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6月1日,儲安平在李維漢主持的民主黨派、無黨派民主人士座談會上做了“黨天下”的發(fā)言后不久,一場轟轟烈烈的“反右”政治運動開始席卷全國。《光明日報》總編輯儲安平、交通部部長兼光明日報社社長章伯鈞首遭討伐、批判。接著,光明日報社上至副社長、下至伙夫等,都跳出來揭批儲安平、章伯鈞(因章伯鈞是“大右派”,寫他的文章已經(jīng)很多,本文不再詳述其事)。至1959年,光明日報社共揪出了除儲、章以外的其他17名“右派分子”。
一、批判儲安平的“右派”言行
據(jù)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李維漢后來回憶,在民主黨派、無黨派民主人士座談會開始時,毛澤東并沒有提出要“反右”。但是,“5月中旬已經(jīng)放出一些不好的東西,什么‘輪流坐莊’、‘海德公園’等謬論都出來了,毛澤東同志警覺性很高,說他們這樣搞,將來會整到他們自己頭上……就在5月15日寫出了《事情正在起變化》的文章,發(fā)給黨內(nèi)高級干部閱讀……這篇文章,表明毛澤東同志已經(jīng)下定反右派的決心”。當時,毛澤東的這篇《事情正在起變化》“秘而不宣,以便把更多的‘蛇’引出洞來”。
中共中央的整風運動指示是4月27日發(fā)布的,到5月15日毛澤東寫這篇《事情正在起變化》,前后只有18天。短短的18天,中國的政治氣候,就開始起了180度的大轉(zhuǎn)變。就連富有政治斗爭經(jīng)驗的中國民主黨派的頭面人物章伯鈞、章乃器、羅隆基等,也是“利令智昏”地蒙在鼓里。
儲安平的“黨天下”言論出臺后,最先對之“爭鳴”的是民革成員陳建晨,她在民革中央委員于6月3日舉行的第四次座談會上說,“讀了儲安平在統(tǒng)戰(zhàn)部座談會上的發(fā)言很不舒服。國務(wù)院12個副總理當中雖然沒有非黨人士,可是國家最高權(quán)力機關(guān)和國務(wù)院所屬的部會都有不少非黨人士,而民主黨派參加革命的目的也不是為了爭交椅”。談到儲安平說的關(guān)于聯(lián)合政府的問題,她說,“毛主席的《論聯(lián)合政府》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寫的,不能把過了時的真理搬到今天來說,憲法上明白規(guī)定我們政權(quán)的性質(zhì)是工人階級領(lǐng)導、以工農(nóng)聯(lián)盟為基礎(chǔ)的人民民主專政,階級已經(jīng)發(fā)生了根本變化,為什么還要退回去搞各階級的聯(lián)合政府”。6月6日,國務(wù)院秘書長習仲勛邀請黨外人士座談,秘書長助理盧郁文對儲安平發(fā)言提出批評。他說,認為“‘黨天下’的思想是一切宗派主義最終根源”的說法,是“嚴重錯誤的”。此外,他還在這次會上宣讀了一封罵他“為虎作倀”、“無恥之尤”的匿名信,并表示他不怕辱罵,不怕威脅,他還要講話。
看來,該引出來的“蛇”都出洞了。6月8日,毛澤東起草的《組織力量反擊右派分子的猖狂進攻》指示向中共黨內(nèi)發(fā)布。該指示說:“現(xiàn)在形勢開始改變,我們形式上處于被動,實際上開始有了主動……這是一場大戰(zhàn)(戰(zhàn)場既在黨內(nèi),又在黨外),不打勝這一仗,社會主義是建不成的,并且有出‘匈牙利事件’的某些危險。”同一天,《人民日報》刊發(fā)了社論《這是為什么?》,指出有人向擁護共產(chǎn)黨的人寫恐嚇信,這是“某些人利用黨的整風運動進行尖銳的階級斗爭的信號”,“我們還必須用階級斗爭的觀點來觀察當前的種種現(xiàn)象,并且得出正確的結(jié)論”。從這天起,中央各大報的輿論開始轉(zhuǎn)向,全國范圍內(nèi)展開了一場大規(guī)模的反右派斗爭。
當時,儲安平受到的批判主要來自三方面,一是《光明日報》內(nèi)部員工貼大字報、座談會上發(fā)言指責儲安平,二是社會上的一些積極分子,三是來自全國各大媒體連篇累牘的討伐文章。6月7日,光明日報社有人貼大字報批判儲安平,當時他還天真地認為“只是個人意見罷了”,但第二天讀了《人民日報》社論后,“我看情況已不容許我在《光明日報》工作了”。
