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文學已經走過了六十多年的里程。實際上,關于中國當代文學的研究主要有兩種性質的研究模式,即作為文學批評的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和作為文學史的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從理論上講,這兩種性質的當代文學研究模式之間應該是互補互滲的,兩者各有側重,但又彼此融合,這才是健康的當代文學研究生態(tài)。按照我們習慣上的劃分,文學批評、文學史與文學理論這三者之間并非絕緣或割裂的關系,而是一個文學研究的有機統(tǒng)一體。三者之間彼此依存,交互作用,我們在文學研究中不應該有厚此薄彼的想法,只能是在各自的研究中有所側重,但對于文學研究大家而言,這三者的融合才是理想的學術境界。顯然,沒有今天的文學批評,就不會有明天的文學史;而缺少了文學批評和文學史的支撐,就不可能有真正意義上的文學理論的出現(xiàn),即使有,也是站不住腳的。這一點在中外文學批評史上的諸多例證中早已得到證實。
然而,從實踐上看,這兩種當代文學研究模式之間長期以來又是分裂甚或對立的。把當代文學當作文學史研究的學者瞧不起把當代文學當作文學批評的批評家,認為后者缺乏學術性,信口雌黃、游談無根,主觀性淹沒了客觀性。而把當代文學研究視為文學批評的批評家對前者也不以為然,在他們看來,過早地將當代文學歷史化會使當代文學研究喪失了批判性和前沿性,淪為了古代文學研究的衍生物,很難對當代中國社會的現(xiàn)實問題作出敏銳的回應,這等于是取消了“當代文學”的特殊性。于是有了折中的提法,認為中國當代文學六十年的前三十年即“50—70年代文學”可以而且應該作為文學史來研究,而后三十年的“新時期文學”研究則屬于文學批評的范疇。(當然這里的文學批評主要是實踐形態(tài),而不是特指文學批評理論,盡管文學批評理論只能來自文學批評的實踐形態(tài)。)我個人覺得這種折中的提法雖然也有它一定的合理性,但心理論上講,它仍然人為地割裂了作為文學史的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與作為文學批評的中國當代文學研究之間的有機關聯(lián)。事實上,近三十年來,一部分當代文學研究者開始追求把作為文學史與文學批評的中國當代文學研究二者融合起來,由此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的整體學術品格。一方面是使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保持了當代文學批評的鋒芒,另一方面又使中國當代文學批評具備了文學史的視野。前者可以簡稱為“批評的文學史”,后者可以凝練為“文學史的批評”。通常,我們的當代文學批評習慣于直接援引西方文學理論來進行,那是典型的“文學理論的批評”,尋求文學理論與文學批評之間的實踐嫁接或融合,等而下之者成了二者的生搬硬套,換句話說,作為文學批評對象的當代作家及其作品成為了特定的文學理論體系的闡釋對象或演繹對象。而我們這里所說的“文學史的批評”則不同,面對當代作家作品的時候,我們不是從外在的西方文藝理論出發(fā),而是從中國當代文學演變的歷史視野來觀照這些作家作品,辨析這些當代作家作品究竟具有怎樣的思想和藝術特點,由此判定其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甚或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乃至于整個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或貢獻。顯然,這個時候我們的當代文學批評不再是簡單化的理論闡釋,而是有了客觀的歷史品格。此時的當代文學批評盡管依然要做闡釋,但不再是主觀的闡釋,而變成了立足于實證的客觀化闡釋了。我們并不簡單地反對闡釋,但反對簡單化的主觀闡釋。我們倡導的是在實證基礎上的客觀化闡釋。
