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乾隆至光緒年間,在粵西(廣西)臨桂出現(xiàn)了一個以龍啟瑞、何慧生、龍繼棟等人為主要成員的文學家族。龍氏文學家族的核心是龍啟瑞,其羽翼是龍啟瑞的繼室何慧生、其子龍繼棟。這一家族在文化特征及文學創(chuàng)作上有其自身的特點,在清代粵西的文學家族中具有相當?shù)拇硇浴?/p>
龍啟瑞《經(jīng)德堂文集內集》卷三有《先大夫事略》一文述其家世:“姓龍氏,廣西臨桂人。”龍啟瑞的高祖贈文’林郎,祖父“誥贈奉政大夫諱濟濤,始以文學起家,由乾隆甲寅恩科舉人、大挑二等借補潯州府武宣縣儒學訓導,推升柳州府儒學教授”。他的父親龍光甸(?—1849),字見田,嘉慶二十四年(1819年)舉人,大挑知縣,歷湖南溆浦、湘陰知縣、黔陽知縣、福建下(霞)浦同知、浙江臺州同知。龍啟瑞自述其高祖母葬于桂林堯山之下,“方孺人之葬也,家甚微。地師林泉言:他日必貴……后叔祖克異公舉于鄉(xiāng),吾祖繼之,伯父及先人又繼之。自伯父與先人同時作縣令,人始知吾家桐子園墓也。”由此可見,龍氏家族的幾代人早就有了科舉和功名上的長期積累。到了龍啟瑞時,龍氏家族在科舉和功名上的成功達到了頂點。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龍啟瑞成為當年的狀元,旋即授翰林院修撰。即使到了龍繼棟時,他也是同治元年(1862年)的舉人,曾任戶部主事??婆e和功名上的成功給龍氏家族帶來了優(yōu)裕的物質生活,保證了這一家族能享受一般人所向往的生活。龍啟瑞回憶童年生活時曾說:“憶予之幼也,承祖父余蔭,衣食豐裕,于人無所求。”這應當是他真實的生活寫照。
龍氏家族之所以在科舉和功名上如此成功,跟這一家族重視教育、嚴格的家教與家人刻苦自勵、家風純樸有很大的關系。龍啟瑞《先大夫事略》中載:“先王父性剛正,訓課子弟尤嚴。府君晨興入塾就業(yè),夜分歸寢。先王父謂為日新月異,苦心人正自不同。然其躬素茹淡,勤儉自將,實遵王太宜人之教為多。府君既天性質厚,又少年無紛華綺麗之習,惟知以發(fā)名成業(yè)為事。嘉慶二十四己卯由附學生中式本省鄉(xiāng)試舉人?!边@里所說的“先王父”指的是龍啟瑞的祖父,“王太宜人”指的是龍啟瑞的祖母,“府君”指的是他的父親。從這里可以看出,龍氏家族既有明確的奮斗目標,同時又高度重視素質和品德教育,強調刻苦精神。這段話雖然只是涉及了龍啟瑞的祖父、祖母與父親這兩代人,但由此可見這一家族文化的基本特征,而這正是龍氏家族不斷興盛的靈魂,為龍氏家族的繁盛提供了最可靠的保證。
尤為值得注意的是,龍氏家族早就有好文的傳統(tǒng)。上文所引龍啟瑞《先大夫事略》一文中說到龍啟瑞的祖父龍濟濤,在乾隆時期就“始以文學起家”。這里所說的“文學”當然不能等同于今天我們所說的文學,但確實是包括今天我們所說文學內容。龍啟瑞的父親龍光甸在黔陽任上時,于道光十九年(1839年)與子龍啟瑞、教諭黃本驥一起重修黔陽芙蓉樓,編輯《王少伯宦楚詩》,親自撰寫《王少伯宦楚詩跋》,刻《王少伯宦楚詩》于芙蓉樓碑廊,并作《己亥仲秋重修芙蓉樓落成懷古即事》四首,著有《宰黔隨錄》一卷、《防乍日錄》一卷刊行問世,并有詩文集若干卷藏于家。龍啟瑞及龍繼棟等實際就是這一傳統(tǒng)的延續(xù)。毫無疑問,龍繼棟的文學創(chuàng)作肯定受到了龍啟瑞的影響,其繼母何慧生更是給了他直接的啟蒙教育。龍繼棟在《梅神吟館詩詞草跋》中說:“夫人來歸時,繼棟尚童幼,讀蘅塘退士所編《三百首唐詩》,夫人即教以作詩之法。”這種代代相傳的文學愛好與家庭教育,為龍氏家族的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良好的土壤。
