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7年，安慶城南一處臨江山坡上，立起了一座嶄新的大宅。

宅主任氏，本是安慶郊區(qū)的一戶殷實鄉(xiāng)紳，但當這年一位名叫任可容的族中子弟高中進士后，任家便成了官宦家族，隨后把家搬到了安慶城里這處可極目長江的所在。

33年后，任可容之子任國楨再中進士。父子同朝雙進士，風(fēng)頭一時無兩。而其宅府大院，也隨之向東西兩側(cè)延伸滲透。到清康熙年間，任家再出一門三進士，任家宅邸也進一步擴展，最終連南邊半山坡也漸為其所用，竟形成了一整條街的規(guī)模。而這片無名山坡，也便毫無爭議地成了“任家坡”，如今是安慶長江邊一條350米長的老街。

安慶坊間傳言，任家的發(fā)跡，與任家坡東邊1.5公里外高60多米的振風(fēng)塔不無關(guān)聯(lián)。

1568年，時任知府王宗徐，“因見安慶境內(nèi)諸山蔚起于西北，而東南方江流一瀉千里”，認為這是“安慶人文不興之兆，須在東南方起塔，以振人風(fēng)”。（《安慶府志》）兩年后，振風(fēng)塔竣工，有如安慶這座船形城市的桅桿，雄峻而醒目。

此后安慶果然文脈通達、文風(fēng)大興。大明萬歷年間，整個安慶府出了36名進士，而任家則獨占其二。

事實上，安慶文脈之興，乃是得益于明初32.6萬移民陸續(xù)遷入后帶來的盛世繁榮。這些占同期安慶府總?cè)丝诮顺傻囊泼?，幾乎都來自“文化水準更高的婺源和鄱陽”?/p>

南宋時，鄱陽毗鄰首都臨安，大批北方士族南渡后在此集聚；而婺源則是朱熹的故鄉(xiāng)，桐城方氏祖先便來自于此。他們給安慶帶來了“鮮明的朱學(xué)風(fēng)貌”。到清乾隆年間，任家和方家、姚家已成了世代聯(lián)姻家族：桐城派大家方觀承和姚鼐的祖母，都是任家閨秀。

血火輪回

任氏祖先出身行伍，在明初曾為徐達部下，參與北征。其子孫則世代在安慶鄉(xiāng)間耕讀，直至第八代任可容。

自明初洪武至晚明萬歷百余年間，任氏由武轉(zhuǎn)文的努力，也恰恰是安慶這座戰(zhàn)亂之城對詩書和盛世的渴望：任氏先祖解甲歸田時，安慶也剛從元末明初的血火戰(zhàn)亂中完成了一次生死輪回。

安慶是一座軍事重鎮(zhèn)，前據(jù)武漢，后攘金陵，號稱“萬里長江此封喉，吳楚分疆第一州”，乃是南宋都城臨安的西線橋頭堡：從建城伊始，它便注定是一座兵刃血濺的戰(zhàn)爭之城。

1358年，安慶遭遇第一次傾城之禍。時值元末，遍地煙塵，守城主將余闕從1352年起與紅巾軍血戰(zhàn)連場，直到1358年正月援盡糧絕，然后“以身擋之，徒步提戈”，最后“見城中火起，知大勢已去，乃引刀自刎”，妻女家人也盡數(shù)自裁，同時安慶城中軍民 “寧死不從賊”、登上城樓最高處投火死者上千人。

余闕殉死的西門，位于皖河與長江交界處，同時也是安慶通商貿(mào)易的門戶和商業(yè)中心，明清安慶數(shù)百年的繁榮氣象，便從此處開始漸漸生成：周邊六邑到安慶府，多經(jīng)西門進城，西門外因此遍地鹽號、米行、皮油行、棉花行，通江碼頭貨船往來穿梭……

1760年，安慶更升級為安徽省會，海量的人力、物力，都緊隨行政中心而來。在西門外，在城南沿江碼頭，在城中的三牌樓、四牌樓區(qū)域，無不徽商云集。又借助得天獨厚的水運優(yōu)勢，安慶終于成了一座人氣空前的沿江大商埠。

涂抹剔剝

然而，為安慶帶來活力的市井商業(yè)，終究還只是軍事重鎮(zhèn)的依附品。當?shù)侗倨饡r，任家乃至整個安慶城近三百年的富庶，轉(zhuǎn)眼消散，宛如曇花。

一個世紀后，太平軍起于兩廣雄踞東南，于1853年占領(lǐng)了安慶。戰(zhàn)亂中，任氏一條老街，毀之大半，剩余的家族房產(chǎn)，也多為太平軍所用，成了太平軍統(tǒng)帥陳玉成的英王府。陳玉成之所以選中此地作為王府，是因為這里地勢險要，可以居高臨下，俯瞰長江。

陳玉成為人簡樸低調(diào)，不喜奢華，短暫駐留間，幾乎未改動府邸格局。曾國藩幕僚趙烈文在日記中稱“督帥行署，偽英王府也，在城西門，府屋頗多，不華美，亦不甚大，滿墻皆彩畫”，至今屋內(nèi)還有多處可見殘痕。

