原來的韻式,也不難。
奧頓的詩,查良錚先生譯的幾首,最為膾炙人口。也是因為這幾次練習,發(fā)現(xiàn)查先生的譯文,偶有背離原意之處,特別是《悼念葉芝》中的幾句。
《美術(shù)館》中信手拈來的懶洋洋的描寫,對照奧頓看過的那幾幅畫,意思頓時顯豁起來。詩人以具體場景的描寫為載體,好擱放他的感慨,下筆之時,常會有不知從何說起的沉吟。望向窗外,假如窗外正對著一片田野或一條林蔭路,其中某一景物碎片,便容易進入詩中,經(jīng)過折疊、改變、補充、放大、扭曲,成為詩景。而畫的品類無窮,是窗外有限的實境難以媲美的。里爾克《致奧爾弗斯的十四行詩》第一部的第一首,野獸奔出黑暗叢林的描寫,也是比照著明信片上的油畫寫出來的。不過,寫什么從來不是事情之重要性的唯一方面,怎么寫才更重要。因此,盡管是對著一張畫,描述的方式就是藝術(shù),也是思想。
奧頓影響中國現(xiàn)代詩人甚大,其中之一就是譯詩時署名查良錚或梁真的穆旦。我覺得卞之琳多多少少也和他有點關(guān)聯(lián),盡管他們兩人風格相差很遠。
抗戰(zhàn)時期,奧頓攜密友衣修午德到中國,寫下著名的十四行組詩《戰(zhàn)時》,他的書信中也有關(guān)于戰(zhàn)時中國的珍貴紀錄。精研奧頓的朋友,一直想集《戰(zhàn)時》和相關(guān)文字于一冊,我翹首多年,希望緣分盡早到來。
《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
最初迷上雪萊,是因為《沫若譯詩集》里他的幾首抒情詩,特別是《西風頌》。有一首關(guān)于歡樂精靈的歌,郭譯的第一句非常奇怪,是“罕哉,罕哉,汝之來!”令人過目不忘。我難以想像原文是什么樣子,可以譯成這樣的中文。后來借得英文版,郭譯還真沒走歪:Rarely,rarely comest thou,Spirit of Delight!
武大圖書館所藏“文革”前的出版物,英國詩人的中譯詩選略有三四種,然而沒有雪萊的,這更加引起我的熱望。等到學完許國璋英語第三冊,自覺有能力了,就去借英文版,抱著詞典逐字啃。啃的結(jié)果,讀懂了幾十首短詩,而對他的詩劇《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似懂非懂的,愛不釋手。這里頭的愛,詩只是一部分,另外的部分,在神話故事。
再后來,對詩劇和長詩這樣的形式也著迷了,很訝異民國的作家,除了極少數(shù)如馮至,寫了不太長的《蠶馬》,幾乎沒人寫詩劇和長詩,而歐洲十九世紀的大詩人,無不留下這方面的杰作。我哪里知道形式是跟著時代走的,今天自然不會有人寫荷馬那樣的史詩。結(jié)果,有一年多的時間,我埋頭炮制“雪萊、拜倫們最偉大的詩歌體裁”,寫了一部一千多行的詩劇,正好寫滿一個筆記本,一部兩千行的長詩,到畢業(yè)時仍未寫完,外帶若干首一兩百行的敘事詩。
大二的時候,新譯的雪萊詩選出版,我在學校的書店買不到,坐車去街道口更大的新華書店,還是找不到。于是在周末一個大雨天,坐輪渡去了漢口的江漢路,終于買到?;厮奚岷螅瑸榇藢懥艘皇自?。