6月8日,石景山鋼鐵廠的工人,又一批批地輪番到儲安平住所,登門“說理斗爭”。據(jù)說,“鬧得他24小時不得休息”。在此情況下,儲被迫于8日下午至章伯鈞家遞交了辭呈,從此不再上班。他成了《光明日報》歷史上最短命的總編輯——任期僅69天。
遞交了辭呈,并不意味著儲安平就能卸職,還要經(jīng)《光明日報》社務(wù)委員會決定。因此,雖然儲安平不再主管總編事務(wù),離開了報社,但還得接受來自各方的批判。除了外界媒體和民主黨派對他的“黨天下”的批判,還有報社內(nèi)部員工對他的指責。
6月11日,民盟光明日報社支部舉行全體大會,對儲安平所謂“黨天下”的言論“進行了嚴厲的駁斥,并堅決表示決不容許把光明日報拉出社會主義的軌道”。在大會上發(fā)言的有《光明日報》編輯部各部主任、副主任和部分編輯、記者:張蔭槐、熊劍英、謝公望、黃卓明、潘文彬、陳季子、張又軍、張西洛、徐亦安、丘林、巴波、王少桐、許子美、陳端紹、荒煙、于友,以及《新建設(shè)》雜志編輯主任劉一農(nóng)等。張蔭槐、丘林說,“儲安平給黨加上‘黨天下’思想的荒謬帽子,是對黨的歪曲和污蔑”。巴波(即《光明日報》記者曾巴波)說,“儲安平的發(fā)言,實質(zhì)上就是要從政治上取消黨的領(lǐng)導,取消以工人階級為領(lǐng)導的人民民主專政制度,這不是思想方法問題,而是根本的政治立場問題”。但巴波晚年沉痛地說:“當時,我也認為這是為了黨的利益,我也說了與事實不符的話,我不是沒有內(nèi)心矛盾,我認為黨的利益高于一切,我還認為我戰(zhàn)勝了我自己。之后,尤其是經(jīng)歷了‘文化大革命’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這個馴服工具的靈魂是多么卑下、可恥。我這樣說并不是要求別人原諒?!?/p>
6月14日,《光明日報》工廠和行政部的職工舉行座談會,“憤怒譴責儲安平以本報總編輯名義發(fā)表的反社會主義言論,堅決表示要保衛(wèi)社會主義陣地,粉碎儲安平將報紙拉向右轉(zhuǎn)的任何企圖”。汽車司機趙文說:從儲安平到報社來的第一天,我就覺著他的思想感情跟我們不一樣。接著他舉出有一天儲安平同他的一個朋友在車子里的談話,說明儲安平對共產(chǎn)黨的感情是有問題的……儲安平的“黨天下”是什么呢?不是別的,就是要搞掉黨的領(lǐng)導。
鍋爐房工人張靜如說:“有的讀者,就到報社來責問我們:你們?yōu)槭裁从羞@樣的總編輯?我回到家里,我的孩子問我:你們那個總編輯怎么回事?我們不能和這種人站在一起?!崩瞎と笋T桂林說:我街坊有個老太太,平常排隊買豬肉,也常為此發(fā)牢騷,她聽到儲安平的這種反社會主義的謬論,很不滿意,問我:“你們怎么有這個總編輯?”儲安平想將《光明日報》開倒車,我們要堅決擋住他。此次在會上發(fā)言的有排字工人、輪轉(zhuǎn)機工人、汽車司機、鍋爐房工人、炊事員和行政管理人員等20多人。
6月15日,《光明日報》社務(wù)委員會召開會議,在會上主要討論了“最近一個時期內(nèi),本報的基本政治方向,為什么變成了資產(chǎn)階級報紙的方向”??偩幨抑魅胃咛?中共黨員)和副主任張友分別作了“揭發(fā)儲安平反動言行”的講話,對儲安平任總編期間在新聞采訪、改版、組稿等方面的言行都進行了嚴厲的“揭露”與“批判”。并重點批判了儲安平派記者到九大城市“點火”、“復旦大學取消黨委負責制”的報道等。
此外,《光明日報》的文藝部(6月18日)、學校教育部(6月20日)、國際部(6月22日)、要聞部、美術(shù)組、共青團支部也都相繼組織群眾“揭露”、“批判”儲安平在《光明日報》的“反動言行”。
7月13日,儲安平在第一屆人大四次會議上作了《向人民投降》的檢討。7月15日,《光明日報》作了長篇檢討《本報在章伯鈞、儲安平篡改政治方向期間所犯錯誤的檢查》后,報社和各界媒體重點對儲安平和章伯鈞的揭發(fā)、批判開始轉(zhuǎn)向批判其他“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至1957年11月12日,作為《光明日報》總編輯的儲安平和《光明日報》社長章伯鈞被同時免職。在1958年1月18日至24日召開的九三學社第四屆中委會第三次全會上,儲安平中央委員、中央宣傳部副部長的職務(wù)被撤銷。1月31日,第一屆全國人大第五次會議召開,決定罷免儲安平人大代表的資格。此后,儲安平被一頂特大號的“大右派分子”的帽子死死地扣在頭上。自此,儲安平辦刊、辦報、采訪的生涯徹底終結(jié),他重振自由主義的夢想徹底破滅了。
