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萬里散文集《長路當歌》(廣西民族出版社2010年10月版),給予人的是一種愉悅的閱讀經驗。作為文學圈中的一名“職業(yè)讀者”,我讀過太多深沉的、沉重的苦難敘事作品,以致閱讀往往成為一種精神苦旅。誠然,深沉自有深沉的價值,沉重亦有沉重的分量。然而,苦難未免使人的臉總是扭曲著,沉浸在苦難敘事作品中的讀者也憧憬著燦爛的笑容;文學又應是多樣性的,賞心悅目的敘事、清新明快的風格,也應占有一席之地。林萬里的《長路當歌》,就是這令人期待的另一類作品。
《長路當歌》之令人愉悅,是因為它致力于美的發(fā)現?!吧钪胁皇侨鄙倜?,而是缺少對美的發(fā)現?!狈▏囆g家羅丹的這句名言或許已失去了新意,但對文藝創(chuàng)作而言,它的真理性永遠不會過時。而且,這句話所提出的創(chuàng)作問題、美學問題,是許多文學藝術家窮其創(chuàng)作生涯而始終不能妥善解決的。而閱讀《長路當歌》,你不能不承認,作者有一雙發(fā)現美的眼睛。集子里的大半篇章是游記。作為一位曾經的報人,頻繁出差采訪是作者生活中的常態(tài)?!吧裰萋暮邸?、“四海游蹤”兩輯,即為作者踏遍青山、看盡海霞的國內外游歷見聞感受的描述與抒發(fā)。首篇《資江漂流記》開章即不凡。在交代了雨住天藍的天氣之后,作者筆頭轉向資江:“蜿蜒曲折于資源縣境內的資江,是華南第一高峰貓兒山的一位性格獨特的女兒。一江春水向東流,她卻偏偏穿山越嶺,向北逶迤而去,融入湘江?!薄耙唤核驏|流”是一般人所見和所認知,而“偏偏穿山越嶺,向北逶迤而去”,對一位遠來的游人而言,卻是需要一雙銳眼才能發(fā)現的?!耙唤核驏|流”固然也是一種美,但因是一種普遍的現象,所以是司空見慣的美,可謂“俗美”。而“向北逶迤而去”則是別具一格的美,可謂“奇美”。對美的發(fā)現,或可歸結為對“奇美”的發(fā)現。《長路當歌》的作者所具備的正是這種對“奇美”的發(fā)現能力,其作品令人深刻地感受著這一點?!洞竺魃饺}·云之大明山》寫廣西中南部第一高峰大明山的云海:“俯首望去,浩瀚的云海從腳下一直伸向遙遠,云天相接,渾然一體。云是潔白的,如乳如雪。可以想象,當朝陽升起,萬道霞光映照上面,云像在燃燒,那該是一幅多么絢麗的畫圖。然而現在,太陽已經高掛,在燦爛陽光的照耀下,整個云海如水晶般透亮,展示著無限柔情。高聳于云海之上的山峰,因白云的襯托,更顯出它的雄偉和蒼勁。”這是大明山“雨后晴天出現的一種奇觀,十分難見”,卻被作者捕捉了,看似偶然,其實必然,正如作者在篇尾所道之心得:“美,無處不在,只是需要你留心觀察和發(fā)現罷了?!?/p>
讀罷《長路當歌》這本集子,我感覺到,“發(fā)現無處不在的美”,并非作者心血來潮一時興起的話語,而是一種經過作者充分思考的創(chuàng)作觀與美學觀的沉淀。誠然,美與真與善一樣是一切文學創(chuàng)作的普遍追求,然而愿望不等于現實,因為更多的時候,美并非俯拾即是,美是需要發(fā)現的。同時,對美的內涵、美的定義的理解往往亦是見仁見智、因人而異?!堕L路當歌》多篇作品所體現的創(chuàng)作觀與美學觀,或許頗近似于美學史上“快樂說”一類的流派。