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憲益(1915.1—2009.11),著名翻譯家、外國文學研究專家、詩人。人們較多了解楊憲益與他美麗的英國妻子戴乃迭的愛情故事,知道他們合作翻譯了《紅樓夢》、《儒林外史》等多部中國歷史名著,然而卻很少有人了解這對翻譯大家、恩愛夫妻在事業(yè)、成就背后所承受的不可言說的內(nèi)心傷痛。
故事始于一個善意的預(yù)言
1939年,正在英國牛津大學讀中文的戴乃迭向父母鄭重宣布,她愛上了一個中國同學,準備畢業(yè)后同他一起回中國,在那里結(jié)婚安家。戴乃迭的母親曾作為傳教士在中國生活工作了近30年,深諳兩國在經(jīng)濟、文化上的巨大差異,于是她耐心勸導著剛滿20歲的女兒:“如果你同一個中國人結(jié)婚,你會后悔的,你們的婚姻維持不了四年?!蹦赣H斷言,“如果你們有了孩子,他們也許會自殺的”。母女倆各執(zhí)己見,誰也無法說服對方。戴乃迭暗自下定決心,她只需再等上一年,就到了法定成年年齡,屆時她就可以完全掌握自己的命運。
1940年年初,剛剛步入21歲的戴乃迭獨自做出了改變她一生命運的重大決定——同楊憲益訂婚。他們的異國姻緣遠遠超出了母親預(yù)言的四年,持續(xù)了整整一生,盡管他們的婚姻道路上不乏預(yù)料之中或始料不及的種種障礙與困境。
1940年夏天,戴乃迭帶著兒時對北京童話般的記憶和興奮,楊憲益懷著一顆對戰(zhàn)亂中的祖國的憂慮和赤子之心,雙雙踏上了歸國的旅程。
在柏溪和貴陽,他們雖然住茅屋、點油燈、汲井水,但云集在大后方的文人學者,思想自由,他們常聚在一起談古論今,撰文吟詩,針砭時事?;钴S的思想與自由的精神彌補了物質(zhì)的匱乏與戰(zhàn)亂的流離。1942年8月,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了——一個男孩兒,取名燁。
雖然生于戰(zhàn)爭的動亂與困頓中,楊燁卻成長得聰明伶俐、陽光可愛,恰如其名。戴乃迭在給兒子的教父邁·薩利文的信中把楊燁描繪成一個“小書蟲”,吃飯都不肯放下手中的書,6歲的小楊燁已經(jīng)熟讀了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等兒童文學。
楊燁從小就知道自己的媽媽同別人的媽媽不一樣,“媽媽不要來接我”。他有時會這樣央求媽媽。但有時他也會眨著大眼睛,不無驕傲地對媽媽說:“媽媽真漂亮!”
哪里出了差錯
1952年,10歲的楊燁跟隨父母從南京搬到北京。他很敏感自己與別人的不同,長相異樣,媽媽又是外國人,但他努力與同學們打成一片。在學校里,他學習優(yōu)異,很快戴上了紅領(lǐng)巾,又佩上了兩條杠。中學時,他當上了班長,加入了共青團,盡管他入團的時間要比別人晚一些,但他沒有怨言,認為團組織對自己的考驗長一些是應(yīng)該的。
真正的考驗是在1963年。那年,學業(yè)優(yōu)異、躊躇滿志的楊燁報考了北京大學物理系,第二志愿是清華大學數(shù)學系。他不僅初、高中的政治表現(xiàn)和學習成績無可挑剔,更是輕而易舉地通過了高考,他還是出色的長跑運動員。德智體全面發(fā)展的楊燁,想像不到前面的道路上有何障礙。
發(fā)榜的日子到了,楊燁沒有收到北大、清華的錄取通知書,等來的卻是剛建校不久的北京工業(yè)大學的錄取通知。楊燁懵了,該不會哪里出了差錯?他期待著幾天后會收到另一通知,告訴他搞錯了。然而他失望了。不僅楊燁想不到,就連他的父母也想不到,楊燁報考的北大物理系研究的是原子物理,而他的出身是無法讓他通過政審的。
楊燁無可奈何地接受了現(xiàn)實,但沒有氣餒,他越發(fā)積極地表現(xiàn)自己。“文革”開始,讀大三的楊燁積極投入了這場紅色風暴。當紅衛(wèi)兵們四處抄家,大破“四舊”的時候,楊燁回到家把媽媽的古典音樂唱片掰碎,甚至摔了一個家傳的古董花瓶。從不罵人的楊憲益罵了兒子“混蛋”。
然而不管楊燁多么努力,他無法改變自己的出身,就像他無法改變自己的外國人面孔。
他突然一反常態(tài)
1967年12月,因“文革”推遲了的大學生畢業(yè)分配開始了。楊燁聽說自己的去處可能是湖北,表示堅決聽從分配。楊憲益、戴乃迭都表示了對兒子選擇的支持。