幾年之后,文革爆發(fā)。1966年6月1日,《人民日報》發(fā)表評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著名“大右派”儲安平也成為被“掃蕩”對象。8月31日,遭受多次批斗后的儲安平投河自殺未遂,被造反派押回九三學社,看管起來。1966年9月上旬失蹤,至今下落未明。
二、批判其他“右派”的言行
1957年夏秋,儲安平、章伯鈞被打成右派后,《光明日報》內(nèi)部也全力以赴轉(zhuǎn)入“反右”。這時,光明日報社“反右”運動由黨總支書記張友、編輯部黨支部書記吳克之領(lǐng)導。張友是位很有同情心的老領(lǐng)導,當劃定右派占報社人數(shù)的5%時,他就想收兵。為了“安全”起見,張友請示文化部整風領(lǐng)導小組:《光明日報》劃的比例是不是多了?一位陳姓領(lǐng)導回答:“《光明日報》是重點,劃右派沒有比例,有多少劃多少?!边@個電話詢問后來作為張友“反右”中的嚴重錯誤記入檔案。也因這電話,光明日報社“右派”直至劃到近20%的比例才罷休。當時不到80人的《光明日報》編輯部,1957年就劃定了“右派分子”15人。在1958年“向黨交心”運動中,于友、丘林又因言行“不慎”,被補為“右派”。這樣,光明日報社除儲安平和章伯鈞外,共有“右派”17人:學校教育部主任潘文彬(筆名“文冰”),黨派部第二主任王少桐,要聞部副主任張蔭槐,國際部主任于友,編輯、記者鄭笑楓、徐穎(女)、許子美、殷毅、錢統(tǒng)綱、蕭恩元、謝捷(女)、歐至培、韓洪文、李笑、丘林、范愉曾、韓逸云。其中有5人被開除公職,交專政機關(guān)處理。
在儲安平“篡改”《光明日報》的“政治方向”中,派記者到九大城市“點火”是其重要“罪行”。據(jù)7月15日《光明日報》的“檢查”說:“儲安平抓業(yè)務(wù)的第一步,就是派出記者到九大城市召開座談會,處處點火,打亂整風步驟”。去九大城市“點火”的記者:東北(王少桐、殷毅)、中南(潘文彬、丘林、錢統(tǒng)綱)兩路“全軍覆沒”,西北組揪出了鄭笑楓、韓洪文、歐至培,只有華東組幸免于難。為行文方便,下面將大致按“點火”區(qū)域分別談?wù)勥@些“右派分子”到底“右”在哪里,“錯”在何處?
(一)東北組右派——王少桐和殷毅
1957年4月末5月初,王少桐和殷毅被安排到東北去采訪“民主黨派的鳴放座談”。臨行前,原總編輯兼黨組書記常芝青緊急傳達中央領(lǐng)導的重要指示(儲安平到職后,常芝青并未調(diào)走,只是不參與業(yè)務(wù)領(lǐng)導,黨的工作照管不誤):“中央對‘放’的方針是下了決心的,現(xiàn)在就是要排除一切阻力,貫徹這個方針。”“看來,中央貫徹鳴放的決心很大”。據(jù)殷毅后來的分析,“我并沒有發(fā)現(xiàn)儲安平交代的報道任務(wù)與常芝青傳達的講話精神之間有什么差異”。他說,“聽了這個重要傳達,增強了我的責任感,覺得應該加倍努力地完成這次報道任務(wù)。而后來的事實表明,正是這種強烈的責任感,將我一步步引入了雷區(qū)”。
王少桐在抗戰(zhàn)初期是國民黨中央社西安分社社長,做過衛(wèi)立煌的少將參議,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一度任南京《新民報》總編輯,愛國民主人士(民盟盟員)。1950年從新聞總署調(diào)到《光明日報》,一直任編輯,1957年春被任命為報社黨派部副主任。據(jù)同事鄭笑楓回憶,王少桐被打成“右派”的原因是“因不受重用,有些怨氣,在黨組召開的黨外人士座談會上,發(fā)過幾句牢騷”。但給他的“罪名”是“積極支持儲安平到處點火又挑釁”。
8月4日,《光明日報》刊文批判王少桐說:“直到5月23日,當他們已經(jīng)完成‘放火’任務(wù)回到北京以后多日,王少桐還利用沈陽師范學院右派分子徐公振的一封來信作引子,向沈陽射出一顆‘遠程導彈’。把20天之前沈陽民主黨派人士
所談對于鳴放的認識加以歪曲報道,大字標題,造謠誣蔑‘沈陽知識分子還不敢大膽發(fā)言’”。
《光明日報》編輯部“檢查”中認為:“最惡劣的如沈陽,主持這個工作的本報黨派部第二主任王少桐,甚至采取了向中共省委書記‘將軍’的辦法,用對立的態(tài)度提出難題,例如什么‘這里鳴放不起來有歷史根源,你的看法怎樣?’”
