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瑩
陜西耀縣人,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會員,第十一屆全國人大代表,現(xiàn)供職于陜西省政府部門。有《俄羅斯日記》《旅途慌忙》《中國9910行動》等多種著作,秧歌劇《米脂婆姨綏德漢》獲國家“文華獎”優(yōu)秀編劇獎等。曾獲第三屆冰心散文獎。
偶爾想起小時候歷險的故事,似乎總會激勵起莫名的情緒而不能自已。
那還是在上小學的時候,大概是正月初五吧,我們街坊幾個孩子怎么就嚷嚷著,要去古城東郊的西安東站去扒火車玩。那個孩子信誓旦旦地說,扒火車很有趣呢,火車在那兒就是掛車廂,一會兒過來掛一節(jié),一會兒過去掛一節(jié),只要抓住車廂外的梯子“自悠”得很,比扒馬車可舒服多了?!白杂啤边@個詞好像現(xiàn)在沒人說了,小時候可是總掛在嘴邊的,也就是身體借力移動而獲得的享受。我們常常放學后跑到馬路邊,悄悄趴在馬車后幫上“自悠”,如果駕車人粗心幾乎可以坐上二里路而樂得手舞足蹈。毫無疑問,這個去車站“自悠”的創(chuàng)意把伙伴們的胃口吊起來了,似乎也沒人招呼,我便懵懵懂懂地跟著大伙兒來到東站?,F(xiàn)在我知道那是個列車編組站,來自四面的車廂要在這里重新組合發(fā)往八方。
可是我們來到這個鋪滿鋼軌和車廂的地方,還真有些發(fā)暈,不知該扒哪列車廂。還是那個孩子有經(jīng)驗,領(lǐng)我們?nèi)グ且涣谐ㄅ镓涇?。真就是站在車廂外邊,腳踏著下邊的鐵踏板,手抓住鐵環(huán)狀的梯子。只聽見有人呼哨一聲,就看見火車頭有人探出身子拿著小綠旗搖晃起來,那列火車便悠悠吱吱地動了,腳下的碎石便向后緩緩滑去,身體好像飄蕩起來,那個興奮勁兒立刻滲進渾身的骨頭里了。當然那車速也不快的,剛駛一會兒就“咣當”一聲停了。我看見軌道邊又有人在搖晃綠旗,火車便順著來的方向又返回去了,就這樣來來回回的,直感覺到一種悠哉悠哉的刺激。那軌道邊手拿綠旗的人開始還擔心我們掉下來呢,也許是孩童們的頑皮給乏味的車輛調(diào)度帶來了快樂,后來便喊我們千萬抓緊了,大家悠悠蕩蕩地扒著火車可是“自悠”呢。
就這樣“自悠”了幾個回合后,大家溜進一個廢棄的空車廂,把從家里帶的饅頭掏出來分著吃了。我?guī)Я擞驼熥哟г诙道铮偬统鰜硪呀?jīng)揉成沫沫了,但那些臟兮兮的小手伸過來一抓一把,再一撮一撮放進嘴里,便一個勁兒叫喚好香啊。我也乘機大嚼別人家的白面饅頭感覺格外的甜膩,只是才吃過幾口便面面相覷攤開手,伙伴們都感覺該回家填肚子了。這時那孩子提議再“自悠”一趟便打道回府,大家瞅準一列正在編組的貨車一擁而上,但這次那拿旗人似乎不情愿,使勁朝我們喊著什么卻也聽不清楚,貨車就“咣當咣當”地動了。
但火車越來越快,“咣當”的聲音越來越密,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居然駛出東站一路向西,很快我們就看到了西安站的標牌。但車速反而快了,我扭頭看見站臺上很多人在沖著我們指指點點,這才明白火車在西安站也不停了,不知道要把我們拉到哪里去。扭頭看到身后的樹木電桿在快速地向后移動,腳下的道軌一閃而過,心忖總這樣抓著梯子沒勁了怎么辦呀,便想翻進敞棚車廂去,可爬上幾檔探頭一看,里面是空的且很深,我怕跳進去上不來了,只好把兩只手臂套在梯子上,身子拼命貼緊鐵環(huán)。想想那樣子多危險啊,然而就在我猶豫要不要找彎道跳車的當口,火車突然狠勁“咣”地一聲停下了,伙伴們不約而同從車上跳下來,飛也似地跑出車站。
