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5月,梁得所完成了“良友全國攝影旅行團”的使命,征塵未洗,甚至連這次攝影旅行的大成果《中華景象》都未及看到,他就已經做出了一個決定:離開良友,另辟江山。這年8月第七十九期《良友》畫報刊出了梁的辭職啟事,和良友公司的人事變動啟事。公司一方稱梁“另有高就”,略顯不滿,也不大通人情。我覺得梁得所上一年(1932年)9月帶團出發(fā)的時候不會想到辭職,旅行七個月亦無暇考慮辭職,而5、6、7三個月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變故而使梁得所萌生去意,現(xiàn)在只有梁得所同事馬國亮的一種說辭,后來發(fā)生的事情也驗證了馬國亮的說辭。對于良友公司甚至梁得所本人來說,分手畢竟是不幸的事情,但是對于中國畫報史來說,分手倒產生了一本名垂現(xiàn)代文化史的《大眾》畫報?!洞蟊姟冯m然如同它的創(chuàng)建者梁得所的生命一樣,是那么地短促,但是天際恒河中最耀眼的往往是一瞬即逝的流星。
梁得所卸了《良友》編務之后,旋即與好友黃式匡組建大眾出版社,于1933年11月出版《大眾》畫報創(chuàng)刊號,而一年前此時,梁得所正奔波于北方大地。1932年10月出版的《北洋畫報》刊有攝影旅行團及梁得所的報道,尤為珍貴的是竟然還有一張梁得所坐在騾車上面的照相,看到這張照片,內心忽然涌上一種欲哭無淚的情緒。報道的標題是《記抵平之良友全國攝影團》,內稱“該團現(xiàn)寓青年會,所占者為一0二董事室,因青年宿舍現(xiàn)無余室也”。
青年會會址于北京東城。1932年10月22日,詩人陳夢家應邀在北平青年會南廳發(fā)表題為《秋天談詩》的講演。陳夢家在講演時大聲呼吁:“讓我們個人的感情漸漸溶化為整個民族的感情,我們的聲音化作這大群人哀泣的聲音,不只是哀泣,還有那種在哀泣中一聲復興的愿望?!眱晌磺嗄瓴趴≡诒逼降那锷胁黄诙觥!氨碑嫛庇浾哐壑械牧旱盟骸傲耗耆S,身體瘦弱,而有不畏跋涉之精神”。記者還問“彼等四人是否備有防身之武器?”梁得所說“不攜武器損失不過財物,有武器則生命或且將有問題,所以并不曾攜帶武器”。真是有意思的回答。梁得所在北平訪問的大人物中有吳佩孚,“北畫”也有報道:“《良友》之總編輯梁得所來平,欲一晤吳佩孚,期得其最近之照像與談片,托記者設法。因于三日前與梁同赴什錦花園吳齋。”梁得所留下的材料太少,我是“梁迷”,久居北京,所以見到有關他的文字就不愿意放過。
人們知道梁得所多是因為《良友》畫報的緣故,而欲更深地了解梁得所還是離不開解讀《大眾》畫報。如果說梁得所為《良友》奉獻的是汗水和才華,那么他為《大眾》則傾注了心血甚至生命。全份十九期《大眾》畫報,據1961版《全國中文期刊聯(lián)合目錄1833~1949》著錄,僅中國科學院上海分院圖書館一家收藏有全份,另有三家(南京、吉林、四川)所藏皆為零本。我與《大眾》的書緣,竟然持續(xù)了十幾年,先是在琉璃廠舊書市一次購得創(chuàng)刊號、第2期與第3期共三本,價甚昂,逾千元。后又陸續(xù)淘得零冊,有幾冊是承蒙舊書店老板開恩,或許是被我的執(zhí)著感化,竟破例將合訂本拆開,讓我挑買我不存的那幾期。這樣的零敲碎打,離湊齊全套的目標還不知有多少路要走。最終于中國書店舊期刊門市,碰到全份十九期的《大眾》畫報,此時我購書經驗早已磨煉到家,當然不會被任何猶豫干擾而錯失機遇。私家收藏《大眾》而全套無缺者未聞有第二人,我頗引為自得。多少年以來,我一直以為,欲將雜志期刊作為研究之工具,最好是整份地搜集,這樣能夠看清楚事情或人物的全貌。梁得所編輯生涯的練筆之作是《良友》,而巔峰之作當是《大眾》畫報(他主編的《小說半月刊》同樣非常了不起)。有時我會想,以現(xiàn)在的印刷技術,完全可以重新再版《大眾》畫報,也許這是懷念吾國畫報的先行者梁得所先生最有效的方式。還有一個想法,將十九本的封面專門做成一個精致小冊,亦不失為現(xiàn)代裝幀史留存史跡。
梁得所屬于銳意激進的性格,他自辦《大眾》后,不想走《良友》的路數(shù),《良友》畫報的封面從創(chuàng)刊以來一直是采用人物照片,照片又全為清一色的女明星。從哪里創(chuàng)出新路呢?梁得所決定從封面畫入手——“采用繪畫做封面,原屬一種冒難之嘗試,中國畫報創(chuàng)作的封面畫之繪制,尚在實驗階段?!绷旱盟垇砩虾C嫾曳窖仯ǚ揭鄬佻F(xiàn)代繪畫的先行者,白鵝畫會主任畫家),方畫了前四期的封面畫,依次為《活躍的青春》(創(chuàng)刊號)、《冬夜》(第二期)、《冬天的黃昏》(第三期)、《都會之夜》(第四期)。我不知原畫的尺幅有多大,反正《大眾》畫報大八開版面(十五吋長十吋半闊),已經足夠傳達原畫的韻味了,用今天的話就是“視覺沖擊力”。嘗試成功,梁得所很高興:“好文章能說出讀者想說而未能說出的話,好畫能寫出觀者所能領會而未能分析的意境,這才有意思?!洞蟊姟樊媹笕〔暮茏⒅剡@種標準。”
今天,隔了許久的歲月,還能感受到這些封面?zhèn)鬟f的老上海風情,“青春的步伐在百樂門不歇地滑動,夜上海,夜上海,想像著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的那些花樣年華女子的輕歌曼舞,她們開創(chuàng)組合成了上海經久不息的華麗與迷惑”。我所深喜的正是這種色調這種情緒這種筆法的畫報封面,它獨一無二地表明,它只能屬于三十年代的上海而不是別的年代別的城市。
謝其章
上海出生,久居北京。近年勤于撰述,出版多部藏書藏刊的專著。計有《書蠹艷異錄》、《蠹魚篇》(臺灣)、《都門讀書記往》(臺灣)、《漫話老雜志》、《舊書收藏》、《創(chuàng)刊號剪影》、《封面秀》、《夢影集——我的電影記憶》、《“終刊號”叢話》、《搜書記》、《搜書后記》、《漫畫漫話——1910-1951社會相》等。香港書界譽為“謝氏書影系列”。另于報章雜志發(fā)表文章千余篇,多涉獵文壇舊聞掌故,對提升古舊期刊的版本地位出力尤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