據(jù)報社國內(nèi)新聞部記者張歌今“揭露”:王少桐和儲安平“一拍即合”,“恰逢共產(chǎn)黨整風,他便乘機向黨進攻”。
“王少桐為儲安平‘黨天下’的謬論四處喝彩,說儲安平的話是‘一針見血’,‘這一炮打得真響’!他還形容說:儲安平的臨場發(fā)言,‘有政治家的風度,不愧為老報人’?!媸怯嘁衾@梁,三日不絕’?!?/p>
被打為“右派”后,王少桐被流放到了貴州,被安排在貴陽群眾藝術(shù)館當《群眾文藝》的編輯。“文革”中,又受到殘酷打擊,1968年自沉烏江。據(jù)說,死得十分慘烈,他投江前慮及被人救起,身上綁了一塊大石頭,才縱身一躍,岸邊留有一紙遺書:“供魚鱉飽餐一頓,亦人生樂事也?!?/p>
殷毅,1950年從北京新聞學校畢業(yè)后,分配到光明日報社工作,先是做總編室秘書,后在群眾來信部,很少外出采訪,也很少寫通訊。鳴放中報社派他和王少桐去沈陽采訪“民主黨派的鳴放座談”。
殷毅被打為“右派”,主要是因為“第一朵迎春花”。1957年5月中旬,殷毅參加了東北工學院機械系的鳴放座談會,會上許多教師就工學院1955年肅反中出現(xiàn)的一些傷害教師、致使教師自殺的問題展開鳴放。一位教師激動地說:“東北工學院教工共2000人,肅反中受審查批斗的達數(shù)百人,最后落實有問題的僅數(shù)十人。錯打了那么多人,請問焦書記(沈陽市委書記),東工的肅反,究竟成績是主要的,還是錯誤是主要的?”席間不少人齊聲附和:“請焦書記回答!”焦若愚回答:“東工的肅反是有錯誤的,市委已指示東工黨委糾正錯誤,做好善后工作?!彼擅畹鼗乇芰怂^“主次”的問題。后來跟殷毅說,“會上有人認為東工肅反錯誤是主要的,成績是次要的。我不能表這個態(tài),因為中央對肅反已經(jīng)做了結(jié)論——成績是主要的”。事后,殷毅根據(jù)在此地采訪的情況寫了《本報沈陽專電》(5月12日刊出)、《沈陽春訓》,《沈陽春訓》經(jīng)總編室主任高天親自改為《第一朵迎春花——記東北工學院機械系教師鳴放前后》后,5月24日作為頭條刊于《光明日報》第3版。
7月,沈陽高等院校開展“反右”運動,東北工學院機械系鳴放主席團成員被指控為“右派小集團”,首先被揪了出來。中共沈陽市委機關(guān)報《沈陽日報》配發(fā)了該報記者李剛的通訊《迎春花掩蓋下的第一槍》,揭發(fā)東工這個“右派小集團”如何猖狂向黨進攻,并指名道姓地說,“殷毅是儲安平的使者”,說“也許殷毅(或儲安平)認為吳從枋對這一槍的估價太低,索性改為‘第一朵迎春花’發(fā)表在章羅聯(lián)盟把持下的全國性報紙《光明日報》上”。
這樣,殷毅為響應號召,幫助黨“整風”,結(jié)果被打成了“右派”。此后,殷毅被下放到當時的勞教農(nóng)場之一——北大荒850農(nóng)場。
(二)中南組右派——潘文彬、錢統(tǒng)綱、丘林
1957年4月27日,潘文彬被派到武漢舉行民主黨派知識分子鳴放座談會。后來,錢統(tǒng)綱、丘林也被派來支持潘文彬工作。但是,“黨天下”言論出來后,潘文彬、錢統(tǒng)綱被打成“右派”,而在第二年的“向黨交心”運動中,丘林被劃為“漏網(wǎng)右派”。
潘文彬,畢業(yè)于復旦大學新聞系,1949年曾協(xié)助李銳在長沙創(chuàng)辦《新湖南報》,后來進《光明日報》工作,任教育部主任。1957年4月,他在去武漢“縱火”之前,采寫了《春天的感應——訪北大副校長湯用彤》《關(guān)于“六經(jīng)注我”的談話》《政治待遇與書齋生活》三篇采訪知識分子的報道。他還趕在4月27日清晨4時寫完“五四社論”,七時就動身到武漢去替儲安平放火?!?/p>
