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存?zhèn)}
曾軍旅12年,發(fā)表作品多種,現(xiàn)任職于邯鄲市公安局。
老驢叫侯培德,是我泰山老家的鄰居,當時不止是我,就是村里那些大人們,也沒幾個能叫上老驢名字的,他的大名是后來才知道的。
村里不論老的少的,都一口一個老驢地叫著,好像老驢就是他的乳名似的。說心里話,老驢長得還真像頭“驢”。他高高的個子,足有一米八五,他的臉很長,長的和那拉磨磨豆腐的大黑驢的臉差不多;尤其是他那總愛“紅杏出墻”四顆假的大門牙,讓人看了總是渾身不舒適。老驢的名是叫起來,那時,我和小伙伴也喜歡跟著大人起哄,老驢在前面走,我們就在后面一起大喊一聲“老驢”,然后一哄而散。我一個人時,還是很懼怕老驢的。我怕老驢那黑塔一樣的大高個子,還怕他黑不溜秋的那張臉和凸在外面的四顆假牙,更怕他威猛地對我一瞪眼、一跺腳、一聲怒吼,活像一頭被頑皮的我惹怒的“驢”。記憶中有好幾次,我在爬他家的墻頭時,被他嚇得渾身打哆嗦,一出溜從墻上滑下來,大氣也不敢喘一下,就逃之夭夭了。為此,我不知道多少次在背地里罵他老驢呢。
這樣的日子幾乎塞滿了我大部分的童年時光。每當追溯那塵封的童年記憶,在那淺黃的黑白底色上仿佛籠罩著一層童真的頑皮和胡鬧的“惡作劇”。上學后,面對要求十分刻薄的小學老師,我再不敢對人沒有禮貌了,當然更不敢遲到和曠課,否則老師那柳枝做的教鞭會雨點般地落到頭上,就這樣,久而久之在老師嚴格的管教下,我們這些滿街瘋跑的小屁孩變得有禮貌了。我再見老驢自然是禮貌地喊聲“爺爺”,老驢很高興,空閑時,總親熱地將我高高舉起,在我的惶恐中,依稀記著他和藹地叮囑:“小子,好好學習,將來上大學,給村里人爭光?!?/p>
在學校,我仿佛是聽了老驢的話,真的發(fā)憤圖強起來。后來,我讀了初中,又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家鄉(xiāng)的重點高中。那時,我每個月只回家一天,拿上煎餅和炒熟的蘿卜咸菜回頭就走,來去匆匆,就像飄忽的秋風一樣。那段時光,我的頭整天都埋在書本里,就像伸長脖子汲水的駱駝頭埋進沙漠里一樣。大約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忘記了老驢,偶爾回家碰到他時,也只是寒暄一下而已。
日子就這樣斗轉星移,漸漸地老驢的頭發(fā)花白了,我也長大了??墒?,在那個黑色的七月,成績一直起伏不定的我在高考時名落孫山。落榜后,我很消沉,每天都躲在家里,羞于出門,仿佛做了見不得人的事。一天,老驢來家借鋤頭,見我一個人在家里低垂著頭,像是泄了氣皮球,軟軟的,沒有一點生氣。作為鄰居,老驢自然明白我的心思,他關心地安慰著我:“落榜不是什么丟人的事,做人要有志氣,落榜了咱們可以重新再來,再不行,咱們就去當兵,到部隊考軍校去,人活著可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甭犃死象H的話,我的心就像透過薄霧的陽光逐漸明亮起來,萌生的理想也就像那迷航的船兒看到了燈塔一樣,我,又煥發(fā)了往日的青春和活力。
那年,我沒有回校復讀,到年底就參了軍。記得離別家鄉(xiāng)的那天,親屬們來家里為我送行,老驢也來了。在一片的祝福聲中,老驢拿出了他當年的軍官證和軍功章。亮閃閃的軍功章在陽光下很耀眼,在場的人一時寧靜下來,眼睛齊刷刷地聚焦到那枚軍功章上。幾盅小酒下肚的老驢顯然也很激動,渾濁的眼睛里閃著亮光,亮得讓人心里一熱。他的聲音很大,像洪鐘一樣,但每一句都有著很強的感召力。老驢一只長滿老繭的手伸在空中顫抖著,四顆大假牙緊緊地咬著下嘴唇,很深很深的,許久才說出話,仿佛是激動,又仿佛是喝醉了一樣,老人的心誰知道呢?他指著那枚誘人的而又有點泛黃的軍功章,慢條斯理地說:“看!這是老爺當年打美國鬼子得的,還有這四顆大牙都是見證。孩子,你是高中生,文化人,到部隊后好好干,一定要考個軍官回來?!?/p>
說起老驢那幾顆令人厭惡的大假牙,還真有一段傳奇的故事。據老人們講,當年在朝鮮戰(zhàn)場上,在一次肉搏戰(zhàn)中,老驢被三個美國佬團團包圍住,一個喪心病狂的美國大兵從一旁瘋狂地用槍托子砸向老驢,老驢沒提防,卻還是敏捷地躲了一下,但槍托子仍然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臉上,頓時,老驢眼冒金星,幾乎暈厥,嘴上火辣辣地鉆心的疼??墒撬麤]有倒下,強忍著劇痛將那三個狗娘養(yǎng)的美國佬全都捅死了。戰(zhàn)斗結束后,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滿嘴都是鮮血,一摸,上面的四顆門牙沒了……自然,老驢也因此立了戰(zhàn)功。