在中外文學批評史上,倡導實證的文學批評方法由來已久。在西方,實證主義作為一種席卷人文社科研究領域的學術思潮而出現(xiàn)是在19世紀,法國人孔德是實證主義哲學的教父,他認為人類經歷了神學時代和玄學時代之后已經進入了科學時代,即重視經驗、事實和現(xiàn)象的歸納和推理的實證時代,以此區(qū)別于神學和玄學時代著意建構超驗的形而上學神話。但孔德主要把實證主義應用于社會學研究,而他的同胞丹納則把實證主義引入了文學研究領域,開創(chuàng)了社會歷史批評的新范式。丹納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文學研究中“種族、環(huán)境、時代”三要素相互作用的原理,形成了一種把內因與外因結合起來,把空間與時間結合起來的立體化的文學研究模式。這種文學研究模式體現(xiàn)了近現(xiàn)代的科學方法和精神在文學研究領域里的滲透并成熟。及至20世紀后半葉,法國人戈德曼和埃斯卡爾皮又相繼把文學研究與社會學研究結合起來,開創(chuàng)了文學社會學研究模式,進一步強化了文學研究中重視客觀實證的科學精神。不同之處在于戈德曼借助發(fā)生學結構主義開創(chuàng)了文學社會學的新路徑,注重挖掘作品的文本結構與作者的精神結構之間的關聯(lián),進而探測作者的精神結構與特定時代的社會文化精神結構之間的關聯(lián),由此形成了帶有辯證色彩的文學社會學研究模式。而埃斯卡爾皮主要從文學的生產、傳播、接受、消費等社會機制方面來開創(chuàng)文學社會學研究新范式。不難看出,無論是戈德曼還是埃斯卡爾皮,他們的文學社會學研究方法都與經典馬克思主義的社會歷史批評范式相關。和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一樣,他們也重視文學與時代精神的關聯(lián),重視文學與社會環(huán)境乃至于經濟因素的關系,但又在不同程度上吸納了結構主義或傳播學的新方法和新視野,從而進一步完善和深化了西方近現(xiàn)代以來的實證主義文學批評方法和精神。如果我們把視點從法國轉移至整個歐洲會發(fā)現(xiàn),在20世紀上半葉還出現(xiàn)過一次席卷歐陸的新實證主義哲學思潮,新實證主義比實證主義走得更遠,他們強調通過數(shù)理邏輯分析徹底摧毀形而上學神話,所以新實證主義又稱為邏輯實證主義。應該說,新實證主義后來陷入唯科學主義的陷阱或邏輯推理的知識迷宮中了,但它對20世紀西方現(xiàn)代或后現(xiàn)代的科學派文學批評理論發(fā)展的影響還是深遠的,如與現(xiàn)代語言學和符號學密切相關的俄國形式主義批評、英美新批評、結構主義和解構主義批評都帶有鮮明的邏輯實證色彩。事實上,在20世紀西方文學批評理論流派中,即使是習慣上被我們說成是走人文主義路線的理論派別,如精神分析和神話原型批評、女性主義和新歷史主義批評之類,同樣具有強烈的科學性和實證精神。盡管弗洛伊德開創(chuàng)的精神分析學被嚴格的科學派指責為不可證偽的偽科學,但精神分析學的文學批評十分重視心理學的邏輯推理程序,也很重視案例分析和證據(jù)的收集。榮格開創(chuàng)的神話原型批評同樣形成了較嚴格的邏輯推理體系,而經過弗萊運用符號學和結構主義改造后的神話原型批評模式就更加閃爍著科學和實證的光芒了。至于女性主義與精神分析學和敘事學等聯(lián)姻之后,其文學批評理論的科學實證性也是大為增長,新歷史主義與敘事學和解構主義結盟后也體現(xiàn)了強大的邏輯實證力量。凡此種種,無不說明了近現(xiàn)代以來西方文學批評理論的發(fā)展與繁榮是與其追求科學的實證精神和方法分不開的。而我們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界的從業(yè)者只知道盲目地“拿來”各種西方文論的皮毛炫技,而沒有抓住其科學實證的精髓。