潘文彬到武漢后,本來只要組織民主黨派知識分子開一個“鳴放”座談會的他連續(xù)開了三個。他還撰寫了《武漢書簡》《四顧無知己 比鄰若天涯》兩篇通訊,大膽地將知識分子的“怨氣”、“春風不度武勝關(guān)”、“春風已度武勝關(guān)”、“春風繞過武勝關(guān),又吹到別地去了”寫了出來,“到底度了還是沒有度,是不是繞到別處了?有一位教授說,那只有春風自己知道”。這些報道在當時產(chǎn)生了廣大的反響。7月,光明日報社“反右”進入高潮,在“鳴放”期間通訊寫得漂亮,備受報社內(nèi)外贊揚的潘文彬,成為報社的重點批判對象。
《光明日報》在7月19日的“檢查”中說他寫的“五四社論”是“本報利用社論形式,向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進行煽動的一篇具有綱領(lǐng)性的文章”;說他在武漢寫的兩篇報道是“強調(diào)所謂‘春風不度武勝關(guān)’、和黨與知識分子關(guān)系不正?!?,還說他操刀的《復旦大學取消黨委負責制》是因為“他在思想上早就認為高等學校中的黨委負責制‘毛病’很多,遲早要取消”。說潘文彬受儲安平指使撰寫的《北大開辟“民主墻”》(5月26日)的報道“盡管他‘煞費苦心’,一點也不能避免這個報道的強烈的煽動作用和惡劣后果”。
在《光明日報》創(chuàng)始人之一謝公望的文章中,潘文彬更加“恐怖”:他寫的“五四社論”是“射出了一顆向黨進攻的信號彈”;說他寫的《春天的感應》《關(guān)于“六經(jīng)注我”的談話》《政治待遇與書齋生活》是“散布火種,欲為‘五四社論’安下伏筆,陰謀掀起一次所謂‘文化革命’,潘文彬要‘革’誰的‘命’呢?要掀起一場什么樣的‘革命’呢?他是假借反對教條主義之名,來攻擊馬克思列寧主義”。說“他一到武漢就拍來一條《武漢知識界的鳴放密云不雨》的電訊,鼓動群眾向黨進攻,以便打亂當?shù)卣L步驟”?!八谖錆h又寫了兩篇全篇都沒有一個真實姓名的通訊,潘文彬借用‘一位先生’、‘一位教授’之口,罵盡了共產(chǎn)黨和新社會?!弊詈笾x公望說,“我們要正告潘文彬:在你根深蒂固的反共思想支配下的點火活動,罪惡昭彰,不要再怙惡不悛,自絕于人民”。
就這樣,潘文彬成了“右派”分子。7月后,潘又被升格為“極右分子”,報社對他的處理是第一類第二種,即“保留公職,勞動教養(yǎng)”。
一天半夜,“老潘被抓走了”,老工友說,“那么大冷天,老潘只穿一件呢大衣,抱床被子就走了,別的什么也沒帶。我聽公安局的人問他:你怎么連個臉盆也不拿?老潘說,臉都不要了,還要臉盆干什么”。潘文彬被送到興凱湖公安局農(nóng)場勞改,后在“文革”中默默死去。
錢統(tǒng)綱被打成“右派”的經(jīng)過令人感到滑稽?!按篪Q大放”時,報社領(lǐng)導派他去中南地區(qū)“推動鳴放”。他被請去參加武漢大學學生會的鳴放座談會。會上,學生們一定要他講講話,并要求《光明日報》一定要刊登他們鳴放的消息。錢統(tǒng)綱平素謹言慎行,盡管他再三推辭,還是經(jīng)不起學生們的齊聲要求,只好簡單敷衍了幾句:“《光明日報》雖然派我到外地報道鳴放,但報道對象主要是知識界的上層人士。對于同學們要求鳴放,我是同情和支持的,因為鳴放是中央提出來的?!薄叭欢瑢W們的鳴放,不在我的報道范圍之內(nèi),即便報道了,《光明日報》是否刊登,還得由報社領(lǐng)導決定”。說完,他就離開了會場。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登上了開往北京的列車。至于學生們是否鳴放,或怎樣鳴放,他都全然不知。
不久,“反右”風聲驟起,儲安平被定為“大右派”后,錢統(tǒng)綱也因“同情、支持右派分子向黨進攻”成了一名“右派”。然而事實上,武漢大學的男女學生們那一天并沒有鳴放,僅僅是要求鳴放而已,壓根兒談不上“進攻”,怎能定他為“右派分子”呢?最終,錢統(tǒng)綱接受了“開除團籍,撤銷記者職務(wù),降五級工資”的處分,去了北大荒850農(nóng)場。