老驢興意昂然著,又緩慢地攤開那張舊得發(fā)黃的軍官證。他攤開時,那雙長滿老繭的手顫抖著,遲疑著,仿佛排爆員排爆一樣,那么謹慎,那么小心,幾乎是一點一點地攤開的。我動情地翹首觀望著,當老驢顫抖的雙手完全攤開那張褶皺的軍官證時,一個英俊的年輕人的黑白照片映入眼簾,我的心幾乎跳了出來,嘴上禁不住喊出了聲:“真帥!真帥!”的確,老驢年輕時就是個帥哥,我總是以為老驢很丑,丑得就像他的那四顆大牙一樣,說他帥簡直就是在丑化中國人?,F(xiàn)在想來,我錯了……
我心里面內疚極了,但表面上仍強裝著大雅,當我驚詫的眼睛定格時,我發(fā)現(xiàn)那職位欄里分明寫著“排長”。聽說老驢抗美援朝回國后提了干,當了排長,但舍不下家,舍不下家里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毅然決然地響應號召回到家鄉(xiāng),情愿做了一個地道的農民。這些說來很多人都難以置信,其實這都是那個時代的產物,是當時一種大公無私的表現(xiàn)。當然,現(xiàn)在是不可能有這樣的“傻”人啦,誰會放著好端端的官不做,回家種地呢?
“記??!孩子,到部隊后可不要掛念家里,干好自己的事。你是家的希望,這一點不要學爺爺?!崩象H說完這話的時候,眼睛已經很潮濕了,他借故去方便一下,其實是不想讓別人看到他即將奔涌而出的淚水。我想,老驢的悲傷,也許是在為當年被家絆住了腳和手而懊悔吧。如果當年老驢不是選擇了回鄉(xiāng),現(xiàn)在他可能也是個聞名遐邇的“大人物”啦。
三年后,我真的考上了軍校。記得那是1996年冬天,我回家度寒假,老驢聽說后來家看我。這時的他顯然蒼老了很多,那夜,他很高興,我也很激動,聊了很多,聊到興奮時,他快樂得簡直像個孩子,仿佛那蒼老的臉龐和花白的毛發(fā)都帶著一種愉悅。情到深處時,他又談起他的軍旅往事,談起他在朝鮮戰(zhàn)場上如何打鬼子,如何與美國佬拼刺刀,當談到他被幾個美國大兵包圍時,又情不自禁地撫摸著裸露的四顆大假牙,淚水仿佛憋了許久似的,靜靜地,簌簌地,頃刻而下,燈光中那淚珠是那么晶瑩那么透亮,一滴滴、一顆顆從那干涸泛黃的眼睛里汩汩流出,仿佛沙漠里涌出的清泉,順著粗糙的老臉流入鼻孔,匯入嘴里,又滾落到衣服上。老驢慌亂地掩飾著,帶有老繭的手在臉上胡亂地擦了幾把。我趕忙把頭扭向一邊,裝著沒看見一樣,其實尤為心疼,心窩里早已盈滿了為英雄感動的淚水。
說起老驢的假牙,那質量還真好,那是他從朝鮮戰(zhàn)場勝利回國后,在部隊上鑲的,五十年代的材質看上去比較笨拙,質量卻很好,遠比現(xiàn)在母親嘴里的那顆高材質牙強的多。聽說,這四顆假牙一直陪了老驢大半生,直到老人去世,那四顆烏黑的假牙依然牢固地鑲嵌在老人的牙床上。平時,老驢像愛護寶貝一樣愛護它,珍惜它,因為他覺得那是他的榮譽,他的驕傲,正如他那枚軍功章一樣,都是他英雄壯舉的珍貴見證。顯然,那四顆假牙成了他身體的組成部分,已經不能割舍了。
我讀軍校那幾年,幾乎每個假期都與老驢暢談。他的詼諧幽默,一顰一笑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時光匆匆,轉眼間到了2000年,我軍校畢業(yè)后在野戰(zhàn)部隊當了一名基層軍官。春節(jié)期間,我回家探親。在一個傍晚,我再次與老驢相遇,此時,由于村落改造,我家遷到新村,他仍住在老宅。與老驢相遇是因為我惦記著他是一個英雄,特意來看這個老鄰居。寒暄一番后,我到了老驢家中。此時的老驢身體顯然衰老了許多,腰彎了,背略駝,魁梧高大的身材陡然瘦成了“知了猴”。老驢的身體變得很羸弱,說話時微喘著粗氣,還夾著咳嗽。我關心地問著老驢,要他多保重身體。我說:“孩子們大了,你就別再操心了,有什么活兒就讓他們自己去干吧?!崩象H慢慢地搖搖頭,似乎很難為情。過了一會兒,他又長舒了一口氣,緩緩地說:“孩子們大了,有思想了,要我去跟政府講條件,要待遇。都是些不爭氣的東西,自己不努力,致不了富,發(fā)不了家,讓老子給政府賣老去,丟人現(xiàn)眼!”