其實,重視實證的社會歷史批評一直以來就是中國文學批評中的寶貴傳統(tǒng)。孟子提出的“知人論世”和“以意逆志”至今仍然閃爍著科學的光輝。它與中國文學批評史上重主觀感悟的中國式印象派批評傳統(tǒng)之間并非不可共存,相反是有機互補的關系,各自有其適用的條件和對象。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胡適不僅將美國的實用主義哲學方法引入了中國學界和文學研究界,而且借此機會大力宣傳并倡導了中國傳統(tǒng)漢學中強調實證的樸學傳統(tǒng)。胡適留美期間成了杜威實用主義哲學的信徒,而美國的實用主義哲學在很大程度上其實就是將歐陸的實證主義哲學加以功利化的推演和應用,二者在重視客觀的經驗和現(xiàn)象的歸納和推理、反對構筑主觀的抽象的形而上學神話方面是完全一致的。而在胡適看來,中國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與西方學者重視實證的科學實驗方法之間息息相通。清代學者一反宋明時期的宋學(主要是陸王心學)重玄思冥想的形而上學傳統(tǒng),徑直回歸兩漢時期古老的重視考據(jù)的漢學傳統(tǒng),繼而開創(chuàng)了乾嘉時期繁盛一時的樸學風氣。通過強調文字學、訓詁學、??睂W、考訂學等實學功夫,清儒復活并光大了中國古老學術中的實證傳統(tǒng)。胡適則精練地把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歸納為“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十字方針,并在他的一系列文學研究著述中,尤其是在古典小說考證中體現(xiàn)了這種實證方法的力量。應該說,胡適倡導的這種融合了中西學術精髓的重視科學實證的研究方法,在民國時期的學術界和文學研究界已是一種學術主潮,諸如王國維提出的“二重證據(jù)法”,陳寅恪倡導的“詩史互證”,魯迅提倡的“知全人”研究,都體現(xiàn)了在中西交會、古今融合之后科學精神和實證方法日益得到國人認可的學術趨勢,由此也帶來了民國時期文學研究和文學批評的良好風尚。然而,新中國成立以后,由于在革命語境中庸俗社會學的泛濫,文學批評和文學史研究日益流于主觀化,俞平伯的《紅樓夢辨》和胡適派的學術方法論遭到集中的批判就是明證,從此中國當代文學批評也就喪失了科學精神和實證品格,基本上淪為了主觀主義的文學闡釋。及至“文革”結束,歷史翻開了“新時期”的文學篇章,但重主觀闡釋的當代文學批評風氣并未得到根本的扭轉,相反,由于時代精神的愈益浮躁不安而呈現(xiàn)出某種變本加厲的趨勢。西方現(xiàn)代種種目不暇接的“主義的旅行”在中國批評界亂花迷眼,主觀闡釋乃至過度闡釋在當代文學批評界泛濫不已,由此釀成了當代文學批評中的主觀闡釋危機。許多批評家的文章一味地追求漂亮的“辭章”,片面地追求空虛的“義理”,而根本上缺失了“考據(jù)”的基石。這類批評文章盡管寫得好看或有趣,但凌空蹈虛,既無嚴謹?shù)倪壿嬘譄o切實的材料,最終只能充當實證批評的反面教材。
那么,在今天我們究竟應該倡導一種什么樣的實證性的文學批評呢?這個問題的回答很可能沒有一定之規(guī),畢竟在近現(xiàn)代以來西方流行了那么多的具有實證性質的文學批評理論派別,有的直接標舉實證主義的大旗,更多的雖然沒有打實證的旗號,但同樣滲透著現(xiàn)代實證精神。這里我愿意提出個人的一種設想。我的想法是,我們應該倡導一種把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社會歷史批評和科學主義批評結合起來的新實證主義批評方法體系。我所說的社會歷史批評方法,既包括中國傳統(tǒng)式的“知人論世、以意逆志”和“文史互證”之類,也包括西方近現(xiàn)代丹納的實證主義批評,還有經典馬克思主義的文學批評在內。我所說的科學主義批評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與心理學相關的文學批評方法,既包括中國傳統(tǒng)的“發(fā)憤著書”“不平則鳴”和“窮而后工”之類的文論,也包括精神分析和神話原型批評這樣的西方現(xiàn)代心理學批評方法,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還包括像存在主義那樣與心理學密切相關的哲學批評方法。