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慶先

生于河北唐山，河北省作協(xié)會員、河北省散文學會會員，現供職于邯鄲廣播電視報。

那間老屋還在村子的中央，本來低矮卻顯得很突出，原因在于它的陳舊，它是這個新嶄嶄的村莊里極不和諧的一筆。三奶奶就住在那里。

據說，三十年前三爺的骨灰是被人從千里之外的煉鋼廠敲著鑼打著鼓送回村子的。那天的場面很熱烈，以至于我們幾個小孩子都擠不到跟前去，圍觀的人群墻一樣結實地擋在三奶奶家門口，與鼓點聲形成反差的是哭聲一片。

為什么有哭聲？后來聽說三爺是在煉鋼時一失足掉進1000度以上的鋼水，人在火紅的鋼水里，連煙都沒冒就沒影了……于是，單位從火化場找了點骨灰裝在盒子里，用這么個辦法來安慰家屬，也確實是沒辦法的事——村里人都知道，只有三奶奶不知實情。

當年，四十多歲的三奶奶把裝了骨灰的盒子放在自己的屋子里，每日上香換供品，口中念念有詞。開始村人都不理解，甚至大爺二爺還大鬧一場，要將其兄弟入土為安，三奶奶哭著說：我不改嫁，就讓他陪著我一塊兒過時光吧！顯然，三奶奶的堅持感動了所有人，大爺二爺不再言語了。那間放有“三爺”骨灰盒子的小屋三十年后就變成了現在的老屋。這30年三奶奶縫衣織布，換點糧食養(yǎng)家，拉扯四個孩子長大成人，其中的辛酸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30年后再看見三奶奶，七十多的人了走起路來腳底下生風，滿口好牙一顆不掉，臉色紅潤喜氣洋洋。三奶奶的老屋在翻蓋一新的村莊里顯得矮小孤單，格格不入。村長曾不止一次地勸她翻蓋，村委會研究說他們上報小康村，三奶奶家的老屋是唯一的致命傷，太影響村容村貌了。三奶奶說，我也想住得寬敞點兒，可我家那口子離家時就是這間屋，翻蓋了他的魂要是回來了就不認得家門了，這屋哪能拆呀！這樣一說，誰也不忍心硬來了。但工作還是要做，村長常?？嗫谄判南鄤?，三奶奶就是不答應。

如今，那間老屋頂上長滿了雜草，墻皮脫落，老式木制門窗黑朽，里面雖算得上整潔卻也顯得破爛不堪。小時候，我對小屋的恐懼是因為那里擺放著裝有陌生人骨灰的盒子，而今它的陳舊更加重了孩子們對它的敬畏。我已不再是個孩子，也經歷了感情，因此我明白了三奶奶供奉的是她幾十年不渝的愛情和對未來人生充滿希望的力量。

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把自己對丈夫的愛濃縮在一個小小的木盒子里，三十年歷經風雨，不改癡情。無論是誰的骨灰裝在那只盒子，對她而言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三奶奶賦予盒子的一往情深已經無法回頭。守著老屋，三爺的魂不會迷路，簡單的情懷和簡單的愛，支撐她一路花朵一樣盛開，漸漸走向她的幸福歸宿。

后來，一個喜歡攝影的藝術家偶然路過此處，欣喜地發(fā)現了老屋，橫豎拍了一天的照片，不久那些照片便上了一個著名的世界性攝影雜志的封面，照片上那個倚著門擇菜的老人便是三奶奶。藝術家還給三奶奶寄了一本雜志，三奶奶說，照得什么呀，像個老太太，還不如本人好看呢！三奶奶直嫌自己不夠上相。但是不管怎么說，小村可是從此出盡了風頭，都好一陣子了，沒人再提起讓三奶奶拆老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