這些光怪陸離的彩畫是一個奇特的混合物。來自南方蠻荒地區(qū)的起義者，充滿了神話般的想象力和原始圖騰色彩，并將它們與西方的天主教、黃土地意識雜糅在了一起。

僅僅6年后，已經(jīng)率領(lǐng)湘軍奪取了武昌的曾國藩，又將目光投向了安慶。

“自古平江南之策，必居上游建瓴而下，乃能成功”，他決定自武昌沿江而下、水陸并進，全力奪取安慶，然后圍攻南京?！澳壳瓣P(guān)系淮南之全局，將來即為克復(fù)金陵之張本”。安慶再臨傾城之禍。

此后兩年間，湘軍與太平軍圍著安慶反復(fù)拉鋸、絞殺，直至1861年9月5日，湘軍在地道中放置火藥炸開安慶城墻，然后蜂擁入城，太平軍則以血肉之軀死堵缺口，“或戰(zhàn)歿，或投江”，自主將葉蕓來以下無一幸存。

而后，曾國荃下令屠城，城中軍民被分成10人一小組，分送湘軍各營殺戮，半天而盡?！皻①\凡一萬余人，男子髻齔以上皆死，……婦女萬余俱為掠出?！保ㄚw烈文《能靜居日記》）。

五度血戰(zhàn)救援安慶而不得，陳玉成再也回不到他的英王府。曾國荃屠城七天后，曾國藩進駐安慶，用白堊土涂抹掉那滿壁的彩畫、在宅邸四周種上幽竹后，又將英王府改成了曾國藩的兩江總督行署。

有趣的是，一百二十年后，專家們?yōu)榱丝甲C它否就是當年的英王府，曾小心剝掉覆蓋其上的六層白堊土，陳玉成們繪下的“飛鳳舞獅”“暗八仙”“飛鳳奔馬”“瓜瓞綿綿”等彩畫，又再度重見天日了。

過客

曾國藩在任家老宅駐節(jié)的三年里，一邊坐鎮(zhèn)指揮總攻南京，一邊進行著一項大謀劃：“以機器局為前提……使中國得致富強”。（容閎《西學(xué)東漸記》）

在他手創(chuàng)的安慶軍械所里，只有理論知識的徐壽、華蘅芳，居然獨立摸索出了小火輪、落地開花炸彈以及中國第一臺蒸汽機。盡管小火輪“行駛遲鈍，不甚得法”，曾國藩還是大喜過望，隨后又派“中國赴美留學(xué)第一人”容閎前往美國全權(quán)負責機器采購。

只是，當兩年后這批機器登陸中國時，曾國藩早已離開安慶。1864年，清軍攻克南京，太平天國覆滅，曾國藩隨即將兩江總督行署遷往南京，同時也帶走了安慶軍械所，只給老宅的新主人李蘊章留下一塊“勛門慈蔭”的祝壽匾。

李蘊章是李鴻章的四弟。其少年雙目失明，然而精明過人，隨長兄李瀚章代辦湘軍后勤，深受曾國藩、胡林翼賞識。湘軍攻克天京后，李蘊章也回到安徽，一心治理家事。任氏老宅，正是他在這時以重金購置的一處主要宅邸。李蘊章之后，其子李經(jīng)世又改建了老宅，并應(yīng)自己翰林院庶吉士的身份，將宅子命名為“太史第”。

安徽省立圖書館館長蔣元卿回憶稱，當年的太史第“高大、氣派”，“并排三座高大門樓，‘太史第’三個大字的直匾，高掛在正門上，直到建國初都還在?！?/p>

然而，李家和此前的陳玉成、曾國藩乃至一樣，也都只是安慶和太史第的過客。李經(jīng)世也很少在安慶居住，他于1891年病逝于天津。

事實上，當太平天國戰(zhàn)爭結(jié)束時，安慶已經(jīng)走向歷史的拐點，隨著戰(zhàn)爭的遠去而漸漸被人遺忘、變得暮氣重重。但它注定無法領(lǐng)中國之先而完成近代化轉(zhuǎn)型。內(nèi)戰(zhàn)結(jié)束、刀兵遠去，本是幸事，可是對于一個軍事化模式根深蒂固的內(nèi)陸城市而言，這同時也意味著失去了在中國版圖上被特別關(guān)注的意義。

更重要的是，此時上海已然崛起，毫無懸念地將安慶乃至整個安徽拋向了近代化大潮的邊緣——容閎從美國采購回來的機器，最后就留在了上海的江南制造總局里。不久，一艘長達18丈的木殼輪船在上海誕生。但歡呼雀躍的人們多數(shù)不知道，也無需知道，這片在上海燎原的火焰，最初采擷的，其實是安慶的火種。

短暫的歸來

李經(jīng)世去世后，其家眷在太史第中住了八年，也于1899年前后匆匆離開安慶去了上海。此后近30年間，太史第一直閑置，無人居住，直到1927年李家回歸。此時的安慶，在民國此起彼伏的城市實驗中繼續(xù)失語，已顯出了難以逆轉(zhuǎn)的暮氣和頹勢。