美國現代美學家、“快樂說”代表人物之一桑塔亞那認為,藝術的價值在于使人愉快。無論是在藝術創(chuàng)作的實踐過程中,還是在藝術產品的獲得與鑒賞中,都是為了使人愉快。“愉快是藝術的靈魂?!倍懊朗且环N感情因素,是我們的一種快感”。他并說,我們必須發(fā)現真正的需要和可能使我們愉快的形式。“發(fā)現可能使我們愉快的形式”,正是《長路當歌》的作者專心致志的方向。“長路當歌”這一書名,本身就頗令人快意。而酣暢淋漓、充滿詩情畫意的文字,更是成為林萬里散文的“看點”。《滇西紀事·玉龍雪山之旅》開頭即如詩如畫:“一覺醒來,推開窗戶,但見朝霞滿天,如火燃燒?!蔽闹袑懺谟颀堁┥缴峡吹降膲延^景象:“一片開闊的冰川雪場,足有6萬多平方米,冰雪將所有的裸露遮住,白茫茫一片。慢慢走在上面,冰雪吱喳地響,猶如一支美妙的輕音樂,悅耳悠揚;而留在雪地上的一行行腳印,像是一首首無字的詩行,任你品味。玉龍雪山主峰就聳立在眼前,形如一把巨扇,高入云天。晴天麗日中,沒有一絲云彩繚繞,卻見在陽光的照耀下,縷縷雪氣升騰,顯得那樣神圣不可侵犯?!庇秩纭兜嵛骷o事·洱海隋思》所寫:“寬闊的湖面,歸帆點點,漁歌悠揚。此時風來了,浪涌波飛,遠遠望去,像有無數的魚兒躍出水面,閃著粼光。漸漸地,夕陽西下,勞累了一天的太陽依然眷戀著這美麗的景色,把火紅的情思鋪上藍天,又融入湖中,碧綠的湖水剎那間變得殷紅殷紅的,那點點漁帆也如一面面旗幟般火紅,亮麗極了,壯美極了?!辈恢故窃娗楫嬕?,而且音節(jié)鏗鏘,頗具樂感,這是林萬里散文的一大特點,這一特點使其作品既有“愉快的靈魂”,也有“使人愉快的形式”。讀《漂流布柳河》一篇,我尤被作者童心一般的天真歡樂所觸動和感染。文中寫作者乘船漂流布柳河時,與鄰船的作家朋友們打水仗的樂趣:“我們這船人,比起他們,年齡相對偏大,自知不是對手,便想采取以和為貴的策略。但事實證明這是錯的,我們很快就陷入了他們設計的圈套之中。一時間,河水鋪天蓋地地向我們潑來,我們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干的?!辉诔聊兴廊ィ阍诔聊斜l(fā)?!覀儽黄茸孕l(wèi)反擊……只見布柳河上水花四濺,歡聲四起,真正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弊髡邔懗隽巳松须y得的歡樂時光。物我兩忘的歡樂,是真正的歡樂,可謂歡樂的極致。在文中,“愉快的靈魂”與“使人愉快的形式”亦如水乳交融,表里合一。
《長路當歌》的意義又是多重的。在作者的筆下,對無處不在的美的發(fā)現,所激起的除了官能的快感與心靈的愉悅,還有歡樂沉靜之后的收獲?!毒G水江漂流》是作者繼《資江漂流記》和《漂流布柳河》之后的又一篇“漂流記”,作品描寫了另一次有趣的“水戰(zhàn)”和驚心動魄的漂流:面對綠水江兩岸群山蒼郁的樹木、飄忽的霧嵐、悅耳的鳥鳴,躺在橡皮船上的作者點著香煙,盡情欣賞。然而,一場“陰謀”卻正在這樣的靜幽中悄悄醞釀、繼而爆發(fā)——“幾只船悄悄圍攏過來,隨著一聲吶喊,瓢潑的水向我們的船傾瀉而來,煙熄滅了,渾身上下被淋個通透。/制止‘戰(zhàn)爭’唯一的手段便是‘戰(zhàn)爭’。我一翻身爬起,拿起頭盔舀起江水照來犯者便潑……很快,更多的船又加入了戰(zhàn)斗,形成了混戰(zhàn)的局面。