臨桂龍氏家族的文學創(chuàng)作顯現(xiàn)出單一山峰式的發(fā)展軌跡,即兩頭低,中間高,而且中間只有一個頂點的特點,龍啟瑞是高峰的頂點。
在龍啟瑞之前,包括龍光甸在內的前輩雖然進行了一定的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并有了一些作品問世,但從整個龍氏家族的文學創(chuàng)作來說,均屬于積累期,是為以龍啟瑞為代表的后輩作家的崛起而作的準備。由于史料缺乏,我們已無法詳細追尋他們的創(chuàng)作了。但他們在粵西文學史上默默無聞的事實本身就說明了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成就十分有限。從個人的創(chuàng)作水平及影響而言,他們基本上屬于文學愛好者,而非專家。
龍氏家族文學創(chuàng)作的真正崛起,并達到這一家族頂峰的是龍啟瑞。龍啟瑞(1814——1858),于文學、學術多有建樹。著有《經(jīng)籍舉要》《古韻通說》《爾雅經(jīng)注集證》《經(jīng)德堂集》《浣月山房詩集》等。
龍啟瑞在詩、文、詞幾種文體的創(chuàng)作上均取得了較大的成就,可以說是在粵西文學史上少見的各種文體均工的大家,其成就遠遠超過了其父龍光甸。
龍啟瑞的散文深受桐城派影響而又自具面目,為清代粵西散文著名的“嶺西五家”之一。從文體的類別來說,有序跋、雜記、碑志、論、祭文、哀辭、傳狀等,各體均有造詣。以議述深刻,見解精辟令人稱道。他所論述的問題涉及面廣,內容充實,題材多樣。例如他的論說文中,既有針對現(xiàn)實社會問題的《論知人》《論用人》《論得人》《論理財》《論取人》等,又有研究歷史人物和歷史事實的《隱公論》《宋伯姬論》《論伯夷叔齊》《孟子》《陳平周勃論》《(春秋)不稱天辨》《(春秋)君弒賊不討不書葬》,也有純粹探討學術問題的《論平上去入四聲不可缺一及論古韻有某部闕某聲之誤》《論部分標目》《論方言合韻轉聲》《論(詩)以雙聲為韻(說文)以雙聲為聲》《論入聲四則》等,這些散文涉及了當時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的重大問題,表現(xiàn)出龍啟瑞寬廣的視野和興趣。
龍啟瑞的散文多涉及社會重大現(xiàn)實問題,往往是有的放矢,具有強烈的針對陛。不僅他的《論知人》《論用人》《論得人》《論理財》《論取人》這樣“論”體散文,就是很多書信也是如此。例如《上某公書》:
某自仲春歸里,本擬居家讀《禮》,屏除外緣,乃因粵省近日盜風甚熾,湖南新寧逸匪竄入邊境,游魂轉徙,去會城僅六七十里間。省垣士民向不知兵,一聞戒嚴,頓生驚怖。城中五方雜處,奸匪尤易潛蹤。在省紳耆僉議舉行團練捍衛(wèi)里閱,本邑紳宦無多,不得已,亦以墨衰從事,實因官兵調發(fā)且盡,敵為此以壯省垣聲勢耳。見在諸君并力會剿,計不難盡數(shù)殲除,所慮者此賊向由山徑下出剽掠。我兵居平原曠野,則無由見敵;逾山越嶺,則彼得用其所長。亟肆罷我,多方誤我,難于取勝。尤可慮者,外府州縣,土匪結黨,屢數(shù)千人。白晝公行,劫掠村市。壯健為之,裹脅老弱,盡于死徒。號哭載道,雞犬一空。春耕之時,牛種無存,比及賊退,欲耕不得,勢將束手就斃。此等情形,大約桂林、平樂、潯洲、柳州、思恩、南寧所屬州縣,在在有之。地方大吏,苦于兵力有限,經(jīng)費無多,顧及失彼,倉皇無措。竊今粵西近日情事如人滿身瘡毒,膿血所至,隨即潰爛,非得良藥重劑,內扶元氣。外拔毒根,則因循敷衍,斷難