當時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車站,只知道鐵軌很密很長,后來想想估計是到了西安西站。那天我們跑出去沒多久,就看見有一輛公交車是駛往東關(guān)的,便相跟著擠上去了。車廂里人多得令人窒息,像罐頭魚似的一個挨著一個,但沒人發(fā)覺我們想逃票,一到終點站車門一開,伙伴們齊涌而下,撒開腿便四散無蹤了。我一路小跑趕回韓森寨的家中天已黑盡了,母親見我臟兮兮的本想盤問的,正巧鄉(xiāng)下來了一伙親戚就沖淡了。
有了這一次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我好像勇敢了很多,以前特別怕在班上發(fā)言的,卻變得格外愛沖動想舉手,說錯了也是一臉的無所謂。以前聽到伙伴們吹牛,總是羨慕得口舌生津,后來別人剛開口我就喜歡翻出那天的驚險吹噓。似乎就是擁有了這般可以炫耀的資本,使得我一穿上工作服,就樂于嶄露頭角,渴望演繹更為驚險的故事。所以,當我們騎著自行車跑遍了古城周邊的山山水水,便萌生了攀登華山的念想,可是去華山的這段路實在尷尬,騎自行車去太累了,坐火車去卻感覺太奢侈。
正巧車間有個鐵路子弟吹噓他扒火車去過華山,這頓時調(diào)動了我隱藏心底的情緒,就指令他為向?qū)暑I(lǐng)車間十多位青年人,乘著濃濃的夜色悄然潛入了東站?,F(xiàn)在想來我們真像是鐵道游擊隊的后裔,鬼鬼祟祟地蹲在一堆雜亂的枕木后邊,先派“探子”確定了要扒的貨車,然后大家躡手躡腳地溜到那列敞棚貨車邊。幾個女的一看要扒這樣的火車便嘟嘟囔囔地想打退堂鼓,我半是安慰半是威脅地命令,今天來的人一幫一都要上去。于是幾個男的抓住一個女的連推帶拽翻進了敞棚車廂。那節(jié)車廂里居然是盛著滿滿的沙子,我催促大家平躺到沙堆上小聲說話,絕不能讓車站的人發(fā)現(xiàn)了。待大家都安頓下來躺好了,我仰望著幽深的夜空,一遍一遍地數(shù)著忽忽閃閃的星星,似乎從沒有這樣仔細地琢磨過夜幕下的星空,沒想到那天幕居然是深藍色的,沒想到那北斗星藏在天幕的角上并不好找。
火車終于動起來駛出東站,大家毫無例外地感受到松弛的享受,想到過一會兒就能抵達華山腳下,連夜登上挺拔的北峰,明早可以親眼目睹噴薄的日出,一個個躺在沙堆上激情蕩漾得大喊大叫起來。而且我們都感覺自己就是鐵道游擊隊員了,耳邊是呼呼的風聲和鐵輪的咣當聲,身后是不斷向后移動的萬家燈火,一種勝利者的情愫在胸間彌漫開來,大家躺在沙堆上放聲齊唱“游擊隊員之歌”,亢奮的歌聲給那飛駛的火車增添了些許浪漫的味道。我當時就想這才是真正的“自悠”,比小時候的扒火車不知要享受多少倍呢。