(三)“三個縱火犯”(西北組)——鄭笑楓、歐至培和韓洪文
1957年4月中旬,鄭笑楓受光明日報社派遣,到西安采訪“鳴放”情況。4月29日,歐至培和韓洪文也被派來協(xié)助鄭笑楓的工作。但是,《人民日報》記者朱波后來在“反右”時撰文稱“西安的人民把光明日報派到西安來的三個記者——歐至培、鄭笑楓和韓洪文叫作三個‘縱火犯’”。
鄭笑楓,1944年起在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參加新聞工作,1950年由中央人民政府新聞總署研究室調(diào)《光明日報》任記者。1957年4月中旬,鄭笑楓被安排隨全國人大代表和鄭振鐸、田漢及全國政協(xié)委員、原國民黨行政院長翁文灝等去西安。在采訪中,他發(fā)現(xiàn)一些高校未傳達毛澤東于2月間在最高國務(wù)會議上作的《關(guān)于正確處理人民內(nèi)部矛盾問題》的講話,和3月間在全國宣傳工作會議上的講話(這兩個講話,當時雖然沒有正式公開發(fā)表,但根據(jù)講話的錄音記錄稿,早已在黨內(nèi)外作了廣泛的傳達)。他接受了巴波的建議:有利于社會主義的就寫報道,否則就寫內(nèi)參。于是,他寫了一條內(nèi)參發(fā)回報社,并很快收到編輯部領(lǐng)導回電:“速將內(nèi)參內(nèi)容發(fā)新聞電回來?!苯Y(jié)果,這個《西安大部分高等學校尚未傳達毛主席講話》的新聞稿在4月20日刊出,當時還受到彭真的表揚。在“反右”高潮中,這條由內(nèi)參改新聞的報道,則成了鄭笑楓向黨猖狂進攻的“縱火犯”的大罪,被打成右派,送北大荒監(jiān)督勞動。因受他株連,其母親上吊自殺,二女兒得了精神分裂,小女兒得了急病后無錢送醫(yī)院,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去。
1957年,歐至培與韓洪文一起被派到西安,協(xié)助鄭笑楓采訪“大鳴大放”座談會,被指為“縱火犯”。《人民日報》記者朱波“揭露”說,“歐、韓等為了把這一炮打響,為了使這把火能更快地燃起來……對約請的人進行了個別訪問,了解他們發(fā)言的內(nèi)容,并且對這些出席會議的人進行動員鼓動工作。他們在很多人面前,把光明日報吹噓了一番,有意地污蔑人民日報”。朱波還說歐至培在民主黨派座談會上講,“‘有什么說什么。因為是整風,主要提缺點,不要談優(yōu)點,你們敢說,我們敢登,不要害怕打擊報復,光明日報一定為你們做主撐腰?!瘹W還說‘今天這個會沒有黨員,這是為了暢所欲言,所以不約請黨員’……歐還為儲安平吹噓了一番”。私營工商業(yè)者鄭立齋“揭露”說,“座談的目的,據(jù)說是為了‘幫助’共產(chǎn)黨整風,因此,專門找一些‘敢說話’的人談一談。他們特別介紹儲安平是光明日報——各民主黨派的報紙——的總編輯,并轉(zhuǎn)達了儲安平的‘希望’,‘鼓勵’大家大膽地放,大膽地鳴,不要怕犯錯誤?!薄八麄冊谔m州舉行的這十二人座談,實際就是在那里點火”。后來,他們兩人都被打成“右派分子”,被發(fā)派到外地改造,再也沒回北京。
(四)財務(wù)科長韓逸云
