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助的，是為數(shù)不多的幸存老兵；溫暖的，卻是一個民族。

孫春龍最早的夢想，是做一名記者。從印鈔廠工人，到新聞臨時工，再到新華社下屬《瞭望東方周刊》的總編助理，他奮斗了整整十二年，并獲得了“中國十大法制人物”、“中國陽光記者”等多項榮譽。正當事業(yè)達到高峰之時，因為一次不尋常的采訪，他毅然辭去了記者工作，決意投身于公益事業(yè)，去幫助早年一群流落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原中國遠征軍的孤獨窮困的老兵們。

日本人是來祭祀老兵的，中國人是來做生意的

2005年，孫春龍到緬甸進行了一次采訪，這一次，他結(jié)識了流落在緬甸密支那的一名原中國遠征軍老兵。當時老兵指著他的鼻子問他：“你真的是中央媒體的記者嗎？如果說我們不抗日，那么你去國殤墓園看一看，看看我們那么多兄弟是怎么死的？”一聲聲質(zhì)問，令當時還不知道國殤園在何處的孫春龍無言以對。

在緬甸仰光，他看到一片比高爾夫球場還要美麗的英軍墓地，這里埋葬著二戰(zhàn)時犧牲在緬甸戰(zhàn)場的英軍戰(zhàn)士。在緬甸，還有景色秀麗的日本軍人墓地以及日本人修建的許多個紀念碑，在紀念碑的底座上，刻著每一個陣亡在緬甸的日本官兵的名字。在緬甸，卻有逾10萬中國抗日戰(zhàn)士的遺骸無人安置。曾建起的十多處中國遠征軍陣亡將士的墓地，經(jīng)歷多次排華事件后，已無一完整，尸骨無存，亡者姓名更無處尋覓。一位緬甸當?shù)鼐用窀嬖V他，她家的院子以前就是中國將士的墓地，“下雨的時候，這里經(jīng)常能聽到打仗的聲音，能聽到很多人在喊，那是你們中國人，他們的靈魂沒有得到安息，你們應(yīng)該把他們遷走安葬。”

這次采訪的經(jīng)歷讓這個充滿良知的中國記者輾轉(zhuǎn)反側(cè)。他思考了很久，仍找不出關(guān)于這段歷史的太多記憶。在仰光的日本軍人墓地，他常?？吹奖持p肩包的日本青年，一臉虔誠。而幾乎每一個緬甸的賓館老板都會告訴他，來入住的外國人里，日本人和中國人最多——“日本人是來祭祀老兵的，中國人是來做生意的?！?/p>

對于活下來的老兵而言，他們更加凄慘。戰(zhàn)后60多年里，他們再也無法踏上祖國的土地，與國內(nèi)的親人們失去了聯(lián)系。在緬甸，他們過著最底層的生活，靠賣點火柴之類的小玩意兒為生，得不到尊重。

看到這些曾經(jīng)為民族赴湯蹈火的老兵們一個個帶著失望和怨恨離世，孫春龍決定開始他的“救贖”之路，他要用自己的力量幫助這些老兵們回家，以救贖自己的無知，也救贖一個民族的良心。

“祖國地震了，我還能回家嗎？”

從2008年起，孫春龍開始幫助流落在緬甸、云南的原中國遠征軍老兵找家，并資助他們回家。幾年的時間，有30多名老兵在志愿者的愛心接力下回鄉(xiāng)探訪，結(jié)束了長達60多年的遠征。

第一個回家的老兵是李錫全。李錫全是孫春龍在緬甸一處貧瘠的山區(qū)里找到的，老人以賣火柴為生。在交談中，老人對家人的思念深深打動了孫春龍?；貒螅_始通過微博等渠道四處尋找李錫全的家，并艱難地籌措資金。2008年5月汶川地震，正在災(zāi)區(qū)采訪的孫春龍突然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那頭一個蒼老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問他：“祖國地震了，我還能回家嗎？”此刻孫春龍的淚水不禁奪眶而出。他知道，以李錫全之貧困狀況，從國外打一個國際長途給他，是一筆多么昂貴的費用，可見他回家的愿望有多么急切。2008年10月，在孫春龍以及眾多志愿者的幫助下，李錫全終于踏上了闊別60多年的故土。在湖南常德火車站，數(shù)百名志愿者自發(fā)舉著橫幅，帶著鮮花迎接老戰(zhàn)士的回歸，這一切讓李錫全感動得淚流滿面，跨越60多年的坎坷，他終于得到了本該得到的尊重。李錫全身上帶著一本被翻爛了的中國地圖冊，那是上世紀80年代他在中緬邊境的一個小市場買到的。從此以后，他就時常翻到湖南那一頁，看著地圖上的常德，就像是看到他日夜思念的家鄉(xiāng)。回鄉(xiāng)這一天，他流著淚吃到了記憶中家鄉(xiāng)的缽子菜。這天，這位已入耄耋之年的老人佝僂著立在父母的墳前。孫春龍清楚地看到，老人微張的嘴在輕輕地喊著“媽媽，媽媽……”