時年5歲的李經(jīng)世重孫李家震后來回憶說，他當年印象中的太史第，分左中右三路，分開有三個大門，宅中設(shè)施齊全，但與上海大都市的生活相比，還是有諸多不便。

當時安慶“沒有自來水，飲用水是從長江挑上來的，放在水缸中，水中有泥沙，很渾濁，必須打上明礬沉淀掉泥沙后才能飲用”。安慶白天還不供電，到晚上才供，所以“夏天白天不能用電風(fēng)扇，只能用人拉的布風(fēng)扇扇風(fēng)”。

李家對當時上海與安慶的差距感觸特別深。他們在上海有親戚，自己又有輪船，每年都要到上海：李家太史第中的一些新式家具，就是專門從上海購置后運過來的。

但李家震說，那時李家跟整個安慶一樣，也已經(jīng)在走下坡路了，“家境跟鼎盛時比，遠不足一半的一半”，原因是安慶“逢亂必戰(zhàn)”，人們大多有“前途未卜”的憂慮，認為從事工商業(yè)沒有安全感。

不僅是工商業(yè)者，即便是李家這樣的大戶，也不免被各色軍隊騷擾。“軍隊過兵安慶，總要上門來借房子，這些駐兵又不愛惜，宅中設(shè)施常常遭到破壞”。無奈之下，李家只好把空房向外出租。

李家在安慶一直住到1937年，而后又在兵荒馬亂中去了上海，從此再也沒有回到太史第。

老宅蒙塵

李家離開安慶后不到一年，安慶淪陷于日軍之手，安徽臨時省會遷往立煌縣。從此，安慶再也不是安徽省會：抗戰(zhàn)勝利后，安徽省會遷往合肥；1949年，毛澤東力排眾議，指定合肥繼續(xù)充當省會。對多數(shù)安慶人來說，這是心理上的重創(chuàng)，而安慶也確實就此更為低迷、邊緣。

盡管當時的安徽省委也不認為合肥宜作省城，但毛澤東認為：形勢仍未真正安定，如把省會定為安慶這樣一個沿江戰(zhàn)略重鎮(zhèn)，并且是在南京和武漢之間，一旦戰(zhàn)事再起，極有可能被敵軍一日連下兩個省會城市。而合肥是山區(qū)向平原過渡的丘陵地帶，能很好緩沖敵軍進攻，也便于己方集結(jié)物資人員展開反攻。

顯然，毛澤東的考量，是主要從軍事角度出發(fā)。而到1954年，長江洪水橫掃安慶后，便再也沒有主政者公開提省會遷回安慶一事了。

此后的安慶城史，便如空曠老舊的太史第一樣乏善可陳。1981年李家震重回安慶時，發(fā)現(xiàn)他的家——當年任家坡最氣派的門樓，已經(jīng)被蜜餞廠加以改造，取而代之的是帶有“強烈”文革色彩的大門，其左其右，專門留有可以置放政治標語的凹墻，這讓他十分沮喪。

2011年末的太史第，則更顯破舊不堪：破損的木門敞開著，門口墻體已多處剝落。門前有兩塊上馬石，右邊的一塊倒在了左邊的腳下，只有門右側(cè)由安慶市政府鑲嵌的、上書“太平天國王府”的牌子證實著昔日的輝煌。

這座超過一百五十年歷史的老屋，如今仍然有數(shù)十戶人家居住。磚木結(jié)構(gòu)的穿斗式二樓，左右是廂房，中間開天井，天井的石板地在霧氣陰沉的冬天里，透著冷冷的濕氣，四處堆著雜物，一些因時間久遠而損壞的廂房木門也被草草地靠放在墻邊，為方便住戶生活而安裝的水龍頭突兀地聳立著。整個四進房屋進深逼仄。沒有華麗的雕花門窗，也沒有精美的飛檐裝飾。一處處的墻壁斑駁陸離，一扇扇木格門窗掉盡朱顏……

尾聲

太史第的沒落困頓，或也正是古老安慶時下的困境。有老安慶曾自豪地說，在安慶老街上，哪怕一個破衣襤衫的看門老者你也不能小視，“說不定他可以把一部《春秋》倒背如流”。

然而這終究不能代替安慶現(xiàn)實的困頓。1980年代，安慶曾一度重新活躍，沿江西路上雨后春筍般的露天攤點，雖假劣充斥，卻也是那個時代活力的特征，與江浙同興。但二十多年后，同時代的江浙城市，區(qū)域經(jīng)濟早已蓬勃發(fā)展，安慶卻還是“街頭巷尾，麻將聲聲”。

當時，有六百多萬人口的安慶，卻沒有一輛始發(fā)至廣州、深圳的列車——交通集散地不僅會帶來運力，還會形成巨大的商圈，還有人流帶來出租車的旺季、酒店的熙攘、購物高峰，但這一切盡數(shù)落空。

不變之外，也有改變，如永遠消失掉的城墻、老街、老店鋪前的人氣……尚未消失的，也如濃縮了安慶數(shù)百年歷史的太史第老宅一樣，在城市的角落里，在高樓包圍中漸漸模糊了身影，日復(fù)一日靜候著永遠消失的那一天。