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余秋雨的歷史文化大散文無遠弗屆,產(chǎn)生了一種類似啤酒節(jié)的“狂歡”。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一經(jīng)理性審視,就不難發(fā)現(xiàn),余秋雨的歷史文化大散文也在皮袍中暗藏著“小”。文獻固然不缺(有時連孤證都派上了用場),文學趣味也時時點染其間,拉開“鳥瞰”的功架,馳騁想像的野馬,但只不過是撒豆成兵,虛張聲勢。正如錢基博評價“五四”之后的新散文,初讀喜,繼讀疑,終讀詆。通俗地說,剛開始閱讀,確實有些別開生面,讓人眼前一亮。但接著讀下去,就敗像顯現(xiàn)了——在一個先行的理念牽引下,東摘西引,支離破碎,主觀臆斷,漏洞百出。讀到最后,除了一團空洞的情緒之外,史論稀松,事實模糊,思想稀薄。一句話,余氏之文字,是大而無當?shù)臒崃?,撥云去翳之后,原來行之不遠,與“大歷史”、“大文化”的關(guān)聯(lián)并不緊密。
上世紀末,本世紀初,為了反抗余氏文本的“催眠”作用,以祝勇為代表的一批年輕寫家,將余秋雨作為反面參照,確立了一種新的歷史散文書寫“規(guī)則”,即著眼于卡爾·貝克爾所說的“簡單的史實”,潛入歷史河流的底處,摩挲歷史的局部,用“細節(jié)”說話。在祝勇看來,決定歷史進程的,往往不是道路,而是行走的“腳”。如果鞋底有一粒砂石,疼痛比坎坷更讓人難以忍受,會邁不開步伐,因而也就沒有征程。
這樣的寫法,還原了歷史的現(xiàn)場,使歷史有了情感溫度和人性含量,使讀者能夠“進入”,有身臨其境之感,其溫潤的品質(zhì)洞穿了歷史的冷漠,成了可以觸摸、可以品味的人間情感,因而,對大歷史散文的寫作,他是卓有貢獻的。但是,“細節(jié)”的刻意經(jīng)營或過量挖掘,使散文的敘事有了小說化的色彩,在好讀和意興豐沛之余,不免讓人在不疑處生疑——歷史真的是如此這樣嗎?因為文字描摹的現(xiàn)場,未必就是客觀的歷史在場,還原的同時,也帶來了新的信息缺失——放大了“腳”,勢必會不見了道路,即淡化了社會發(fā)展環(huán)境和時代嬗變對人物的心靈軌跡的作用,讓人在信史與傳奇之間游移不定。于是,與余秋雨一樣,新寫家的歷史文化散文也自然而然地引起人們的警惕,做一番必要的理性考量。
在考量中,我讀到了王開林的兩大冊《國士無雙》(《國士無雙——清華大學的龍虎象》、《國士無雙——北京大學的龍虎象》,華文出版社,2012年4月第一版),初讀眼前有光,勾魂攝魄,復讀心中嘆服,振聾發(fā)聵——只覺得歷史文化散文的寫作發(fā)展到現(xiàn)在,到底是有了健全的敘述倫理,有了無愧的文本。
王開林的歷史文化大散文寫作不是興之所至,任意取材,而是建構(gòu)了一個謹嚴的系統(tǒng)——他把清華、北大這兩個人文高地上的大師級代表人物集結(jié)起來,試圖通過對個體的解析,塑造群像,以呈現(xiàn)近代以來中國知識分子的心靈圖譜,最終完整地勾畫中華民族的精神流變和歷史走向,其心靈史、思想史的典型意義是不言而喻的。
既然是塑造群像,作者就不能以自己的嗜好做人為取舍,而是要以已有的社會“符號”價值為依據(jù),取與人物貼近的姿態(tài),那么,就真正成了一次艱難的精神跋涉,也構(gòu)成了一次不能有絲毫懈怠的難度寫作。
在寫作倫理上,他既從歷史風云、時代潮流的大處把握外部世界對人物的作用,又從人物的來路,包括出身、修為、性格、信仰等細部探究“自我”之所以如此的內(nèi)部原因——在“時勢決定”與“性格決定”的辯證維度上,自然而然地呈現(xiàn)人物之象。其人生軌跡,既見“道路”,也見“腳”。與之相對應的,在行文時,不以個人好惡而放縱激情,也不做似是而非的主觀評判,一切均以史料文獻為依據(jù),從容爬梳,讓歷史在時空深處自己說話。其筆調(diào)極其質(zhì)樸,一如遠山草色,青處自青,又如大川伸展,自有曲直。