李錫全老人的歸來，引起了國內(nèi)媒體的關(guān)注。2008年底，李錫全和孫春龍被評為央視“感動中國”人物候選人。此后的一次聚會上，一個朋友問孫春龍，“在緬甸還有多少像李錫全這樣的遠征軍老兵？”孫春龍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覺得自己就像做錯了事的孩子，無地自容。他心里默默地說：“難道幫助了李錫全，就能抹平我內(nèi)心的愧疚？自己的救贖是發(fā)自內(nèi)心，還是僅僅為了求得一時的慰藉，甚至是沽名釣譽？”

“你說，我究竟是哪國人？” 2009年，孫春龍再次踏上了緬甸的土地。

孫春龍最明白，老兵們要求的并不多，他們最需要的只是國人的認可。國難當頭時，他們不惜以身報國，血灑疆場。他們沒有戰(zhàn)死在沙場，卻死在了政治的糾葛與國人的健忘中，最終凄涼地埋骨異域。而他要做的，就是要讓他們有尊嚴地回家。

廣東籍老兵楊劍達一直寄居在緬甸北部的密支那，60多年間從未與家人有過聯(lián)系。他告訴孫春龍，上世紀五十年代時，他曾寫信給他在昆明的一個朋友。后來才知道，這位朋友就因為他的那封信被親弟弟告發(fā)，被以私通外國的罪名打死?！澳銈?yōu)槭裁催@么殘忍？！”——面對老人的質(zhì)問，孫春龍無言以對，他無法解釋這其中的原委，他只能帶著愧疚去做更多的事情。

由于身邊的親人都是緬甸人，許多老兵的晚年都很孤寂，偶爾在街頭看到一輛中國牌照的車輛，也會讓他們激動半天。楊劍達堅持讓女兒玲玲學(xué)會了一點中文，還教會女兒唱《松花江上》，他說，這是他能留給兒女的唯一東西。抗戰(zhàn)勝利60周年的時候，中國大使館給留緬的抗戰(zhàn)老兵頒發(fā)了由胡錦濤主席簽名的紀念章。這枚紀念章，楊劍達把它藏在箱底。見到孫春龍的第一天，他就喊女兒把紀念章拿出來，親自一層一層地打開包裝，把那枚金色的紀念章展現(xiàn)到他面前，臉上的喜悅像花兒一樣綻放。這份遲到半個多世紀的國家榮譽給楊劍達帶來了很大的滿足。但顯然，僅僅這一枚紀念章尚難以完全抹去他內(nèi)心的傷痛和寂寞。在緬甸生活60多年，楊劍達一直沒有加入緬籍。問起原因，他說：“我加入了緬籍，我的國家就保護不了我了。我是一名中國人，我是一名中國軍人，有一天，我終究要回到我的家鄉(xiāng)?！?/p>

聽到這樣的回答，更讓孫春龍心痛。他看到這些老兵用熱血和生命去保護的國家，卻沒給他們以保護。這些在緬甸的老兵因為政治、歷史方面的原因，不得不忍氣吞聲地活著。在緬甸，楊劍達拿的是一張破舊的外僑證，每年，他需要向當?shù)卣患{一定的費用，獲得居留的權(quán)利。后來，當孫春龍接楊劍達回家，在云南省公安廳為他辦理前往廣東梅縣老家探親的外國人通行證時，楊劍達突然 地問他：“緬甸認為我是中國人，中國把我當成外國人。你說，我是哪個國家的人？”

接老人回鄉(xiāng)的路上，孫春龍精心安排了一系列活動：在云南騰沖猴橋口岸入境時，他向武警提出派禮兵迎接老人，部隊首長欣然答應(yīng)；在上飛機前，他向機長講述了老人的經(jīng)歷，乘務(wù)員專門通過廣播隆重地向旅客介紹這位特殊的客人，乘客們紛紛為老人鼓掌致敬；在深圳機場，他號召當?shù)氐闹驹刚叱鰟?，在機場拉起紅色橫幅，大聲呼喊：“歡迎楊爺爺回家”；在梅縣老家，村民們?nèi)计鸢倜组L的鞭炮，迎接游子歸來。在騰沖入境時，看著年輕的中國軍人向自己行軍禮，楊劍達竟然扶著輪椅，顫巍巍地站起身來，還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孫春龍問他為什么要堅持站起來，他說：“我是一名中國軍人，軍人就要有軍人的氣質(zhì)。”