韓逸云是財務(wù)科科長、民盟盟員,解放前參加過國民黨,報社內(nèi)部鳴放時他提了一些批評意見,后來被點名批判。“罪名”也很大,說鼓吹要和黨“平分天下”,“輪流坐莊”。但在批他的會上,不管人家揭發(fā)什么問題,韓都“照單全收”、“誠懇檢查”,故被認為“態(tài)度好”,后來被發(fā)派到850農(nóng)場的云山牧場。他原本很消瘦,加上“大躍進”因口糧減少后的饑餓折磨,更加消瘦了。為填飽肚子,他竟將目光投向了北大荒肥大的耗子。據(jù)殷毅回憶:一天,韓逸云背著大伙兒,不知用何妙法,逮住了一只耗子,用空罐頭盒當鍋子,在野外架火煮熟后吞食。不料被好事者發(fā)現(xiàn),報告了管教干部。當天晚上,排長奉命召開全排批判大會。與會者各個饑腸轆轆,無精打采,根本沒心思搞什么批判。但有的人竟昧著良心上綱上線批判說:“韓某煮耗子吃,是給社會主義社會臉上抹黑!”老韓則驚恐萬狀地站立在窩棚中間,不知如何“認罪”是好,只是垂頭喪氣地重復著一句話:我不該吃耗子……
(五)兩個女“右派”——徐穎和謝捷
徐穎,在4月到5月的“鳴放”中,她寫過《中國人民大學像個教條主義的大蜂窩》,該文說,“許多教授抨擊了人民大學的教條主義。新聞系許孟雄教授說:人民大學不像個學校,倒像個教條主義的大蜂窩。培養(yǎng)出來的蜂不是去采蜜的,卻是去散布毒素的,并且散布的很廣?!痹S教授繼續(xù)說,“學習任何外國先進的東西都是對的,但是必須注意到外國的東西有它自己的特定的歷史背景,搬到中國來,就必須把這些理論和中國的實際結(jié)合起來??墒俏覀兊膶W生學習馬列主義,只是學著背些條文,卻沒有叫他們聯(lián)系實際。而更嚴重的是學校領(lǐng)導把背條文背的最熟的人,看成是優(yōu)秀學生、積極分子,于是,教條主義者便成了天之驕子,這對青年教師,對青年學生,有什么好處呢?”
《光明日報》開始抓“小右派”后,徐穎也被揪了出來。因為徐穎如實報道了中國人民大學的“鳴放”情況,人民大學副校長鄒魯風,帶著一批人大學生到《光明日報》告狀:她是“幫助這些右派分子散布反黨反社會主義毒素的幫兇”。報社對她只開過一兩次“批判會”,就定了個“右派”。后去黑龍江850農(nóng)場接受改造,忍受了惡劣的環(huán)境、饑餓的煎熬。1959年11月,徐穎回到北京。但1963年,她又被安排去大慶教書。1979年8月改正后,徐穎丈夫所在的新華社給她回城指標,《光明日報》只給她恢復了工作。
女記者謝捷被打成“右派”的原因很蹊蹺,報社僅憑她一篇未見報的通訊稿,就說:“謝捷在全國人民開始反擊右派之后,她還企圖通過采訪農(nóng)工民主黨一個座談會的新聞,別有用心地誣蔑反右派斗爭。農(nóng)工民主黨在6月11日舉行了一個座談會,謝捷集中寫了這個會上反對反批評的意見,如說什么‘現(xiàn)在是不是用圍剿王蒙的方法來圍剿儲安平和葛佩琦呢?’和‘必須考慮到不要阻礙了鳴放’以及‘反批評不恰,就會引起不平’等等(這個別有用心的報道,沒有見報)”。這樣她就被無端地戴上了“右派”帽子。
(六)蹊蹺的“右派”——范愉曾、許子美、蕭恩元、李笑、張蔭槐
為了完成“反右”任務(wù),“有多少打多少”,當時許多提了一些正確意見或發(fā)表了一些見解的無辜者,都被統(tǒng)統(tǒng)劃為了“右派”。
范愉曾,1957年從復旦大學新聞系畢業(yè)后被分配到光明日報社。范愉曾被打成“右派”的原因很簡單,因為他是復旦大學畢業(yè)的,儲安平過去曾在復旦新聞系講過課,與他有師生之誼。范因此與儲安平多有接觸,還曾向儲提交過一份改進報紙工作的建議書。儲安平成了“大右派”后,報社人員在搜查儲的辦公室時發(fā)現(xiàn)了范愉曾的這份建議書,結(jié)果受牽連,理由是他同儲“時相過從”,故有了“同氣共類”的罪名。被打成“右派”后,范愉曾也被“發(fā)派”到了北大荒的850農(nóng)場。
許子美,復旦大學新聞系畢業(yè),當年滿懷革命熱情投奔解放區(qū)?!胺从摇边\動前,編輯部有人提議,請毛主席為本報題寫報頭(原報頭為沈鈞儒先生題寫),他在旁邊隨口冒了一句:“沈老寫的就很好,何必都要‘毛記’呢?”被人以對領(lǐng)袖“大不敬”的罪名匯報了上去,運動中被劃為“右派”,后來也被“發(fā)派”到北大荒850農(nóng)場。