然而,大家很快都坐了起來,沒有人再張口唱歌了。一個個蹲在沙堆上不敢站,怕站著被風刮倒摔到車下去,卻更不愿躺下了,怕火車卷起的風把沙子吹起來,把我們埋沒了。尤其是那些本來就對扒火車猶豫的女同伴抱怨起來,五官頭發(fā)鉆滿了沙子,天亮可怎么照相啊。我喊大家不要慌張蹲到中間去,也被風吹得七零八落,喉嚨更吸進一股干澀的沙土,連咳帶吐仍難清爽。漸漸地大家發(fā)現(xiàn)隨著火車的晃動,蹲在沙堆上雙腳很快就陷進去了,似乎會越陷越深,令人恐怖地想到別把人也整個陷進去了。
很快有人發(fā)現(xiàn)前后兩節(jié)車廂僅僅距離半米,而后邊車廂是滿盛著原木,前部還有一兩米空間可以容納我們歇息。于是鐵路子弟率先在那飛駛的火車上演出了驚險一幕,一手抓住后車廂的鐵環(huán),一手抓住前車廂的鐵環(huán),再側(cè)身一只腳勾住后邊車廂沿,身子重心一移就跳進后車廂了。這個過程緊張得沒人說話,尤其是僅僅憑著月光來完成這一驚險動作,稍有閃失就可能釀成禍事。但那時候還是年輕也不知道害怕,一多半人很快就翻到盛木頭的車廂了,剩下幾個女的探頭看看嘩嘩閃過的道軌直覺得發(fā)怵,我也就不敢勉強了。大伙歇在這個狹長的空間里,沒有了沙土的襲擾,感覺到提升了檔次的滿足和慶幸,夸張地抖擻著身子想把衣服里的沙土抖出來。
車廂里那些木頭顯然是從遙遠的森林里運出來的,直徑大致有半米多,茬口摸著還有潮濕鋸末的感覺。有人想借著月光數(shù)數(shù)年輪,卻朦朧得一塌糊涂;有人琢磨著木頭可以做捷克式大衣柜,夢想著哪天買下幾根來;還有人頑皮地想翻到木頭堆上去方便,卻發(fā)覺攀爬危險被勸住了。然而,這種輕松僅僅過去一會兒,突然火車減速時那堆木頭移動了一下。這一移,陡然給我一個警覺,如果火車來個急剎車,這堆木頭定會擁過來頂住前廂板,而我們這些人正在前邊啊!我不寒而栗把擔心說出來,頓時氣氛緊張得連呼吸也急促起來,紛紛嚷叫快快離開這里。但朝后望去后邊車廂裝的還是木頭,于是我們這伙扒車人只好又翻回了沙塵彌漫的車廂。只見那些女伙伴已將上衣脫下緊緊包住頭蜷曲在沙堆上,忍受著沙土放縱的肆虐。我想起小時候扒在貨車外的梯子上“自悠”絕沒有這般難受的,純粹是自找罪受啊。終于火車慢慢停了,我們東張西望一番匆匆跳下車,居然是到了羅敷車站。恰好有一列往回開的客車,混進去只晃悠一會兒就到華山站了。
我清點過人數(shù)就摸黑上山了,只見夜色中的山澗朦朦朧朧的,上山的人居然很多,大家悶悶地魚貫而行看不到盡頭,只聽見溪水的嘩嘩聲和同伴們的喘息,終于走到“回心石”,竟擁滿了等待天亮攀登“千尺幢”的登峰人。原來人們集聚在此昂頭上望,都對那陡峭得幾乎直立的攀登有些膽怯,那實際上就是一條狹隘的石縫,中間有兩條鐵鏈從上面垂下來,兩側(cè)有一個個錯落的鐵扣可以踩踏。的確,如此驚險的路徑,誰看了都會感到心驚,害怕萬一踩空掉下來。我望望大家復雜的表情毫不猶豫地說道:“我們把火車都扒了,還怕這必經(jīng)的千尺幢嗎!”大家在我的催促下,一個緊隨一個,終于攀越了令人心悸的千尺幢。
且剛爬上去,就看到東邊天際泛出粉白色,只一會兒天便透亮了,紅彤彤的太陽像有神推舉著,從地平線上一聳一聳地冒起來,霎時間浩浩天幕像撒上了鮮艷的水彩,由濃而淡沿著天際彌漫開來,可謂是云蒸霞蔚,絢麗燦爛,精彩得幾乎無法用筆墨來描述了。等那些天亮后爬上來的登山人,聽到那已被裝進相機的精彩只能是一臉的遺憾了,這讓我們這些冒險者感到了由衷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