楊燁被分配到偏僻的鄂城農(nóng)機廠做技工。鄂城是長江邊上一個閉塞的小縣城,楊燁因其外國人面孔一下子成了眾人指手畫腳、觀望議論的對象。在一個沒有文化可言的小縣城,楊燁是孤獨的,他寫信要妹妹楊熾寄些書籍來,不料卻禍從中起。
妹妹把哥哥的書籍一股腦打包寄走了,書到后革委會先開箱檢查,竟發(fā)現(xiàn)一本摩爾斯密碼小冊子。楊燁中學時曾參與當時流行的“國防體育運動”,學習發(fā)報、練習跳傘等,這本摩爾斯密碼小冊子就是當時留下的。而此時,已經(jīng)以間諜罪名鋃鐺入獄的父母和這本摩爾斯密碼順理成章地成了楊燁間諜嫌疑的鐵證。
我們無從知道楊燁經(jīng)歷了何種逼供、審訊,甚至體罰,他從未對人講起這些經(jīng)歷,只知道他開始自閉,疑神疑鬼。1970年3月,楊燁又首當其沖地成了鄂城的“五一六分子”,受審查,被批判。
1972年3月底,楊憲益、戴乃迭先后出獄。但沒過多久,夫婦倆就發(fā)現(xiàn)了兒子精神異常。戴乃迭在給友人大衛(wèi)·霍克斯的信中說:“兒子由于我們的牽連而受到?jīng)_擊,工作生活都不順心……如果他能調(diào)回北京,也許情況就會大大改善?!?/p>
1973年9月,兩個女兒已先后調(diào)回北京,楊燁的調(diào)動也大局已定。戴乃迭說:“這完全是因為黨的政策對外國人的特殊照顧?!?/p>
1974年10月,戴乃迭給霍克斯夫婦的信中更加憂心忡忡:“我們的兒子被拘留了。他的心理失衡,起初他極左,懷疑外國的一切……今年夏天他突然一反常態(tài),認為自己是英國人,應(yīng)當回國?!睆?月開始,楊燁三次闖入英國大使館,要求“回國”。英國大使館不得不要求有關(guān)部門把他帶走,所以楊燁被拘留了。
拘留期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只能猜測。因為楊燁回家后更加自閉,拒絕說話,整日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甚至吃飯都只在夜深人靜時到冰箱里找一點西式食品充饑。他一心想“回國”,拒絕承認楊憲益是自己的父親,拒絕同家里的中國成員說話,只講英語。但他總算接受了“回國”也必須辦理正常手續(xù)的現(xiàn)實。
1975年11月,楊燁終于拿到護照。戴乃迭匆忙購買機票,整理行裝。母子倆于12月初經(jīng)香港赴倫敦。
無法承受的生命之重或之輕
楊燁一路沉默。在倫敦的希思羅機場,他們順利地通過海關(guān),楊燁仍然緘默。當戴乃迭在接客的人群中見到前來接他們的好友費·格林,擁抱問好之后回身欲介紹楊燁時,卻發(fā)現(xiàn)兒子已經(jīng)無影無蹤。
兩人大驚,立即報警。警方四下搜索,也未能發(fā)現(xiàn)楊燁的蹤影。無可奈何的戴乃迭只好先隨格林前往位于倫敦北郊密爾希爾區(qū)的姐姐希爾達的家。
幾小時后,楊燁風塵仆仆、汗水淋淋地出現(xiàn)在希爾達家門口。楊燁從未告訴任何人他是如何從機場來到姨媽家的。但不難猜出,身無分文、又受過嚴格長跑訓練的楊燁一定是從希思羅機場徒步跋涉十多英里,找到姨媽家的。
在那幾個小時里,他都經(jīng)歷了哪些思想斗爭?從機場失蹤是否意味著他想像一滴水融入大洋一樣消失在倫敦的人群中,人不知鬼不覺地融入他“自己的國家”,從此把他的過去一舉抹煞?盡管他講一口純正的英語,但沒有錢、沒有合法證件,他的此舉此念是否已經(jīng)在現(xiàn)實面前碰得粉碎?
楊燁先后在費·格林、教父邁·薩利文和姨媽希爾達家居住。戴乃迭在返回中國前看到兒子面色紅潤了,眉頭舒展了,深感欣慰。
回到北京后,戴乃迭給霍克斯寫信說:“我兒子現(xiàn)已改名為大衛(wèi)·薩利文,看到他的身體狀況有明顯改善,我很高興,盡管他不肯同我說話。他仍有一些目前無法克服的問題,如拒絕承認他的中國國籍,拒絕出示身份證件,也不要申請學校入學……他現(xiàn)在常常幫朋友、鄰居修剪樹籬、劈木頭、洗汽車等,他下決心一定要努力地去適應(yīng)和喜歡英國的生活?!?/p>
曾經(jīng)有過幾次不乏理想合適的工作機會,比如翻譯科技文獻、牛津大學出版社提供的翻譯編輯工作,但都因楊燁拒絕出示證件,拒絕承認自己的中文名字而付諸東流。
1977年春的一天,楊燁一早幫姨媽推剪草坪后,告訴姨媽想去找?guī)讉€剛認識不久的新朋友打籃球,姨媽求之不得,催促他“快去、快去!”