痊愈,終必有潰敗不可收之一日……
這是一封普通的書信,從這封信中我們可以看到龍啟瑞所關注的焦點是當時太平天國起事后廣西嚴重的政治、軍事形勢以及他提出的解決方案。指出的問題之嚴重令人觸目驚心,由此可見龍啟瑞散文的特點。
毫無疑問,生逢道咸時期的龍啟瑞在一定程度上受了桐城派古文的影響,但是,他并沒有墨守桐城“義法”,但是有所開拓,有所創(chuàng)新。正如他在《致唐子實》一文中所說的:“國(清)朝方靈皋(苞)侍郎其于義法乃益深邃。方之后為劉為姚,要皆衍其所傳之緒而繩尺所裁,斷斷然如恐失之,故論文而至于今日,昭然如黑白之判于目,犂然如輕重長短之決于衡度也。雖高才博學之士,茍欲而馳其勢,有所不能。吁,后有作者習歸方之所傳而擴大之可也,如專守其門徑而不能追溯其淵源所自,且兢兢焉惟成跡之是循,是束縛天下后世之人才而趨于隘也?!边@是龍啟瑞對桐城派古文及其影響的理論認識,同時也是他自己創(chuàng)作實踐的宣言。上述其散文的特點,正是這種理論的實踐。
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龍啟瑞的詩取法多家,是“杉湖十子”之一。于唐人為近,于宋人為遠;近于性情,疏于理趣,并時有漢魏古風,這與他的散文長于議論有很大的不同。龍啟瑞雖然仕途朗頃,但他始終關注著社會。因此,他的許多詩,尤其是晚年之作,表現(xiàn)了他對社會上種種黑暗現(xiàn)象的批判、對人民苦難的深深感嘆與同情。這使他的很多詩歌在風格上呈現(xiàn)出類似于杜甫沉郁頓挫的特點,從社會意義來說,已完全具備了“詩史”的價值,例如:
一入山林競五年,寇氛何事苦相纏。懸知爝火難經(jīng)日,豈料煙塵競滿天?;I策自來闕氣數(shù),江湖隨處覓才賢。寒燈棖觸觚棱夢,起視風云為悵然。(《十月十一日自桂林北上》)
避地來湘浦,思鄉(xiāng)在桂林。喜聞耕釣語,怕聞鼙鼓音。定亂應無術,憂時但有心。幸辭韁絆累,來此一閑吟。(《衡陽閑居雜詠》其一)
這樣的詩將個人的身世之感與時事緊密相連,低回婉轉,感慨深沉,與杜甫后期的七言律詩神肖畢似,大得杜甫沉郁頓挫之法。
龍啟瑞在散文和詩的創(chuàng)作上取得很高成就的同時,其詞也有一定成就。其中最突出的是表現(xiàn)他與妻子伉儷之情的作品,風格樸實,情感濃烈,不以技巧取勝,但以真情動人,最“臨桂詞派”之前成就最高的粵西詞人之一。
如果說龍啟瑞的文學創(chuàng)作以其創(chuàng)作的全面性,在詩、文、詞三方面的創(chuàng)作達到了這一文學家族的最高峰的話,那么,其妻何慧生則以詩、詞兩方面的創(chuàng)作為這一家族增添新的內容和風采。何慧生的詩詞創(chuàng)作在某種程度上就是龍啟瑞詩詞創(chuàng)作的繼續(xù)。
何慧生,字蓮因,湖南善化人,龍啟瑞繼室。龍啟瑞死后,自殺殉節(jié)。有《梅神吟館詩詞草》。何慧生在世時,就以深厚的文史修養(yǎng)著稱。龍繼棟《梅神吟館詩詞草跋》云:“夫人幼有至性,尤嗜書史……夫人為女家居,即工詠事,一時有才女之目?!迸c龍啟瑞夫唱婦隨,以吟詠為樂,并留下了不少作品,成為龍氏家族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內容。同時也非常重要的是,何慧生親自教育和培養(yǎng)了龍繼棟,因而對龍氏家族的文學創(chuàng)作起了特殊的延續(xù)和推動作用。