蕭恩元,1950年起在《光明日報》任記者。在1957年的“反右”運動中,因“瘋狂攻擊黨”,被送勞動教養(yǎng)。
李笑,也因在“反右”中“瘋狂攻擊黨”,被送到新疆勞動改造,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他的“右派”冤案才得到糾正。
張蔭槐,1950年入光明日報社,任國際部記者、編輯,后調(diào)任國內(nèi)政治部副主任。張蔭槐曾經(jīng)在光明日報社民盟支部大會上批判儲安平的“黨天下”思想:“‘黨天下’是一切宗派主義現(xiàn)象的最終根源。這種說法是要取消黨的領(lǐng)導,是對黨的誣蔑,是想挑撥黨群關(guān)系?!h天下’是不符合事實的,儲安平自己是全國人民代表,他自己沒有參與國事嗎?”不久,在一次黨組座談會上,張因提了一些意見,被點名批判,甚至上綱上線,說他鼓吹要和“黨平分天下”。張蔭槐被打為“右派”后,受處理“右派”的第三類“留用察看”處理。
(七)被補劃的“右派”——于友和丘林
丘林,抗戰(zhàn)勝利后,曾任昆明《觀察報》編輯主任、桂林《廣西日報》編輯記者,解放后,任《光明日報》記者。
1957年在幫助中共整風中,丘林被光明日報社派武漢協(xié)助潘文彬組織“鳴放”座談會,并寫了通訊《馬哲民教授談武漢為什么“鳴”不起來》,“馬(哲民)教授跟記者談到如何開展‘爭鳴’的問題時,說:現(xiàn)在這里的高級知識分子仍然顧慮重重,要想真正鳴起來,首先要領(lǐng)導方面大膽地‘放’,要讓大家‘吐苦水’、‘發(fā)牢騷’,才能解除思想上的壓抑和束縛?!薄榜R哲民教授說:像這樣的苦水和牢騷不讓他們傾吐出來,要他們‘爭鳴’別的問題是很難有真實的興趣和感情的?!钡豆饷魅請蟆肪庉嫴吭?月19日的“檢查”中說“全篇談話都是貫穿著惡意和煽動。記者竟然全部有聞必錄,替馬哲民的謬論作了宣傳”。1957年沒有被打為“右派”,但1958年“向黨交心”時,丘林認真檢查自己的思想時,上綱上線,自投羅網(wǎng),被報社補劃成“右派”。
于友,1949-1959年任北京《光明日報》國際部主任、編委,1956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57年“反右”運動中,為了洗清自己,于友在“揭露”儲安平、章伯鈞“右派言行”上也發(fā)表了一些不切實際的言論。8月,于友又寫了一篇《民主個人主義者必須向人民投降》,“中國有很大一部分知識分子是過去由帝國主義培養(yǎng)出來的”,“這些人都是舊民主主義者,自由主義者,也就是1949年美國發(fā)表的關(guān)于中國問題的‘白皮書’中所謂的‘民主個人主義者’”。最后,于友催促他們“趕快向人民投降!”在1959年的廬山會議上,彭德懷及其支持者黃克誠、張聞天、周小舟被打成“反黨集團”,全國也掀起了“反右傾機會主義”運動。這次運動中,于友被莫名其妙地批斗,因“在批斗中我認真自我批評,激動中說了一些夸大自己缺點的話”,故被以莫須有的“反領(lǐng)導”罪名,被錯劃為“漏網(wǎng)右派”。這樣,他就成了“全國最后一批右派分子之一”。之后,他和他的一家都在北大荒“過了整整18年的屈辱生活”(根據(jù)作者后來回憶,應該是20年)。
在1957年的“反右”運動中,不只《光明日報》抓出了近20名“右派”,《人民日報》《大公報》《文匯報》等報刊也都各自揪出了20多名“右派分子”。據(jù)筆者考察,他們被打成“右派”的罪名不是“攻擊黨”、“攻擊毛主席”、“向社會主義進攻”,就是“散播毒素”、“造成惡劣影響”等。
(選自《炎黃春秋》201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