譬如民主斗士聞一多。他不是天然就會成為烈士的,他的人生起點與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一樣,也是遵循著學士、名士的慣常之階。傳統(tǒng)國學的濡染在他骨子里深深地植入了“正統(tǒng)”、道統(tǒng)的觀念,年輕時的一些言論甚至被“左派”人士視為反動透頂,以至于西安事變發(fā)生后,他還積極參與起草了《清華大學教授會為張學良叛變事宣言》。因為當時,蔣政權(quán)在他的眼里居正統(tǒng)地位,代表著民族的利益,時勢這個“大局”,自然就決定了他的是非判斷。然而,他在美國留過學,又有激進、剛烈的性格和追求至善、至純的赤子情懷,勢必會導致他在日益腐敗、崩朽的現(xiàn)政權(quán)面前,最終采取不合作的態(tài)度,以至于在高壓與專制的逼迫下憤然轉(zhuǎn)向,走上演講臺,喋血街頭,成為烈士。
譬如一等哲人馮友蘭。因為他是個最有爭議的人物——忽視“道路”的人,會放大他曲意逢迎、阿世自保的人格缺陷;只注重“腳”的人,會把他看作是“見侮不辱”、自我救贖的曠世高人。到了王開林這里,他的主客觀作用的“二元”敘述原則,使歷史真相得以還原。生逢社會大動蕩、政局大動亂、思想大動蕩的時代,個人的忽左忽右、載沉載浮是歷史的必然。到了馮友蘭這里,懦弱使他扭曲,活絡(luò)使他糾結(jié),然而他又是個良知和思辨高度統(tǒng)一的人——思辨使他深刻,能看到時代最終的趨勢,因而懷著希望;良知使他痛苦,因而保住底線不做終極的陷落。更重要的是,他有堅定的哲學信念,在他自己提出的四境界說——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中,將天地境界看得最重——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使命之下,他是不會被世俗的道德評判所左右的。于是,他得以存活,得以在學術(shù)上“復活”——戛戛獨造,寫成七卷本的《新編中國哲學史》。
這就是歷史的深刻性,是那種寄予“簡單的史實”的寫作所不能抵達的。
《國士無雙》中,唯一書寫的女性人物是林徽因。王開林揭去世人為其罩上的種種神秘面紗,把她回歸到“人”的凡間,讓人看到“神女”畢竟也是女,也有著庸常女性的種種原生之態(tài),比如同時愛兩個男人無法取舍,乞求他們代為決斷,比如喜歡別人的贊美,一如喜歡詩歌;比如也有強烈的事業(yè)心,也在功名上爭強好勝;比如疾病纏身,也愁慘成一團化不開的憂傷。作者所取的“人”的視角,使他獲得了“優(yōu)越的敘述智慧”,優(yōu)雅在當優(yōu)雅之處——拓寫時代烙印,而不空疏,摹寫個人品行而不虛矯,把林徽因?qū)懟盍?。成功之處,在于作者的誠實,他知道自己不是全知全能,便緊緊地“貼”著人物寫,一如夏多布里昂所說,“短視的智慧以為可以看見一切,因為它是睜著眼睛觀察的;優(yōu)越的智慧能夠閉著眼睛觀察,因為它看見的一切都在內(nèi)部”。
不難看出,《國士無雙》有著與雨果、夏多布里昂等世界大師隔空對話的品質(zhì),有開創(chuàng)之功,讓人感受到了漢語寫作的驕傲與自豪。我們期待中的歷史文化大散文,既要看到時代的風云變幻、社會的潮汐涌動,也要看到人心的萬象和人性的騰挪,而不是顧此失彼,非此即彼。這一切,《國士無雙》悉數(shù)做到了,我由衷地送上一份敬意!
同為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生的寫作者,我很欽羨地說一句:《國士無雙》寫得真好。樸質(zhì)平淡之下,有迷人的風生云起,不假臧否之間,直逼人與事的內(nèi)在本質(zhì)。在立論周匝、堪稱信史之余,它既讓人看到了人的命運,也看到了歷史的軌跡。歷史真一如人,它也有不情之愿,也有不堪之思,也有不經(jīng)之論——既有自然的發(fā)生,也有意外的變故——因為任何歷史終歸是人的歷史,人及人性的復雜,使歷史有了蒼涼與悲壯的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