何慧生雖屬女流,但由于受龍啟瑞影響,其詩卻在保持女性本色的同時,又表現(xiàn)出強烈的男性特征。這種特征突出地表現(xiàn)在她像當時的男子一樣,詩歌中充滿了憂國之情:
天下兵猶滿,司農(nóng)算已空。群黎飼豺虎,戰(zhàn)士幾沙蟲。掃蕩知何日,謀猷誤數(shù)公??蓱z惟赤子,無路訴蒼穹。(《感事》四首之一)
日暮寒云合,孤城下落暉。山河皆戰(zhàn)壘,來往亦戎衣。壯士骨空在,元戎檄屢飛。頓兵真坐困,未解筑長圍(《感事》四首之三)
這二首詩,從題目“感事”、“感時”就可見作者的著眼點。而從詩中我們不僅看到了天下大亂,戰(zhàn)火紛飛,戰(zhàn)士人民不斷成為犧牲品的形勢,更可看到作者強烈的憂世之心,對戰(zhàn)士人民的極大同情。那“可憐惟赤子,無路訴蒼穹”的感嘆,就是這種心聲的最直接表達。這樣的作品是當時的女性詩人少有的。
擬古是何慧生詩歌中的一大類,它們同樣表現(xiàn)出類似于男性詩人的情懷與眼光,例如《將進酒》:
將進酒,君莫辭,今日花開紅滿陡,明日風吹花滿池。風吹花滿池,不見風還吹上枝。流光欺人去不回,勸君且進掌中杯。君不見關中楚漢相爭處,今日依然無寸土。又不見王績醉鄉(xiāng)李白樓,惟有飲者名尚留。
在中國古代詩人中,很少有女性寫《將進酒》這類的樂府詩,何慧生不僅寫了《將進酒》,而且在表現(xiàn)時光易逝的同時,在詩中后半表達了對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的關注,這是一般女性詩人很少表現(xiàn)的內容,詩中的那種冷峻更是絕大多數(shù)女性詩人所沒有的。
何慧生不僅是一位詩人,同時也是一位詞人。她的詞風與詩風格有所不同,其內容基本上是相思相別,盡顯女性溫柔,全失其詩的豪邁。描寫也比較細致,但不出閨閣之思,不離婉約傳統(tǒng)。與其詩相比,則表現(xiàn)了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另一面。為這一文學家族的創(chuàng)作增添了新的內容和光彩。
孫衣言《梅神吟館詩詞草序》云:“夫人之詩固亦未離乎婦人女子之詞,而頗能劘切時事,發(fā)明義理,異于所謂相炫以文辭者?!边@“劘切時事,發(fā)明義理”八字最得何慧生詩意。與相似的是韋恩霖的評價:“樵古而不襲,諧今而不俗,兼以憂時感事,語重心長,由是以幾于作者之林行,當于名媛集中首置一座?!?/p>
龍啟瑞的兒子龍繼棟雖然受龍啟瑞和何慧生影響巨大,其成就與影響也遠不如乃父,但亦有其自己的面目,也是龍氏家族文學創(chuàng)作中重要的一員。龍繼棟,字松琴,號槐廬。同治元年(1862年)舉人。曾任戶部主事、江南官書局圖書集成總校,主講金陵尊經(jīng)學院,著有《十三經(jīng)廿四史地名韻編今釋》《槐廬詩學》等。
龍繼棟詩、文、詞均有創(chuàng)作,并同時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形式上有了新的突破,有《俠女記》《烈女記》等傳奇。
龍繼棟詩中最出色的是一些歌行體作品。這些詩以表達詩人的自我感情為主,雄奇奔放,感情濃烈,具有很強的感染力。例如《長劍歌》:
