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清入主北京以后，經歷了九世十帝。它的最后三朝，兩世三帝的年號，依次是同治、光緒和宣統(tǒng)。

這三朝開端于咸豐(帝國第七個皇帝)十一年七月十七(1861年8月22日)，終結于宣統(tǒng)三年十一月初十(1911年12月29日)。宣布反清獨立的十七省代表，在南京選出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元首，歷時四十九年四個月七天。

在這近半個世紀中間，有一個人始終坐鎮(zhèn)在帝國權力核心，就是慈禧太后。

不必再述說迄今仍未破解的慈禧發(fā)跡之謎。無論她是否假冒的滿洲葉赫那拉氏的旗女，但她在咸豐六年(1856)三月生下皇長子，并在玫嬪徐佳氏生子即殤而使其子成為別無選擇的儲君之后，她就連跳兩級，由皇帝的四等妾(懿嬪)，而封三等妃、二等貴妃。只是咸豐帝死前，盡管獨子載淳六歲了，仍不晉升其生母為皇貴妃，即助理皇后主管后宮的副手。

因此，清末盛傳咸豐帝在熱河行宮病中慮及身后事，一是曾與心腹大臣肅順策劃，要效法漢武帝欲立幼子為儲君，先殺昭帝生母鉤弋夫人的故事，除掉懿貴妃;二是其計未售，于病危密授皇后鈕祜祿氏一道手諭，謂那拉氏“如恃子為帝，驕縱不法，卿即可按祖宗家法治之”(見《清朝野史大觀》卷一文宗密諭)。這都應說并非空穴來風。

咸豐死時委任的顧命大臣達八名，均為隨他流亡熱河的滿漢親信，并對肅順言聽計從。肅順恪守滿洲族制，于咸豐駕崩次日，即尊小皇帝的嫡母、先帝遺孀鈕祜祿氏為“母后皇太后”，其生母那拉氏為“圣母皇太后”。那拉氏“母以子貴”，由先帝的二等遺妾，驟居為今上的兩太后次席，卻更誘發(fā)了她被夫壓抑的政治野心。她時年二十六歲，豈止不甘居于小她兩歲的“母后”之下，更不甘受“祖宗家法”規(guī)定嚴防外戚宦官干政，實為嚴防后妃篡權的祖制束縛，要趁子幼國亂，君臨天下。

由于肅順等顧命八大臣，不久接受在京大學士九卿會議的意見，上兩太后徽號，“母后”曰慈安，“圣母”曰慈禧，這里不妨照稱。

沒有證據表明慈禧讀過老子韓非著作，但她特別留心自漢至明列女主專權的歷史，卻有據可查。她從歷代女主臨朝史中間學到的，無疑一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二是以柔克剛，后發(fā)制人;三是見機突襲，除敵務盡。她不愛讀書，卻好看戲，終生沉迷于其中的三國演義、遼金制宋之類張揚陰謀詭計得勝的戲曲，顯然是她以妾婦致高位的啟迪。

所以，從咸豐剛咽氣，慈禧立即如《紅樓夢》中的王熙鳳，自居看穿賈府婢仆的“全子本領”，費盡心機，縱橫捭闔，不過三個多月，便相繼挑動慈安憎惡肅順，繼而通過妹夫醇王密結恭親王，再用護送咸豐棺材入京的堂皇借口分割顧命八大臣，隨即趁肅順不備，將他逮捕處死，并將顧命八大臣一網打盡。然后呢?輪到恭親王一伙了。

由于恭親王出面與英法俄美四國訂立屈辱和約，意外地使英法侵略軍退出京津，又由于恭親王沒有否定肅順重用漢臣的政策，使太平天國終于敗在曾、左、李糾集的湘淮軍手中，因而慈禧必須借嫂叔親誼拉住恭親王，通過他重建北京政府，實現國內政局的暫時穩(wěn)態(tài)，即所謂“同治中興”。

