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桶人的文字,我讀過的不超過十篇。但我記住了他。如今,過眼滔滔文字,要么過于煽情,要么過于文化,要么過于明亮,要么過于媒體化,要么過于流水賬?,F(xiàn)今大量的文字,都寫得太容易了。沒有難度的寫作,那不是因為寫作者寫作技藝的高超,而是因為寫作者內(nèi)心的匱乏,只有內(nèi)心匱乏的人,才和這個世界沒有緊張和對峙的關(guān)系,他的匱乏的內(nèi)心和這個同樣精神匱乏的世界正好構(gòu)成一種淺表的同構(gòu)關(guān)系,連他的牢騷也是淺表的,和世界的皮膚瘙癢癥類同,這樣,他的寫作,只需在日常經(jīng)驗的淺水灘,乘坐公共語言的橡皮筏子,進行快速而反復的浮動就行了。
騎桶人的文字把我們帶入一個陌生的生命時空,帶入世界本身的晦澀、神秘和不可理喻。一個晦澀、神秘、有幾分不可理喻的心靈,我認為,那正是遠古心靈在今天的延續(xù),它混合著神性、巫性、迷狂、童心和詩意,混合著人類剛剛睜開眼睛打量宇宙萬物的驚訝、驚嘆、沉思和追問。
烏龜?shù)穆顾鼈兊靡猿挥谖锿狻K鼈円虼双@得了某種類似神仙的氣質(zhì)。它們緩慢地抬起頭,緩慢地眨動眼瞼,它們墨綠的、仿佛一直在沉睡中的眼睛看著你,可是它們看見的真的是你嗎?它們是如此之慢,以至于它們只能看到它們的過去。它們的存在因為慢而落后于時間,它們在時間之內(nèi),又在時間之外,它們的現(xiàn)在是它們的過去,正因為此,它們不再擁有未來,它們永遠生活在過去之中。
假如一個人獲得了烏龜?shù)哪芰?,那么他最終會知道自己無論做什么都已于事無補,因為在他試圖去干預之前,事情早已發(fā)生。他生存于時間之后,他知道在自己狂飲大嚼時,他的家人已經(jīng)把碗碟收起,他是在吃著一桌并不存在的食物;他的家人坐在他的對面,用溫暖的眼光看著他,但他知道他們已經(jīng)離去,飯桌上也已空無一物,他必須孤獨地面對他曾經(jīng)并不孤獨的過去。
他不能決定他的死,因為他在他死后很久才死去,他只能慢慢地品嘗自己的死亡;同樣的,他也不能決定他的生,因為他在他出生了很久之后才出生,他只能慢慢地等待他出生的痛苦。他穿越了時空,同時生活在兩個點上,他知道這一點,于是,是的,他會像我們見到的所有烏龜一樣長壽而慵懶,它們只適于生活在冬天和床底的陰暗中,它們在光到達之后才看到光,在聲音到達之后才聽到聲音,在饑餓之后才饑餓,在饜足之后才饜足,在離去之后才離去,在抵達之后才抵達,它們很容易就知道世界的虛幻,于是它們總是閉上自己的眼,讓自己進入死亡一樣的睡眠(唯有在這死亡一樣的睡眠中,它們才能追上時間,但這并無意義,它們所追上的仍然是黑暗,因為無限的一半,仍然是無限)。
或許他并不知道,他像我們一樣忙碌而偉大,但他終究要離時間越來越遠,他在灰燼中救火,在綠洲里尋水,他在失戀之后才愛上他的情人,他在清晨迎來黃昏,在黃昏迎來清晨,他在話語被風吹散之后才把話語說出,他在兒子夭折之后才歡呼兒子的誕生……
我曾經(jīng)養(yǎng)過一只烏龜,它死了,但我終究沒有看到死后的它在屋里爬行,沒有看到它繼續(xù)吞咽我扔給它的肉塊,沒有看到它潮濕的、生滿青苔的硬殼像石頭一樣地靜止在我的床下。
你這生活在時間之后的仙靈,你這能看到時間之背影的隱士,你這緩慢的爬行者,請你告訴我,我是不是也與你一樣,永遠生活于過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