劍乎,汝不能斫無意氣之丈夫,又不能斷叩肎汗之頭顱。十年土花暈鱗鋏,精氣欲共屠刀枯。當日赤文配北斗,至今猶覺風云粗。一龍蟠蟄不得化,光怪往往驚于菟。古來高陽鬼見帝,自稱酒徒非大儒。建策一敗乃公事,紫霄三尺輕其迂。誰假道人訪王佐,將軍諸侯隨所娛。時賢要有曳落河,眼前瑣瑣真吾奴。秋風夜鳴社鼠嘯,空山十里多豺口。劍乎汝好自拂拭,毋便入水為明珠。
作品借寶劍以明志,表明詩人自己的懷才不遇。作品的風格雄奇奔放,自由揮灑,足見詩人才氣,真可謂“時賢要有曳落河,眼前瑣瑣真吾奴”。
龍繼棟擅長于詩的同時,還長于詞,在《槐廬詩學》之外有《槐廬詞學》。他在粵西詞的發(fā)展史上具有承上啟下的作用。一方面,他繼承了乃父龍啟瑞等老一輩粵西詞人喜愛作詞的傳統(tǒng);另一方面,他在京城時,家有“覓句堂”,大力提倡詞學,常將粵西詞人聚集于此,切磋詞法。光緒以后廣西詞人的創(chuàng)作發(fā)展,尤其是“臨桂詞派”的形成與他有密切關系。但就詞的創(chuàng)作本身而言,龍繼棟的詞作數(shù)量雖然較多,但缺乏鮮明而穩(wěn)定的主體風格和一以貫之的情感,對情感的體驗與表現(xiàn)也有所不足。
由上可見,龍氏家族的三位主要成員,龍啟瑞以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全面性、深刻性達到了這一家族文學創(chuàng)作的高峰;何慧生則以其女性的身份,卻表現(xiàn)了男性的風格號情懷,在這一家族中別具一格;龍繼棟則以詩風的豪放、文學體裁的多樣性取勝,亦是這一家族文學創(chuàng)作中重要的一環(huán)。
臨桂龍氏家族的文學創(chuàng)作軌跡與成就,與其主要成員的在科舉、事業(yè)上的軌跡與成就高度吻合,這是這一文學家族的一個顯著特點。在龍啟瑞之前,龍氏家族的主要成員在科舉上就取得了不錯的成績,并逐漸培養(yǎng)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興趣,為家族的興盛打下了物質和文化基礎,但是,他們在科舉上多數(shù)考中的是舉人,因此,這就決定了他們的為官也多為縣令,最多不過是州同知之類的中下級官員,絕對算不上顯赫。這樣的狀況,一方面說明了龍氏家族在龍啟瑞之前,缺乏出類拔萃的人才,另一方面也限制了龍氏家族的前輩們的活動空間和“居高聲自遠”的影響力,所以,其文學創(chuàng)作雖有而不顯。這種情況到了龍啟瑞則有了根本的改變,龍啟瑞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中狀元,這是清代廣西繼陳繼昌之后的第二個狀元,也是廣西歷史上為數(shù)不多的狀元之一。龍啟瑞中狀元之后,即授翰林院修撰。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出任順天鄉(xiāng)試同考官。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出任廣東鄉(xiāng)試同考官。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察考翰林詹事列二等,升為侍講。后出任湖北學政。咸豐元年(1851年),奉命辦團練,因守臨桂有功而升為侍讀學士。次年,升通政司副使,出任江西學政。咸豐七年(1857年),改為江西布政使。這樣的成就,不僅在龍家族中空前絕后,而且在廣西的歷史上也為數(shù)不多??