年號同治的滿清帝國第八名皇帝，名載淳，六歲即帝位，在位十三年，患梅毒于十九歲死去(時公元1875年1月12日)。

同治帝個人在位期間僅留下荒淫記錄，但同治朝的帝國社會，卻似乎由動亂重趨穩(wěn)定。

中世紀中國的儒家學者，有個牢不可破的觀念，即認定動亂是變態(tài)，無論以怎樣手段實現穩(wěn)定總值得稱道，所謂“寧為太平犬，勿做亂離人”。

咸豐帝死，同治帝立，僅三年太平天國亡，又三年捻軍滅，繼而左宗棠西征，通過多年政軍相輔的努力，相繼穩(wěn)定了帝國在西北邊疆的統(tǒng)治，并導致新疆設行省，令沙俄、英國勾結域內外分裂中國的圖謀，受致命挫折。因而從對外關系的角度來看，清廷支持湘軍收復帝國在大西北的主權，可謂“同治中興”。

對內呢?所謂“同治中興”，無非表征一種暫時的穩(wěn)態(tài)。這穩(wěn)態(tài)，首先由于湘淮地方軍閥戰(zhàn)勝太平天國而實現，繼而體現于南國各省督撫類似漢唐的侯王藩鎮(zhèn)。

歷史現象不等于歷史實相。力求復原歷史實相，也未必意味著揭示歷史本質。

慈禧原來籍屬滿洲鑲藍旗，因母以子貴，做了皇太后，母家被抬入滿洲鑲黃旗。但她雖為皇家第一旗人，卻不通滿語，不識滿文。那么她的漢語文化程度呢?于清咸豐二年(1852)被選“秀女”入宮，得到皇帝臨幸生子而晉貴妃，相傳曾代紈绔皇帝批答過奏折，表明她略通文墨。但可證她接受過傳統(tǒng)文化教育的，只有同治元年(1862)與共同垂簾聽政的慈安太后同讀《治平寶鑒》一事。

據《東華續(xù)錄》同治元年三月丁未，《治平寶鑒》編成，內容是“歷代帝王政治及前史垂簾事跡，擇其可為法戒者”。抄撮原文并作簡明注釋。以后便由指定的講官，定期向兩太后講授?？芍@是專為太后“垂簾”作參考的政治史讀物?？磥碇鲗А斑M講”的慈禧太后，不比她那個頑劣兒皇帝用功。同治四年十一月翁同龢被派“進講《治平寶鑒》”，成為這年在養(yǎng)心殿隔簾向兩太后跪講此書的第七人。由翁氏日記可知“進講”每月三次，每次講課約二刻，余待太后垂詢。他所講為該書法編的南宋孝宗至明崇禎帝凡二十段，卻屢次輟講。除了慈安慶辰而中斷兩月以外，別的“毋庸進講”都不說理由。拖了一年，同治五年十月初二，翁氏記曰:

是日進講“明莊烈帝誅客、魏”一段，因推闡案語中“去邪不盡，任賢不篤”二語，援引古今，剴切言之，太后垂問數語即退?！吨纹綄氳b》法編至此而終，以后進講與否且候進止。

當然再也沒有“以后進講”。這一則因為慈禧對歷史無知，連明朝有多少年都鬧不清，偶爾發(fā)問總是某帝“賢”否，猶如看戲必問那是好人還是壞人，怎能對古史有興趣?二則翁同龢講到導致明亡的宦官僭權，“援引古今”，說得越誠懇，就越使慈禧覺得刺耳，盡管她寵信太監(jiān)安德海所造成的丑聞要待三年后才發(fā)生。滿清的專制者從來不會“以史為鑒”，慈禧豈會例外?