綠水江熱鬧起來了,吶喊聲、歡笑聲響成一片。青山綠水沒有了,藍天白云沒有了,唯有‘戰(zhàn)爭’,唯有那一江的水霧,唯有那釋放的、無憂無慮的情感。”接著作者描述船行至一處叫魔鬼彎道的地方的驚險漂流。魔鬼彎道彎多且急,江中凈是礁石嶙峋,彎道前方是一處斷崖,上下落差近兩米,江水沖過彎道奔涌而去,躍下斷崖,聲如鼓雷,兇險無比。漂流者凝神屏氣小心翼翼駕船好不容易沖出魔鬼彎道,卻又“由不得我們多想,船已跌落懸崖,恰如從云中飛渡直下,尚未停穩(wěn),瀑布已劈頭蓋臉罩下,讓我們分不清東西南北。然而此時,借著推力,船已一瀉千里,呼嘯而去”……驚心動魄的一幕過去之后,闖過急流險灘的人們重又打起水戰(zhàn),而作者則“安詳地躺在船上,再一次點燃香煙,讓思緒隨著煙圈一起放飛”。作者意識到,如果以前在資江和布柳河的兩次漂流帶來的只是刺激和愉悅,那么這次綠水江的漂流,帶給自己更多的是自信。“人,要自己掌握命運,重要在于自信,自信是帆,是基石?!弊髡哂谖哪┑狞c題,是一種審美的升華。純粹的審美只是享受,而作者則開始從“無處不在的美”中、在單純的審美享受中發(fā)現更多的東西、獲得更多的東西。
《走向雪山》正是從審美中發(fā)現和獲得更多的東西的一篇力作。作品流暢地敘寫作者游黃龍山的所見所思。作者先是鋪敘黃龍山雪景之美及其給游人帶來的“青春的朝氣和無憂無慮的歡樂”,繼而以十分的細致觀察和描摹在陽光中悄悄融化的雪。接著,是一番抒情、想象和感悟:“融化的雪水清瑩清瑩,卻冰冷刺骨,順著山溪往遠方流去。我知道,它有一副火熱的心腸,它要去澆綠草場、澆綠山林、澆綠原野,它要匯人大江大河推動船帆、推動渦輪。/忘記了疲倦忘記了艱辛,我們以山作背景、以雪作背景盡情地拍照留念。那在寒風中巍然挺立的山峰,那潔凈無瑕的白雪不正是我們窮盡畢生精力所追求的么?”如果行文至此結束亦未嘗不可,未嘗不美。然而,作者更有深情與深意地續(xù)寫:樂極生悲,作者一行所乘的汽車陷在雪地里動彈不得了。山雪、寒風、缺氧,使人的心變得沉重?!啊?guī)湍銈円话选!^中突聞一聲喊,說話的原來是一位藏族中年漢子。他牽著馬在這雪山上讓過路的旅客照相,只是我們鐘情于雪景,沒有注意他罷了。藏族漢子把馬交給我,挽起衣袖,找來碎石墊在路上,并使勁地和我們一起推著車,終于,我們的車沖出了雪地。/‘多少錢?’我知道,這樣的事,在旅游點總是難免的。不久前我到南方某市出差,問問路也還要付小費。/他笑笑,牽著馬,默默地走了。/我們的車開始下山,雖然路途還很艱險,但畢竟下山比上山好走多了。我們戀戀不舍地回頭望著雪山,只見陽光映照下的雪山是那樣的潔白,那樣的耀眼;只見在雪山的烘托下,那個騎在馬上的藏族漢子分明是那樣的威武?!蔽艺J為《走向雪山》堪稱林萬里散文的代表作。這篇作品從自然美、風景美的發(fā)現,進入到人的發(fā)現、心靈的美的發(fā)現。值得指出的是,這種對人的發(fā)現與頌贊,在作品中是不著痕跡而十分含蓄的。內斂的激情,使得這篇作品具有一種美的張力。