婆e與事業(yè)上的顯著成就,不僅顯示了他出類拔萃的天質、深厚的學問,同時也為他帶來了廣闊的視野、豐富的人生體驗、高遠的見解等,從而使其將臨桂龍氏家族的文學創(chuàng)作帶入了最高峰。到了龍繼棟,相比乃父,科舉上僅中舉人,進士未第,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其事業(yè)上的發(fā)展空間,因此一生多為學官,主要從事教育及文化事業(yè)。這樣的科舉與事業(yè)狀況,一方面說明其天質、才氣與乃父相差較大,同時也使其視野、體驗與胸襟等也不如乃父,其文學創(chuàng)作雖有較高成就,但已難望乃父項背矣。相對于龍啟瑞,龍繼棟的文學創(chuàng)作成就無疑已降一等。龍繼棟之后,龍氏后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則基本上甄沒無聞了。龍啟瑞家族這種科舉、事業(yè)成就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成就高度一致的情況,在整個清代的粵西文學家族中無疑是最為典型的代表之一,說明了科舉對于文學家族的形成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
從文學創(chuàng)作本身來說,龍起瑞家族成員之間的創(chuàng)作存在著一個非常突出的共性特征,即對婦女命運,特別是道德操守的關注。龍啟瑞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寫了棄婦、思婦、節(jié)婦、孝婦四種類型,其中最突出的是節(jié)婦(烈女),強調婦女的道德操守。這一特點在龍啟瑞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同樣有表現(xiàn)。他在《書孔母徐孺人守節(jié)事》一文中所說:“今世間尟他奇行,惟婦節(jié)為最多,自余所見聞薦紳先生之家,下及閭巷細民,可稱述者比比也。嘗謂婦人之節(jié),較臣子之忠孝為尤難,如寧武子之于衛(wèi)成,盡心竭力,備歷艱險,雖圣人以為不可及。余觀世之節(jié)婦,往往類是者?;蛎螞]不彰顯,世無夫子,遂不能表而傳之歟?抑亦一國之事大而一家之事細歟?”從這段話可以看出,龍啟瑞認為,在當時世間缺少“奇行”的情況下,節(jié)婦是當時社會上的一大亮點。而節(jié)婦的表現(xiàn)比一般的忠孝臣子的表現(xiàn)更為突出,也更為困難,可惜世人不加重視,因而值得大書特書。正是從這樣的立場出發(fā),龍繼棟通過詩文大量描寫了當時的節(jié)婦。也許是受了乃父的影響,龍繼棟除了創(chuàng)作《俠女記》《烈女記》等專門描寫和表現(xiàn)婦女的傳奇之外,在詩歌中有《擬西北有高樓》《搗衣篇》等作品。《俠女記》《烈女記》原作已不可見,但從題目可見其大致的內容與取向?!稊M西北有高樓》《搗衣篇》等詩歌作品雖然有對婦女處境與命運的同情,但同時更突出了婦女對丈夫的忠貞。作為這一家族的重要成員,何慧生的創(chuàng)作固然不同流俗,表現(xiàn)出某些男性化的特征,但作為一名女性作家,其關注女性自身的命運與情感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所以,在她的詩詞中,描寫女性的情感非常細膩,同時也表達了與龍啟瑞、龍繼棟作品中類似的節(jié)婦觀,例如《棄婦詞》所描寫的棄婦,雖然被丈夫拋棄,但依然“惟當化作江邊石,望君干載不消磨”,這就表達了相同的聲音。當然,我們在看到何慧生在表達忠貞觀念與思想的同時,更注重其作為女性的內心情感與命運,這是她作為女性所異于龍啟瑞、龍繼棟的地方。