傳記里說,雪萊其人至為純潔,與天使無異,但實際他在愛情上,似乎也沒什么特別。他的太太瑪麗,一部關(guān)于人造人的哥特小說《弗蘭肯斯坦》,影響可能大過雪萊所有作品的總和。這不僅是瑪麗,也是雪萊做夢都想不到的。雪萊之死富于詩意,其時沒讀過莫羅亞寫的傳記,讀的是日人某某的一本,忘了是雪萊的傳還是拜倫的傳了,其中海灘葬禮的描述,大可鼓蕩人心,破格買了一本——因我買書,一貫重在買原著,很少買傳記等相關(guān)資料。這一切,加上拜倫的詩早早讀了厚厚的幾百頁,已無新奇感,使得雪萊在我十九歲二十歲的年紀,一直是心目中最了不起的英國詩人。
普羅米修斯是硬漢,他被縛在高加索山上,每日有餓鷹來啄食他的肝,這和《西游記》中沙和尚遭受的懲罰相似,沙僧是每七日有飛劍來穿心。但后來普羅米修斯和大神宙斯妥協(xié)了。雪萊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巨人英雄的高傲和堅強,沒有提到他的識時務(wù)。
雪萊一點也不深刻,同樣只活了二十多歲,他沒有濟慈走得遠,想像力也不如李賀。
《約翰·克里斯托夫》
《約翰·克里斯托夫》在中國的成功,一半歸功于傅雷的譯文,一半歸功于年輕讀者對奮斗的崇信和對成功的渴望。在很大程度上,它是作為一本勵志小說被閱讀的。羅曼·羅蘭過于熱情的、充滿了不必要的詩意和哲理的語言,對于人生閱歷尚淺卻滿懷理想的人,是一杯濃烈的白酒。我在大學期間讀這本書,是一口氣不停地讀完的,它在很長的時間里一直影響著我,而這種影響,雖然我已極大地改變了對它所宣示的理念的看法,仍然是積極的。
在寫作方法上,除去繁復(fù)的外飾,羅曼·羅蘭是一個圖解理念的人?!都s翰·克里斯托夫》的每個章節(jié)都可以對應(yīng)歷史上無數(shù)賢哲的“人生論”中的題旨:逆境,個人奮斗,友情,愛情,家庭和事業(yè),奉獻,天才的孤獨,對世俗的反抗,政治和藝術(shù),成功和被社會接受,等等。一般說來,法國作家善于冗繁,不管這冗繁是作為優(yōu)點還是作為缺點。但我們看到了不同的極端,另一頭是普魯斯特。德國的托馬斯·曼介于羅曼·羅蘭和普魯斯特之間,《魔山》如果稍微簡潔一點,《綠蒂在魏瑪》如果寫成《道連·格雷的畫像》那樣的風格和長度,也許會好一些吧。雨果也喜歡議論,如著名的《海上勞工》的開頭,但雨果是有社會眼光的,而不僅僅是個人情感——在羅曼·羅蘭這里,奮斗之苦,包括個人對社會的反抗,變成了和愛情一樣的純粹強烈情感的痛苦。
羅蘭·羅蘭當然沒有錯,錯的是他在這里就停止了,人物也停留在這里。小說中的克里斯托夫雖然最終成為一位偉大的作曲家,但他的偉大只能按照羅曼·羅蘭的標準去定義。
文學史上大多數(shù)的書是因為不足而未臻完美,也有一些書是走過頭了的?!都s翰·克里斯托夫》除了思想上的局限,在寫法上,它遠遠不夠節(jié)制。
當年讀完《約翰·克里斯托夫》,意猶未盡,等到他的《母與子》出來,立刻買回。但《母與子》未能終卷,它和《約翰·克里斯托夫》太像了,無休止的抒情終于讓我失去了耐心,以至于后來對所有“抒情小說”都很警惕。
讀《母與子》也有收獲,就是一個名字:安乃德。這個名字的字面意思,大有儒家的謙和之美,但怎么也看不出一點女性的氣質(zhì)。我到了紐約,入學讀英文,班上一位歐洲女孩,就叫這個名字,聽他們的發(fā)音,才知道這個名字,聽起來真是嫵媚之至。
《古詩源》