他和朋友去了附近的小操場,曾經(jīng)是運動員的楊燁玩得既投入又開心?!澳闶悄睦锶税??”回家路上新朋友隨意地問了一句。楊燁愣了。該如何回答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呢?他來自何處,他從前的一切,都是他要極力忘記、全盤否定的。他選擇了沉默。他的情緒頓時一落千丈,回家后又再一次選擇了自閉。
而一年一次的簽證續(xù)簽,更是無情地、再三地提醒著他,他是誰,他來自何方,他有過怎樣的過去……如同一個剛剛結(jié)痂的傷疤,被一次又一次地撕開。
楊燁要為自己打造一個全新身份的努力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地被現(xiàn)實擊碎。越是想甩掉過去,過去越是神出鬼沒地纏繞著他。
1978年的圣誕,希爾達應(yīng)邀去弟弟家里過節(jié),他們也邀請了楊燁,但楊燁表示更想一個人清靜。1979年元旦剛過,希爾達攜大女兒璐斯和弟弟家的兩個女兒回到家中,幾個女孩子想利用寒假的最后幾天游覽倫敦。
女孩子們的說笑聲給家里平添了生氣和快樂。她們想打撲克,三缺一,楊燁便欣然加入進來,四個表兄妹玩得很是開心。難得看到表哥有如此好的心情,璐斯向表哥發(fā)出邀請:“大衛(wèi),天氣不錯,咱們出去散散步吧?”她真希望表哥不要總是長時間地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好吧,今兒的陽光真好!我再不曬太陽就快發(fā)霉了?!睏顭钏坪跣那闃O佳,竟輕松地開起玩笑來。望著表兄妹倆出門的背影,希爾達深深地松了一口氣,也許楊燁終于從過去的陰影里走了出來。
一路上,他們談小說,談詩歌,談將來的打算……雖然大部分時間都是璐斯說話,楊燁聽。突然,楊燁問道:“你能不能跟我上床?”這突如其來的要求,令璐斯不知所措。如何拒絕才能不傷害這個敏感脆弱的表哥呢?璐斯一時無語。沉默,也許比一個直截了當?shù)摹癗O”分量更重?!霸蹅兓丶野桑 睏顭顡屧阼此股形椿卮鹬罢f。
回家后,表兄妹們又打了一輪撲克,楊燁仍表現(xiàn)得輕松活躍,然后他回到二樓自己的臥室。幾分鐘后,樓下的人們聽到“砰”的一聲悶響,像爆炸,又像重物墜落屋頂,璐斯沖出房屋,只見濃煙夾著火苗,從楊燁臥室的屋頂沖向藍天?!皨寢尶鞊?99!”璐斯大喊……
無法言說的痛楚
楊燁自焚之后,希爾達在他熏黑的書桌抽屜里找到幾張寫滿數(shù)學演算和公式的紙,好像一個數(shù)學家留下的研究某種數(shù)學理論的草稿,和一本抄寫了許多詩與歌詞的筆記本。這是一本綠色封面的活頁筆記本,工整娟秀的筆跡近乎印刷的手寫體,優(yōu)美的文字抄錄了莎士比亞、拜倫的詩歌,甚至流行歌曲的歌詞,共88頁。最后一頁抄寫的是英國詩人威廉·厄內(nèi)斯特·翰力的著名詩歌《永不屈服》。
在那些孤寂的日日夜夜里,當他伏案疾書,認真工整地抄寫著這些不朽的詩篇時,他在心里想著什么?他是否被這些美麗的文字,激勵人心的思想帶到另一個世界?
楊燁沒有學習過詩歌,但他有著詩人的敏感和氣質(zhì)。楊燁很早就在數(shù)學上顯示出卓越的才華,在鄂城小鎮(zhèn)寂寞冗長的日子里,他曾寫過一篇數(shù)學論文,他的任兩院院士的科學家姨父認為他的論文有發(fā)明建樹的巨大潛力。
然而他走了,在他生命的第三十六年,他終于無法承受生命之重或生命之輕,不曾施展他的過人才華,就這樣瞬間化成了灰燼。
在戴乃迭已經(jīng)失憶的晚年,她曾經(jīng)仰天長問:“我的兒子呢?我的孫子呢?!”
自楊燁去世之后,戴乃迭飲酒便不分時間場合,杯不離手。兒子的悲劇在戴乃迭面前成了談話禁區(qū)。她的命運終歸沒能逃脫母親的讖語。她深埋在心底的痛苦和對兒子刻骨銘心的思念,在酒精的作用下不知是麻木了還是更強烈了?
而承載著同樣痛苦的父親——楊憲益,因為制止不了戴乃迭的酗酒,而失手打了她一個耳光,從而留下難以釋懷的悔恨,內(nèi)心的傷痛無法言說。
每當看到楊燁留下來的手抄詩本,透過塵封的頁面,泛黃的紙,那凝聚著他憧憬和絕望的詩篇,仿佛能觸摸到一個備受煎熬的年輕靈魂……
(選自《文史博覽》201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