在楊劍達回到家鄉(xiāng)一個多月后的10月8日晚上，孫春龍接到楊劍達女兒玲玲的電話，說爸爸已經(jīng)昏迷好幾天了。她說，爸爸清醒的時候讓她轉(zhuǎn)告孫春龍，在緬甸還有犧牲的幾萬名戰(zhàn)友的遺骸也需要回家，他們需要有一個紀念碑。孫春龍讓玲玲把電話放在老人的耳邊，堅定地說：“請放心，這些遺愿我一定會做到?！甭牭竭@句話，楊劍達竟用微弱的聲音說了一聲“好”。

老人去世后，孫春龍將他唱歌的視頻放到了網(wǎng)上。這位80多歲高齡的老人用顫抖的聲音唱著那首國人都熟悉的《松花江上》，雖然吐字已不是很清晰，但依然能看到他眉宇間曾經(jīng)的英氣。當唱到“還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和“可愛的故鄉(xiāng)”時，老人自然流露的微笑里充滿著溫暖的希望；當唱到“哪年，哪月，才能夠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xiāng)”時，老人聲聲哽咽，再也無法繼續(xù)。這段視頻感動了無數(shù)網(wǎng)友，也讓更多的人加入到幫助老兵回家的志愿者隊伍中來。

請寬恕我的無知

楊劍達離去了，抗日老兵的心愿卻還沒有完成，無數(shù)的英烈們還被遺忘在異國他鄉(xiāng)?！斑@只是對個體的救贖，但我們對老兵這個群體的虧欠，是永遠無法彌補的。”孫春龍的話語中充滿愧疚與焦慮，“如果再不去做這些事情，等到這些所剩無幾的老兵們，一個個帶著遺憾告別世界之后，我們的懺悔和良知還能有何處可以安放？”

2011年6月30日，孫春龍正式辭去了《 望東方周刊》主編助理的工作，成為一名職業(yè)志愿者。他在博客中寫到：以前做記者是監(jiān)督強權(quán)，現(xiàn)在去做公益是扶助弱者，不是逃避，是迂回；其實兩者有一個共同的地方，不管是嘗試推倒一堵墻或者幫扶一個雞蛋，其目的都是為了自己生存環(huán)境的日益趨好。后者，更是一個力所能及的，能讓更多的人感到溫暖的事情。轉(zhuǎn)身公益，并不是理想的泯滅，而是延續(xù)。讓弱者前往，讓人性回歸，是用另一種方式，喚起人們的良知。

2010年孫春龍出版報告文學(xué)《異域1945》。書中，他記述了自己采訪眾多流落滇緬的遠征軍老兵，并發(fā)起“老兵回家”行動的艱辛歷程。對于這一舉動，孫春龍稱之為救贖。如今，參與“老兵回家”的人數(shù)已達到30多名。“請寬恕我的無知！”在《異域1945》以及各種為“老兵回家”發(fā)動的演講中，孫春龍一律使用了這樣的開頭。他曾經(jīng)對中國遠征軍的歷史一無所知，正是對“無知”的救贖牽引他這一路走來。幾乎每一周，他都能得到又一名老兵去世的消息，這讓他充滿了緊迫感。每一天他都在與時間賽跑，每一天都希望能讓更多的老兵感受到祖國的溫暖。

除了關(guān)注仍然在世的老兵，孫春龍還打算建一個數(shù)據(jù)庫，想通過大陸、臺灣和緬甸等地的資料，整理出一個相對全面的老兵名單。因為，“每一個老兵都有自己的名字，而每一個名字，我們都應(yīng)該銘記?！薄皩€體的尊重，一定要上升到國家層面！”他還在許多媒體上呼吁道：“所有國家的二戰(zhàn)老兵，都有國家提供豐厚的養(yǎng)老保障與無比的榮光。唯有中國由于特殊的政治歷史原因，致使這些老兵是依靠民間組織和民間志愿者陪伴他們走過最后的時光。”

2011年12月初，孫春龍申請的深圳市龍越慈善基金會獲批。他發(fā)起“老兵回家”活動的宗旨，是讓每一個為國出征的軍人凱旋而歸?；顒禹椖堪?，一是幸存老兵的“回家”；二是尋找二戰(zhàn)時緬印戰(zhàn)場犧牲的中國遠征軍將士遺骸，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將他們的遺骨運送回國安葬，包括在當?shù)匦藿o念碑以及墓地的重建、保護等；三是幫助國內(nèi)研究二戰(zhàn)史的民間學(xué)者，以便于他們能取得更好的研究成果。此外，他還希望與美國、英國以及中國臺灣等地的相關(guān)機構(gòu)進行對接和交流，實現(xiàn)資源共享。

2012年4月3日，中國駐緬甸大使李軍華在紀念中國遠征軍赴緬作戰(zhàn)70周年座談會上表示，將盡快為中國遠征軍建造紀念碑。他說，從1942年到1945年，中國遠征軍兩次赴緬與日本侵略軍作戰(zhàn)，用鮮血和忠魂譜寫了中國軍人的壯麗篇章，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勝利做出了重大貢獻。

（責編：隋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