龍啟瑞家族成員的文學創(chuàng)作另一個突出的共同點是對時事的關心和民生疾苦的同情。由于龍啟瑞、何慧生親身經(jīng)歷了太平天國之變,對戰(zhàn)亂有切身的體會,因此,作品中存在著大量描寫時事的作品。此類作品,龍啟瑞除了上文說到的《傷亂》之外,還有《感事》《感憤》等,何慧生則有《感事》《感時》等,龍繼棟也有《元二之災九縣赤貧奸宄揭竿孤負明教書生無責寓目成嘆卜子夏云言者無罪聞者足以戒也》這樣的描寫民生痛苦的長篇作品。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龍啟瑞還是龍繼棟、何慧生,都不是重點表現(xiàn)戰(zhàn)亂和自然災害對自己和家人的影響,也不是主要從政治上分析戰(zhàn)亂和自然災害的起因,而更多的是關注戰(zhàn)亂和自然災害對人民生命和生活的破壞。例如龍啟瑞《傷亂》中感嘆“嗟彼流離子,其情寔可憐……蹤跡覓輒得,號泣聲相連。慈母失愛子,老父尋幼孫”。進而表達了“我亦州民耳,去汝一寸間。感嘆作變風,因心以成篇。夜聞寒雨聲,躑躅安得眠?”《途中紀所見》則感嘆洪水之后,“田園俱漂沒,陵谷亦遷改。曩者萬金室,一朝成凍餒。貧病走四方,溝壑難久待。我聞心惻然,斯民竟何罪。天災固流行,人事或荒怠。堤防茍不預,幕燕巢終殆。書此流離狀,吾將訴真宰?!薄陡袘崱穭t表達了“兵戈久未息,謀生道愈窘。斯民??囵嚕毷沉疾蝗獭钡睦⒕??!傲麟x子”“斯民”之類的詞語是龍啟瑞詩中常見的語匯。其散文對現(xiàn)實問題的關注,其實也與此同調,均基于對現(xiàn)實的關注。何慧生作為女流,其詩同樣表現(xiàn)出強烈的憂民之情,如“可憐準赤子,無路訴蒼穹”(《感事》四首之一)、“春社年荒空有樹,秋原戰(zhàn)后已無村”(《感時》)等,這在女}生作家中尤為難得。龍繼棟作品中的現(xiàn)實性相對弱一些,但是,也有《元二之災九縣赤貧奸宄揭竿孤負明教書生無責寓目成嘆卜子夏云言者無罪聞者足以戒也》這樣的作品,其主旨與寫法,與龍啟瑞《途中紀所見》類似。
另外,龍氏家族成員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還有一個非常突出的特點,即對詞的創(chuàng)作的普遍重視。雖然龍啟瑞之前的龍氏家族早期成員的詞的創(chuàng)作情況我們已無法掌握,但龍啟瑞、何慧生、龍繼棟三人都有大量詞作存世,并且均有相當?shù)某删?,這種情況,在清代粵西的文學家族中是不多見的,說明這一家族成員的文學創(chuàng)作觀念較為開放,在創(chuàng)作形式上也進行了多方面的嘗試與努力,因而使其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多樣性的特點。
臨桂龍氏家族因重教而科舉,因科舉而發(fā)家,因發(fā)家而富于文學,形成了一個代代相傳,同中有異,異中有同,成就突出的文學家族,成為清代粵西文學家族中的佼佼者,為清代粵西的文學繁榮作出了重要貢獻。直至今日,它仍然是廣西人民引以為豪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