我最早得到的四本古典詩歌的書,是《唐詩三百首》、《千家詩》、《李白詩選》和《古詩源》。前兩種是舊書,后兩種是“文革”結(jié)束后最早發(fā)行的一批古典文學書。書店進書,大約只有兩套,忘了父親說是文化館還是什么中學要的,被父親截了一套,買回送給我?!豆旁娫础肥侵腥A書局出的,1963年6月第一版,1977年7月第二次印刷。前后兩刷,隔了十四年,這十四年便是文化上的一段空白。書的封面極淡雅,微帶綠意的淺黃色,除了黑色的書名和編選者姓名,就用稍微比底色重一點的顏色,加了一小枝菊花。大花兩朵,相依如并蒂,小花兩朵,分在上下兩枝,不細看,以為是葉子??雌浜啒愕娘L格,大概是從箋譜上借來的。大三十二開本的書,連目錄及序例,超過四百頁,定價一元四角。
喻守真詳注的《唐詩三百首》,復(fù)旦大學中文系選注的《李白詩選》,還有同時買的《聊齋志異選注》,都已不在手上了?!肚Ъ以姟泛汀豆旁娫础愤€在,大學畢業(yè)后隨我先到北京,十幾年后再到紐約。
我參加的是1978年的高考,七八級入學遲至當年十月。高考后入學之前的幾個月,家居無事,以讀書為樂??勺x的書就那么幾本,故能一心一意,不管能否理解,強讀,硬讀,反復(fù)讀,如過去初進私塾的小孩子,就連不懂的也硬背下來。比如引自《風俗通》中的“狐欲渡河,無奈尾何”,只覺得非常好玩,不明白狐貍尾巴打濕了有什么要緊;《卿云歌》,在以北伐戰(zhàn)爭為題材的小說《前驅(qū)》中,看過一段遺老遺少們大唱“日月光華,旦復(fù)旦兮”的描寫;《越謠歌》“君乘車,我戴笠”,讀過父親保存的幾本發(fā)黃的舊書,其中有沈醉著的《我所知道的戴笠》,不料在這里看到軍統(tǒng)大老板名字的來歷?!豆旁娫础废惹笆前藭さ模也恢挂淮?。如今封面封底都干干凈凈,紙張卻已被揉軟,書脊上下兩端,還裂了小口子。
《古詩源》比別的書翻得更狠,不是因為偏愛。如說偏愛,肯定是李白、杜牧、零散的宋詩宋詞以及聊齋等等?;üΨ蚨啵且驗樽x不懂。越讀不懂,越是好奇兼好勝。所以讀《古詩源》,沒少查字典,書頁上滿是紅圓珠筆標注的字音和字義,其中一半是換繁體字為簡體。其他不認識的字,現(xiàn)在的小學生可能都不陌生,如羈和濯,最過分的是連司馬懿的“懿”也不知道怎么讀音。謝靈運的詩顯然讓我頭疼,《從斤竹澗越嶺溪行》一首,就有五個生字:泫、陘、峴、渚、隈,逐一注音兼注義。我會背的謝詩,基本都是寫景的前半首,直到大學里還是如此。高考內(nèi)容雖然已有古文的譯解,為此曾突擊搶背了一些古文,但總的來說,中小學之所學,以空話廢話假話的文章為主,被洗了腦筋,學會蠻不講理地攻擊人,一張口就是火藥子彈,干干凈凈的知識學問,實在有限。
《古詩源》中重點讀的,基于當時所知,陶、謝之外,是漢樂府。南朝的詩比較清新,不少是讀懂了又喜歡上了的,但晉詩有點隔膜。陸機、張華,沒有感覺。劉宋的顏延之也一樣。延之的《五君詠》和《秋胡詩》九首,后來贊賞得不得了。還有楊素贈薛道衡的十四首五言詩,是在阮籍《詠懷》和陳子昂、張九齡之《感遇》之間最了不起的組詩,格高不在陳、張之下,然而那時漠然而過,沒有留下點滴印象。大概一讀到“在昔天地閉,品物屬屯蒙”,人就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