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水鄉(xiāng),我在湖上蕩舟。迎面駛來一只漁船,船上炊煙裊裊。當(dāng)船靠近時,我聞到了飯菜的香味,聽到了孩子的嬉笑。這時我恍然悟到,船就是漁民的家。
以船為家,不是太動蕩了嗎?可是,我親眼看見漁民們安之若素,舉止泰然,而船雖小,食住器具,一應(yīng)俱全,也確實是個家。
于是我轉(zhuǎn)念想:對于我們,家又何嘗不是一只船?這是一只小小的船,卻要載我們穿過多么漫長的歲月。歲月不會倒流,前面永遠是陌生的水域,但因為乘在這只熟悉的船上,我們竟不感到陌生。四周時而風(fēng)平浪靜,時而波濤洶涌,但只要這只船是牢固的,一切都化為美麗的風(fēng)景。人世命運莫測,但有了一個好家,有了命運與共的好伴侶,莫測的命運仿佛也不復(fù)可怕。
我心中閃過一句詩:家是一只船,在漂流中有了親愛。
望著湖面上緩緩而行的點點帆影,我暗暗祝禱,愿每張風(fēng)帆下都有一個溫馨的家。
凡是經(jīng)歷過遠洋航行的人都知道,一旦海平線上出現(xiàn)港口朦朧的影子,寂寞已久的心會跳得多么歡快。如果沒有一片港灣在等待著擁抱我們,無邊無際的大海豈不令我們絕望?在人生的航行中,我們需要冒險,也需要休憩,家就是供我們休憩的溫暖的港灣。在我們的靈魂被大海神秘的濤聲陶冶得過分嚴(yán)肅以后,家中瑣屑的噪音也許正是上天安排來放松我們精神的人間樂曲。
不要說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至少,我們來到這個世界,是有一個家讓我們登上岸的。當(dāng)我們離去時,我們也不愿意舉目無親,沒有可以向之告別的親人。倦鳥思巢,落葉歸根,我們回到故土,猶如回到從前靠岸的地方,從這里啟程駛向永恒。我相信,如果靈魂不死,我們在天堂仍將懷念塵世的這個家。
家庭是人類一切社會組織中最自然的社會組織,是把人與大地、與生命的源頭連結(jié)起來的主要紐帶。有一個好伴侶,筑一個好窩,生兒育女,恤老撫幼,會給人一種踏實的生命感覺。無家的人倒是一身輕,只怕這輕有時難以承受,容易使人陷入一種在這世上沒有根基的虛無感覺之中。
人是一種很貪心的動物,他往往想同時得到彼此矛盾的東西。譬如說,他既想要安寧,又想要自由;既想有一個溫暖的窩,又想浪漫的漂流。他很容易這山望著那山高,不滿足于既得的這一面而向往未得的那一面,于是便有了進出“圍城”的迷亂和折騰。不過,就大多數(shù)人而言,是寧愿為了安寧而約束一下自由的。一度以唾棄家庭為時髦的現(xiàn)代人,現(xiàn)在紛紛回歸家庭,珍視和諧的婚姻,也正證明了這一點。原因很簡單,人終究是一種社會性的動物,而作為社會細胞的家庭能夠使人的社會天性得到最經(jīng)常最切近的滿足。
家不僅僅是一個場所,而更是一個本身即具有生命的活體。兩個生命因相愛而結(jié)合為一個家,在共同生活的過程中,他們的生命隨歲月的流逝而流逝,流歸何處?我敢說,很大一部分流入這個家,轉(zhuǎn)化為這個家的生命了。共同生活的時間愈長,這個家就愈成為一個有生命的東西,其中交織著兩人共同的生活經(jīng)歷和命運,無數(shù)細小而寶貴的共同記憶,在多數(shù)情況下還有共同撫育小生命的辛勞和歡樂。正因為如此,即使在愛情已經(jīng)消失的情況下,離異仍然會使當(dāng)事人感覺到一種撕裂的痛楚。此時不是別的東西,而正是家這個活體,這個由雙方生命歲月交織成的生命體在感到疼痛。如果我們時時記住家是一個有生命的東西,它也知道疼,它也畏懼死,我們就會心疼它,更加細心地愛護它了。那么,我們也許就可以避免一些原可避免的家庭破裂的悲劇了。
心疼這個家吧,如同心疼一個默默護佑著也銘記著我們的生命歲月的善良的親人。
我嘗自問:大千世界,有許多可愛的女人,生活也有無數(shù)種可能性,你堅守著與某個女人組成的這個小小的家,究竟有什么理由?我給自己一條條列舉出來,覺得都不成其為充足理由。我終于明白了:戀家不需要理由。只要你在這個家里感到自由自在,沒有壓抑感和強迫感,摩擦和煩惱當(dāng)然免不了,但都能夠自然地化解,那么,這就證明你的生活狀態(tài)是基本對頭的,你是適合過有家的生活的。
一片空地,幾間空屋,有人來到這里,貼上標(biāo)簽,于是為家。
家太平凡了,再溫馨的家也充滿瑣碎的重復(fù),所以家庭生活是難以入詩的。相反,羈旅卻富有詩意??墒牵诹b旅詩里,家成了一個中心意象。只有在“孤舟五更家萬里”的情境中,我們才真正感受到家的可貴。
無數(shù)詩人詠唱過游子的思家之情?!皾O燈暗,客夢回,一聲聲滴人心碎。孤舟五更家萬里,是離人幾行清淚?!奔沂怯巫訅艋昕M繞的永遠的岸。
摘自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憂傷的情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