人的發(fā)現為林萬里散文添加了異彩,深化了意蘊。與自然美一樣,這個世界上人也是無處不在、美好的心靈也是無處不在?!赌捍?,我在西歐》中的“迷路萊比錫”一章,講述了作者在德國城市萊比錫的美妙經歷。在作者的眼里,萊比錫建筑整齊美觀,綠草茵茵,生機盎然,像“一幅美麗的風景畫”。萊比錫“所有的人都養(yǎng)成講清潔、講文明的習慣,所以在街道上很難發(fā)現煙頭紙屑之類的垃圾”。作者一行乘著有軌電車到市中心,上車時去買票,司機看出他們是來自中國,“微笑地對我們說,他今天沒有帶票來,錢他不能收。然而當我們轉身下車時,我們卻發(fā)現,他有票賣給當地人。后來我們才知道,萊比錫原屬東德管轄,那里的人對中國人民有一種特殊的感情”。萊比錫人的好還表現在如廁方面。該市街頭難見公廁,行人需要方便時多半只能到酒店或商場里,而“無論到哪家商場哪家酒店,主人總是熱情地給你指明方向,完全不為你不買他的東西或不在他那里就餐而拒絕”。作者在篇末所發(fā)的感慨頗為意味深長:“我在尋找昨日的人昨日的夢,盡管那已是不可能的事。然而在萊比錫的大街小巷,我卻分明已經找到。在萊比錫,我們不會迷路?!奔热槐徽业?,“昨日的人”也就是今日的人,人的美和善仍然是可以期望的。人的發(fā)現的主題在《長路當歌》中多有延續(xù)。作者雖然也寫了一些不美的人與事,但關注入、禮贊人更是不少篇章的主旋律。
林萬里的一些散文詩,就是以更直接和更強烈的抒情,表達對人與美好心靈的發(fā)現。對人的品評論斷,作者遠離浮華貼近樸素,不喜纖弱偏愛強健,舍美的外表而取美的內心。《海島的女人們》一篇鮮明地體現了作者的對于人的審美理解與關懷:在作者的筆下,海島的女人們膚色黧黑,雙手粗糙像松樹皮。連衣裙沒有穿過,迪斯科沒有跳過,護膚霜沒有用過,臉上缺少迷人的光彩。都市里的男人們不會愛她們。但海島上的男人們卻愛她們愛得癡迷,因為她們會織纜繩,她們會織漁網,她們能使海島生機勃勃、繁榮興旺;因為她們的胸懷是海島的男人們溫柔和寧靜的港灣……林萬里有的散文詩,雖然不是直接寫入,卻是一種移情的修辭,依然透現著對人的熱切情懷。如《風聲》一篇,寫作者深夜伏案寫作,“一股灼熱的風”敲門:“哦,深夜敲門的風喲,你是從希望的田野吹來,給我?guī)砟嗤恋姆曳紗幔磕闶菑男[的工廠吹來,給我?guī)碜迫说臒崂藛??或許,你來自千里邊防線,帶給我血與汗、火與光;或許,你來自靜謐的科研所,帶給我苦苦的求索和驚喜的雷聲……”田野、工廠、邊防線、科研所,熱情的筆調,豪邁的意緒,令讀者感到敲門的不是風而是人。又如《倒下的樹》一篇,寫一棵被狂風暴雨撼倒的樹,又衍化出新的生命一木耳?!澳闶怯X得倒下的只是身軀,而不應該是生命么?/你是覺得自己是大山的兒子,也須有大山的秉性么?無論多么命蹇運滯,山總是默默地抗爭著,從不低頭?!边@又何止是寫樹和山?!豆砰拧芬黄嗍墙杞沂竟砰诺纳G之所以常在,乃因為“它盤根錯節(jié),把大地抱得多緊”,來以樹喻人,以樹觀人,以樹對人提出要求和希望。
《長路當歌》的作者對無處不在的美的發(fā)現與追求,賦予其作品濃重的詩意與快感,彰顯了美的積極的價值。這部作品可謂表現美的創(chuàng)作集成。然而,事物是具有兩面性的。辯證地來看,林萬里散文的快感是由行文的快節(jié)奏和對語詞的快揀選形成的,這種匆促導致了一些作品結構的欠推敲,導致了俗詞與流行語的輕易征用,從而在相當程度上堵塞了語言的個性。而一個作家的風格,主要是依靠語言樹立的。
2012年2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