老驢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心里很沉重,因為老驢每月只有一百多元的政府津貼,如果他申請的話,是可以享受較為優(yōu)厚的待遇的。而且,現(xiàn)在這個年月,要求政府恢復自己的榮譽,拿回本屬于自己的東西,是無可厚非的。向政府申請恢復自己的干部待遇,是件光明正大的事,而他不然,他總覺得這是給黨和政府添麻煩,是覺悟不高的表現(xiàn)。他對自己要求很嚴,嚴格起來特別刻薄,仿佛是在執(zhí)行戰(zhàn)斗任務似的,意志堅強,不可動搖。老驢不去向政府要待遇的,不光他自己不去,也不許家人去要。
我勸說老驢聽孩子們的話,向政府申請一下也是應該的,老驢卻固執(zhí)地搖搖頭,那情形倔強得果真像頭“老驢”。由于固執(zhí),老驢與家人產生了隔閡,又因不滿于家人,就從家中搬了出來,孑然一身地蝸居在老宅的一間破房里。2003年春天,我婚后帶著妻子回家。再次看到老驢時,他已與家人一起生活了。因為家人拗不過老驢,也可憐他年齡大了,也就原諒了他,把他從老宅搬來一起生活了。
老驢還是那么黑瘦,但這次臉上泛起了淡淡的光澤,看得出來七十多歲的身體還是很健康的。老驢客氣地夸著我妻子長得漂亮,讓我好好地與人家過,不要難為人家。我笑著一一應允,隨即問起老驢,你的待遇問題落實了嗎?老驢搖搖頭,說很難。少頃,他嘆了一口氣,微微抬了一下低垂的頭輕輕告訴我,為了孩子,他也曾違心地偷偷找了一次鎮(zhèn)政府,結果至今沒有回音,從那以后,他再也羞于詢問了。聽到這,我趕緊告訴他一個好消息:“你們這些老同志有希望了,上面有文件了。”我就把在部隊時看到的江澤民主席簽發(fā)的“優(yōu)待老紅軍、老志愿軍令”給老驢講了。老驢渾濁的眼睛豁然一亮,“啪”地一拍桌子,扯著嗓子喊著老伴:“他娘,你來聽,我說黨和政府是不會忘記我們這些老骨頭的,你也不用逼我了,這次不用找了,不用找了,上面下文件啦。”也許是老驢太高興了,如此意外的喜訊竟讓他有點欣喜若狂。他嘴里不停地嚷嚷著,手腳也沒閑著,干枯的手一會兒在空中不斷比劃著,像是打節(jié)拍,又像亂彈琴,一會兒卻又不知所措地在自己的衣服上搓擦著,仿佛是被什么東西弄臟了一樣。大腳板也不住地在屋內來回地踱著,像是在急促深思,又像是在做一個重大抉擇。
看著老驢手足無措的興奮勁兒,我仿佛看到了他當年在戰(zhàn)場上打了勝仗一樣,不由內心深處洶涌起了一股股感動的潮汐,眼睛里也濕潤了什么東西。一陣欣喜之后,老驢又開始與我老生常談了。這似乎只有我才愿意聽他的故事一樣,老驢講得很投入,神情和他年輕時一模一樣的。雖然他重復的故事我聽了很多遍了,但我還是認真地聽著,仿佛以后再也聽不到似的。
夜深了,院子里一聲尖銳的雞叫響徹天空,也驚醒了在一旁不斷打瞌睡的老驢的老伴。她揉揉惺忪的眼睛,看看墻上掛著的早已“啞巴”的老鐘,又看看在一邊打瞌睡的我的妻子,打住了老驢的話茬兒?!袄项^子,別白話了,人家小軍媳婦都困了?!崩象H這才收住了天馬行空似的演講,歉意地與我們客套著。臨走時,不知怎的,他又愛惜地摸摸我放在桌子上的軍帽,緩緩的,慢慢的,就像當年蘇區(qū)老表們送兒女當紅軍時的表情一樣。
兩年后,因部隊整編,我轉業(yè)到部隊駐地工作。等待安置的日子很煩,想起老家,也就想起老驢,索性買張車票一個人徑自回鄉(xiāng)了。吃過晚飯,也沒與母親吱一聲,我匆匆地從家中出來,徑直到了老驢家,此時,接待我的只有他的老伴,原來老驢病逝了。我看著老驢的遺像,好一陣才回過神來,卻不由得鼻子一酸,淚水霎時遮蔽了眼睛。
從老驢家出來,我努力回想著老驢的音容笑貌。滿天繁星,充滿清新氣息的鄉(xiāng)村的夜晚很靜,靜的仿佛只有我“砰砰”的心跳聲。 我的眼睛卻一直仰望著蒼穹,靜靜地尋找著天空中那顆屬于老驢的星宿,心里盈滿了祝福的淚水,老驢,到那個世界一定過得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