另一類科學主義批評方法以文學的語言形式問題為中心,既包括中國傳統(tǒng)式的樸學方法,還包括與西方現(xiàn)代語言學、符號學和敘事學相關的俄國形式主義批評、英美新批評、結構主義和解構主義批評、新歷史主義批評等在內。這兩類文學批評方法都在不同程度上帶有科學實證性質。我把通常所謂的社會歷史批評方法簡稱為“史證”,把與心理學密切相關的批評方法簡稱為“心證”,而把與語言形式密切相關的批評方法簡稱為“形證”?!笆纷C”偏重于外部取證,強調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外部環(huán)境如自然的、社會的、歷史的、經濟的、倫理的、宗教的語境來解釋文學作品或者作家的意義和價值?!靶淖C”雖然也與以上諸種外部環(huán)境因素密切相關,但它偏重于內部取證,一般傾向于挖掘文學作品或者作家的個人性或私人性的材料,包括文字性的日記、傳記、書信、創(chuàng)作談,以及行為性的疾病、癖好、戀愛、婚姻、仕途、交游等特定履歷資料。當然,“心證”除了弗洛伊德式的注重個人化的內部心理取證之外,還應包括榮格式的注重集體化的內部心理取證,比如對作家作品所在的特定時代的社會文化精神癥候的發(fā)掘,乃至于最廣泛范圍內的人類性的集體無意識的挖掘之類,都有助于說明或解釋作家作品的意義和價值。至于薩特式的存在主義精神分析、弗洛姆式的社會文化派精神分析,還有各種女性主義精神分析之類,也屬于我們所謂“心證”的范疇。說到“形證”,它指的是以文本為中心的形式邏輯分析,比如從文學文本的文字、語言、結構、敘事、修辭、版本等形式層面進行邏輯嚴密的學理性辨析,強調從文本內部來自我證明,帶有邏輯實證主義意味。長期以來,這三種實證批評方法處于相對獨立而不交融的狀態(tài),如同盲人摸象,各執(zhí)一端而不明真相。只是在少數(shù)批評理論家那里才呈現(xiàn)出三者融合的集大成境界。在本質上,這種集大成的新實證批評模式所追求的正是我國老輩學者所提倡的“文史哲不分家”的學術境界。“形證”屬于文學(審美)批評,“心證”屬于哲學(心理學)批評,“史證”屬于歷史批評。但“形證”是文學實證批評的前提和基石,如果離開了“形證”而做“心證”和“史證”,只會導致文學批評本體的失落,把文學批評降為哲學(心理學)和歷史研究的奴婢。如果是那樣的話,文學的實證批評也就名不副實了,不是實證而是虛證了。
當“史證”、“心證”與“形證”這三種實證批評結合在一起的時候,意味著批評家將從“形證”出發(fā),從具體的文學作品出發(fā),首先慧眼識別出文學作品的特殊形式,然后通過作品的特殊形式去反觀作家的思維方式,去解析作家的精神和心理特征,即把“形證”與“心證”結合起來。在此基礎上,進一步通過“史證”,探究作品的形式特征或作家的精神、心理或思維特征所形成的外在社會歷史語境,由此可以透視出一個時代的特定社會文化精神風尚。這樣就做到了我們所向往的“形證”、“心證”與“史證”相融合的比較理想的“實證”境界。其實,我們前面說的“文學史的批評”,與這種理想的新實證批評境界之間并不矛盾。在“文學史的批評”實踐中,我們不可能不辨析進而確認特定的作家作品在文學形式和思想心理方面的創(chuàng)造性或傳承性,而在這種文學辨析和歷史鑒定的過程中,如同古人所謂“辨章學術、考鏡源流”一樣,始終需堅守客觀的文學史和歷史立場,這樣才能在文學批評中對作家作品或文學思潮、文學社團作出中肯的文學史評價。而且也只能是在這種實證性的文學批評實踐中,批評家才能歸納或提煉出獨具特色的文學批評理論。
(李遇春,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2009年度教育部新世紀優(yōu)秀人才支持計劃入選者,編號:NCET—10—0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