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年在杭州的時候，我常說杭州樣樣都好，就是打不著車。尤其是景區(qū)周圍，在高峰時段看到一兩臺出租車都挺困難的。好在景區(qū)有出租的自行車，只要不是離開景區(qū)很遠(yuǎn)，兩輪車基本上也能解決個人的交通問題，不算是個災(zāi)難性的缺陷。但是這種情況要是出現(xiàn)在北京，那就是致命的缺陷了。

我見過的對交通最匪夷所思的指控都發(fā)生在北京。打車難這件事，本來是杭州的專利，后來北京勇奪頭牌，平均三百人一輛出租車，你要是不化妝成大腹便便的孕婦或者蹣跚挪步的老人，都不好意思招手。各大寫字樓下長年累月排成長龍，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銀行被擠兌。大太陽底下站半個小時攔不到車是司空見慣的事情。

出租車師傅現(xiàn)在是最不敢得罪、最能裝大爺?shù)鋵嵾€是孫子的勞動人民。好不容易停下來一臺，你正在謝天謝地謝世間一切神佛的時候，他緩慢搖下玻璃問你去哪里。這個時候好比在聽法官的終審裁決，一個字兒說錯便會墜入十八層地獄。通常司機(jī)用愛理不理、差不多只有他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就去西(東/南/北)邊兒。只要你去的方向在他的方向左右十五度之外，他都懶得理你，直接搖上玻璃閃了。就算你想投訴，也未必能看清牌號。

退一萬步說，即便你有幸耗盡人品被允許上了車，但還是要賠著小心說，我去哪兒哪兒。師傅會說，那您想怎么走?然后他就說，這地兒忒堵了云云。一臉的不愿意好像你住在這里就是天然違法犯罪一樣，然后一路抱怨。你就得這樣安慰他:過了這段兒就好了;一會兒我到了，您到邊上的八一劇場溜達(dá)一下，正好趕上散場。要不然就灰溜溜地說:咱繞北三環(huán)一段兒，您也開得痛快點兒(適用于半夜)。

然后路上是照例地堵，不分高峰低峰上班下班時間地點路段人物事件。前幾年還分，如今上車就只剩絕望地呆著，滿目都是路面上車尾的紅燈。我有一陣子在華貿(mào)中心上班，每天在朝西的窗口看建國路，只有密密麻麻六條紅線像蝸牛一樣緩慢蠕動。如果哪天我在大望路橋下看見賣開水泡面的，一點兒都不會驚訝——早就該有這樣的生意了。

整個城市的速度就這樣在車流中慢下來。大家在室外的時間被延長，被劃分為兩段:等車時間和堵車時間，同時還要賠小心裝孫子。你都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莫名其妙地跟司機(jī)和路面上的一切生物進(jìn)入一種微妙的敵對狀態(tài)，空氣中的氫含量嚴(yán)重超標(biāo)，好像隨時會因為一句不合適的話而被點燃。

之前有人常說，中國最慢的城市是成都，但成都的那種緩慢，是心態(tài)上的放松，是閑適，是享受，不緊張也不著急。城市的節(jié)奏與人的節(jié)奏基本在一個調(diào)子上，相互之間有一種共振的默契。北京的緩慢，則是技術(shù)上的緩慢與心態(tài)上的著急嚴(yán)重對立，很容易立即把人帶入一個非常焦躁不安的狀態(tài)，從而有種巨大的無力感。

全市人民每天花在路上的時間，早就超過三個半小時。每天出門能辦成一件事情那都算菩薩保佑大吉大利的結(jié)果。從這點來說，北京早就是敝國最緩慢的城市，沒有之一。這種緩慢，我單純是指其效率上的緩慢。如果說城市是一個有機(jī)體，那么在某種程度上說，這個有機(jī)體的機(jī)能一天不若一天，讓這個城市漸漸喪失它曾經(jīng)有過的活力，而我們的生命，也隨著這樣的喪失，被撕成一片一片，扔在擁擠的車流之中。

(選自《看天下》2012年第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