《治平寶鑒》是清廷專為慈安、慈禧“垂簾聽政”編寫的教科書。翁同龢只在被派進講前一天，才由徐桐借給抄本。經查《清史稿》藝文志，也未見著錄，或許從未刊行。但它是慈禧畢生唯一通過“耳食”學過的帝王術著作，而照翁氏日記，即如這部淺薄作品，她也僅斷續(xù)聽講過半部，可與宋初趙普所謂“半部《論語》治天下”媲美。然而北宋太祖太宗兄弟借《論語》粉飾陰謀，欺負后周的孤兒寡婦，終究成為“開國之君”。慈禧呢?她由咸豐帝小妾，不斷耍陰謀，搞政變，從兩度“垂簾聽政”，變成一人“訓政”。結果絞殺了帝國僅存的生機，在與亡夫共創(chuàng)兩度丟失首都的記錄之后，終于化作“洋人的朝廷”的傀儡，豈止將滿清鬧完，更使中國所有民眾跟著遭殃。從這一點來看她學過的半部《治平寶鑒》，對她作為獨裁者所應用的帝王術，起過怎樣的影響，又似乎不可小覷。惜迄今未見專門研究。

光緒二十年甲午七月一日(1894年8月1日)，清廷向日本宣戰(zhàn)，而在前一天，日本外務大臣已照會駐日外國公使，聲稱日清之間存在戰(zhàn)爭狀態(tài)。其實，還在一周前，日本軍艦對中國援朝的運兵船發(fā)動突然襲擊，便首開戰(zhàn)釁。

關于清日甲午戰(zhàn)爭，它的起因，它的過程，它的結局，兩國文獻及各國人士目擊記錄無比龐雜，但由矛盾的歷史陳述中間清理出來的歷史實相，無不證明日本軍政當局，是處心積慮地挑起戰(zhàn)爭的罪魁禍首。日本通過這場戰(zhàn)爭，迫使?jié)M清政府割讓中國領土臺灣，承認朝鮮為日本屬國，賠償給日本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的軍費白銀二億兩，并為“贖回”滿清發(fā)祥地遼東半島又增銀三千萬兩，從而使日本成為19世紀世界最大的暴發(fā)戶，用中國人民的血汗實現“現代化”，并變成20世紀亞洲乃至全球的腥風血雨的制造者之一。

至于大清帝國，盡管歷經兩次鴉片戰(zhàn)爭和清法戰(zhàn)爭的挫敗，但由于太平天國和捻軍相繼被鎮(zhèn)壓，國內出現相對穩(wěn)定。哪知穩(wěn)定只是假象，清日兵戎相見，結果滿清竟被中國的千年學生日本打敗，招致前明抗倭三百年來從未有過的奇恥大辱。因而光緒二十年黃海大戰(zhàn)，北洋艦隊幾乎全軍覆沒以后，舉國憤怒，就不奇怪了。

憤怒由于清光緒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三(1895年4月27日)朝廷賦予全權的大臣李鴻章與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簽訂馬關條約，而達于極致。

按照馬關條約，清廷割地賠款，都達到半世紀前清英江寧條約以來從未有過的程度。消息傳來，正值北京為慈禧六十壽辰舉行恩科會試，云集首都的十八省舉人，由廣東的康有為、梁啟超等牽頭，發(fā)動“公車上書”，提出“拒和、遷都、變法”三項主張。這是滿清建立全國統(tǒng)治二百五十年來在北京發(fā)生的首次學生運動，當時的實際政治影響沒有近代史論者想像的那么大，卻表征帝國文化精英對清廷已由失望而憤慨。三年后出現的戊戌百日維新，瞬間站上舞臺中心的，正是此輩，那是后話。

關于清日甲午戰(zhàn)爭，百年來中外研究論著可謂汗牛充棟，但包括賣力為曾國藩、李鴻章等倡導的“洋務運動”辯護的論者，也多以為李鴻章應為清日戰(zhàn)爭失敗負責，很少有人指出，他其實在替滿清帝國整體腐朽的體制充當替罪羊。

因而，遍索甲午戰(zhàn)爭前后滿清的宮史私乘，有一個人實為戰(zhàn)爭慘敗的權首，卻受到中外論者的最少關注。這個人，就是慈禧太后。

(選自《重讀近代史》/朱維錚 著/上海文藝出版集團 中西書局/2010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